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春秋第一次見到兒子這麼熱衷於上學,什麼三番五次地起不瞭床,磨磨唧唧地吃不完飯,臨出門前系不上扣子,在這個早晨統統消失瞭。想到又能跟美兮坐在一起,再也不用忍受老師的臉色和同學的嘲笑,李唐恨不得馬上就飛到學校去。李春秋也有點兒被兒子的興奮情緒感染,尤其出門前,李唐摟著他的胳膊,說“爸爸,你可真是個大英雄”的時候。

剛走出傢門,李春秋遠遠就看見丁戰國傢門口停著一輛吉普車。昨天送走陳立業,他倆一起回局裡還福特車,又一起騎車回的傢。現在車在這裡,丁戰國後來又去瞭局裡?那麼晚瞭,還會有什麼事?

“李唐,李唐!”丁美兮清脆的聲音,打斷瞭李春秋的思路。丁戰國也跟在女兒身後,走出瞭傢門。寒冷的早晨,他習慣性地吸溜著鼻子,整個人看起來越發憔悴。

“把車開回來瞭,昨晚又有任務?”李春秋騎車走到吉普跟前,問道。

“倒黴催的。昨天晚上回來以後,又接著一個線人的電話,道兒又遠,半夜還得跑到局裡去開車。”

李春秋本想再問問,隻見李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自行車上溜下來,叫嚷著:“爸爸,我要坐汽車!”

“得瞭吧,你看看丁叔叔那樣子,估計他已經一宿沒合眼瞭,他開車你敢坐嗎?”

“小看我!”不等李唐說話,丁戰國就不服氣道,“就是三天三夜不合眼,給我輛坦克,也能開走。李唐,上車!”在兩個孩子的嬉笑聲中,吉普車飛馳而去。

辦公室的門微微開著。雖然沒送孩子比平時早到瞭一些,但助手小李還是趕在李春秋到來之前,把辦公室收拾停當——桌上的茶杯熱氣騰騰,茶葉在杯子裡還沒有完全展開。李春秋開始翻閱桌上的資料文件,可前後看瞭好幾遍,還是沒有找到昨天交代下去的工作總結。

現在再看那杯茶水,李春秋都覺得它有點兒心術不正。他站在辦公室門口,沖樓道裡喊道:“小李,人呢?”

“這兒呢。”小李應聲從一扇門裡走出來。見李春秋鐵青著臉,扭頭回瞭辦公室,他趕緊跟瞭過來,剛一進門,就被劈頭蓋臉地數落瞭一頓:“大早晨跑哪兒開小差去瞭?科裡的年終總結怎麼就這麼點兒?剩下那些呢?”

“不是,李哥,我……”小李剛想解釋,但話沒說完,就又被打斷瞭。

“不是什麼?我昨天工作交代得不夠清楚嗎?我告訴你,以後茶水不用你倒,幹好你自己的活兒。我就在這兒等你,工作總結,現在就弄!”

李春秋連珠炮似的說瞭一頓。其間,小李幾次想插話,都被他堵瞭回去。直到最後,見他半天不言語,小李才有點兒委屈地說:“李哥,我被借調瞭。”

“借調?誰借調你?”李春秋問道。

“我!”丁戰國說著,走瞭進來,“對不住啊,事兒太多,一早還想跟你說來著,一宿沒睡,腦子都是木的,忘瞭。”

“什麼意思?借調他幹什麼?”李春秋覺得有些不尋常。

丁戰國沒有馬上回答李春秋的問題,拍拍小李肩膀,讓他趕緊回那邊幹活。小李看瞭一眼李春秋,一溜煙兒地跑瞭出去。

“我的人現在倒是對你言聽計從瞭。”見小李這麼順從丁戰國,李春秋有點兒別扭,氣不順地說道,“你倒是說說,他一個實習法醫,借調到你那兒能幹什麼?拿著槍出去抓特務啊?”

“看你說的,我那兒也不都是武的。文的這種細活兒,除瞭女同志,也就是你們這些拿手術刀的能幹好瞭。”

“細活兒?”李春秋更加不明所以。

會議室裡,寬大的桌子被許多碎紙片掩蓋起來,許多紙片邊沿都有煙熏火燎的痕跡。四五個女同志,加上小李,人手一把小鑷子,在碎片裡認真地挑揀著。

李春秋拿起一塊紙片,問道:“什麼東西,碎成這樣?”

“賬本,都是從鼎豐酒樓的爆炸現場撿回來的。”

“這有什麼用?”

丁戰國小心地撿起一塊碎片,拼入桌面一張已經成型多半的紙面上:“有些時候,能告訴我們真相的,不一定隻是人。這個流水賬本上除瞭雞毛蒜皮的賬單,還有寶貴的賒賬記錄。”

李春秋明白瞭,問道:“你想找到爆炸案前一天晚上的那一頁?”

丁戰國微微點頭道:“如果能把那一頁拼出來,就能找著那天晚上在酒樓裡賒過賬的人。”

“賒賬?”

“隻有賒賬的人才會留下名字。萬一老天爺睡醒瞭睜開眼,把這個人送到我面前,我們就能知道那天晚上,他在酒樓裡到底看見瞭些什麼。他很有可能告訴我們,他看見瞭兩個接頭的人。”

“喝酒沒錢,還得賒賬,這種酒鬼能記得起來嗎?”

“我相信,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正說著,桌上的電話響瞭起來。丁戰國走過去接起電話,很快臉上顯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救過來瞭?太好瞭。一定要盯好,千萬不能再出岔子。就算是嚼爛瞭饃給她灌,也得保住這條命。”

“尹秋萍?”見丁戰國掛瞭電話,李春秋小心翼翼地問道。

“對,沒想到能把她救回來。今天早晨,老喜鵲沒白叫啊。”

“一個決意要死的人,怕是不會松口的。”李春秋心裡有點兒嘀咕。

“未必。自殺也需要很大的勇氣。都說日本人決絕,輸瞭就剖腹,很多都是假的。我在抗聯的時候,日本人當逃兵的多瞭。你知道嗎,審訊和打仗一樣,敗瞭,氣勢上就弱一大截。”丁戰國顯然心情不錯,話也比平時多瞭起來。

跟在李春秋身後的小李,一直不知道怎麼插話,他看看丁戰國,再看看李春秋:“李哥,那我?”

