第三章

“丁科長,我覺得吧,你們得調整一下偵查的方向。”護士小孫邊走邊有些神秘地對丁戰國說。丁戰國跟在她的身後,把幾乎表露出來的嘲笑又忍瞭回去。小孫走在前面茫然不覺,仍舊煞有介事地說:“我懷疑,是情殺。”說完,便回頭認真地看著丁戰國。

“哦?說說看。”丁戰國假裝認真地附和道。

“你想想啊,一個女人,幹嗎要吞戒指呀?那麼硬的東西,往下咽,多疼呀。”

“你覺得她會是為什麼?”

“肯定是讓男人拋棄瞭唄。尋死,給男人看。其實何必呢,你看現在這樣,可憐哪。”

“是啊,這個故事太讓人心碎瞭。”丁戰國感覺這場對話要再繼續下去,他就真快憋不住笑瞭,好在處置室就在病房旁邊,他們很快就到瞭。從尹秋萍喉嚨裡取出的那枚戒指就存放在這裡。

在一個裝滿消毒液的搪瓷托盤裡,丁戰國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出一枚戒指,仔細端詳。一旁的小孫認真地說道:“她心裡肯定藏著一個辛酸的故事。”此時的丁戰國,已經顧不上嘲笑這個天真的小護士瞭——消失的戒指,他的腦子裡一個身影忽然閃過。

李春秋躺在床上,反復摩挲著無名指上失而復得的戒指。這一夜,他註定無法安眠——剛剛經歷瞭十年潛伏生涯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天,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因為比那顆炸彈更可怕的,是無數可能被忽視的細節。李春秋一點點地復盤著白天的一舉一動,看看自己是否有疏漏。

然而,他閉上眼睛,在腦子裡反復出現的,是那把別在偵查員腰間的手槍。如果當時他能再果斷一點,也許尹秋萍已經不用在醫院裡忍受重傷的折磨瞭。這件事就算他不做,很快,魏一平也會派人做——也許是別人,也許還是他。

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也許,何況當時的情況下,當務之急是找到並取回戒指。沒有尹秋萍的暗示和指引,李春秋斷不能從處置室的搪瓷盤裡偷梁換柱地拿回戒指,而且很可能被丁戰國堵在病房中。從處置室出來時,李春秋已經從他的臉上看到瞭一絲緊張與懷疑。他已經察覺到什麼瞭嗎?但願這隻是緊張帶來的錯覺。李春秋邊想邊摩挲著無名指上的戒指。

“你昨天是怎麼跟我說的?你要是真去不瞭,可以告訴我。我請假,去開傢長會。讓孩子在那兒傻等著,一直等到天黑。你這叫什麼行為?這叫言而無信。”姚蘭的這口氣,因為李春秋找回戒指,剛剛順瞭一個晚上,便又窩在瞭胸口。本來濃情蜜意地從夢中醒來,想扮扮賢妻良母問問昨天傢長會的情況,不想聽到瞭李春秋根本沒去的消息。

姚蘭真切地體會到瞭怒從心頭起的感覺,偏偏一拳打上棉花包——李春秋整個早上和顏悅色,連嘴都不還。看著李春秋不緊不慢地洗漱整理,姚蘭更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她跟在李春秋身後,繼續講理道:“老師早就說過,言傳身教。你是他爸爸,你就這麼言而無信,怎麼教育孩子?怎麼言傳,怎麼身教?李春秋,我認為別人在和你說話的時候,你有必要回答一句。就算我是一個鄰居、一個陌生人,你也該註意下禮節,是不是?”姚蘭說完,堵住瞭李春秋的去路。

“是,夫人。”李春秋被逼得沒辦法,隻得開口道,“你也知道,公安局那種地方,急事說來就來。隻要有一點兒辦法,我也不會不去。”

“法醫科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吧?缺你一個,公安局就運轉不下去瞭?你知道嗎,當老師的最反感傢長不拿學校當回事。看著吧,我們已經把陳老師得罪瞭。李唐和美兮被罰打掃教室,一個星期都要打掃幹凈。”

聽姚蘭如此說,李春秋的心裡生出一絲愧疚。他走到餐桌前,摸瞭摸李唐的腦袋,勉強給自己打圓場道:“小孩子多幹點兒活,我覺得沒什麼不好。是吧,兒子?”

李唐當然無法瞭解父親的苦衷,他抬起頭,抹瞭抹嘴角的面包渣,說:“爸爸,我被調到最後一排瞭。”

“你聽聽,李唐那麼矮,坐到最後一排,能看見黑板嗎,能聽見老師講課嗎?”姚蘭聽兒子如此說,更是不依不饒地抱怨。

李春秋拿起餐桌上的牛奶一飲而盡,然後,邊吃面包邊打包票,道:“兒子,堅持一天。爸爸明天就會讓你調到第一排。”

“你保證?”

“拉鉤。”

“我想和美兮坐在一起。”

“沒問題。”李春秋說完,便拿起公文包朝門口走去。姚蘭看著他的背影,沒好氣地嘟囔著:“吹。”

公安局的車庫裡停著一溜兒機動車,挎鬥摩托、吉普,還有幾輛轎車,樣式各異,但大多都蒙著一層塵土。

車隊的郝師傅已經年過四十,雖然離開傢鄉多年,但一張嘴還是一口濃重的佳木斯口音。為人隨和的他,是李春秋在單位裡最早熟絡起來的人。聽說李春秋要借車去木蘭縣,郝師傅親自帶他來到車庫,經過這些廢舊車輛的時候,他忍不住地惋惜道:“小鬼子投降以前,把能毀的全毀瞭,按說這些車都該報廢瞭。咱們把能用的零件都拆下來,東拼西湊,倒是攢出幾輛來。你要是去木蘭縣,這輛最合適。”郝師傅拍瞭拍一輛半新的福特轎車,說:“剛攢出來的。雖說車速慢點兒,可暖風是好的。這麼遠的道兒,這麼冷的天兒,沒點兒暖風烘著,準把人凍透瞭。”

“還是你想得周全。我就用它瞭。”郝師傅的技術一貫讓李春秋放心。

“我再給你挑個好司機,一天打個來回沒問題。”郝師傅熱心地說道。

李春秋拉住他,說:“不用瞭,我自己開就行。”

“我知道你開車沒問題。可修車呢?畢竟是剛攢出來的,車況還不太穩定。路上發生故障,咋整?”

“能出什麼故障?這福特車我知道,結實耐用。局裡這幾天事兒多,司機本來就少,咱們就別添亂瞭。回頭再有個爆炸,怎麼弄?”

郝師傅沒話說瞭。他看著李春秋鉆進車裡,打著火,隔著玻璃吩咐道:“那你加點兒小心。晚上回來後,再一起喝一杯?”

