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間的松花江畔,寒風刺骨。

一輛轎車一路馳騁到瞭這裡,停下之後,兩束車燈陡然熄滅。沒瞭車燈的照射,潔白的積雪在月光下泛著刺眼的銀光。

丁戰國從轎車裡鉆瞭出來,穿著皮鞋的一雙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繞過一條覆蓋著冰雪的廢棄舊船,看向延伸到江面的一座棧橋。通往那裡的雪地上有一串新鮮的腳印,順著腳印往前看去,隻見腳印的盡頭,清冷的月光下,佇立著一個男子的背影。

丁戰國走瞭過去,在那個男子的不遠處停住,他抬起手,恭恭敬敬地敬瞭一個禮:“長官”。

“把手放下吧,除瞭騎馬,多冷的天你都不喜歡戴手套。”男子一直沒有回頭,他甚是熟悉丁戰國的習慣。

“那是因為拔槍的時候不方便。”丁戰國聽從地放下手,輕輕地說。

男子轉過臉來,是騰達飛。原來,他才是丁戰國的長官。

接著,丁戰國把近期所有的情況都向騰達飛明確地做瞭個匯報,並且著重提到瞭李春秋的事情。

“一個法醫?”騰達飛眉宇間有些凝重之色。

“對,叫李春秋。”

“你把他挖出來瞭?”

丁戰國搖瞭搖頭:“每次都是功虧一簣。”

“你沒有搞錯吧?”

“保密局還是黨通局,我還沒法斷定,但他一定是國民黨的人。我有這個把握。”丁戰國的眸子裡,透著堅定的光。

騰達飛看瞭看胸有成竹的丁戰國,不無擔憂地說:“為瞭完成‘黑虎計劃’,我沒有向國民黨方面透露你的一點一滴。隻有這樣,你才不會露出半點馬腳。現在,不管是保密局還是黨通局,都把你視為心頭大患,再加上共產黨,稍有不慎,你就會粉身碎骨。”

丁戰國凝神聽著,他知道騰達飛這些話的利害之處,想著自己的處境,他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沉重。

“怎麼樣,應付得過來嗎?”

“暫時還可以。在高陽身邊,說不心虛,那都是假的。好在我已經習慣瞭。”

騰達飛點點頭,又問:“找到盡快升職的辦法瞭嗎?”

“我進入偵查科時間不長,目前還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機會再往上提一級。一旦挖出藏在公安局裡的重要特務,那就誰也擋不住我往上走瞭。”

“當然,當然。看來這個李春秋也不是等閑之輩。”騰達飛若有所思地說。

丁戰國望著月光下空曠的冰面:“他就在黑暗裡看著我。我們倆都在等著對方犯錯誤,雖然他還不知道我的底細,但不會拖太久的。”

騰達飛一副完全明白的神情:“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問問魏一平。如果是他的人,完全可以把姓李的拋出去。你是‘黑虎計劃’的核心人物,一切工作都應該以你為中心來開展。大功告成後,我會去向國防部解釋犧牲這些人的初衷。到那個時候,他們搶蛋糕還來不及,又會有誰在乎這點兒小損失?”

“我倒是不擔心別的,主要是高陽這個老狐貍。我活瞭這麼久,見過最狡猾的人裡頭,他排第一。隻要一步走錯,他就會步步起疑。拋出李春秋,需要比鐵都硬的證據。所以我走的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

“舞臺太小,鑼鼓點又敲得緊,不容你拉開架勢唱大戲瞭。再有七天‘黑虎計劃’就要開始瞭,拿不到特別通行證,就得另想辦法。”

“七天。”丁戰國點點頭重復瞭一句,忽然又說:“眼下有個麻煩。”

騰達飛挑起眉看著他:“恐怕不是個小麻煩吧?不然你也不會找我。”

“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和您說過,那個陳彬把我認出來瞭。雖然人已經閉嘴瞭,但處理得不是很幹凈。”丁戰國神色復雜。

“和李春秋有關?”騰達飛仿佛猜到瞭什麼。

“是。他在驗屍報告裡提到瞭一條很重要的線索,這份報告還扣在我手裡。好在現在他還沒上班。我的意思是,等他見瞭高陽,一定會提的。”

“需要我替你做什麼?”

“找個人,跑跑腿,去一趟樺樹溝,就是東邊山裡面的一個小村子。”

騰達飛琢磨瞭一下,說:“這種天氣進山,雪狼都得跑上半天。你得給我留出時間來。李春秋什麼時候上班?”

“明天。”

“短短一天的時間,稍微出點兒差錯,你就保不住瞭。”騰達飛眉宇間透著深深的擔憂。

丁戰國“嗯”瞭一聲:“所以我得再加一層保險。那份屍檢報告不必等李春秋回來,我自己就去交給高陽。”

“哦?”騰達飛抬眼看他。

丁戰國陰沉著一張臉,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肥皂水的事,我自己去說。”丁戰國知道,現在自己隻能以這樣的方式背水一戰,面對隨時會輸的牌局,也許隻有豪賭才能賭贏。

這是一次把命當成賭註的瘋狂。

對此,李春秋仍然一無所知。

深夜,長春保密局大樓內。向慶壽正坐在辦公室裡,死死地盯著桌子上那張從樹洞裡找到的字條。

字條上的內容讓他觸目驚心:“‘黑虎計劃’之內容,已從其他渠道獲取。你可專註於長春城防圖。”

“咳咳咳……”向慶壽劇烈地咳嗽著,一瞬間,他看上去蒼老瞭許多。

思考瞭許久後,他像是打定瞭主意,伸出一隻手拿起瞭電話聽筒,撥瞭兩個號,對著電話那頭說:“我要去一趟哈爾濱,給我訂最快的火車票。”

清晨,哈爾濱南郊的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顯得格外寂靜,兩扇冰冷的大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小唐一路開著車,駛瞭過來,他朝大門按瞭按車喇叭,連續按瞭幾次後,大門仍然緊閉著。

他有些不解地下瞭車,走到大門前拍著門,叫道:“大爺,大爺?”

見院內沒有任何反應,小唐從一旁的墻上翻瞭進去。他挑起門房的棉門簾子,走瞭進去。

屋子裡空無一人,瞭無生氣。

嘴裡噴著白氣的小唐走到火爐邊上,抄起一把爐鉤子,將爐子的火蓋兒挑開,爐子裡一團灰燼,應該是已經熄滅很久瞭。

他向四處看瞭看,隻見炕桌上擺著酒壺和一盆剩菜。他走過去把酒壺拿起來搖瞭搖,搖不動,酒已經被凍住瞭。

他又端起瞭那盆剩菜,是酸菜豬肉燉粉條,但隻剩瞭一個底兒,也已經跟盆底凍在一起,變成瞭一個硬硬的凍坨子。

小唐看著眼前的一切,滿是疑惑。

市公安局,高陽坐在辦公室裡,正在看著手裡的那份李春秋補充的“屍檢報告”。

丁戰國坐在他的對面,眼睛裡已佈滿瞭血絲。

高陽雙眼緊盯著報告,報告中密密麻麻的小字裡,“肥皂水”三個字被紅鉛筆圈瞭起來,分外醒目。他有些疑惑:“肥皂水?”

丁戰國點頭:“是。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兒。”

高陽抬著眼皮,從眼鏡上方看著他。

“許振排除瞭李春秋,這意味著李春秋是值得信任的,包括這份報告。裡面提到瞭一個細節,肥皂。”

高陽完全聽瞭進去,他把眼鏡摘瞭下來,繼續聽著。

“當初走得急,我和小唐他們連牙膏都沒來得及帶,更別說是肥皂瞭。我們沒有,陳彬更不會有。我們可以大膽地設想一下,陳彬把一塊肥皂含在嘴裡,用吐出的白沫子迷惑瞭獨自看守他的小胡。小胡發現瞭他嘴角的白沫子,過去察看的時候,他就下瞭手。”

高陽認同他的推測,蹙著眉說:“現在的問題是,誰把那塊肥皂悄悄地遞給瞭那個護法。”

“小唐剛剛去瞭一趟我們關押陳彬的地方,那個門房不見瞭。”

“哦?這件事越來越有意思瞭。”高陽饒有興趣地翹起瞭唇角。

丁戰國繼續說:“我給自來水公司打瞭電話,門房並沒有請過假,他們對這件事也毫不知情。”

“能找著他嗎?”高陽看著他。

“他的老傢在樺樹溝,我們一會兒就出發,不過年也得把他找著。所有的秘密,都在這個門房的身上瞭。”丁戰國望著高陽,眼神堅定。

此時,李春秋借著早上出來買油條的間隙,走到公共電話亭,給陳立業去瞭個電話。

他把一個盛著幾根油條的竹編笸籮放在一邊,拿著聽筒,一邊觀察電話亭外的情況,一邊打電話。

聽見電話那頭的陳立業說瞭幾句後,李春秋的眉頭立刻微微緊瞭一下:“昨天晚上?”