“幹吧。認真點兒。”終於,李春秋發話瞭。小李重新坐到會議桌前,丁戰國也坐回到椅子上,開始拼起來。

李春秋看瞭看,拉開一把椅子,說道:“你燒火,我也給你添把柴。老丁,給我把鑷子。”

沒想到的是,丁戰國並沒有接受這個更高級的幫手,他馬上過來把椅子拉回去,邊把李春秋往外推,邊說道:“不,不,人夠瞭。再說,法醫科沒人怎麼行,回頭局長又得批評我。你能把小李留這兒,已經夠意思瞭。走,走,回你那屋去。”

李春秋面無表情地坐在辦公桌前,手指毫無規律地敲擊著桌面。丁戰國果然是個難對付的人——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拼盡全力。可那堆廢紙裡,到底有沒有希望,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這樣一個愛賒賬的酒鬼?

想到此,李春秋拉開抽屜,拿出一盒象棋,把棋子按照那天晚上鼎豐酒樓內的位置佈局逐一擺開。隨後,他閉上眼睛,腦子裡打開瞭一臺放映機,那天在鼎豐酒樓的場景,又浮現出來——

一進酒樓正門,一樓大廳櫃臺左側,靠近廚房的位置坐著一位妙齡女郎——那就是尹秋萍。賬臺後面,掌櫃的正在撥拉著算盤珠。見尹秋萍找夥計要火柴,李春秋在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盒,走過去遞給瞭她,接上暗語之後,便坐在她的對面。當時,他用眼睛的餘光掃視著周圍,其他桌上稀稀拉拉地坐著些食客,不一會兒,還有三兩個走到櫃臺前說瞭些什麼。可是,這些人全都形象模糊,說瞭什麼也全無聲息。

李春秋使勁兒回憶瞭半天,除瞭尹秋萍,沒一個全須全尾的人走進他的記憶。他有點兒懊惱地打開抽屜,把桌面上的棋子一把掃進瞭抽屜。除瞭丟失戒指,被緊急喚醒的那一夜,他的失誤實在太多瞭。接近十年沒有行動,並不是理由。按照接受過的培訓,他本應該把去櫃臺賒賬的人記住,因為櫃臺離他並不遠。

李春秋有點兒心神不寧,他在辦公室溜達瞭兩圈,聽外面有人經過,便拿起水壺往外走去。樓道裡,一個剛剛也在會議室幫忙拼圖的女公安,正從熱水房走出來。

“李大夫,打水啊?”

“是。怎麼,兩大瓶水都喝光瞭?”

“可不,人多,沒辦法。”

“怎麼樣,有進展嗎?”

“倒是又拼出瞭幾頁,可日期都不對。賬本太碎,而且有的都被燒焦瞭。”女公安說著,揉瞭揉眼睛。

“是啊,這種活兒,比繡花都麻煩。耐心點兒吧,希望還是得有,萬一真找著瞭呢。”

李春秋的話音剛落,會議室裡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女公安和李春秋一愣,都立刻朝會議室走過去。隻見大桌子旁,小李一臉興奮地說道:“丁科長,可不許耍賴啊,塔道斯的紅酒西餐,說好瞭就得請啊。”

“當然請。”丁戰國又核對瞭一遍拼圖上的日期,一抬頭,剛好和李春秋的目光不期而遇,接著說道,“不光請你,把你們的李大夫也一起捎上。”

奇跡般地完成瞭拼圖,大傢都很興奮。偵查員們兵分幾路,去尋找線人。丁戰國一改平時一馬當先沖在前的架勢,把李春秋拉過來陪他下棋。

一個木板制成的象棋棋盤,擺在辦公桌上。兩個人在這方寸小盤上,殺出瞭刀光劍影。李春秋有點兒強迫癥,他總是要把一個個車馬炮兵帥的棋子擺得整整齊齊,位置也一樣。相比之下,丁戰國擺起來就顯得率性隨意,手持棋子啪啪地放。不僅如此,他嘴裡也沒閑著,邊下棋邊分析案情:

“破案與否,也許就在今天上午。說實話,我現在緊張得不得瞭。你要是不跟我下棋,我都不知道該幹什麼。”

“拼好瞭圖,確定瞭人,得去找啊,還有空跟我耗棋子?”李春秋總覺得丁戰國今天哪裡有些不對勁兒。

“抓人拿賊的事,就讓年輕人去鍛煉吧。我得守著它。”說著,他指瞭指身邊的電話機,“今天遇著兩隻老喜鵲,我總覺著還會有喜事。萬一醫院那邊傳來好消息呢。”

“你還挺迷信啊。誰先走?”說話間,李春秋擺好瞭棋子。

“啪”的一聲,丁戰國一個當頭炮:“紅先黑後。”

李春秋輕輕地跳瞭一步馬:“樂觀還真是偵查工作的必備素質。這也就是你,換瞭我,棋都沒心思下瞭。”

“什麼意思?”丁戰國瞟瞭他一眼。隻見李春秋看著棋盤,頭也不抬地說:“一個酒鬼,能幫你抓到賊嗎?”

“你得這麼想,這個人既然能在那麼大的酒樓裡賒出賬來,必是常客。老板雖然被炸死瞭,老板娘還活著,找到這個人,也不是一點兒希望沒有吧。”

“那你怎麼知道那個梁福,是叫梁福吧,是晚上吃的飯,不是中午呢?”李春秋落子之後,問道。

“賬單上全有。梁福點的一道豬菜是肉皮燉咸菜。這菜不是土豆絲,得燉個大半天。據我所知,鼎豐酒樓隻在晚上供應這道菜。”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棋盤上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李春秋在思索中,無意中抬眼,看到丁戰國在盯著自己看,眼神交錯之間,丁戰國的目光迅速移開。李春秋心中一慌,手上沒在意地走瞭一步棋。隻見丁戰國的“車”突然沉底“將軍”,李春秋慌忙地把“帥”拿起來,卻不知道該放在哪兒。

丁戰國笑呵呵地說:“看啥呀,死瞭。死得透透的。”

李春秋有點兒不甘心,最終還是把老帥扔在瞭棋盤上。

“老李,狀態不太好啊。”丁戰國邊收拾棋子邊說。

李春秋當即表示不服,嘴上說道:“再來,再來。”

楚河漢界之間剛剛佈好棋局,桌上的電話鈴響瞭。丁戰國馬上跳瞭起來,搶起聽筒,認真地聽著。李春秋的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棋盤,好像還在思索剛才那盤棋是怎麼輸的。

“確定是梁福嗎?時間也對得上?”