李春秋沖他揮瞭揮手,開著汽車離開車庫。待到車子已經走遠,郝師傅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往外追去,沖著遠去的福特車大喊道:“完犢子瞭!這車還沒在軍管會登記哪,李春秋——”

尹秋萍已經能勉強坐起來。靠在兩個摞起來的枕頭上,她很容易就能看到坐在病床對面的丁戰國,但是她沒有,而是把虛無空洞的目光投向天花板。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有一定程度的失眠癥。當然,這跟你的真實身份和工作有莫大關系。”盡管接收不到尹秋萍的目光,丁戰國還是看著她,開口說道,“你不相信藥物,所以,在床頭永遠都備著一瓶紅酒。失眠的時候,你就靠酒進入夢鄉。”

“酒”,尹秋萍心頭一震,那簡直可以說是她最好的朋友。

“在案發的頭一天晚上,你去瞭鼎豐酒樓。我不知道你是和誰一起吃的飯,幾點回的傢。總之,趁著酒意,你馬上就上床休息瞭。半夜,你聽見門鎖有輕微的響動。做你這一行的,絕不會相信這是竊賊的偶然光臨。你也不能大聲喊叫,因為警察的出現,將會增加你暴露身份的概率。

“作為一個特務,你很有信心對付一般的小賊。但是如果對方的身份和你一樣,把握就小瞭,畢竟你是一個女性,在力氣上是吃虧的。所以在極短的時間內,你設計瞭一個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最好的計劃——先用炭塊將壁爐內的通風口堵住,之後將桌上的大半瓶紅酒都倒在床上,並用被子掩蓋,最後佯裝醉倒在面對窗戶的椅子上,而空酒瓶就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

“面對著彌漫在房間裡的濃重酒味,和躺椅裡像一攤爛泥的女主人,絕大多數潛入者都會麻痹大意、降低警覺。所以,當他搜查床頭櫃的時候,恰好背對著你,你覺得最好的機會來瞭……但是,你的對手比你更加優秀。當你走到他身後,準備用酒瓶襲擊他的時候,他搶先察覺到你的動靜,轉身奪下你手中的酒瓶,並用一記重拳打斷瞭你的喉管。”

恐懼漸漸占據瞭尹秋萍的雙眼,丁戰國料定他剛剛講的故事所言非虛。現在她能開口嗎?丁戰國準備拋出問題試一試。

“對瞭,我剛才漏瞭一個細節。就是在你裝醉以前,你還把一個戒指吞到瞭嘴裡。我看過瞭,那是一個男人的戒指。戒指怎麼會到你的手裡?我猜你的本意是想警告他,你們的監視無處不在,對吧?可是,當你發現弄巧成拙後,便在第一時間吞掉瞭戒指。他是誰?是那個和你在鼎豐酒樓接頭的人嗎?”

尹秋萍用沉默和再次陷入空洞的目光回答瞭丁戰國,現在她依舊什麼都不會說。在這間安靜的病房裡,兩個人心中的較量幾乎要劍拔弩張。尹秋萍就像一面堅固的盾牌,而丁戰國不相信自己這把銳利的矛無法將之攻破。他朝尹秋萍身邊走近兩步,俯下身子,對病床上的尹秋萍說:“你被擊中喉嚨的那一刻,很痛苦吧。當時你離死亡一步之遙,我特別想知道,你害怕嗎?我想你已經算是死過一回瞭。現在,你再看看窗外的藍天,看看桌子上的這盆花,你是不是慶幸自己還活著?

“你也知道,昨天,這個醫院裡有一顆能把咱們全都毀掉的炸彈。想想看,那顆炸彈是沖著誰來的?沖著我嗎,還是你?我現在隻要把門口的守衛撤掉,你想想,自己還能活多久?”

尹秋萍輕輕地轉過臉,和丁戰國近距離地對視瞭幾秒鐘。這突然地一轉頭,倒讓丁戰國有些不好意思,他挺直身子,整理瞭一下上衣。果然是手段多端的女特務,丁戰國心中暗想,但他絕不允許自己就這樣在較量中敗下陣來,既然曉之以理無法撼動這個女特務,那就繼續動之以情。

“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年輕的小妹妹。我可以送你走,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南京、重慶,或者你的老傢伊春。離傢這麼久瞭,你媽媽會很想你。”

一滴淚默默地掛在尹秋萍的臉頰上,丁戰國看到瞭勝利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紙筆,輕聲說:“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可以寫下來。我隻想知道和你見面的人是誰。如果你能把授意你們見面的人也告訴我,那更好——隻要能證明你的誠意,你會馬上見到一張車票。”

尹秋萍的雙手微微顫抖,用盡力氣也很難握緊手中的鋼筆。丁戰國幫她扶瞭一下,耐心地說道:“不著急,慢慢來,咱們有的是時間。”

山貨鋪子的木門年久失修,風大的時候總關不嚴實。李春秋站在門外,看見老孟正趴在桌子上整理賬目——他用粗糙的手指在算盤上靈活地撥弄兩下,然後再提筆在賬本上記上兩筆。因為受傷的手還纏著厚厚的紗佈,老孟隻能用一隻手完成這些動作,看上去有些笨拙。一把年紀,尚能打虎,不知還能不能殺人呢?李春秋這樣想瞭想,便推門走瞭進去。

“吱呀”的門聲響起,老孟抬起頭來。見來人是李春秋,他不禁站瞭起來,愣瞭一會兒,見李春秋關上門,才說道:“前天夜裡,我到過那兒。”

李春秋沒說話,站在門邊打量著這間屋子——正中央是一根柱子,柱子西側點著個燒煤球的鐵爐,火口上一把燒水的鐵壺冒著熱氣。四面本來刷白的墻壁在常年的煙熏下已經變得斑駁陸離。東面墻上貼著一張年畫,一個隻穿著肚兜的胖娃娃抱著一條鯉魚。年畫的旁邊掛著一支火槍。二者配在一起,顯得不倫不類。西墻邊立著一個立櫃,頂上排著一溜兒酒壇子,貼在壇子正中的紅紙上寫著“虎骨酒”三個字。

老孟有些吃不準他的來意,繼續小聲說:“我在貨運東站等瞭半宿,才看見一張字條,上面說,咱們先不用——”

“嗯。撤離的時間,推到一個月以後瞭。”李春秋摘下皮手套,扔在桌子上,雙手伸向爐邊烤火。

“還是得走?”老孟有點兒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是啊。”李春秋頗有同感地點瞭點頭。老孟一時無語,他打開茶葉罐,在一個杯子裡放瞭些茶葉,走到爐邊提起水壺,沏瞭一杯熱茶遞給李春秋,隨口問道:“你來,就是告訴我這個事兒的?”

“你收拾一下,跟我出趟門。”李春秋邊接過茶杯邊說。

“現在?”