“對,差一點兒,你就被捕瞭。”

李春秋馬上就明白瞭:“伯爵咖啡館的事?”

陳立業在電話那邊點頭:“你在裡面停留的時間,連一杯咖啡也沒喝完吧?”

“你也在那兒?”李春秋有些詫異他怎麼會知道。

“沒有,我是後來去的。那個在門口被打死的人,是一個投誠者。他是保密局的人,去和他見面、接受投誠的人,在門口看到瞭你。”

“這是個圈套。”李春秋的眉毛都快擰成麻花瞭。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陳立業問。

“保密局有一個叫鄭三的。他弟弟因我而死,這是唯一的可能瞭。”李春秋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也隻有這個瞭。

陳立業琢磨著:“這對你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是魏一平,你到現在仍然平安無事,我也會懷疑你。”

李春秋隨即否定瞭他的猜測:“這倒不會。如果我是鄭三,我不會告訴魏一平,因為我沒有證據。我相信,魏一平什麼都不知道。”

“需要我做點兒什麼?”

“目前還不能動他。一動,後面跟著的一串人就都醒瞭。”

提到這兒,陳立業語氣裡有些懊惱:“我們始終破譯不瞭那本郵政通訊冊。上面的那一串人,我們還是看不見他們的臉。”

“吃完早飯,我會找個理由出去一趟。”

“去哪兒?”陳立業問。

“魏一平以前的老宅。”

吃完早飯,李春秋獨自一人匆匆趕到瞭魏一平原來的住所。已人去樓空的屋子看上去有些蕭條,黑色的大門上掛著一把冷冰冰的鐵鎖。

門口的小街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行人。

站在屋子對面的李春秋往四周看瞭看,見沒有任何異常,才穿過馬路,來到瞭大門口。

他捏著一截鐵絲,將其插進瞭鎖眼,上下來回戳瞭幾下之後,“咔嗒”一聲,鎖開瞭。

李春秋進去後,把門輕聲關上,仔細地端詳著這間屋子。屋子裡並不凌亂,隻是所有的傢具都蒙上瞭一層細細密密的灰。

看瞭一會兒,他踱步去瞭書房。這裡的景象和客廳大不相同,書被扔得滿地都是,書架上僅剩瞭幾本,也是東倒西歪地亂放著。

李春秋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書房,他的腦海裡開始浮現出造成此番情景的畫面:

魏一平拎著一個皮箱走進書房,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放進瞭皮箱,接著他拎起皮箱向外走瞭幾步。突然,他好像想到瞭什麼,站住瞭,他轉頭看向那個書架。隻見所有的書都碼放得整整齊齊,唯獨他剛剛抽出的地方,留下瞭一個醒目的空當。於是,他走回書架前,把架子上的書一股腦兒地全都扒拉下來,又看瞭一眼滿地的狼藉,這才轉身離去。

一番想象後,李春秋站在原地,看著滿地的書籍努力思索。

魏一平離開這裡的時候,想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帶走密碼本,因為充當密碼本的書,經過他反復地翻閱,比其他的書肯定要舊一些,因而很容易被認出來。李春秋可以肯定的是,那本用作密碼本的書,曾經就在書架裡。也正因如此,魏一平才會弄亂書架,不讓人知道那本書曾經擺放的位置。這也是書房裡其他地方全都整整齊齊,唯獨書架一片狼藉的唯一原因。

李春秋蹲下身子,從地上撿起一本書翻瞭翻,放到一邊,又從地上撿起另一本書翻瞭翻,隨手扔到地上。

他仍然毫無頭緒。

這時候,一縷陽光透過拉著的窗簾縫隙,照在瞭李春秋面前不遠處的一本書上。

李春秋好像看到瞭什麼,他走過去,拿起這本書,看瞭看。隻見這本書的封底上,有一印章,是篆體的“野草書社”。

李春秋忽然想到瞭什麼,他先後又拿起瞭幾本書,不看別處,專看封底。

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找瞭一支鉛筆和一沓信箋。從地上撿起瞭一摞書,將它們抱到桌上後,他拿起一本,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再拿起一本,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認真地在信箋上記著。

這一本本書上,分別蓋著不同的書店印章,李春秋似乎明白瞭什麼。

他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在這裡見到魏一平,是一月九日。那麼這些書,應該是在一月九日前後購買的。之所以購買這麼多書籍,目的就是為瞭裝滿書架,掩蓋密碼本。魏一平太狡猾瞭,為瞭盡可能地掩蓋痕跡,並沒有從同一傢書店購買。

記錄瞭一會兒,李春秋將手中的筆放下,他拿起那張書單看瞭一遍,長長地舒瞭一口氣。

一共五傢書店,隻要找到這些書店,就能找到曾經出現在這裡的所有的書,和藏在它們之間的秘密。

出瞭魏一平原來的住所,李春秋走到瞭一條街道上。他看見路邊一隅,一個老頭坐在凳子上,面前的矮桌上戳著一塊陳舊的木牌,上面鐫著兩個字:篆刻。

思索瞭兩分鐘,李春秋朝他走瞭過去。

有風,老頭凍得把自己裹在棉袍子裡。他戴著厚氈帽,圍著厚圍巾,眉毛上掛著白霜。見李春秋走過來停下,他也不站起來,隻是伸瞭伸脖子,說:“方圓手戳,大小印章,要啥有啥啊。”

李春秋蹲下去:“要什麼有什麼?小攤通大路啊。”

“‘滿洲國’在的時候,日本字兒咱也會刻。掙個糊口的苞米錢,您別挑理啊。”

李春秋笑:“能刻什麼?”

“楷隸行草,您想要啥?”

李春秋湊上去,在他耳邊低聲說瞭幾句。老頭的臉色馬上不一樣瞭,他看看李春秋:“不能這麼幹哪。讓政府抓著,咱倆都得在大牢裡過年瞭。”

李春秋掏出錢夾,抽出幾張鈔票放到他面前。老頭看瞭看,身子直往後退:“不要不要,金山銀山我也不敢拿。”

李春秋見狀又抽出幾張,遞瞭過去。這次老頭看都不看那錢瞭:“小哥,你這是害人呀。”

李春秋索性把錢夾放到瞭他面前,老頭猶豫瞭。

印章做好後,李春秋便帶著一張蓋著鮮紅印章的介紹信,來到瞭一傢面積不大的書店,問書店老板要出瞭賬本。

他站在櫃臺前,一頁頁地翻開,看著。

這時,有人敲門。陪在一邊的書店老板過去隔著門喊瞭一句:“稅務局檢查,您下午再來吧!”

李春秋的手指頭在賬本的目錄上緩慢地移動,目光停留在瞭一月九日的條目上面。

出瞭這傢書店,他順著書單上的記錄,分別又來到瞭野草書社、真理書店等其他四傢書店,用同樣的手段翻閱瞭這些書店的賬本。從它們的銷售記錄裡,李春秋找到瞭魏一平買書的所有線索。

出瞭真理書店,李春秋朝著不遠處的一傢西餐廳走去。

角落裡,一雙神秘的目光盯上瞭他。

來到西餐廳,李春秋挑瞭個角落的位子坐瞭下來,招手叫來瞭服務生,交代瞭幾句後,服務生便離開瞭。

不一會兒,服務生端著托盤穿過大堂,來到李春秋面前,放下瞭一杯咖啡、一個夾肉面包和一支筆。

等服務生離開後,李春秋掏出幾頁紙鋪在桌上。他對比著兩份書單,在其中的一份書單上,對著書名打瞭一個個的對鉤。

突然,他停止瞭手上的動作,放下筆,把書單拿瞭起來。

書單上所有的書名都打上瞭對鉤,隻有一本書的名字下方是空白的——《孽海花》。

李春秋豁然開朗。

《孽海花》,中華書局民國十五年出版。這是一本暢銷書,裝幀普通,隨處都能買得到,符合作為密碼本的基本條件。經過對比,這是在魏一平的書房裡,唯一消失不見的一本書。

李春秋把書單裝進兜裡,起身路走到前臺:“借一下電話,謝謝。”

他從服務生的手裡接過電話,撥瞭一個號:“奮鬥小學嗎?我找一下陳立業老師。”

打完電話,李春秋從西餐廳走瞭出來,便朝街道的一側走去,之前盯著他的跟蹤者仍舊不遠不近地跟上瞭他。

對此,李春秋似乎渾然不知。

樺樹溝坐落在東邊的山谷裡,冰天雪地,一輛滿身泥雪的吉普車行駛到樺樹溝的村口停瞭下來。

嘴裡噴著白氣的丁戰國和小唐從車裡走瞭下來,二人四下觀望,整個村子冷冷清清的,連個人都沒有。

小唐用嘴裡的熱氣哈著手:“這大冷天的,人都不出來啦。”

“咩——”

正說著,身後傳來羊群的叫聲。倆人回頭一看,一個披著羊皮襖的羊倌正趕著一群羊走在雪地裡。

丁戰國沖他喊道:“這位大哥,老耿傢怎麼走啊?”