“嗯……”

“他記得是一男一女?馬上把他請過來。”

丁戰國邊接電話,邊假裝不經意地看著李春秋,可他自始至終都埋頭於棋盤,眼睛都沒往他這邊瞟一下。

丁戰國放下電話,盯著李春秋說道:“還擺啊?好事兒來瞭,忙完再跟你下。”

“坐下。”李春秋依舊看著棋盤說,“等車把人帶回來,再近的路也得十五分鐘。我還能殺你兩盤。這次讓你一個炮。”

丁戰國看看表,覺得在理,坐在桌旁說:“接著吹。”

一直下到押送梁福的車開進公安局大院,丁戰國才意猶未盡地離開,臨走前還跟李春秋相約改天再戰。丁戰國腳步漸遠,李春秋隔著窗戶向外張望。汽車上走下一個中年男子,身材矮胖,胡子拉碴,走路晃晃悠悠的,好像還沒睡醒的樣子。

不一會兒,樓道裡腳步聲漸密,遠遠聽見丁戰國說“先把人帶到預審室”。李春秋想瞭想,先回自己的辦公室,簡單整理瞭一下。之後,他穿上外套,慢慢向外走去。政治部、交通科、財務科、預審室,隨著腳步漸漸靠近,屋裡的談話聲也依稀可聞。

“你經常去鼎豐酒樓?”丁戰國問道。

“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想必是梁福。

李春秋站在預審室的門口,門玻璃上的簾子並沒有落下。他側身朝裡面看瞭一眼,見丁戰國把一杯冒著騰騰熱氣的水遞給梁福,嘴上還隨意地聊著:“老板娘剛剛從這兒回去,她跟我抱怨說你經常賒賬。”

梁福接過水,有些尷尬地回道:“販豬賣肉,掙的就是兩邊的錢。有時候收肉的飯館不給結賬,買豬的錢我還得墊著。手頭緊,嘴上還戒不瞭,就去賒一口。”

“隻要不爛醉,這不算毛病。一月七號那天晚上,你又去瞭?”丁戰國笑瞭笑,問道。

“對。”

丁戰國把一張照片遞給梁福,問道:“見過這個人嗎?”

梁福接過照片看瞭看,說:“這女的,見過。”

“哪天?”

“就七號那天。”

“那麼多人,你都記得住?”

“常客我都認識。那個女的面生,還叼著洋煙卷抽,我就多看瞭兩眼。”

“她坐在什麼位置?”

“櫃臺左邊。”

女的,櫃臺左邊,剛剛遞過去的照片肯定是尹秋萍。李春秋此刻蹲在預審室的門外,假裝系鞋帶。

“就她一個?”丁戰國在屋裡繼續問道。

“還有一個男的,坐她對面。”

李春秋搭著鞋帶的手指微微顫動瞭一下,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這個酒鬼真的看到他瞭嗎?

預審室內,丁戰國的問題還在繼續:“他穿什麼衣服?”

“好像是件黑色的呢子大衣,不是黑色就是灰色,還戴條圍巾,其他……就想不起來瞭。”

“你可不像去吃飯,專門去跟梢的都沒你記得這麼清楚。”見梁福如此對答如流,丁戰國似乎也有些懷疑。

隻聽梁福訕笑著說:“那女的,長得挺好看。我就想看看,啥樣的男人會跟她在一起。”

“哦,那你應該印象很深,能想起來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嗎?”

“應該差不多。”

丁戰國對預審員說:“馬上給畫師打電話。我去通知高局長。”

“是。”

聽到預審員的腳步聲,李春秋趕緊站起身來往外走,剛要拐出走廊,就聽見丁戰國在背後喊他:“老李?”

丁戰國看看他身上的大衣和手套,一副要外出的樣子,緊走幾步來到他跟前說:“這才幾點,你就要溜瞭?”

李春秋往四下看瞭看,小聲說道:“等會兒還回來呢。我去趟六福居,買個醬肘子。”

“上班時間辦年貨。”

“噓——,也不耽誤事兒。姚蘭老催我,我總忘。六福居的東西,再過兩天,什麼都賣沒瞭。”

丁戰國聽後,也往四下看瞭看,然後掏出錢包拿出幾張鈔票:“也幫我捎兩個。”

“你自己怎麼不去?”

丁戰國拍著胸脯說:“局裡的頂梁柱,能去排隊買肘子?我一撤,這樓塌瞭,怎麼整?”

“那也是被你吹塌的。”李春秋拽過丁戰國手裡的錢,轉身走瞭出去。

攥著丁戰國的錢,李春秋腳步匆匆地離開瞭單位。公安局的大門外,他看瞭看手表,已經中午十一點十二分瞭。畫院離這裡不遠,派車去接,畫師一會兒就能到。梁福能對那天的細節記得那麼清楚,那一定是留心盯著他倆看瞭半天。以丁戰國對他的熟悉程度,不用等那幅肖像畫完,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交通要道就會全部接到通緝他的命令。

暴露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事情瞭,李春秋隻想知道如果現在馬上趕到火車站,乘坐最近一班火車離開這座城市,還來不來得及。中午的十字路口漸漸繁忙起來,不斷有出租車和人力車從他面前經過。這是李春秋十年來每天都要經過的路口,他從孑然一身走到二人牽手,進而成瞭三口之傢。現在,他即將最後一次經過這個路口嗎?從此告別這座妻兒俱在的城市,去過與他們都毫無關系的另外一段人生?

遠處,一輛公共汽車慢慢駛來,李春秋依然在左顧右盼。不一會兒,汽車進站,擋在李春秋的身前。此時馬路對面,有兩個人假裝不經意,卻又不斷地朝汽車上張望。頃刻,汽車開走瞭,路邊空空蕩蕩的,再也不見李春秋的身影。

丁戰國站在窗前,專心致志地用手拔著窗臺上一盆仙人球上的小刺。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偵查員走進來報告:“科長,他已經出發瞭。”

“別急,再等等看。”丁戰國頭也沒回地說道,眼睛一直盯著窗臺上的仙人球。以李春秋的資歷和最近一段時間暴露出來的能力,如果真的是國民黨特務,那他的級別一定很高。換句話說,若想抓住這條大魚,那捕魚的網必須織得又大又密。

鼎豐酒樓的爆炸案過後不久,丁戰國曾經去廢墟上考察過。站在一片廢墟上,環視良久,丁戰國問身邊的一個偵查員:“如果你在這兒接頭,會選擇哪張桌子?”

偵查員有些猶豫,半天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丁戰國走到櫃臺左側,靠近廚房的那張桌子:“坐在這兒,既可以看見進入酒樓的每個人,又可以在情況有變時穿過廚房,從後門離開。攻守兼備、進退自如。你覺得怎麼樣?”

偵查員點點頭道:“您說得有道理,可惜現場已然成這樣瞭。那天晚上到底發生瞭什麼,誰還能知道?”

“如果有目擊者呢?”

“目擊者?科長,現在熟悉這個酒樓情況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就算沒這顆炸彈,這麼大個酒樓,每天人來人往,誰能記得那麼詳細呢?找目擊者,比大海撈針都難啊!”

“找不著沒事,咱們可以變一個目擊者出來啊。”

“變一個?科長,您準備大變活人啊?”