“嗯。”

“去哪兒?走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過,你最好多穿點兒,可能會很遠。”

老孟愣瞭愣,回答道:“好。你等等,我去取件皮襖。”他說完,轉身進瞭裡屋。

李春秋捧起茶杯,剛想喝,又停住瞭。他把茶杯放在鼻子下聞瞭聞,又看瞭看杯子裡面,終究還是沒喝。起過殺心的人,他不得不防。

李春秋把茶杯放在桌上。小屋四下透風,跟外面幾乎一樣冷。老孟尚未收拾妥當,李春秋有點兒坐不住。他起身溜達瞭兩圈,又隨意地翻瞭翻桌子上的賬本,無意中一抬頭,見墻上年畫底部的白邊上,記載著一串似曾相識的數字——2243。

好像在哪兒見過,李春秋使勁地在記憶中搜尋這串數字。“2243”,仿佛也是寫在一張貼在墻上的紙上,四下圍瞭很多人,人群裡還有人高聲地念著紙上的字:“……我們嚴正警告那些潛伏在哈爾濱的國民黨特務、土匪、漢奸。你們應認清形勢,立刻向人民政府投降,爭取寬大處理。我們的原則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首惡必辦……”

是哈爾濱軍管會督促土匪、漢奸、國民黨特務投誠的告示,2243是上面留下的投誠電話。李春秋又看瞭一眼,沒錯,年畫上記錄的就是告示上的投誠電話號碼。老孟要投誠共產黨!

不等李春秋轉身,一根烏黑的鋼絲突然從身後朝他脖子套瞭過來。李春秋隻看到老孟纏滿紗佈的手在眼前一晃,他下意識地把小臂一伸,擋住瞭鋼絲。兩個不敢發出聲響的人,激烈而無聲地扭打在一起。老孟不顧手傷,死死地勒著手裡的鋼絲。李春秋則不停地用肘部猛擊老孟的肋下。雖然手上絲毫沒有松勁,但老孟的身體在李春秋的擊打下,不住地後退。

突然,李春秋猛地用腳蹬在房屋中央的柱子上,兩個人一齊向後彈出去,撞在瞭西墻的立櫃上。櫃頂上的一個酒壇子跌落下來,正砸在老孟的頭上。

纏在李春秋脖子上的鋼絲終於松下來,老孟昏過去瞭。李春秋一邊大口地喘著氣,一邊轉頭摸瞭摸老孟的脖子,一陣微弱的跳動傳到指尖。李春秋不敢掉以輕心,他把老孟的手腳緊緊捆住,嘴巴也堵得嚴嚴實實。隨後費盡力氣,把他塞進瞭車子的後備廂。

空無一人的街上,安靜得有點兒嚇人。李春秋緊張得像一隻驚弓之鳥,連從他身邊經過的流浪狗,都能讓他心頭一顫。他鉆進駕駛室,深深地吸瞭一口氣,穩定情緒後,這才發動汽車。

如果不是偶爾眨眼,丁戰國覺得尹秋萍幾乎要成為一座雕像。右手裡的鋼筆垂立在紙面上,卻始終未著一字。丁戰國在心裡把“耐心”二字默念瞭無數遍,就在他快按捺不住情緒的時候,尹秋萍忽然抬手拉動床邊的一根細繩,一陣鈴鐺的聲音立刻響起——這是重病號通知護士的呼叫鈴。

不一會兒,護士小孫走瞭進來,尹秋萍指瞭指床下的便盆。小孫彎腰拿出便盆,朝坐在一邊的丁戰國看瞭過去。丁戰國會意,馬上把臉扭到一邊,隻聽見小孫沒好氣地說:“我說您是不是回避一下?屋裡屋外的,就一層墻,你好意思待著呀?”

丁戰國猶豫瞭一下,見小孫還在沖自己瞪眼睛,起身走瞭出去。小孫沖他“哼”瞭一聲,掀開被子,熟練地將便盆塞進尹秋萍的身下,接著起身去整理輸液管,嘴裡依舊念叨著:“不是我說你,多大個事啊,至於這麼跟自己過不去?以後再遇著什麼事,也別吃戒指瞭。”

尹秋萍淺淺地笑瞭笑。

“換瞭我,要吃也是吃那些狗男人的肉。”小孫看著輸液管,檢查滴流速度,見尹秋萍一直看著她,問道,“好啦?”

尹秋萍點點頭,沖小孫感激地笑瞭笑。

小孫撤出便盆,又幫尹秋萍整理好被子和靠枕,說瞭句“好好休息”,便轉身朝門外走去。就在她轉身的一瞬間,尹秋萍猛地用鋼筆尖挑破自己的左腕動脈,然後飛快地把左手塞進瞭被子下面。

幾乎同時,丁戰國推門走瞭進來。門外片刻的冷靜,讓他重拾信心。見尹秋萍的右手還努力握著鋼筆,丁戰國覺得應該再給她些時間。他拿起一份報紙,坐在病床對面的沙發上,不時抬頭看看尹秋萍的動向。

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小時,尹秋萍始終平靜自若。漸漸地,她已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鋼筆順著床邊滑下來,“吧嗒”一聲,掉在瞭地上。丁戰國此時才發現,尹秋萍的臉色已經從蒼白轉為蠟黃。

不好!丁戰國突然意識到情況不妙,他沖到病床前,見雪白的被子上已經有血液隱隱滲出。他“嘩”地掀開被子,裡面早已是血跡斑斑。丁戰國趕緊死死捂住尹秋萍還在往外冒血的手腕,大聲吼著:“方大夫!來人!方大夫——”

和兩個偵查員一起走出醫院大門時,丁戰國一臉陰鬱。想不到看似柔弱的尹秋萍,竟然能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她是忠於組織一心向死,還是收到瞭什麼人傳遞的消息,不得不死?一個疑團又出現在丁戰國的腦袋裡。他眉頭深鎖地坐進吉普車的副駕駛座位,想得出神,直到身邊的偵查員喊瞭好幾次,他才終於回過神來。

“科長,是不是先回局裡?”

“哦,先回局裡吧。”

丁戰國想回去見一個人。

郊外的路比城裡的更安靜。李春秋顛顛簸簸地開著車,思緒也跟著上上下下。十年前的酒樓上,趙秉義突然遇刺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那個時候,如果沒有老孟,也許他當場就會暴露身份,甚至被日偽警察當街擊斃。

想到此,李春秋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身後,仿佛他的目光能夠穿透車廂,看到後備廂中的老孟。然而,當他再次轉過頭來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一個臨時哨卡出現在前方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李春秋猛地踩瞭一腳剎車,福特汽車在覆蓋著冰雪的馬路上向前滑瞭好遠才停穩,差一點兒撞到一個手拿小紅旗的戰士。

李春秋驚出一身冷汗。他趕緊搖下車窗,隻見一個挎著手槍、滿臉青胡楂的年輕軍官怒氣沖沖地走瞭過來,“啪”地一拍車門:“你這車開得夠猛的啊!”

“對不起,同志。下雪瞭,路面太滑。”

“那你不應該提前減速嗎?這麼大的一個哨卡,你看不見——你會開車嗎?”軍官對這個回答顯然並不滿意。

“會。不過是第一次開這輛車,稍微有些不太熟悉。”

軍官看瞭看他,追問道:“幹什麼的?”

李春秋掏出證件,答道:“市公安局的。”

軍官接過證件,上下打量瞭一下李春秋,接著問道:“市公安局的,怎麼不穿制服?”

“我是文職。”

“哦,法醫啊。這麼冷的天兒,去哪兒啊?”