順著羊倌指的方向,丁戰國和小唐尋著瞭老耿傢。在和老耿妻子說明來意之後,二人被請進瞭屋。

屋裡土炕磚地,屋子中間還砌著一個土爐子,火苗忽隱忽現。

頭發有些花白的老耿妻子,有些畏懼地看著丁戰國和小唐,而耿傢女兒則像小貓一樣躲到瞭她的身後。

丁戰國手裡抱著老耿妻子遞給他的倒滿瞭熱水的粗茶缸,他在騰騰水汽的後面說:“老耿沒打招呼就走瞭,水廠也不知道,所以我們來看看,他是不是回傢來瞭。”

“沒。他沒回傢。”

“大過年的,傢也不回,能去哪兒呢?”小唐看看丁戰國,再看看老耿妻子,問道。

老耿妻子搖瞭搖頭:“不知道。”

忽然,小唐像是聞到瞭什麼味兒,使勁地吸瞭吸鼻子,嗅瞭嗅。丁戰國見他這副模樣,轉頭看向他。

“這是什麼味兒?”小唐一邊嗅一邊問。

聽他這麼一說,丁戰國也感覺到瞭。他微微皺瞭下眉頭,聞瞭聞:“我聞著,怎麼像是雪茄?”

老耿的妻子和女兒的臉上都有些不自然。

丁戰國直勾勾地盯著她倆,在他直直地註視下,母女倆堅持不住瞭。

老耿妻子走到櫃子前,從櫃子裡拎出瞭一個沉甸甸的佈包,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瞭炕桌上。

丁戰國用大拇指掏著耳朵,在一旁看著。

小唐走過去把佈包打開,裡面是兩根用紅紙包裹成圓柱形的東西。小唐拿起一根,從中間折斷,白花花的銀圓頓時當啷啷地撒瞭一桌子。

冷冰冰的小街上幾乎沒什麼行人,李春秋踩著每天回傢的路,走在街上。走著走著,他忽然拐進瞭一條胡同。

身後的跟蹤者快步跟瞭上去,一邊走,一邊從懷裡抽出一把亮閃閃的刀。剛拐過彎,一進胡同,跟蹤者便被李春秋絆倒。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撲,“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李春秋彎下腿,用膝蓋頂住他的腰眼,伸手把他的刀搶到手裡,拽起他的頭發,用刀尖頂住瞭他的咽喉。

李春秋定睛看去,這才發現,原來跟蹤他的竟是陸傑。

“當啷”,李春秋把刀扔到瞭一邊,看著陸傑:“因為趙冬梅?”

陸傑一張臉漲得通紅,他什麼都不說,就是狠狠地瞪著李春秋。

李春秋放開他,站瞭起來。

陸傑爬起來,又向他沖瞭過來,就在快挨著的一瞬間,李春秋往旁邊一躲,手一推,陸傑一個趔趄,又摔倒瞭,滿身滿臉都是泥雪。

陸傑瘋瞭一樣,還要往上沖。李春秋往前兩步,一下子把他頂到瞭墻上,用膝蓋頂著他的腿,一隻手推著他的下巴,把他的整張臉都舉得老高,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是瘋瞭?”

陸傑掙紮著:“我是瘋瞭,我要弄死你!”

“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你就要殺人?”李春秋一把將陸傑推到一邊,陸傑整個人蹭著墻倒瞭下去。

李春秋看著他:“我要是個女人,我也不會看上你。”

陸傑歪在一邊,恨恨地瞪著他。

見他這般模樣,李春秋突然對他恨不起來瞭,補瞭一句:“快過年瞭,陪不著心愛的姑娘,就回去陪陪爹娘吧。”

“你今天不殺瞭我,我遲早把你弄死。今天不行,還有明天。”陸傑死死地盯著他,目光裡滿滿的都是恨意。

李春秋再也不看陸傑一眼,往前走去。

“你是個畜生!你不喜歡她,你也別打她!”陸傑不甘地在李春秋身後扯著嗓子喊瞭一句,那聲音撕心裂肺。

驀地,李春秋站住瞭。

見他停住瞭腳步,陸傑愣瞭一下,還是說瞭一句:“我最清楚你這種人,嘴上抹瞭蜜,一旦到瞭手,玩膩瞭,翻臉就不是人。”

他含著淚,喊瞭一句:“你不喜歡她就別娶她啊!”

李春秋轉身慢慢走瞭回來,一直走到陸傑身邊。

陸傑梗著脖子與他對視。

李春秋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問:“你有多喜歡她?”

“我能為她去死,你能嗎?”

李春秋望著他,一臉平靜。

回到傢,李春秋打開門,走瞭進去。

他站在門口,像第一次進來一樣,用一種特別的眼神,掃視著眼前的這個屋子。

他想起瞭昨日趙冬梅和衣而睡的情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趙冬梅為什麼會一反常態,穿著衣服睡覺。她到底在執行魏一平的什麼任務?傷是怎麼來的?她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

想瞭想,李春秋轉身把門插好,走到桌邊拉開抽屜,開始逐一搜索起來。他翻著幾個花盆、結婚照片,連床上的枕頭都沒有放過,但一無所獲。

他有些失望地把枕頭放好,正要轉身,他的皮鞋好像碰到瞭什麼,低頭往下一看,床下露出瞭一隻皮箱的一角。

他蹲下身子,抽出那隻皮箱,打開一看,裡面是一些女人的衣物,包括那身芭蕾舞演出服。

李春秋把那身演出服拿起來,回憶起些許往日的事。他頓瞭頓,正要把它放回去,忽然,一個不大的相框出現在他眼前。

他伸手把相框拿瞭起來。

這個相框裡,是一張趙冬梅的單人照。照片上的她很年輕,笑容很燦爛,滿臉單純,毫無城府,完全不像是一個特務。

李春秋看著這張照片,陷入一陣沉思。隨後,他把相框翻瞭過來。

相框的背面是一層薄薄的木板,有四個小螺絲釘固定著木板的四個角。李春秋用手指一個一個擰開瞭螺絲釘,很快,薄木板松動瞭。

一個不註意,一張泛黃的照片從相框的夾層中飄然而落,掉下來的並不是之前趙冬梅那張年輕的照片。顯然,這張照片是在夾層裡藏著的。

李春秋把它撿瞭起來,定睛一看,他呆住瞭。

照片上,是一個三十多歲、穿著長衫的男子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眉眼和趙冬梅相仿,而長衫男子正是李春秋的授業教官,把他帶到哈爾濱來,但是已經死去的上級——趙秉義。

李春秋震驚得半晌沒回過神來,思緒飄回瞭十年前開往哈爾濱的火車上的一個包廂裡。

那年,火車包廂裡,年輕的李春秋坐在趙秉義的對面。

趙秉義取出三張照片,放到小車桌上。那三張照片分別是一個男人的正面、左側面和右側面。

李春秋仔細地看瞭幾遍。

“記好他的樣子,把他刻在你的腦子裡。”趙秉義一邊說話,一邊把照片撕掉,順著窗縫一點點扔出窗外:“他叫騰達飛。原東北軍將領。不久前秘密投靠瞭日本關東軍,當瞭漢奸。十天以後,他就會抵達哈爾濱。”

“幹掉他?”

“對。”趙秉義拿出錢夾打開,一張照片從裡面順勢飄落下來。

李春秋彎下腰,將它撿瞭起來。照片上,是趙秉義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的合影。

趙秉義接過照片,放好:“我女兒。”

……

收回思緒,李春秋呆呆地看著手裡的照片,愣在瞭原地,一動不動,他還沒有緩過神來。

他慌亂瞭,他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麼亂過。

突然,有節奏的敲門聲響瞭起來。

李春秋一下子回過神來,他趕緊把照片和相框放進皮箱,迅速推回到床下,然後走到門口,穩瞭穩心神,這才打開插閂,把門打開。

趙冬梅拎著一個菜籃子,也沒看他,低頭走瞭進來。她有些內斂地往裡走,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李春秋把門關上:“有一會兒瞭。”

“中午吃瞭什麼?”