丁戰國沒再言語。回到局裡之後,他給一個曾經一起幹過地下工作的老同事打瞭個電話:“我需要一個人來配合,必須在公安系統沒有熟人,幹過偵查最好……你說。太好瞭,剛從前線下來,他叫什麼?梁福。”

之後的步驟完成得很順利,梁福很快熟悉瞭背景資料,並且細心地向丁戰國建議:“最好能給點兒那個人當天的穿著細節,一兩個就行,不要多,真實又有震懾力。”

丁戰國點頭答應,李春秋平時常穿的有兩件外套,那天他究竟穿瞭哪件,還是會刻意換一件不常穿的?思索良久,他終於想到瞭一個可靠的消息源——李唐。

第二天早上,他特意把車開到傢裡。一早,等李春秋去送孩子時,截下李唐。這小子遺傳瞭李春秋的好腦子,什麼那天他媽媽值班啊,爸爸不給買草莓蛋糕,光讓他啃幹面包啊,統統記得一清二楚。

丁戰國趁機套話說:“這麼說,你那天去瞭西餐店啊?我好像看見你們瞭。”

“是嗎?我怎麼沒看見你?”

“你光註意吃瞭唄,你爸爸那天穿瞭件黃色皮夾克,對吧?”

“不對,我爸那天穿的是黑色大衣。”

所有這一切,最終都變成瞭剛剛梁福在預審室裡交代情況的一幕。李春秋聽見這個“故事”瞭嗎?丁戰國的表情越發凝重起來。窗臺上的仙人球已經快被他拔禿瞭,可國民黨紮在哈爾濱公安局裡的刺仍找不到頭緒。丁戰國一面想盡快找出奸細,一面又不願相信李春秋就是這個人。此刻他的心就像鐘擺一般,沉重又搖擺不定。

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瞭。

“人不見瞭?怎麼回事?”丁戰國感覺自己的心臟似乎停跳瞭幾秒鐘,但很快他打斷電話那頭的聲音,果斷說道:“聽我說。你們立刻趕到火車站,配合一組的同志,控制住每一個進站口。目標一旦出現,立即逮捕。”

緊接著,他掛掉電話,馬上撥通瞭另一組的電話號碼:“二組,我是丁戰國。嚴密監視好目標,一出現,你們可以立即逮捕。”

在等待三組電話接通的時候,丁戰國焦急地看著窗外。大魚已經入網,如果這時讓他跑瞭,以後恐怕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瞭。

“我是丁戰國。傳達三組所有人,目標現在已經消失,有可能從你們那邊逃離哈爾濱。監控范圍要擴大,身高、體態類似的人,都要排查,包括女人。要防止目標化裝潛逃——”

必須迅速把網口收緊,要快,要準。丁戰國一邊在電話裡佈置,一邊在心裡暗暗地想著。就在他幾乎望眼欲穿,感覺大魚已經觸手可及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瞭。丁戰國驚訝地望著窗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電話裡頻頻傳來“喂,喂”的聲音,他才醒過神來,有些疲憊地說道:“計劃取消。通知一組、二組,都撤回來吧,全部的人。”

已近中午,陸續有人下班出去吃飯。人來人往中,隻見李春秋拎著三個肘子,從公安局大院門口走瞭進來。

經過預審室門口,李春秋邊張望著推門進去,邊問道:“你們丁科長呢?”

一個偵查員左右看瞭看,回道:“去廁所瞭吧,剛才還在這兒呢。”說完,又低頭盯著畫師的夾板琢磨。隻見畫師描瞭一筆,回頭看看身邊的梁福,梁福搖搖頭;又描瞭一筆,梁福還是皺皺眉。畫師嘆瞭口氣,停下手,問道:“你再想想,下巴這兒寬還是窄?”

梁福張口結舌地吭哧瞭半天,猶猶豫豫地說道:“不寬,也說不上窄。”畫師又嘆瞭口氣,舉在半空的手,遲遲沒法落筆。

李春秋好奇地湊過去,端詳瞭一會兒,呵呵笑道:“怎麼越看越像我啊。”

話一出口,預審室裡所有的目光都會聚到瞭李春秋身上。李春秋見狀,索性把畫紙拿過來,比在自己的臉旁邊,轉著圈地讓大傢看。大傢都蒙瞭。李春秋又走到梁福跟前,問道:“你再仔細看看,那個人像我嗎?”

梁福上下打量著李春秋,不知說什麼好。突然,一隻手從背後把畫像搶瞭過去,是丁戰國。他把畫像重新放回夾板,瞪瞭李春秋一眼:“你跟著裹什麼亂,我的肘子呢?”

李春秋在辦公室喝瞭點兒水,拎著東西準備再次出門。小李從外面興沖沖地走進來:“去哪兒啊?丁科長說中午請咱倆吃飯。”

“什麼喜事?”

“這麼會兒工夫就忘瞭,誰拼出賬本他就請誰,他賴不瞭。”

“哦,想起來瞭,你去吧,我還有事。”

“大中午的,去哪兒也得吃飯啊,丁科長難得請客。”

李春秋晃晃手裡的東西,懶洋洋地說:“這兩天老吵架,我得把這個給你嫂子送過去。”

“肘子?”

李春秋邊往外走,邊說道:“這不叫肘子,叫臺階——男人一結婚,就戴上瞭嚼子,煩哪。你還年輕,不懂。”

“你再想想,是不是哪個地方暴露瞭?”辦公室裡,丁戰國對剛剛回來的跟蹤組長說。

“不可能。”跟蹤組長說,“這一路上,他連頭都沒回過,不可能看見我們。”

“那你覺得他突然過馬路,是巧合還是有意?”

“這說不好,都有可能。”

“那就是說,要麼是個棒槌,要麼是個高手。”丁戰國望向窗外,意味深長地說道。他讓跟蹤組長先去吃飯,準備一會兒午飯的時候,再試探試探李春秋。

辦公室外,小李早就迫不及待瞭,一見丁戰國出來,便笑吟吟地走上前迎著。丁戰國見隻有他一人,問道:“李大夫呢?”

“去醫院給嫂子送肘子瞭。”

“那算他沒口福。咱們走吧。”丁戰國表情上很平靜,但心中又掀起一層波瀾——想找他的時候,總是不在,覺得他不會出現瞭,又突然回來,李春秋仿佛有些神出鬼沒啊。這時,從辦公室內隱隱地傳來電話鈴聲,丁戰國拍拍小李的肩膀說:“你先到樓下等我,我接個電話就下去。”

小李“哎”瞭一聲,便轉身下樓瞭,丁戰國快步回屋,拿起電話聽筒,道:“哪位?”