“木蘭縣。那兒的公安局剛剛建起來,我去給他們做一下業務培訓。”

“路挺遠的,你這開車技術,能行嗎?”軍官的態度比剛才和緩瞭不少。

沒等李春秋答話,一個哨兵抱著登記冊跑過來,邊敬禮邊匯報:“報告排長,查過瞭,這輛車不是公安局的。”

軍官的右手不自覺地摸到瞭槍柄上,他看著李春秋,說道:“下來吧,同志。”

李春秋下意識地往後備廂的方向看瞭一眼,又看瞭看眼前全副武裝的軍官,隻好下車接受搜查。

車外天寒地凍,李春秋戴著厚厚的圍巾,一邊無奈地舉起雙臂,一邊跟搜查的哨兵解釋:“你們可以打電話問問,這輛車絕對是市公安局的,車隊隊長姓郝,他什麼都清楚。這車具體為什麼沒備案,我也不清楚。你們打一個電話就知道瞭。”

哨兵根本不理他的解釋,在他身上搜查瞭一番,對軍官搖瞭搖頭。不一會兒,另一個哨兵從車裡鉆出來:“車裡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排長掃瞭李春秋一眼,看到敞開的車門方向盤旁邊垂著的鑰匙。

“去,把車鑰匙拔下來,打開後備廂。”軍官命令道。

“是!”

哨兵剛剛拔下鑰匙,李春秋就怒瞭。他幾步沖過去,一把搶過鑰匙,還把哨兵推瞭個趔趄,有些氣憤地嚷道:“幹什麼?!沒完沒瞭瞭你們!”

哨兵呼啦一下包圍瞭李春秋,但他毫不畏懼,主動上去跟哨兵們推推搡搡,嘴裡還大聲嚷著:“說瞭讓你們給公安局打電話,一問就知道,幹嗎不問?不就是因為我差點兒撞到你嗎?就非得這麼刁難?拿把槍就這麼欺負人?”

混亂中,一根槍管對準瞭李春秋,亂哄哄的躁動馬上平靜下來。李春秋抬頭一看,是剛剛那位軍官,他用槍口戳瞭戳李春秋的胸口:“還反瞭你!”

不想,李春秋一抬手,抓著駁殼槍的槍管,頂在瞭自己的腦門上,說道:“開槍。”

軍官怒目圓睜,死死盯著李春秋。

“打啊。”李春秋的語氣倒很平靜,又往前一步,說道,“今天你不崩瞭我,就不配穿這身軍裝。”

軍官額頭上的血管都暴起來瞭,他的手一下子搭到扳機上。千鈞一發之際,一陣吉普車急剎的聲音傳來,丁戰國從車上跳下來:“你們幹什麼?!”

丁戰國站在雪地裡,把大衣和帽子都緊瞭緊。雖然擋下瞭槍口,但李春秋的火氣顯然還沒有全消。

“楊排長,我的證件是不是假的?”

“不是。”

“我再問你,我有沒有讓你打電話到公安局核實我本人的身份和這輛車的情況?”

“你是說瞭。我就是想檢查一下——”

猜到他要提後備廂的事,李春秋打斷排長,追問道:“你認不認識丁科長?”

“丁科長我認識,可我沒見過你——”

“那丁科長有沒有資格證明我是同志,不是什麼嫌疑犯和敵人?”李春秋的問話一句跟著一句。

“能。”

丁戰國知道李春秋有情緒,他想插話調節一下氣氛,卻被李春秋一次次攔住。

“你剛才用槍口指著我,那我問你,你的武器是誰給的?”見軍官無言以對,李春秋說得更來勁瞭,“是人民給的。人民給你武器,是讓你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同志嗎?”

軍官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丁戰國見狀,趕緊勸和:“老李,算瞭。楊排長也不是故意的,對吧,你不是還有事嗎?今天就到這兒吧。再耗著,事兒都耽誤瞭。”隨後,他拍拍楊排長的肩膀,勸解道:“改天我在傢裡燉條魚,貼三張餅,咱們仨喝上一頓,不打不相識,行啦,都過去瞭!”

說著,他拉著李春秋鉆進福特汽車裡:“你拉我一段,我去賓縣。”

車子開出很遠,李春秋的臉色依然鐵青著。丁戰國側目瞟瞭李春秋一眼,憋不住哈哈大笑出來。

李春秋看瞭他一眼,問道:“笑什麼?!”

“李春秋,李大夫,咱倆認識也快兩年瞭吧?我怎麼感覺這兩天才認識你?”

李春秋哼瞭一聲,道:“隔三岔五地到我們傢蹭飯,孩子天天都在我傢。鬧瞭半天,這才剛認識我。”

丁戰國忍著笑說:“昨天的事我就不說瞭,就說剛才啊——楊排長在警備區也是個赫赫有名的戰鬥英雄,讓你訓得跟個小學生似的。刁鉆、擅長詭辯、得理不讓人,今天我可算見識到你的另一面瞭。”

“你根本不知道剛才他們是怎麼刁難我的,檢查、搜身、槍口頂著頭,什麼難聽的話都說瞭。換成你,忍得下去嗎?”

山路顛簸,丁戰國仿佛聽見後備廂裡有些響動。見李春秋不動聲色,他轉過來,繼續說:“楊排長其實人不錯。我在治安科的時候,沒少麻煩人傢。要是沒有他們配合,這哈爾濱更消停不瞭。”

“那就讓他們上吧,咱們沒用,正好歇瞭,準備年貨。”

“是啊,咱倆搭伴一塊兒準備。”丁戰國苦笑著說。

“你不是在醫院審問尹秋萍嗎?怎麼,進展不順利?”李春秋邊問邊小心觀察著丁戰國的神情。

“唉!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到一分鐘,讓她找著個機會。”丁戰國嘆瞭口氣,說道。

“跑瞭?”

“用筆尖把動脈挑瞭。”

“那還能活嗎?”

丁戰國瞟瞭李春秋一眼,答道:“好在發現及時,搶救過來瞭。”

“哦。”李春秋臉色如常地問道,“那你不回局裡,去賓縣幹什麼?”

“說實話,我都不敢回去。人交給我瞭,弄成這樣,怎麼跟老高交代?聽說你要去木蘭,我想起尹秋萍的檔案記載,她曾在賓縣實習過。去那兒看看唄,說不定就能找到點兒有用的東西。當然,你要理解成我這是躲事,也行。”

李春秋笑著說道:“你們不是開著吉普車呢嗎,還非得坐我這個老爺車,吉普車多威風!”