“隨便對付瞭點兒。”

趙冬梅頭也不回地往鍋灶那邊走去:“買瞭條魚,販子沒給收拾,你幫我拿把剪刀過來。”

李春秋拉開一個抽屜,在裡面找剪刀,一邊找一邊問她:“現在就做飯,早瞭點兒吧?”

“我先燉好,你吃的時候,熱一下就行瞭。”趙冬梅走到水管子邊上開始洗魚。

李春秋找到剪刀,拿瞭起來,回頭看瞭趙冬梅一眼:“你又要出去?”

趙冬梅接過剪刀,沒回答,用剪刀的刀尖對準魚肚子插瞭進去。

鍋內,薑蔥蒜醋、鹽糖醬汁一應俱全。趙冬梅做瞭一道豆腐豬皮燉魚,鍋裡的水已經開瞭,湯汁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氣四溢。

趙冬梅把鍋蓋蓋上:“一會兒就熟。”

李春秋站在她後面,沒有說話。

“活兒幹完瞭?這麼有心情,跑過來看我做飯?”她回頭看瞭看,發現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奇怪,連忙問:“出什麼事瞭?”

“你身上的傷,怎麼來的?”

趙冬梅有一絲愣神,繼而淡淡地說:“瞧出來瞭?”

李春秋看著她,沒有說話。

“路滑,摔的。不礙事瞭。”

“傷在哪兒瞭?”李春秋向她走近瞭一步,“我幫你看看。”

就在李春秋的手即將觸碰到趙冬梅的時候,她下意識地躲閃開:“不用瞭。”

“咱倆是夫妻。”李春秋定定地說。

聽到這句話,趙冬梅嘴角有意無意地勾瞭起來:“現在承認是夫妻瞭?”

“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知道你受瞭傷?”

“紀律。你不說,我也不問。”趙冬梅想起他那天的說辭,故意回他。

“陸傑找我瞭。”

趙冬梅的臉色一下子變瞭:“他要幹什麼?”

“拿著把刀,要殺我。”李春秋輕輕地說。

“嗡”的一下,趙冬梅的大腦有一瞬間的停頓,然後她一下子急瞭,轉身就要往外走,想去找陸傑問個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李春秋一把拉住瞭她:“我要是他,以為你的傷是我害的,我也這麼幹。”

“再這麼下去,這個人會毀瞭咱們的。”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李春秋問她:“你這幾天,出的是什麼任務?”

趙冬梅看著他,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頓瞭頓才說:“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你不聽。現在為什麼又要問瞭?”

她不明白李春秋的這種變化,看著他的眼睛,又補瞭一句:“別忘瞭,你是一個遵守紀律的人,這種事,不該這麼問我。”

“如果是別人,我肯定不會問。你不一樣。”

“因為我是你太太?”趙冬梅說得有些嘲諷。

“因為你是趙秉義的女兒。”

亮堂堂的屋內,趙冬梅愣住瞭。

社會部的一間大會議室,門窗緊閉。

會議桌上擺著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正是李春秋拍的那本郵政通訊錄的第一頁。這一頁上記著幾個人的名字,名字後面則是一串串的電話號碼。

林翠坐在桌前,念著電話號碼的數字:“880620。”

一個偵查員坐在她旁邊,飛快地翻著小說《孽海花》。他邊翻書,邊隨著林翠念著的數字,對著相應的位置:“第八十八頁,第六行,第二十個字。”

陳立業站在馮部長身後,眼神很熱切地看著,馮部長也有些焦急地探頭看過去。

偵查員翻到瞭那一頁,手指自上向下捋著,突然他不動瞭,眉頭微微一皺:“不對呀?”

“怎麼不對?”陳立業見他神色不對,連忙問道。

“是個‘又’字。百傢姓裡,沒有這個姓氏啊。”

馮部長從他手裡拿過小說,對照著看瞭看。

陳立業顯得有些著急,他琢磨著是不是哪裡出瞭錯:“想想別的辦法,再試試,比如,那些數字說的會不會是筆畫?”

偵查員又按照筆畫等其他方式試瞭試,所有方法試完之後,臉上的表情有些沮喪。

“還是不行?”馮部長在一旁鎖著眉頭,看上去有些焦躁。

偵查員搖瞭搖頭:“對不出來。按照那些數字找出來的字,不管怎麼對、怎麼調、怎麼排列,湊在一起都說不通。”

陳立業拉開一把椅子,索性在旁邊坐瞭下來,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有些疲倦。

馮部長嘆瞭口氣,看看他:“你也看見瞭。所有的辦法都試過瞭,還是解不瞭。”

“也許還有一道加密鎖。”陳立業琢磨著。

馮部長抿瞭下嘴:“說實話,我總覺著這個李春秋,是在把我們向歧路上引,萬一這個密碼本是假的呢?”

陳立業沒有說話,坐在那兒思索著。

趙冬梅傢的窗簾已經全部拉上瞭。此時的趙冬梅,隻穿著一件薄薄的內衣,背對著李春秋,坐在床上,她的背上露著絲絲血痕。

李春秋用鑷子夾著藥棉,輕輕地為她擦拭傷口,藥棉剛剛碰到她身子時,她痛得整個身子都顫瞭一下。

李春秋慌忙把手縮瞭回來,頓瞭頓,又加倍小心地擦拭。他看瞭一眼放在一邊的那張趙秉義和年幼的趙冬梅的照片,輕聲道:“我第一次見到那張照片,是十年前,是在和老趙來哈爾濱的火車上。”

趙冬梅背對著他,任他擦拭著傷口,什麼都沒說。

李春秋繼續說著:“我再見他,就是火車站瞭。事情太突然,他一句話都沒留下。”

趙冬梅仿佛陷入瞭與父親的回憶中,一直沉默著,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黯淡。

“我一直在找那個拿著刀的人,一直都沒找到。我想問問你在哪兒,可一個人都聯系不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成孤兒瞭,你媽媽在哪兒。我什麼都不知道,隻能待在哈爾濱,就這麼一天天等著。十年,太多個一天一天瞭,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瞭。”

趙冬梅的肩頭開始輕輕地顫抖,雖然沒有聲音,但李春秋知道,她哭瞭。他頓瞭頓,最後還是說瞭:“你怎麼也進瞭軍統?”

趙冬梅沒有直接回答,她調整瞭一下情緒,語調裡帶著些許哽咽:“那年我十二歲。我爸說,他要出趟門,讓我在傢裡等他,他卻再也沒回來。”

處理完瞭傷口,李春秋拿起她的衣服,輕輕地給她披上。趙冬梅這才轉過臉來,伸手擦幹瞭眼角的淚水。

李春秋低頭收拾那些沾著血的藥棉,想到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他的心裡很不舒坦:“誰幹的?”

“不認識。”

“他在哪兒?”

“去的路上,我披著圍巾,什麼都看不見。”趙冬梅像是想起瞭什麼,補瞭一句:“他是個日本人。”

“日本人?”

“除瞭這個,我什麼都不知道。”

李春秋有些意外,在這個特殊時期,一個日本人突然出現在瞭哈爾濱,並受到瞭極其嚴密的保護,著實有些耐人尋味。

思索瞭會兒,他問:“他住的大概方向,你知道嗎?”

“車應該是沖著西南方向開的。”趙冬梅努力回憶著。

“路上有什麼比較特殊的東西嗎?”

一陣火車的轟鳴聲在趙冬梅的腦海裡飄過:“火車。路上有一個鐵道路口,前面有火車經過的時候,接我的車會停下來等著。”

“站長知道這個事嗎?”

趙冬梅沒有吭聲,她的沉默已經回答瞭李春秋。

“今天別去瞭。”李春秋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

聽他這麼說,趙冬梅的目光中有些訝異,她深深地望著他:“這是你第一次留我。”

正在這時,廚灶上傳來瞭湯汁咕嘟咕嘟打著鍋蓋的聲音。李春秋避開瞭她灼灼的目光,把眼睛轉到瞭廚灶上:“魚燉好瞭。”

趙冬梅知道他在躲避她的問題,但還是執拗地問:“留我,是因為你自己,還是我爸爸?”

“因為老趙。”李春秋想瞭想,還是這樣說瞭。然後,他用一種近似央求的口吻又說:“站長那邊,我去說。你別去瞭,行嗎?”