“老丁嗎?我,木蘭縣方傑。聽說你昨天晚上打電話找我瞭,我剛回來,有事啊?”伴著一陣呼呼的風聲,一個口音很重的粗嗓子在電話那頭大聲說道。

木蘭縣公安局就在幾間平房裡辦公,一到冬天就四處漏風,想必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方傑還裹著軍大衣呢。丁戰國很欽佩這些縣裡的同志,在艱苦的條件下,卻從來不放松對工作的要求。

“昨天,我們法醫科的李大夫,幾點到你們那兒的?”丁戰國說道。

“都快十一點瞭,怎麼瞭?”

“哦,有些事情需要核對一下——你那邊夠忙的啊,大半夜也不消停。”

“小地方就這樣,治安、交通都是這幾個人盯著,能怎麼整?昨天晚上有一起車禍,一個獵戶讓拉煤的車給碾瞭,一宿都沒查出死者的身份。慘哪。”

“肇事司機怎麼說?”一聽說有案子,丁戰國習慣性地問起來。

“說前面有車燈晃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車一顛,就出事瞭。”

“是鶴立到哈爾濱的那條路吧?”

“對啊。那條路太窄,老出事。”

“不光窄,也臟,路面上總是一層煤渣子。”丁戰國話一出口,忽然想到瞭什麼,沒等方傑回話,他緊接著問道,“老方,死者鞋底上有煤渣子嗎?”

“煤渣子?這個還真沒註意。”方傑被猛地一問,有點兒蒙。

“要是鞋底沒有煤渣子,那就可能是死在別處,被人後來又扔在公路上的。”

“那就是謀殺瞭。”電話那頭的方傑說完,也停瞭一下,接著道,“你說得好。我得復查一下,現在就去,先掛瞭。”

“等會兒——”屍體……木蘭縣……後備廂,丁戰國突然聯想到那天換輪胎的情景,他叫住電話那頭的方傑,問道,“老方,要是死者的鞋底沒有煤渣子,麻煩你盡快把屍首和肇事司機送到哈爾濱來,行嗎?”

“什麼事?”

“回頭我再跟你說。記著,不要直接拉到公安局,一進市區,就給我打電話。”

醫院走廊裡,一個護工推著擔架車走過來,車上是一具蒙著白佈的屍體。

李春秋遠遠地跟在護工的後面。路過一個沒人的診室,他閃身進去,摘下瞭掛在門口墻壁上的一件白大褂。

擔架車推出瞭大樓後門,穿過一條小道,進入一個僻靜的小院。護工敲瞭敲小院門口的一個值班室的窗子。不一會兒,從裡面走出來一個上瞭年紀的管理員。他手裡拿著一串鑰匙,帶著擔架車來到一座建築的大門前,打開鎖,引著擔架車推瞭進去。這裡便是醫院的太平間。

李春秋穿著全套的醫生白大褂,戴著口罩,也來到瞭這個小院,趁人不備摘下瞭管理員桌上的電話聽筒。隨後,他躲進角落,待護工離開之後,輕輕敲瞭敲管理員的窗戶。

管理員開窗,看見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的醫生站在外面:“怎麼不接電話呀?何副院長找你。”

管理員轉頭一看:“哎,這電話怎麼掉下來瞭?”

口罩醫生有點兒不耐煩:“行瞭,別管電話瞭,趕緊的,何院長在他辦公室都等急瞭。”

管理員忙不迭地沖瞭出去,那串太平間的鑰匙落在瞭值班室裡。

雖然捂得很嚴實,但站在太平間裡,李春秋還是感到一絲透骨寒意。他挨個兒打開冷櫃,檢查屍體。直到第四個,終於在一塊白佈下面,看到瞭尹秋萍蒼白的臉。他抬起尹秋萍的手腕,看瞭看動脈處的傷口。然後繞到另一邊,蹲下身子仔細看瞭看尹秋萍的大腳趾上掛著的一塊牌子。

死亡時間:1948年1月11日上午,8時45分。

李春秋回想瞭一下,那天載著後備廂裡的老孟,在檢查站遭遇檢查已是中午。後來,丁戰國突然出現,搭他的車。在車上,他告訴李春秋,尹秋萍自殺後被救回來瞭。

聯想到剛才,在街上的一幕。遠處,公共汽車正在逼近。馬路對面眾多的商鋪中,有一傢毫不起眼的小煙草店。李春秋反復看著這兩個地方,就在公共汽車進站的一瞬間,他突然橫穿馬路,不顧身後的汽車喇叭聲,一頭鉆進瞭煙草店。

老板迎上來,李春秋問道:“有雪茄嗎?”李春秋說著,目光便在墻上的玻璃櫥窗搜尋,玻璃窗上,外面的情景被倒映得一清二楚。公共汽車離開後,李春秋發現在過馬路的行人中間,有兩個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左顧右盼。那是一種跟蹤目標消失的反應。

借屍還魂,毫無疑問,這完全是針對李春秋一個人設的圈套。丁戰國對他的懷疑,已經正式開始瞭。

輸液臺上,一堆瓶瓶罐罐旁邊放著一個粗紙包好的肘子。姚蘭左手拿著藥單,右手熟練地配著藥,眼睛根本顧不得看別處,說:“你下班帶回去不就得瞭,還專門跑一趟。”

李春秋坐在一側,有點兒出神地看著她,停瞭半晌,說瞭句:“等會兒一起吃午飯吧。”

姚蘭絲毫不知道丈夫幾個小時前經歷過的心神悸蕩,她忙著手裡的活兒,頭也不抬地說道:“我一會兒還有手術,怕是來不及瞭,你去我們食堂吃點兒吧。”

李春秋好像沒聽見妻子的回答,依舊坐在那裡,出神地看過來。等瞭一會兒,姚蘭才感覺到李春秋的沉默,她手裡抓著一堆藥瓶,轉頭看瞭看李春秋,問他:“你怎麼瞭?”

“沒什麼。”

姚蘭放下手裡的東西,走到李春秋的面前,盯著他的眼睛,有些緊張地說:“出事瞭?是不是又有炸彈?”

李春秋搖搖頭說:“沒有,都好好的。”

姚蘭松瞭一口氣,轉頭又去忙自己的,嘴裡念叨著:“那你在這兒還唬這麼半天,不吱聲?你們這些公安局的——”

“姚蘭,要不,咱們離開哈爾濱,換個地方去過日子吧。”李春秋忽然站起身來,打斷瞭姚蘭的話。

姚蘭愣瞭一下,問道:“去哪兒?”

“哪兒都行。”

“為什麼?”

“你不覺著哈爾濱太冷瞭?”

“哪兒不冷?南方嗎?”

“往南走,哪兒都比這兒暖和。”

姚蘭有點兒發蒙:“十年瞭,怎麼單單今天怕凍瞭?去瞭別的地方,咱倆能幹什麼?”