“吉普車有福特嚴實嗎?有暖風嗎?”丁戰國拍拍車扶手,調侃道,“還是你跟老郝關系鐵,好東西全給你留著。”

福特車緩慢而艱難地行駛在顛簸的路上。車窗外,東北特有的白毛風使勁地刮著,能見度愈來愈低,不一會兒,一層密實的小雪粒便砸在瞭車窗上。

李春秋有點兒發慌,說道:“路呢?我怎麼看不見路瞭?”丁戰國的視線也費勁起來,他使勁兒朝外巴望,可還是什麼都看不清。

突然,車子的右前方傳來一聲悶響。李春秋趕緊踩下剎車,二人下車一看,原來車子早已偏離瞭公路,軋上瞭路邊一塊尖利的石頭,右前輪的車胎暴瞭。

“得換輪胎,你上車等著!”丁戰國在風裡大聲說道。他起身打開車門,正要伸手拿鑰匙,卻被李春秋搶先一步:“我來。這車是新攢的,你不熟悉。”

“你拿手術刀的手,做這換輪胎的活兒,能行嗎?別逞能瞭。”

李春秋沒言語,頂著風走向後備廂。丁戰國跟在他身後,不放心地說:“別再把手砸瞭,回去後,姚蘭不得把我嘮叨死。”

李春秋邊把鑰匙插進後備廂的鎖孔邊說:“行啦。你怎麼跟個女人一樣絮絮叨叨的。”說著,他假裝使勁擰瞭擰後備廂的鑰匙,“這鑰匙怎麼不好使啊?”

“行瞭,你快讓開吧,我來。”

“哎呀,我還不信邪瞭。”李春秋把丁戰國擋在一邊,手上一使勁,“啪”,鑰匙斷為兩截。

丁戰國看著李春秋手中的半截鑰匙,氣得說不出話來。

李春秋不好意思地說道:“先上車吧,暖和暖和。”說著,拉丁戰國上瞭車。

“都怪我太托大瞭。現在隻有辛苦你跑一趟瞭,這兒離賓縣不到二十裡路,找個車來拖吧。我在這兒等著。”

丁戰國一上車就開始在副駕駛旁邊的盒子裡一通翻騰,聽到李春秋如此說,他笑道:“多大個事兒啊,就去搬救兵。不就是開個鎖嗎?瞧我的。”

說著,他把一段剛剛找到的細鐵絲三下兩下就彎成瞭一個鉤。“看好瞭,學著點兒啊。”說完,便跳下車去,李春秋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

兩個小鉤子從鎖眼裡伸進來,來回地轉動。過瞭一會兒,隻聽“咔嗒”一聲,廂蓋上彈,出現瞭一道縫隙。

丁戰國得意地回頭看瞭李春秋一眼,轉身準備打開後備廂蓋。忽然一陣狂風襲來,丁戰國不得不瞇起眼睛,縮頭躲避。就在此時,李春秋的小拇指鉤住瞭丁戰國的棉帽子後面,他輕輕一挑,那帽子立刻被風刮出很遠。

丁戰國拔腳就向帽子追去,邊跑邊大聲嚷道:“這叫什麼風啊,纏著人吹——”

等他好不容易追上帽子,正要撿起來,又吹來一股風,把帽子卷到前頭好遠。他縮著脖子,罵罵咧咧地繼續往前追瞭過去。

李春秋迅速打開後備廂,把依舊昏迷的老孟抱出來,掀開擋板,拆下備用輪胎的固定螺栓,再取出備用輪胎及千斤頂、手錘、扳手。待風力減弱,丁戰國捂著帽子回到車邊的時候,李春秋已經拉開架子準備換輪胎瞭。

“讓地兒,讓地兒。”丁戰國朝他揮揮手。李春秋雖然臉上還有些不服氣,但還是順從地讓開瞭。

丁戰國蹲在輪子旁邊,邊幹邊說:“閑得沒事,就給我掐著點兒表。我看看能不能破上回換輪胎的記錄。”

李春秋嘴上說“好”,心思卻全然不在這裡。因為他剛剛看到後備廂的縫隙裡,居然有一角老孟的衣服。隻要丁戰國一抬頭,隨時都有可能看見。

李春秋站在丁戰國身後,緊張地思索著。他目光閃動,看到雪地上躺著一把手錘。趁丁戰國埋頭之際,他悄悄走過去撿起手錘,放在輪胎上方的鐵蓋子上。

“多長時間瞭?”丁戰國頭也不抬地問道。

“四分二十五秒。”

“最多再有半分鐘,我就幹完瞭,你去把後備廂清理一下,待會我把癟輪胎裝回去。”

“好。”李春秋從丁戰國身邊經過,用手輕輕地把手錘往鐵蓋邊緣推瞭一下。丁戰國飛快地擰緊螺栓,輪胎馬上就要換好瞭。突然,手錘墜落,砸在丁戰國的手上。

丁戰國捂著手,疼得喊出瞭聲:“哎呀!”

李春秋趕緊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說:“快讓我看看——賴我,賴我,剛才順手把手錘放在車蓋子上瞭。我說收拾一下工具吧,這怎麼——”

“哪他媽有幹活的時候把傢夥什擱在腦袋頂兒上的?”丁戰國疼得齜牙咧嘴。

“快快,趕緊上車,剩下的我來收拾,這傷口要是凍著就完瞭!”

丁戰國捧著戴著手套的傷手,坐在副駕駛位上,通過後視鏡,看著在車尾忙活的李春秋。他看瞭看傷手,大聲地說:“這活兒我還幹對瞭。要是手錘砸到你手上——”

“你說什麼?”李春秋聽不清他的話,大喊道。

丁戰國大聲說道:“還不得疼死你!法醫你也別幹瞭!”

“路滑,慢點兒開啊。”賓縣公安局門口,丁戰國站在車後尾,大聲對李春秋喊道。李春秋回身朝他點瞭點頭,慢慢地開走瞭。但在車內,他絲毫不敢放松,直到後視鏡中再也看不見丁戰國的身影,才微微松瞭一口氣。他踩下剎車,一下子癱軟在座位上。

平靜瞭良久,李春秋再次駕駛著汽車上路。茂密的原始森林閃過車窗,外面再也見不到半個人的蹤影,隻有一條公路穿過森林,伸向遠方。李春秋真希望這條路就這麼一直延伸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究竟該如何向魏一平報告老孟受傷的經過?如果實話實說,動瞭叛逃之心的老孟,必然會被槍決。如果編造理由替他開脫,可自重逢之後,老孟已經兩次對李春秋動瞭殺心。你死我活,命運就像一場殘酷的遊戲,一旦開始便再也沒有回頭路。

恰在此時,公路邊的森林出現瞭一條岔路。李春秋遠遠就看見,他想瞭想,轉動方向盤拐瞭進去。一陣顛簸過後,道路的盡頭是一片林間空地。

李春秋在車尾的後備廂前呆立良久。最終,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一把掀開瞭後備廂。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車廂裡的老孟已經醒瞭。不僅如此,他居然在逼仄的空間內,解開瞭捆綁在手腳上的繩子。在後備廂蓋打開的一瞬間,老孟就像一頭蓄勢良久的老虎,猛地朝李春秋撲瞭過去。李春秋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雪地上。老孟順勢壓在上面,雙手死死地掐住瞭李春秋的喉嚨。

李春秋被壓在下面,雙腳在雪地裡亂蹬,雙手徒勞地企圖掰開老孟的手指,也失敗瞭。終於他在雪地裡摸到一段結瞭冰霜的樹根,用盡全力朝老孟一次次砸過去。但喉嚨處被掐得越來越緊,李春秋的意識漸漸有些模糊,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弱。老孟的臉和周圍的景物一點點地模糊、變暗,最終仿佛黑夜降臨一般,四下裡什麼都看不見瞭。