趙冬梅長長地舒瞭口氣,面色黯然:“除非我們當年沒有推開這扇門。”

良久,她突然看著李春秋,眼睛裡熱熱的:“要不你真的娶瞭我,帶著我走,咱們離開這兒!”

李春秋正要說什麼,忽聽門外傳來悠長的一聲吆喝:“磨笨剪子——搶銹刀嘞——”

冷冷清清的小巷裡,空無一人。李春秋從傢裡匆匆走出來,來到附近的一條小巷裡,走向站在巷尾裡的陳立業,緊張地問:“出什麼事瞭?”

“密碼本還是破譯不出來,連邱海的名字都沒找到。”陳立業看上去有些著急,語速都比平時快瞭一倍。

這個消息讓李春秋很意外:“不可能。一定是《孽海花》。”

“事關重大,我覺得,可能還有一道加密鎖。”陳立業補瞭一句,“我不是催你啊,不過,如果要是行的話,最好今天咱們就能有個結果。”

李春秋有些明白瞭,他看著陳立業,問:“如果拿不到,是不是我馬上就會被捕?”

面對李春秋如此直白的問話,陳立業很想說不是,但他知道事實並非這樣。頓瞭頓,他才說:“希望不是。”

李春秋知道他有些為難,想瞭想,說:“那我再想想辦法。”

“什麼辦法?”

李春秋的聲音很低:“隻能去魏一平那兒碰碰運氣瞭。”

陳立業點點頭,然後看見李春秋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有些擔憂地問:“你的氣色怎麼這麼不好?”

“沒什麼。”

陳立業想說點兒什麼,話到嘴邊還是又咽瞭回去,他拿話拐瞭個彎:“那你一定小心。”

李春秋“嗯”瞭一聲,沒再說什麼,轉身走瞭。

陳立業看著他轉身離開的背影,臉上滿是感慨。他猜測著是不是因為他們對他不夠信任,才讓李春秋看上去滿臉愁容。然而,他的猜測完全錯瞭,此刻李春秋關心惦念的,不是自己的命運,也不是姚蘭,而是趙冬梅。

李春秋出門後不久,趙冬梅便將自己從上到下穿戴整齊,她似乎已經習慣瞭這幾天以來命運的安排。

她走到鏡子前,臉色平靜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看瞭好一會兒,才走到床前,把那張她和父親的合影揣瞭起來。然後,她走到桌邊,拉開瞭一扇抽屜。

抽屜裡,之前那把殺魚用的剪刀映入眼簾,日光的照射下,隱隱地泛著銀光。

趙冬梅拿起它,就像拿起一方手帕一樣地隨意自然,她將剪刀悄無聲息地放進瞭大衣的衣兜裡。

隨後,她走到門口,拉開門走瞭出去。

李春秋已經來到瞭魏一平的新住處附近,他剛要過馬路,便遠遠地看見魏一平拎著一袋垃圾,從公寓樓裡走瞭出來。

見狀,他慌忙一閃身隱到瞭一邊,躲在角落裡悄悄地觀察著魏一平。

隻見從公寓樓裡出來的魏一平穿戴整齊,隨手將手裡的垃圾袋扔進瞭路邊的一個垃圾桶裡,然後就順著大街,往另一個方向走遠瞭。

李春秋這才閃身出來,穿過馬路,匆匆走進瞭公寓樓裡。

李春秋順著走廊來到魏一平所住的房間門口,按照平時敲門的暗號,三急兩緩地敲瞭敲門,半晌,屋裡沒有任何動靜。

李春秋掃眼看瞭看兩邊,見四下無人,從懷裡掏出一截鐵絲,打開瞭門。

他將門輕輕推開,小心地看瞭看門口的地墊,見沒什麼異樣,這才往裡走去,穿過客廳,來到書房門口,仔細地看著這間屋子。

書房裡,一張寬大的寫字臺上,擺著一個筆筒和一個煙鬥,寫字臺的後面是一張皮座椅,靠墻的位置上擺著一長溜書架。

李春秋輕聲走到書架前,目光在眾多的書脊間尋找,忽然,他目光一閃,一本書脊上印著《孽海花》的書映入他的眼簾。

他將它抽瞭出來,看瞭看背面,又翻瞭翻裡面的書頁。

根據小說封底的印章來看,這應該就是魏一平來哈爾濱之初購買的那批書籍之一,裡面的書頁舊得很明顯。陳立業的判斷是正確的,密碼本就是《孽海花》,隻不過魏一平還有一道鮮為人知的加密鎖。

這樣想著,李春秋將《孽海花》塞回瞭書架,又抽出其他的書籍快速地翻閱,但沒有任何關於加密鎖的線索。

他焦灼地轉過頭,一邊觀察房間裡的其他地方,一邊走到寫字臺的前面,四下看著。

他將寫字臺上煙嘴指向窗戶的煙鬥,拿起來看瞭看,又把筆筒裡的幾桿毛筆取出來,檢查瞭一下筆筒的底部,沒什麼發現。

隨後,他繞過寫字臺,蹲下身,打開瞭寫字臺的底櫃,依然沒什麼發現。

李春秋有些失望地站起來,走向書房的門口。他的手剛剛觸到門把手,外屋突然傳來一陣門鎖被打開的聲響。

他一下子愣住瞭,慌忙藏在瞭門後。

客廳裡,公寓的門開瞭,魏一平走瞭進來,徑直走向瞭書房。他推開門,直奔右側的寫字臺,一眼便看見瞭放在寫字臺上的煙鬥。

他看見原本指向窗戶的煙嘴,此刻卻指向瞭書架,很顯然他出門的這段時間,有人動過它。

魏一平瞇瞭瞇眼睛,不動聲色地拿起煙鬥看瞭看,隨即轉身走瞭出去,順手把門也帶上瞭。

藏在書房門後的李春秋趴在門後,仔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隻聽客廳裡傳來瞭魏一平由近到遠的腳步聲,以及公寓的房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直到整套公寓恢復瞭死一般的沉寂,李春秋又等瞭好一會兒,才輕輕地打開書房門,走瞭出去。

剛一出書房門,倏地,一把手槍便頂在瞭他的太陽穴上。

手槍的主人,正是魏一平。魏一平用槍抵著他,直截瞭當地問:“來我這兒幹什麼?”

李春秋筆直地站著,默不吭聲。

“想好瞭再說。說錯一個字,你就是個死。炸彈我也不要瞭,打死你,我馬上離開哈爾濱。剩下的爛事兒,騰達飛一樣能辦。告訴我,來我這兒幹什麼?”

李春秋慢慢把臉轉過來,看著他。

魏一平緊緊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他將手指慢慢地伸向瞭扳機,稍有不對,他就會扣動扳機。

“打死我。這一槍你要是不開,我會去長春,把事兒都攤到桌面上。”李春秋看著魏一平,一臉決絕。

魏一平微微一愣:“什麼事?”

李春秋直勾勾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魏站長,我從來沒有一天,像今天這麼低看過你。”

“別和我演這種繞彎子的爛戲!我不在的時候跑進我的書房,這就是讓我對你的高估?!”魏一平把槍口死死地頂住他。

李春秋也急瞭,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管不顧,他的情緒有些失控瞭:“我告訴你我為什麼要來!找那個雜碎的地址告訴我,他在哪兒?”

他的眼珠子都紅瞭:“你把趙冬梅弄到哪兒去瞭?!”

魏一平看著他,愣住瞭,李春秋也望著他,帶著滿腔的怒氣,兩個人就這樣站在原地四目相對。

良久,魏一平問:“她跟你說什麼瞭?”

“她要是肯說,你就見不到那個雜碎瞭。”李春秋的情緒稍微穩瞭穩,但還是咬著牙。

“真把她當老婆瞭?”