李春秋正要說話,身後傳來護士小孫急匆匆的腳步聲,問姚蘭:“姚護士長,馬上手術瞭,方大夫問你什麼時候過去?”

“現在就走。”姚蘭推著小車朝外走瞭幾步,忽然像想起瞭什麼,一下子站住瞭。李春秋有點兒緊張,不知道她會說出什麼話來。

“回傢的時候,記得買點兒冰糖。白糖燉肘子,不好吃。”姚蘭說完,跟小孫匆匆地趕往手術室,隻留下李春秋一個人看著她的背影,喃喃說道:“好。”

走出醫院的時候,天上飄起瞭雪花。李春秋禁不住縮瞭縮脖子,一種說不出來的疲憊爬滿全身。他現在才真正理解老孟為什麼會冒險對自己下手。他要擺脫的不是同伴,而是顛沛流離、危險動蕩的特務生涯。那現在自己的出路在哪兒,李春秋看不到盡頭。

哈爾濱市第二醫院,一個戴眼鏡的醫生從手術臺邊直起身來。他摘掉瞭血淋淋的膠皮手套,對站在一邊的丁戰國和方傑說道:“死者的頭骨破裂、變形,這是我們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的原因。此外,他肋骨全部斷裂,多處內臟被斷骨刺穿。現在討論造成他死亡的主要原因,我認為純屬多餘。顯然,他是被一輛載重極大的卡車碾軋而死——你們覺得不是嗎?”

“你怎麼看?”見丁戰國一直沉默不語,方傑追問道。

“這得讓專業的人來看。帶著屍首回我那兒,讓李大夫給看看吧。”

“那你還非得先來這兒,繞這個圈子——”

“老方,有句話我得交代清楚。”丁戰國壓低聲音說道,“等會兒見瞭春秋,別說咱們來過這兒。”

方局長一臉疑惑,正想問個所以然,隻聽丁戰國湊到他的耳邊說:“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為什麼。”

法醫鑒定室的門被推開,老孟的屍體被抬瞭進來,從擔架轉移到瞭水泥操作臺上。李春秋站在操作臺旁,老孟那身熟悉的羊皮襖又出現在他面前。隻是這次,他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猛撲過來瞭。

李春秋心中暗自唏噓,臉上卻不著痕跡。他走近屍體,前後看瞭看說:“看上去像車禍啊,怎麼送到市局來瞭?”

方局長剛要開口,丁戰國先說話瞭:“本來以為是車禍,可有些蹊蹺的細節,方局長他們總也圓不上——你先驗驗吧。”

“早就聽說李大夫能讓屍體開口說話,今天我可得見見世面。”方傑在旁邊說道。

李春秋自嘲地擺擺手,戴上口罩,開始檢驗屍體。變形的頭骨,手指的舊傷,肋下被李春秋重重擊打留下的瘀痕,李春秋像往常一樣,仔細檢查著每一個細節。良久,他直起身子,對丁戰國和方傑說:“你們懷疑得對,是謀殺——槍殺。”

“槍?”方傑有些意外。

李春秋走到老孟的頭部的一側,解釋道:“盡管他的頭骨破碎變形,但是左側破裂處依然有少量的腦組織存在。右側也有破裂,有殘存的微量火藥,但沒有腦組織。這說明子彈是自右向左射出——”李春秋抬起右手做手槍狀,頂在老孟的腦袋太陽穴上,“有人從這個位置,近距離開瞭一槍。當然,由於射擊距離很近,子彈貫穿頭顱,即便打開顱骨,也找不到那顆子彈瞭。”

“車禍是偽造的。”丁戰國說著,走到操作臺前,他抬起老孟的手腕,仔細看著那上面的一圈青紫色淤血。

“他的腳腕同樣也呈現出圓圈狀青紫。這說明,死者生前手腳都被捆綁過。”李春秋在旁邊解釋道。

“膝蓋和肩膀的摩擦痕跡是怎麼回事?”丁戰國繼續追問。

“他可能被裝在一個狹小的容器裡。掙紮的時候,造成瞭關節處的擦傷。”

“你覺得會是什麼樣的容器?”丁戰國看著李春秋問道。

“箱子、櫃子、船艙底部都有可能。或者——”

“汽車後備廂?”丁戰國忽然加瞭一句。

“你的想象力不錯,有可能。”

法醫小李一直跟在李春秋身邊做著相關的記錄,忽然他指著老孟的腳問:“李大夫,這個用記嗎?”

方局長先走瞭過去,一看,老孟穿著的白佈襪子腳底上,繡著四個字:“平平安安”。

李春秋看瞭看說:“和屍體無關的,就算瞭。”

丁戰國瞥瞭一眼,隨後繞過屍體,來到操作臺旁邊的桌邊,戴上手套饒有興趣地擺弄起老孟的衣服和隨身物品。這些東西大多在事故中損壞瞭,衣服大多都成瞭碎片。丁戰國翻瞭半天,忽然一個煙荷包露瞭出來。丁戰國打開荷包,捏瞭一撮兒煙葉湊到鼻子下面嗅瞭嗅,又仔細看瞭看煙荷包的外形。煙荷包上繡瞭一幅“獨釣寒江雪”,畫面的正上方也繡瞭四個字:“平平安安”。這四個字七扭八歪,一看就是主人後來繡上去的。

丁戰國把煙荷包扔瞭回去,“哼”瞭一聲,說道:“平平安安,哪有那麼容易?!”

方傑皺著眉頭從鑒定室裡走出來。雖然見識瞭李春秋過人的解讀判斷能力,但死者的死亡原因和背景還是沒有頭緒。丁戰國似乎看穿瞭方傑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說:“別著急,慢慢查。”

方傑點頭道:“嗯,越急越亂。”

“對瞭,走瞭之前,把那個煙荷包給我。”

“你要那玩意兒幹什麼?”

“或許,能幫你找到認識它的人。”

方傑愣瞭一下,才明白過來:“你是說,死者是哈爾濱的?”

丁戰國狡黠地一笑:“我可沒這麼說啊。”

辦公室裡,小李趴在桌上整理著剛才的鑒定記錄。

李春秋站在窗邊,端著茶杯。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吹著騰騰的熱氣,眼睛卻向窗外看去。

樓下大院裡,換瞭一身便裝的丁戰國獨自鉆進一輛吉普車,開車走瞭。煙葉,荷包,平平安安。李春秋知道,這荷包必定出自老孟妻子之手。當然,丁戰國也看出瞭其中的端倪,必然要對老孟的身份一查到底。李春秋並不知道,老孟是否對妻子透露過關於自己的任何信息。萬一,丁戰國搶先一步找到瞭老孟的妻子……

想到此,李春秋放下茶杯,對小李說:“我去一趟醫學院,看看能不能調一臺顯微鏡過來。”

哈爾濱市煙草總行在一座帶尖頂的三層小樓,經理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丁戰國跟他簡單寒暄過後,把從老孟身上發現的煙荷包遞瞭過去。經理接過荷包,先是上下看瞭看,然後打開荷包,捻瞭一撮兒煙絲嗅瞭嗅,很肯定地說:“這種煙絲我們叫它‘玉溪三號’,雲南來的,哈爾濱本地沒這種東西。”

“什麼樣的人會專抽這種外地煙絲?”丁戰國問。

“大都是關裡人。”經理把煙絲放回去,接著說,“東北的旱煙勁頭大,他們抽不習慣。”

“本市有這種煙絲的總經銷嗎?”