但黑夜僅僅持續瞭一小會兒,便被一聲沉悶的槍響打破瞭。李春秋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魏一平的臉出現在他的頭頂上方。

老孟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下是大片殷紅的血液,在潔白的雪地中分外紮眼。李春秋蹲在遠處,他抓瞭兩把雪,把臉上的血點清理幹凈。低頭一看,圍巾上也沾瞭血,可是這些已經擦不掉瞭。無奈,李春秋隻得把它扔到一邊。魏一平在李春秋身邊來回踱步,一雙鋥亮的皮鞋和這片雪地有些格格不入。李春秋想抬頭看看他,卻感到脖子一陣酸痛。他扶著脖子吸瞭口涼氣,讓自己盡早清醒過來,問道:“這麼說,沒什麼具體任務。”

“還有什麼任務比處決黨國的叛徒更有價值?”魏一平俯看著李春秋,又看瞭看老孟的屍體。

李春秋無言以對,又抓起一把雪在臉和脖子上一陣猛搓。他不用看也知道,脖子上肯定有一道瘀痕。失去瞭圍巾的掩護,能淡一點兒就讓它盡量淡一點兒。

“這樣的人,即使沒二心也難堪大用——連個電話號碼都記不住,還要寫在年畫上。”見李春秋不言語,魏一平接著說道。

李春秋聽出瞭話裡的玄機,他愣瞭一下,問道:“你去過他傢瞭?”

魏一平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目光直視著李春秋,說道:“你和他不一樣,你精明能幹、反應迅速,需要搏命的時候,不亞於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如果今天算一次考試,我可以給你打九十分。”

“考試?”李春秋站起身來,情緒低沉地說,“在哨卡那兒,我差一點兒就露餡瞭;在路上,丁戰國幾次都要打開後備廂——”

“那是你自己的失誤!”魏一平有些不滿地打斷瞭李春秋的話,繼續說道,“在老孟傢裡,發現電話號碼的一瞬間,你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幹掉他,然後離開!”

李春秋再也接不上話,呆呆地站在雪地裡。魏一平見狀,語氣稍微緩和瞭一些,又開口說道:“知道為什麼給你打九十分嗎?你的心太軟瞭,對你我來說,善良絕對不是優點。不錯,老孟曾經是救過你的命。可你也看見瞭,該要你命的時候,他絕不會猶豫半分。”

這句話擊中瞭李春秋,他有些黯然地低下頭。

“告訴我,你沒有去我們約好的柳河鎮,把車開到這裡——你是要放走他嗎?”魏一平接著問道。

“他要去告密,想要我的命啊!”李春秋頓瞭頓,接著說道,“放下丁戰國以後,我全身都被汗濕透瞭。我不知道前面還會不會碰上檢查站,隻能先找一個地方,把他卸下來再說——”

魏一平看瞭看他的眼睛,又道:“你不是要去木蘭縣嗎?去吧,免得遲瞭再露出破綻。”

“他不能留在這兒,通過輪胎印,他們就能找到我。”李春秋看著老孟的屍體。

“你不用管,我來處理。”

李春秋想瞭想,便轉身準備離開。隻聽見魏一平在他身後說:“下次,不要把這樣的定時炸彈留在車裡。你可以早點兒殺瞭他。”

回程的路上,為瞭不讓丁戰國看出破綻,李春秋有意多問瞭一些話:“怎麼樣,賓縣有什麼發現?”

“走訪瞭她當年的一些同事,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她很低調,有的人幾乎想不起她這個人來。”丁戰國抱著自己受傷的手說。

“怎麼可能?這種有幾分姿色的姑娘,到哪兒都少不瞭周圍人的關註。”

“是啊。哪怕外表出眾,也能做到毫不引人註目地混在人堆裡,要不怎麼當特務?!你那邊怎麼樣?”

“兩個剛畢業的孩子,偽滿洲國時期讀的醫學專科學校,人都不錯,挺好學。可這半天的時間能解決什麼問題?也就是給他們介紹點兒法醫學的基本常識。”

“缺人是現在基層的普遍問題。”丁戰國嘆瞭口氣,接著說道,“專科生怎麼瞭,賓縣公安局連個專科生都沒有,弄瞭個部隊的衛生員,幹著法醫的活兒。”

“上次,我跟高局長提瞭一下,可以辦一個培訓班,讓他們到市裡來輪訓。”

“這個想法好啊,高局長肯定支持你。”

“想法好,有什麼用,連個教材都沒有。我跟高局長反映情況,你猜怎麼著,高局長竟然說,讓我自己編一本,我哪有那個水平。”

“嘖嘖,真羨慕你們這些讀書人啊,局長都得對你們高看一眼。他說你有水平,你就一定有水平。”

李春秋慘然一笑,搖搖頭說:“你快別拿我打镲瞭。”

“哎,你脖子怎麼瞭?”一回頭,李春秋脖子上的瘀痕被丁戰國發現瞭。

李春秋的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嘴裡輕輕“唉”瞭一聲。

“讓媳婦撓瞭?姚蘭能幹出這事?”丁戰國輕聲問道。

李春秋豎瞭豎衣領,回道:“她呀,當護士不當演員,可惜瞭。出瞭傢門,永遠是教養、品位、溫良賢淑。要是真發起火來,給她把槍,你就看不見我瞭。”

丁戰國笑著搖頭,道:“想不到啊。”

“這件事除瞭當事人,隻有你知道——要不是剛才走得急,圍巾落在木蘭,連你也不會知道。”

“放心,我絕不外傳。”丁戰國笑道。

“你一會兒是回傢,還是去哪兒?”不知不覺中,車子已經接近城裡。

“先送我回局裡吧。”

“你這真是把辦公室當傢瞭。”

丁戰國照瞭照後視鏡,摸著下巴說:“你以為我想啊,兩天都沒刮胡子瞭,誰知道哪天哪兒又有爆炸?我得抓緊瞭。”

“你要是晚回傢,晚上就讓美兮在我傢住下吧。她那麼小一個孩子,一個人在傢怪害怕的。”

提到女兒,丁戰國也有些唏噓地說道:“這孩子從小就沒少吃苦,好在我丁戰國的閨女,自立性挺強。”

李春秋看瞭丁戰國一眼,問道:“光想著培養孩子的自立性,你就沒想再找一個?”

“誰會看上我啊。”丁戰國的目光投向瞭窗外。

“不開玩笑,姚蘭她們醫院還真有幾個不錯的。你要是有意,我讓姚蘭幫你牽牽線。”

“算瞭吧。我這拖著一個孩子,還三天兩頭不著傢。誰跟瞭我,都是專職保姆,這對人傢不公平。”

“這都是借口。”李春秋朝丁戰國看瞭一眼,閑聊道,“還是放不下美兮的媽媽?”