“要是那樣的話,今天就是咱倆同歸於盡的日子。”李春秋看著魏一平,毫不退縮。

慢慢地,魏一平的槍口垂瞭下來。他走到沙發前坐下,把槍放在瞭面前的茶幾上。

李春秋還定定地站在原來的位置沒動,直到魏一平看瞭他一眼,他才走過去坐下。

茶幾上的槍,被魏一平故意放在李春秋觸手可及的位置上。魏一平瞟瞭他一眼:“你現在就可以拿起這把槍幹掉我。”

李春秋坐在沙發上,沒有動。

魏一平看瞭看他,再說話時聲音已經變得很低。他整個人看上去很疲憊,仿佛蒼老瞭許多。

“我魏一平一生潔身自好,到瞭這把年紀,反倒滿身都是泥。見瞭當年的漢奸,都得賠著笑臉。上面壓,下面頂,連你都想崩瞭我。”一瞬間,他的語氣竟有些感慨萬千,“這站長你來當吧。”

李春秋頓瞭頓,說:“戴主任生前說過,入我門來,兄弟姐妹。趙冬梅是人,不是玩物。”

魏一平兩隻手摁著沙發的扶手,站起來,很鄭重地看著李春秋的眼睛:“我隻能說,她要是我的妹妹,時至今日,她也得去。”

他說得很誠懇:“面前要真有這麼一個火坑,換瞭是我自己,也得跳。”

李春秋一雙眼睛看著他。

“個中緣由,隻能以後再說。我向你保證,一定給趙冬梅一個說法,就當你再信我最後一次吧。”

李春秋也站瞭起來,表明瞭自己的態度:“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信你一次,先走瞭。”

說完,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魏一平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到瞭什麼,說:“聽說因為鋁粉的交接,還差點兒出瞭事?我也是剛剛知道的。”

李春秋慢慢轉過身來,嘴角勾起一抹帶有諷刺意味的笑:“我和鄭三約在哪裡,公安就出現在哪裡,我不信這是個巧合,您呢?”

“最近奇怪的事情太多,我隻能看證據。相信我,會查清楚的。”

李春秋再沒有說什麼,轉身走瞭。

魏一平看著他離開的身影,疲憊不堪地跌進瞭沙發裡。

李春秋出瞭門,沿著步行樓梯往下走。他思索著,從魏一平的反應來看,鄭三應該是背著他陷害自己的,假以時日,魏一平一定會意識到這件事並不是偶然。如果魏一平能夠解決掉鄭三,那就是最好不過的結果瞭。

李春秋走出公寓樓,眼一掃,看見瞭門口的垃圾桶。忽然,他像是想到瞭什麼,一個箭步走過去,往裡面看。

垃圾桶裡,魏一平之前出門時丟棄的那個垃圾袋就躺在裡面,垃圾袋敞開著,裡面露出一截燒瞭一大半的字條。李春秋將手伸進去,撿起那張已經被燒瞭一大半的字條,他將它揣進兜裡,往傢走去。

回到傢的時候,李春秋看見門上掛著一把沉沉的鐵鎖,很顯然,趙冬梅還是走瞭。

他站在門前,心情沮喪到瞭極點。

黃昏,丁戰國和小唐從樺樹溝一路奔波地趕瞭回來。長途跋涉的辛苦,讓開車的小唐有些昏昏欲睡,而坐在副駕駛位上的丁戰國早就睡著瞭,還呼呼地打著呼嚕。

車窗外面,已經能看到市公安局的大門瞭,正在這時,車緩緩地慢瞭下來,迷迷糊糊的小唐揉瞭揉眼睛,踩瞭幾腳油門,車反而停瞭。

“到啦?”丁戰國也醒瞭。

“怎麼不走瞭?”小唐有些疑惑,他看瞭看儀表盤,才發現油箱的指針已經探到底瞭。

丁戰國也探頭看向儀表盤:“虧得回來瞭,要不這天兒把咱倆扔到幾十裡的山路上,夜裡得喂野狼瞭。”

小唐也後怕,他埋頭在車裡找備用汽油,嘟嘟囔囔地:“謝天謝地謝謝老神仙,這是菩薩保佑好人呢。”

他找出一小桶上面有“德士古”字樣的鐵皮汽油,開門下車:“你先進去吧,局長還等著呢,有這個足夠到油站瞭。”

丁戰國點點頭,隨後下瞭車,朝公安局大門走去。

進瞭大門,丁戰國直奔高陽辦公室,疲憊的他在給高陽匯報瞭老耿一傢的情況後,口幹舌燥。他端起面前茶幾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水燙,他又急,喝得吸溜吸溜的。

高陽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回味著這趟尋人之旅的發現:“有那些錢,地都不用種,夠在鄉下過下半輩子瞭。這麼多錢,買的是什麼?”

丁戰國喝完,意猶未盡地放下杯子:“他們前腳剛走,我們後腳就到瞭。相差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屋子裡留下的雪茄味還在。”

“烏龜還是比兔子快呀。”高陽一陣感慨。

“很明顯,門房被人收買,悄悄把肥皂給瞭陳彬。事一出,人就跑瞭。”

高陽點瞭點頭,但似乎並不是同意丁戰國的觀點,他陷在自己的推斷世界裡:“這個神秘人,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你們到達之前,趕到瞭老耿傢。無巧不成書,這比說書人的東西都巧啊。”

丁戰國看著他,註意到高陽臉上帶著的一絲疑惑。

夕陽斜斜地照在李春秋傢的窗欞上,這個時間,他傢的窗簾卻是緊閉的。

李春秋拉開瞭燈,坐在桌前,看著從魏一平傢樓下垃圾桶裡找到的那截燃燒瞭一大半的字條。

殘缺的字條上寫的似乎是一道道減法算式:

8843670……

-1926……

李春秋看著這組數字,陷入瞭沉思。

這組“1926”的數字應該是最後一道加密程序。那麼,它又代表的是什麼?莫非是年代?

他想到瞭十年前趙秉義將郵政通訊錄交給他的場景。

趙秉義……

他仔細琢磨著,這份通訊錄密碼的制定和解密,都是由趙秉義一手策劃的。那麼,“1926”到底是什麼?

李春秋苦苦思索著,許久,他忽然想到瞭趙冬梅。

今天他問她:“你怎麼,也進瞭軍統?”

趙冬梅說:“那年我十二歲。我爸說,他要出趟門,讓我在傢裡等他。他卻再也沒回來。”

想到這裡,李春秋眼前一亮。

他終於明白瞭。1938年的時候,趙冬梅十二歲。那麼她的出生時間,就是在1926年。解密的最後一道鎖,他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趙冬梅的生日!同樣作為一個父親,李春秋早該想到,女兒的生日,是趙秉義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數字。

這一下子,李春秋全明白瞭,他連忙走到床邊,翻出瞭趙冬梅的那隻皮箱,在裡面翻找,卻沒找出任何與她生日有關的線索。

啪,李春秋蓋上箱子,他抬起頭,環視著屋子裡的傢具。

魏一平喚醒潛伏特務的工作已經開始瞭,每耽擱一分鐘,就意味著一顆活動的炸彈失去控制。他必須再快一些,把密碼本的謎團解開才行。

李春秋匆匆走到桌邊,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仔細地翻找著裡面的東西。就在他拉開其中一個抽屜時,他愣住瞭,他清楚地記得中午自己將那把殺魚的剪刀親手放進瞭這個抽屜裡,而現在,抽屜裡的那把剪刀不見瞭。

他蹙著眉,神色嚴峻,思考瞭幾秒後,意識到瞭事態的嚴重性。他馬上走到門口摘下大衣,開門走瞭出去。

此時,趙冬梅已經靜靜地站在那道她不願卻又不得不進的院門的大門口。她在門口停瞭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推開虛掩的門,走瞭進去。

而那個日本男人,此刻正盤著腿伏在正房的炕桌上,繪制著一幅地圖。他手裡握著一支黑色鉛筆,在地圖上畫著一條曲線。

畫瞭一會兒,他把手中的鉛筆放下,拿起筆架上的一管細毛筆,蘸瞭蘸硯臺裡的朱砂,在那條曲線上的一個位置標註瞭三個字:教場北。

“咚咚咚——”正在此時,正房的大門上突然響起瞭一陣敲門聲。

男子回頭看瞭一眼,把毛筆放下,剛要下炕,好像又想到瞭什麼,拿起那塊硯臺壓在瞭地圖上面。

天色漸漸暗瞭下來,李春秋站在街道邊的路燈下,焦灼地揮手攔車,卻始終沒有攔到一輛車。

他開始顯得有些焦躁不安起來。

正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一輛車身泥濘的吉普車突然開瞭過來,直接停在他的面前。

“李大夫?”小唐從車窗裡探出瞭半個腦袋。

見來人是小唐,李春秋失瞭色的眼睛頓時再度泛起瞭光。問小唐借瞭車,他便神色匆匆地往趙冬梅描述的方向開去。

一路上,他開得飛快,兩邊的電線桿從車窗兩側飛快地向後移動。

往西南方向開瞭好一會兒後,他透過車的前擋風玻璃,看見一個火車道口正在車的前方。這和趙冬梅的描述完全一致。

“轟隆轟隆——”