“我們就是,再沒其他傢瞭。”

“有多少煙草店進過這種貨?”

經理起身,來到旁邊墻上的一幅市區地圖前,盯著上面密密麻麻標註的煙草店看瞭一會兒,然後指著幾個點說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兩個,都從我們這裡進過這種煙絲。要不,我給你寫份名單?”

丁戰國想瞭想,問道:“有沒有在西郊的煙店?”

經理指著上面的一個點說:“有,這個就是——怎麼,這傢店有什麼問題嗎?”

丁戰國拿起桌上的煙荷包,搖搖頭說:“沒什麼,這個東西的主人是個獵戶。大雪封山,方便進山的獵戶大多住在西郊。我猜,這些煙絲就是從那兒賣出去的——這個店叫什麼字號?”

“雲祥。”

老孟皮貨店附近,停下來一輛出租車。李春秋從車上下來,看著皮貨店緊閉的大門,心情很復雜。這幾天,他頻繁光臨這個小店。如今店主已經死瞭,他以後還會再來嗎?

“吱呀”,身後一陣開門的聲音。李春秋循聲看去,一個中年婦女拎著一個包著膠皮把手的垃圾筐,從一戶民居裡走出來。

李春秋走上前,指著老孟皮貨店,問道:“大姐,跟你打聽個事兒。那傢皮貨店掌櫃,您認識嗎?”

“是不是中等個頭,四十來歲,胡子拉碴的,老愛穿件羊皮襖?”

“對,就是他。”

“不認識。”

李春秋愣瞭一下。

見李春秋有點兒蒙,婦女接著說道:“不光我,這條街上的人,誰都不認識他。他跟街坊天天都見,可跟誰也不來往。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他是個啞巴呢。這位先生,你找他幹啥?”

“噢,一個月前,我在這傢店裡給太太定瞭一件狐皮圍領,說好的今天取貨,等半天瞭,鋪子都沒開。我的定金都交瞭。”

“那就不知道瞭,我也好幾天沒瞅見他瞭。”

“他傢裡還有其他人嗎?老婆總有吧?

“沒見過。反正每天早起他都從西邊來,下晚鎖上鋪子又奔西去。估計在那邊有傢唄。”婦女說完,就走瞭。李春秋站在原地,朝西邊望去。

開著吉普車,在破敗擁擠的小街道上顛簸瞭很久,丁戰國終於找到瞭這傢字號叫“雲祥”的煙草店。店老板看瞭看倒出來的煙葉,又瞅瞭瞅擺在櫃臺上的煙荷包,對丁戰國說道:“煙葉是從我這兒買的,沒錯。可這個荷包,沒見過。”

“有沒有一個跟我差不多高,胡子拉碴,總是穿一件羊皮襖的獵戶,來買過這種煙絲?”

老板搖搖頭說:“沒有。”

丁戰國有些失望,他道瞭謝,拿起煙荷包正要離開,就聽見老板在他身後說:“倒是有個老娘兒們常來買這種煙絲。”

丁戰國一下子轉過身來,急切地問道:“你認識嗎?”

“不認識。好像是楊傢堡的,是個瘸子。”

一傢裝著玻璃櫥窗的雜貨鋪內,老板趴在櫃臺上打著算盤整理賬目。李春秋推門走瞭進來,打量著櫃臺內的貨架。

“先生,您要點兒啥?”老板抬頭問。

在老板身後的貨架角落裡,掛著一串煙荷包,其中有幾個繡著“獨釣寒江雪”的圖案。李春秋用手指著說:“挺好看的。”

老板殷勤地把一串都拿瞭過來。李春秋拿起一個看瞭看,上面有一層細細的塵土:“賣得不怎麼快啊。”

“可不,這東西都是進眼的人才看,得碰。”

李春秋摸出一張鈔票,遞過去。

老板接過去一看,連忙說:“先生,太多瞭,用不瞭這麼多。”

李春秋攔住老板的手,說道:“拿著吧。問你件事,最近誰買過這個煙荷包,還記得住嗎?”

進村的土道越發崎嶇狹窄,丁戰國把車停在村口,向迎面走來的一位村民問道:“老鄉,這是楊傢堡嗎?”

“是啊!”

“村裡有沒有一位腿有點兒瘸的大姐?”

“大姐沒有,有個大嬸。”

“大嬸?她住哪兒啊?”

“那邊,姓黃。”

順著村民指的方向,丁戰國來到一戶貧寒之傢跟前——稀稀拉拉的木籬笆圍著兩間低矮陳舊的木頭房屋。

丁戰國推開兩扇柴門,走進院子。他看瞭看周遭的情況,走到門口,輕輕叩瞭叩門上的鐵環。一陣木棍兒點地的聲音過後,門開瞭。一個拄著拐杖、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村婦看著他,問道:“找誰呀?”

“您是黃大嫂?”丁戰國問道。

老黃婆子點瞭點頭,遲疑地說:“你是——”

丁戰國掏出證件說:“市公安局的,能進去說話嗎?”

老黃婆子遲疑瞭一下,讓開門口。丁戰國邁步進屋,裡面沒太收拾過,顯得有點兒亂,屋子當中還拉著一根晾衣繩。丁戰國彎腰鉆瞭過去,見晾衣繩的末端搭著一雙白襪子,腳底繡著“平平安安”四個字。

丁戰國的到來,讓老黃婆子有點兒不知所措。丁戰國讓她先坐下,自己也坐在炕沿上。然後,他盡量用委婉的口氣說:“這也快過年瞭,可有個消息,您總得知道——你男人沒瞭。

老黃婆子看著他,點點頭道:“是。”

見她如此平靜,丁戰國有些詫異,又說瞭一遍:“我是說,你男人沒瞭。”

“是啊。死十一年瞭。”

丁戰國從凳子上霍地站起來:“不對——”他急急地起身想往外走,突然又站住,從口袋裡掏出煙荷包,問道:“你見過這個嗎?”

老黃婆子從炕上下來,拿過荷包端詳著說:“這是喜子的呀,怎麼在你這兒?”