丁戰國沉默瞭一會兒,幽幽地說道:“我們是在北滿搞地下工作的時候認識的——我是交通員,她是報務員,結婚後也是聚少離多。美兮兩歲那年,日本人大搜捕,我和她倆都失散瞭。直到光復後,我才知道她已經犧牲瞭。”

李春秋沒想到平時大大咧咧的丁戰國,心中還埋藏著如此殘酷的過往,問道:“那美兮怎麼會到瞭育嬰堂?”

“她的戰友說,她最後一次執行任務時,提前把孩子送到瞭育嬰堂,她怕自己回不來。果然……女人的直覺是很準確的。”

“也沒留下一張照片嗎,給孩子?”

丁戰國搖搖頭:“幹地下工作,沒有照片。”

李春秋忍不住唏噓道:“她一定長得不錯,看美兮就知道瞭,臉白腿長,一點兒也不像你。”

丁戰國點瞭點頭,但很快又搖搖頭說:“不說瞭。”但心中多年的苦楚,豈是搖搖頭就能忘卻的呢?

李春秋看在眼裡,心中感覺有些抱歉。從美兮想到李唐,他一下想起早上出門前和孩子的約定,趕緊岔開話題:“對瞭,你可能還不知道呢,兩個孩子挨罰瞭,掃教室、擦講臺和桌椅不說,還被調到最後一排去瞭。班主任陳老師說,李唐個子一夜之間長高瞭,擋得後頭的同學看不見黑板瞭。”

“為什麼啊?”

“因為咱倆這當爹的,不露面,不送禮唄。”

“這個陳老師……就這樣為人師表啊。”

“今天早晨,姚蘭還和我不依不饒。我答應李唐瞭,讓他坐第一排,還得跟美兮坐同桌。”

“你能辦到?”見李春秋在孩子面前吹下大天,丁戰國有點兒將信將疑。

“我又不是校長。”

“那你還答應孩子?”

“當時的情況,能不答應嗎?”李春秋指瞭指脖子,又說道,“再不答應,臉上也得這個樣子。”

“那怎麼弄?”

“是啊,怎麼弄呢?”兩個身經百戰的大男人,被這點兒傢務事難住瞭。車子已開進城裡,天色漸暗,路邊的店鋪和館子都點起瞭燈。李春秋看瞭看前面一傢小飯店的招牌,又看瞭看丁戰國。

“那就去學校接老師吧。”丁戰國很快便領會瞭李春秋的意思——當爹的總得給孩子做點兒什麼吧。何況,美兮還沒有媽媽。

酒樓的雅間裡,桌上的菜肴已然十分豐盛。一個夥計推門進來,賠著小心地說道:“先生,您的紅燒魚。”

陳立業坐在上首,盯著魚看瞭半晌,卻始終不動筷子。李春秋和丁戰國在兩側陪著,倆人看看陳立業,彼此對視一眼,都沒言語。

陳立業用筷子指著魚,問道:“這條確定是今天打上來的?”

夥計趕緊說:“老板剛才把打魚的也叫來瞭,親自問的,這條是下午才從松花江上鑿冰撈上來的。”

陳立業扭頭看看丁戰國和李春秋二人,示意他們再鑒定一番。丁戰國趕緊湊過去,看瞭看魚,說:“當年打遊擊的時候,冬天我們就自己鑿冰捕魚。別看冰面上凍著,底下都是活水。新捕上來的魚,鰓都是發白的。這條肯定新鮮。”

陳立業用筷子挑下一大塊魚肉,放到鼻子底下嗅瞭嗅,眼睛翻到鏡框上面,對著夥計問道:“是嗎?”

夥計連連點頭,說丁戰國懂行。李春秋也附和道:“咱都換第三條瞭,老板再黑,也不敢糊弄咱們。”

陳立業把魚肉放進嘴裡,嚼得有滋有味,嘴裡發出“嗯,嗯,嗯——”的聲音。

丁戰國、李春秋,再加上飯館兒的夥計,三個人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兒瞭。隻見陳立業咕嚕一下把魚肉咽瞭下去,慢慢發話道:“不賴,鮮,吃。”

一直屏息靜氣的三個人,都松瞭口氣。丁戰國趕緊端起酒杯敬酒,拍著胸脯講起當年打遊擊時的老橋段。不一會兒,瓶中的酒就下去瞭一多半。

陳立業已至微醺。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胡亂擦瞭一把嘴,說道:“這個小學的教育最重要。讀書就像蓋房子,基礎牢不牢,全看小學打地基。孩子,都是聰明孩子,關鍵是你們大人,是不是,得上心呀。”

李春秋頻頻點頭,連聲附和。丁戰國在另一邊,已經斟好瞭酒。陳立業端起酒杯,正要說話,突然愣住瞭。

“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自己的嘴瞭,太太還沒吃飯呢。不坐瞭,不坐瞭,我先回去整飯去。”

丁戰國馬上會意:“打包,再打包一份兒。省得您回去麻煩。夥計——”

夥計應聲進來,問道:“您再整點兒啥?”

陳立業假裝客氣瞭一下,說道:“那行吧。女人胃口小,簡單點兒——鍋包肉,再來份兒餃子就夠瞭,豬肉大蔥的,蔥越大塊越好啊。”

“趕緊著啊。”丁戰國沖著夥計的背影喊瞭一嗓子,邊給陳立業敬酒,邊朝李春秋擠眼睛。李春秋忍住笑——為瞭孩子,他倆今晚真是拼瞭——見陳立業的酒杯又空瞭,他趕緊湊過去說:“來,陳老師,我再敬您一杯……”

爆炸案的傷員大都還沒出院,天冷又凈是感冒的,醫院的病人像退不瞭潮的浪頭,一波波地往上湧。姚蘭又上瞭一個超長班,回到傢時,已是深夜。見李春秋還在燈下看書,她有點兒詫異地問道:“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李春秋站起身說,“我給你熱飯去。”

“不用瞭,在醫院點補瞭一口,這會兒也不餓。”姚蘭邊說,邊坐在沙發上慢慢脫絲襪,整個人看上去疲憊極瞭。

“最近外面這麼亂,沒事兒就早點兒回傢吧。”李春秋順勢走過去,坐到瞭姚蘭身邊。

“我也想早回來啊,可根本脫不瞭身。總不能看著別人忙得四腳朝天,我自己一個人準點兒下班吧。”

李春秋有點兒心疼地摟住妻子,姚蘭也很自然地靠在李春秋的肩頭。忽然,一股酸臭味飄過來,姚蘭皺瞭皺眉,問道:“你喝酒瞭?”