他忽然聽到瞭一列火車由遠及近開過來的聲音,道口的紅白警告桿漸漸地放下來。

李春秋滿臉焦急,他索性一咬牙,把油門踩到底,在紅白警告桿即將落下的一剎那,幾乎是擦著它的下沿,開瞭過去。

他剛剛開過火車道口,一列火車就轟鳴著開瞭過去,電光石火間,兩車擦肩而過。

昏暗的光線下,日本男人住所的地磚上,散亂地扔著手銬、細鞭、男式的襯衫和褲子,還有女式的各類內外衣服等雜物。

趙冬梅面容憔悴地趴在炕席上,她的正前方是一把椅子,上面搭著她的大衣。

日本男人蹲在一邊,看著她後背上長長的一道血痕,眼神迷離。他用手指慢慢地撫摸著這道血痕。

被撫摸著的趙冬梅一臉麻木,仍安靜地趴在那兒,任由日本男人撫摸著,趁日本男人專心撫摸之際,她將手悄無聲息地伸進瞭自己的大衣口袋。

正在這時,日本男人忽然將她的身體翻瞭過來,開始瘋狂地親吻著她的脖子。

趙冬梅將壓在身後的手慢慢地抽瞭出來,她的手裡赫然多出瞭那把傢裡的剪刀。

她的手臂突然使勁兒地向上一揚,猛地將剪刀插進瞭日本男人的下身!

迷醉裡的日本男人一聲慘叫,痛得摔倒在一邊。他一把推開趙冬梅,咬著牙拔出瞭那把正在滴血的剪刀,疼得一張臉都白瞭。

趙冬梅從炕上跳瞭下去,抓起衣服和靴子,迅速地往外面跑去,但因為跑得太急,一個踉蹌,摔在瞭地上。

日本男人憤恨地抓著剪刀撲瞭過去。

趙冬梅下意識地抓起炕桌上的那方硯臺,硯臺下面壓著的那張地圖隨即飄瞭起來。

她拿起硯臺,朝著日本男人的眉角狠狠地砸瞭下去。日本男人被砸得一個重心不穩,摔倒在地,腦袋“咚”的一聲磕在瞭堅硬的地磚上,昏瞭過去。他的眉角處被砸出瞭一個小坑,一股鮮血順著那個小坑汩汩地往外流。

而那張隨著硯臺從空中飄落下來的地圖,掉在瞭趙冬梅的大衣上。

趙冬梅胡亂地穿著衣服,一眼瞥見大衣上蓋著的那張地圖,她慌亂中飛快地撿起來看瞭一眼。

“教場北”三個非常醒目的紅字映入瞭她的眼簾,來不及細想,隻是一瞬間的工夫,她便扔掉地圖,向門外跑去。

而那張地圖被她扔在瞭日本男人身邊的不遠處,在她跑出大門的一剎那,日本男人的手指微微動瞭一下。

讓趙冬梅沒想到的是,那張地圖上已經沾上瞭她的血手印。

清冷的月光下,跑出那片居民區的趙冬梅,在雪地中向前奔跑,一串新鮮的腳印順著公路向前不斷延伸。

漸漸地,趙冬梅的腳步慢瞭下來,她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瞭。她迷茫地望著四周,天地間一片荒涼灰暗,看不到一個人影。

忽然,她看到遠處公路的盡頭,有兩束車燈照瞭過來。

她伸出手,拼命地向那輛汽車揮舞,然而,那輛汽車從趙冬梅身邊呼嘯而過,沒有任何停車的意思。

趙冬梅望著遠去的汽車,一臉絕望。

一輛卡車亮著車燈行駛在雪夜中,車燈照亮的是一條土路。和之前趙冬梅逃跑的那條公路相比,這條路明顯顛簸不平,也很窄。

這輛卡車慢慢地停在路邊,車燈射出的光刺向黑暗深處。

車門開瞭,一個裹著羊皮襖的司機縮著脖子從車裡跳瞭下來,他來到路邊,扯開褲子開始撒尿。

尿完瞭,他打瞭個哆嗦,刺骨的寒氣逼得他還來不及系上褲子,就往車裡跑去。

一鉆進車裡,他就連忙關上車門,把氈帽摘下來,搓著就這麼一小會兒便已經凍僵瞭的手。搓瞭會兒,他正準備拉桿開動,忽然聽到瞭什麼,於是轉過臉往旁邊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仿佛連頭發都豎瞭起來!

隻見車門的玻璃車窗上,一張慘白的人臉正貼在外面,死死地盯著他。盯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日本男人。

數九隆冬,趙冬梅凍得腿腳都僵瞭,她的兩隻手緊緊地環抱著自己的肩膀,艱難地往前走著。

身後有汽車的馬達聲傳來,她轉身朝身後望去。很快,不遠處便有兩束車燈照瞭過來,緊接著,她看見一輛卡車朝著她的方向駛瞭過來。她停住腳步,拼命地朝那輛車揮動手臂。

那輛車飛快地向她逼近,兩束刺眼的車燈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卡車直沖著她飛快地開過來,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

這一瞬間,趙冬梅醒悟瞭,她一閃身,卡車擦著她的身體沖瞭過去。她被巨大的勁風一掃,摔倒在地上。

卡車一個急剎車,停瞭下來,坐在駕駛室裡的日本男人從後視鏡裡看到瞭跌倒在路邊的趙冬梅。他掛上倒擋,踩下油門踏板,卡車急速往後倒去,向趙冬梅的身體碾軋瞭過去。

眼看卡車呼嘯而來,趙冬梅咬著牙,朝路基下方拼盡全力一跳,跳到瞭下面的田野上。

日本男人的眼珠子也紅瞭,他扳著沉重的方向盤,調整好方向,猛地一踩油門,沖出瞭公路。

積著薄雪的曠野上,被車燈籠罩著的趙冬梅拼命地瘋狂跑著,可一個趔趄,她摔倒在地上。

卡車瘋瞭一樣地朝她碾軋過去。車頭離她越來越近,她再也躲不瞭瞭。

正在這時,“咣當”一聲悶響,卡車突然矮瞭一截。它的前車輪陷進瞭一個雪坑,車頭貼著趙冬梅停住瞭,僅僅分毫之差,就會奪瞭她的性命。

趙冬梅的一張臉蒼白如紙。

日本男人把油門踏板踩到瞭底。

曠野上,這輛重型卡車不斷地顫抖怒吼著,車輪在雪坑裡不停地空轉。

最終,日本男人放棄瞭。他拉開兩個座位之間油膩膩的工具箱,從裡面找出瞭一把沉重的扳手。他忍著疼,推開車門,跳下瞭車,此刻車頭前的雪地上已空無一人。

他抬頭看去,隻見月光下的趙冬梅正沒命地向前跑去。

日本男人一個跨步追上去,但剛跑瞭兩步就停住瞭。他痛苦地將手摸向瞭兩腿間,再拿起來的時候,手上已全是鮮血。

他望著自己的手,微微地哆嗦著。

狼狽不堪的趙冬梅終於爬上瞭路基,重新回到瞭公路上。她披頭散發,不管不顧地往前跑著。

突然,兩道車燈在前面亮瞭起來,將她面前的道路照得清清楚楚。

她大吃一驚,轉身就向後跑去。整整一個晚上的折騰已經讓她筋疲力盡瞭,沒跑兩步,腿便一軟,跌坐在瞭地上。

車停瞭下來,一雙穿著皮鞋的腳朝她走瞭過來。

趙冬梅拼命往前爬去,但是沒有用,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瞭。

她眼看著這雙皮鞋走到瞭她面前,站住瞭。她絕望地抬起瞭頭,看瞭一眼,瞬間,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亮光,而後便昏瞭過去。

這雙皮鞋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李春秋。

無可奈何的日本男人此時已經回到瞭自己的住處,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炕席上,一張臉毫無血色。

在他垂在炕沿的雙腿之間,蹲著一個戴著口罩的男人。他抬起眼皮看瞭看日本男人,說:“忍著點。”

日本男人緊緊咬著嘴唇,悶叫瞭一聲,他的嘴唇都被自己咬破瞭。

給他醫治的男人慢慢站起來,然後把口罩摘瞭,竟是騰達飛。

他看看日本男人,喃喃地嘮叨著,像父親責怪兒子一樣:“要我說,誰都賴不著,都怪自己。”

日本男人虛弱地喘著氣,他還沒緩過勁兒來。劇痛讓他連呼吸都得小口小口的。他聽見騰達飛絮絮叨叨地說:“說到底,人還是種動物。不抽不喝,什麼都不好,本以為你脫俗超凡成神仙瞭,非就好這麼一樣,又成人瞭。”