“喜子是誰?”

“孟令喜啊,我女婿。他怎麼瞭?”

沒等丁戰國說話,老黃婆子就明白過來,她腿一軟,差點兒滑到地上。丁戰國趕緊過去扶住她。這時,門開瞭,一個二十多歲的消瘦少婦挑著一擔水走瞭進來。見丁戰國扶著臉色蒼白的母親,立馬放下水桶,沖瞭過來道:“娘,出啥事瞭?”

“春兒呀,你爺們兒沒瞭。”破敗的屋內,瞬時被號哭聲占據……

身子虛弱的春兒哭瞭一會兒,便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她呆坐在母親身邊,兩眼放空地說:“我倆差瞭快二十歲,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爹死得早,娘又有殘疾。我還有哮喘病……咳咳……”

“你慢點兒說。”

春兒捂著胸口喘瞭半天,才接著說道:“他雖說歲數大,可是知道疼人,對我和我娘都好。”

“他是哪裡人?”

“山東,山東德縣。”

“在這邊有親戚嗎?”

春兒搖瞭搖頭。

“朋友呢?”

還是搖頭。

丁戰國依舊不死心地追問:“一個都沒有?”可是,春兒自此便一言不發,她木訥地搖著頭,眼淚又順著臉頰流下來。丁戰國不忍再問,也問不出什麼瞭,他神情落寞地離開瞭這個悲苦的傢,開著吉普車顛簸著遠去。

屋子裡,沒什麼動靜。過瞭一會兒,春兒小心地把門打開一條縫,朝外面左右張望。在確定丁戰國已經離開之後,她快速抹瞭抹臉上的眼淚,臉色如常地對床上的母親說:“娘,你晚上想吃啥?我給你做點兒好吃的吧。”

老黃傢不遠處,李春秋先是看著丁戰國灰心喪氣地離去,又看見春兒開始忙裡忙外地做飯。他心中暫時松瞭一口氣,慶幸自己比丁戰國早一步找到瞭老黃婆子,更慶幸老孟找瞭一個機靈的妻子。

在丁戰國到來前半小時,李春秋在一個放羊娃的指引下,來到瞭老黃婆子的傢門口。他沒有貿然進去,而是在院子外張望起來。不一會兒,春兒挑著水走瞭出來。隻見她雖然年紀輕輕,但走瞭沒兩步,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李春秋想起他和老孟初次見面時,老孟曾經說過妻子有哮喘,便悄悄地跟瞭上去。

水桶垂進井裡裝滿瞭水,再想提起來,卻沒那麼容易。尤其對虛弱的春兒來說,老孟不在傢的時候,挑水是她這一天中最頭疼的事兒。忽然,一隻男人的手抓住瞭繩子,在她耳邊說:“我來。”

李春秋三下兩下就提起水桶,春兒有些詫異地看著李春秋,看不出這個陌生男人的來意。

“哮喘病最好養著,不能使勁用力。”李春秋邊倒水,邊說。

“你是誰?”

“老孟的朋友。”

“你是——那個姓李的?”

李春秋抬眼看著春兒,問道:“他說起過我?”

春兒點頭。

“他說我是什麼人?”

“說你倆是一塊兒來關外的。當年,他救過你。”

“還有呢?”

“沒瞭。”

李春秋把另一隻水桶也垂到井裡。

“老孟呢?他是不是出事瞭?”見李春秋一直沉默,春兒輕聲問道。

李春秋還是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的眼睛,點瞭點頭。

“他怎麼瞭?”春兒的臉色越發難看。

“殺人。”

“殺誰?”

“欺負他的人。”

“他在哪兒?”

“山裡。躲過這陣子,他就回來接你。”

春兒看著李春秋,抿著嘴一言不發。李春秋知道她不會輕易相信自己的話,沉吟瞭一會兒,說道:“前天,也就是上個月二十九,他帶你去看大夫瞭,對嗎?他告訴我,把這事兒跟你說,你就能信我的話。”

春兒點瞭點頭,眼圈紅瞭一下。李春秋從兜裡掏出一沓錢遞過去,安慰道:“他讓你好好養病,過好這個年,等他。”

春兒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雙手微微顫抖,咬緊牙關拼命不讓自己哭出聲。

“聽我說,老孟給那個死人穿上自己的衣服,扔進瞭汽車軲轆底下,讓人以為死的人是他。要是有人去傢裡問,你隻管哭,問別的,就說不知道——萬一公安找到我,給我上刑,我一定扛不住,什麼都會招出來。記住瞭嗎?”

春兒拼命地點頭。過瞭一小會兒,她臉色煞白地拿起井繩,看著李春秋說:“李先生,我們沒見過。我不認識你。”

走進傢門,外面的天已經黑瞭。李春秋有些疲憊地放下手提包,正要脫衣服,忽然,聽到臥室裡有一聲輕微的響動,發出這樣輕微的動靜,肯定不是姚蘭和李唐。李春秋輕輕走進廚房,抄起一把剔骨刀,反手握在手裡,然後慢慢朝臥室走去。

臥室的門開著,裡面看上去空無一人。李春秋突然關上房門,揮刀刺向門後,一隻手準確地抓住他的手腕。

“是我。”一個眉毛段成兩截的男人臉色蒼白地倚在門後的墻上,肩膀上有一小片鮮血滲瞭出來。

“這次的任務還是放炸彈嗎?”李春秋冷冷地說道。這個男人就是在醫院安置炸彈的人,李春秋在軍統訓練班的同學——陳彬。

沒用麻醉,隻做瞭簡單的消毒,陳彬強忍著劇痛,眼看著李春秋從肩膀的肉裡夾出一顆子彈頭。

他長出瞭一口氣,有點兒虛弱地說:“機床廠的糾察隊不要命。暴露的時候,跟他們幹瞭一仗,沒法兒去醫院……”

“那就有法兒來我傢?”李春秋用紗佈緊緊地勒住陳彬的肩膀,臉色鐵青地問道。

“離你傢最近。”陳彬看出瞭李春秋的不滿,解釋道,“在醫院裡,你救過我一次,加上這次,我欠你兩條命,有機會我還你。”

李春秋正要說什麼,門外,忽然傳來瞭兩個人的腳步聲。

隻聽姚蘭客氣地說道:“陳老師,這邊。”

“說到這兒,還挺不好意思,咱們住得這麼近,李唐的傢訪反倒被排在最後一個。”是陳立業的聲音。

“哪兒的話,已經給您添不少麻煩瞭。這麼冷的天,今天一定吃完飯再走,等春秋一會兒回來,讓他陪您喝一杯暖暖胃。”

腳步聲已經到瞭門口。陳彬見狀,一把抓起桌上的剔骨刀,發狠地向門口望去……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