“嗯,跟老丁,還有李唐他們班主任。”

“哦,李唐的事兒怎麼樣?”姚蘭一激靈坐起來。

“都解決瞭。明天就調座位,第一排的中間,還和丁美兮坐同桌。”

“這回還挺能的啊。”姚蘭說著,朝李唐睡覺的房間望去。

“孩子早就睡瞭。”

李春秋在背後抱住姚蘭,手剛觸及毛衣,姚蘭就拎著絲襪站起身來,疲憊地開口道:“太累瞭,我想先睡瞭。”剛想走,又覺得有點兒愧疚,她回身摸瞭摸李春秋的臉,輕聲說道:“改天吧,啊。”

李春秋懸在半空的雙手,訕訕地垂瞭下來。看著姚蘭的背影,他喃喃自語道:“睡吧,都幾點瞭,是夠累的。”

深夜的長春,向慶壽激動得難以入眠。就在剛才,他接到瞭一個來自哈爾濱的絕密電話。

“當年趙秉義保管的名單有下落瞭?”向慶壽的話剛一問出,從電話另一端便傳來瞭肯定的答復。

“太好瞭,老魏。在此危難之時,隻有你堪當大任啊。你放心,事成之後,我一定向毛局長為你請功。

向慶壽難掩心中的興奮,繼續說道:“你知道嗎,這份名單的遺失,始終是戴主任生前的一塊心病。這是一支不可估量的生力軍啊。哈爾濱現在是什麼樣的局勢,你比我更清楚。不怕告訴你,要是找不到這份名單,我都想跟共產黨投降瞭。”

名單,魏一平,向慶壽還是最贊賞自己。魏一平蟄伏在校園裡多年,雖然頗有才幹,卻一直沒有得到上面的賞識。這次,自己力排眾議地把魏一平送到瞭哈爾濱。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送來大禮。老馬識途,總也得有伯樂把他牽出來吧。隻要魏一平在哈爾濱稍微幹出一些成績,保密局東三省的頭功就非他向慶壽莫屬。手握東三省,怕是毛人鳳也得敬他三分瞭。

向慶壽笑著點點頭,給自己點瞭一根慶祝的香煙。

丁戰國輕輕地轉動房門鑰匙,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剛剛摸黑脫瞭外衣,客廳的燈突然亮瞭——是美兮。

“怎麼還沒睡呢,閨女?”丁戰國趕緊走過去,抱起美兮。

“爸爸,我害怕。”

“怕什麼?”

“怕鬼。李唐說這世上有鬼,半夜就會出來。”美兮說著,眼圈有點兒泛紅。

丁戰國抱著女兒坐在沙發上,哄著閨女道:“李唐這個壞小子,別聽他瞎說。美兮,爸爸告訴你,這個世界沒有鬼。就算是有,也不敢來咱傢。”

“為什麼?”

丁戰國把女兒放在沙發上,讓她等會兒,然後起身從腰上摘下鑰匙走向一個帶鎖的櫃子。他先把鎖打開,又從櫃子裡取出一個木頭盒子,打開盒蓋,裡面躺著一把小巧的手槍,旁邊還有一盒子彈。丁戰國拿起手槍,對女兒說:“你看,槍,這是爸爸以前用過的。”

丁戰國裝上空彈夾、拉動槍栓,走到美兮身邊:“來,我教你。看著,彈夾從這裡裝上,拉動槍栓,子彈上膛。要是傢裡進瞭鬼,你就開槍打它。”

丁美兮接過手槍,好像得到瞭一件新鮮的玩具,拿在手裡擺弄著,神情也漸漸地放松下來。

“等有空的時候,爸爸帶你去打靶。你學會以後啊,就把這把槍放在枕頭底下,好不好?先去睡吧,爸爸一會兒就來。”丁戰國說著,把槍拿瞭回來。美兮乖巧地點點頭,轉身回瞭臥室。

丁戰國拿著手槍,走到木盒跟前。這把槍確實是他曾經用過的,那時美兮的媽媽還在人世,聯想到今天在車上跟李春秋說的話,丁戰國的心裡一陣酸楚。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手槍,不經意中,左手背觸到瞭木盒子的尖角上。

噝,丁戰國疼得吸瞭口氣。他看瞭看受傷的手,禁不住回想起白天在路上發生的一幕幕。鑰匙,手錘,好像每次他要接近後備廂的時候,李春秋總是在想方設法地阻止他。

丁戰國的眼神凝重起來。他想瞭想,拿起電話:“幫我接一下警備司令部,找楊排長。我叫丁戰國。”

電話裡,楊排長一五一十地講述瞭白天攔截李春秋的經過。丁戰國仔細地聽完,問道:“也就是說,他很配合你們檢查車廂,到後備廂的時候,他發火瞭?我明白瞭。不不,沒那麼嚴重,我就是隨便問問。不過楊排長,今天的這次通話,還得麻煩你保密。偵查科和治安科不一樣,有些規矩,也得改改瞭。謝謝。”

掛瞭楊排長的電話,丁戰國又撥出一串號碼:“是木蘭縣公安局嗎?我是市公安局的丁戰國,想找一下方局長——他不在啊?好,謝謝。”

放下電話,丁戰國也覺得自己有點兒莽撞——已經十點多瞭,沒有緊急的情況,誰還會在辦公室呢?很快,他又想到有一個人,現在一定還在。他快步走到衣架邊,穿上大衣,開門走瞭出去。

“啪”的一聲,值班室的燈亮瞭。

“誰呀?”郝師傅在屋裡問道。

丁戰國站在門外,回道:“郝師傅,是我,丁戰國。我有串鑰匙找不著,可能白天落在瞭老李開的那輛車上。明天有急事,麻煩你起來跟我看一趟唄。”

手電筒裡射出的光圈照在福特車的尾部。丁戰國打開後備廂,一隻手伸進去把裡面的邊邊角角都摸瞭個遍,結果一無所獲。光亮中,他看著自己幹凈的手掌,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車收拾得夠幹凈的呀,這鑰匙到底在哪兒呢?”

郝師傅沒吭聲,“咔”一下,關掉瞭手電筒。

穿過夜色中的公安局大院,丁戰國不經意中抬頭發現,辦公樓的一扇窗子裡還亮著燈。他想瞭想,向大樓走去。

高陽正在辦公室伏案工作,根本沒意識到現在已是深夜。一陣敲門聲響起,他很自然地答道:“請進。”

“高局長,這麼晚瞭,您還在忙啊。”丁戰國推門走瞭進來。

“啊,幾點瞭?”高陽抬頭看瞭看墻上的掛鐘,說道:“怎麼這麼晚瞭,你也不回傢啊?快坐。”

丁戰國笑著“嗯”瞭一聲,便坐到瞭高陽對面的椅子上,答道:“我剛從傢裡出來,睡不著。”

“有心事?”

“還是白天醫院裡的那件事。”

“這也不能怪你,這兩天你一直在連續作戰,太疲勞瞭。”

“高局長,我有一個想法。我現在基本可以斷定:尹秋萍在出事前的那天晚上,和同夥的接頭地點就在鼎豐酒樓,而且她們已經見過面瞭。我懷疑,這個人可能就在我們身邊。”

“有證據嗎?”高陽盯著丁戰國的眼睛,問道。

丁戰國搖瞭搖頭,答道:“沒有。隻是一種直覺。”

“直覺。”高陽想瞭想,說道,“有時候,直覺是一種很寶貴的能力。你接著說。”

“以我們現有的條件,完全可以做一個圈套。”

那一夜,高陽辦公室的燈一直亮到很晚。辦公桌上,一張高陽和同事們的合影裡,李春秋正對著鏡頭微笑。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