騰達飛把他扶起來:“現在好,人都不是瞭。”

他看瞭這個日本男人一眼,有些揶揄地說:“也好。女人嘛,沾上就是禍水,不沾也好。”

日本男人緩瞭一會兒,才喘過氣來,聲音很低,虛弱地說:“殺瞭她。得殺。”

騰達飛坐到一邊,語氣像是在哄小孩一樣:“殺殺殺,一定殺。殺瞭給你報仇,手指頭給你剁下來,放你那盤子裡,行吧。還是那句話,包括回日本的船票,你要什麼我都給,我隻要我想要的東西。秘道的圖紙弄好瞭,別的都好說。”

日本男人看著傷口,小心地說:“不能晚,早點兒殺,越早越好。”

騰達飛有點兒不耐煩瞭,他剛想說什麼,便看見日本男人伸手從枕頭底下拽出瞭一張沒有畫完的地圖,上面有一個清晰的血指紋。

日本男人臉色蒼白地說:“她看見這個瞭。”

騰達飛一下子愣住瞭。

車燈照亮瞭前面的路,夜幕下,萬傢燈火。李春秋已經把車開進瞭市區。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趙冬梅頭發凌亂,臉色蒼白,她緊緊地把自己裹在大衣裡,身上還蓋著李春秋帶著的一件皮夾克,疲憊地窩在那裡一動不動。

道路兩旁的電線桿飛快地從車窗兩側閃過。

李春秋一臉凝重,他慢慢地說:“你當時應該紮他的喉嚨。既然動瞭手,就不該留活口。你是個女人,手上沒力氣,要捅他的要害。”

“我從來沒殺過人。”趙冬梅輕輕地說。

李春秋轉過臉,看瞭她一眼,然後問:“冒著失血過多和暴露底牌的危險,他追瞭你幾裡路。為什麼?”

“我看見瞭不該看的東西。”

“什麼?”

“像是一份地圖,又不像。看得太快,什麼都沒記住,就記著上面有個紅筆標著的地方——‘北教場’。”

這是一個靜靜的夜晚。李春秋問一句,趙冬梅就答一句,說話的聲音都不高,語速都不快。此時此刻兩個人不像是剛剛脫離瞭危險的搭檔,倒像是一對生活瞭多年的夫妻,言語默契,心態坦誠。

“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什麼也沒想,帶著剪刀就去瞭?”

“不想活瞭,沒意思。”趙冬梅看著車窗外的黑暗,淡淡地說:“黑夜老是這麼長,特別地長。”

聽她這麼說,李春秋心裡有一絲觸動,他頓瞭頓,才說:“你得馬上走。”

“去哪兒?”

“我現在說話,你能聽進去嗎?”

趙冬梅軟塌塌地靠在車座上,目光渙散:“能。我很冷靜,我早就當自己已經死瞭。”

“一會兒我會送你去一個地方,是一傢旅社。找到前臺,告訴她,秋先生訂好的房間。掌櫃的會把216的房間鑰匙給你。假如有人多嘴,你就說你是我太太。”

趙冬梅轉過頭,看著他。

李春秋繼續說:“進去以後,關好門,把床頭櫃挪開,下面有一塊木地板是活的。暗格裡放著一些錢和一根金條,你都拿著,路上用。”

“去哪兒?”

李春秋看著前方的路,回答說:“衣櫃裡有一套新衣服,圍巾、帽子和手套都是加厚的,還有一雙靴子,把它們都穿上。這種天氣,別把自己凍著。”

“你和我一起走嗎?”趙冬梅看著他的側臉,問道。

李春秋沒說話。

“你帶我走吧,去哪兒都行。”她期盼地看著李春秋,“咱們去鄉下,去北平,去吉林,隨便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哪怕在山裡,一輩子都不出來。你想孩子,我給你再生一個。等以後有機會,你把姚蘭也接過去,我怎麼都行!”

“咱倆要走,就一個也走不瞭瞭。”李春秋輕輕地打斷瞭她的話。

聽到這句話,趙冬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瞭。

李春秋接著說:“脫瞭身,改個名字,找個好人傢,等共產黨把全國都解放瞭,安安穩穩地過幾天正常人的日子。你和我不一樣,你手裡沒人命。等太平瞭,給你爸燒紙的時候,替我捎句話。”

聽到這裡,趙冬梅的眼圈紅瞭。

“你告訴他,跟瞭他那麼多年,活著的時候隻給他敬過禮。他死瞭,我娶瞭你,咱倆就叫他一聲爹吧。”

車內昏暗的光線下,趙冬梅一下子捂住瞭嘴,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聲來。

“別哭瞭,把眼淚擦幹凈,一會兒別讓人看出來。”

趙冬梅聽著李春秋的話,竭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李春秋雙手握著方向盤,時不時地看她一眼:“我這個人很悲觀,來哈爾濱之前,也沒想到自己能多活十年。這次不一樣,我覺得咱們還能再見面。也許很快。”

趙冬梅使勁地點瞭點頭。

隨後,李春秋突然問道:“你是1926年生的,是嗎?”

趙冬梅點瞭點頭。

“哪天?”

趙冬梅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問起這個,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夫妻一場,我還不知道你的生日,太說不過去瞭。”李春秋故意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說。

“10月22日。”

“我會記住的。”

“你怎麼辦?”她擔憂地問,然後補瞭一句:“魏一平遲早會知道是你救的我。”

李春秋不說話瞭,他把車開得飛快。

與此同時,魏一平正站在新公寓的客廳裡,表情凝重地拿著電話聽筒:“下餌釣魚都順利,偏偏賣魚出瞭事。”

他陰沉著一張臉,飛快地想著對策:“如果她回瞭傢,一切還都能控制。如果她不在,那就不好說瞭。”

李春秋一路把車開到瞭吉祥旅社門口的街道上,停瞭下來。車窗外,吉祥旅社霓虹燈的招牌亮著。

車內一片沉默。

半晌,李春秋輕輕地說:“走吧。”

趙冬梅直愣愣地看著他,不動,也不說話。

李春秋轉過頭,看向車的前方:“記著我說過的話。路上要是遇著賊,錢都不要瞭,全給他們。這一路風大雪大,把幹糧帶足,萬一趕上車壞瞭,不至於餓死。有時候,一塊饅頭就能救一條命。”

趙冬梅一直靜靜地看著他,仿佛看也看不夠、聽也聽不夠。

“水少帶,帶個結實的杯子就行,著瞭急,吃雪也渴不死人。把空都騰出來,多帶吃的。別怕不好看,衣服有多少就穿多少。”

聽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趙冬梅突然問:“還有別的嗎?”

李春秋頓瞭一下:“沒瞭。”

“看著我。”

“走吧。”李春秋沒有看她,低下瞭頭。

趙冬梅依舊一動不動,她一直看著他,等著。沒辦法,李春秋隻好轉過頭,迎上瞭她的目光。

趙冬梅看著他的眼神很熱切,李春秋明白她在期盼什麼。他把眼神挪開瞭,輕輕地說:“再會吧。”

趙冬梅眼睛裡的熱切慢慢地黯淡瞭下去,她緩緩戴上瞭手套,一隻手已經放到瞭門把手上,又轉身叫著他:“李春秋。”

李春秋望向她。

“要是以後還能再見著,要是你還是一個人,你會娶我嗎?”

李春秋看瞭看她,微笑著說:“也許那時候,你已經當媽媽瞭。”

趙冬梅的眼淚一下子就湧瞭出來。猝不及防地,她突然一下子抱住瞭李春秋,拼命壓抑和克制著自己,無聲地哭瞭起來。

李春秋遲疑瞭一下,最終還是抱住瞭她。

趙冬梅抬起頭,主動吻住瞭他,深情地吻。這個吻,幾乎傾盡瞭她所有的情感。頃刻,一行淚水從趙冬梅的眼角流淌瞭下來。

而後,她松開瞭李春秋,頭也不回地下車走瞭。

看著夜色裡趙冬梅孤獨遠去的背影,車裡的李春秋五味雜陳,傷感不已。這大概是令他最黯然的一個夜晚瞭。

灰墻薄頂,一間簡陋的房子裡,鄭三背對著門,躺在一張單人床上。

這間屋裡除瞭這張床,就隻有一張小桌,上面堆著一笸籮饅頭和一罐腐乳,還有兩個空酒瓶子和一堆花生殼兒,地上則扔著一堆沒有過濾嘴的煙頭。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幾秒後,門開瞭,魏一平走瞭進來。

鄭三一下子坐瞭起來,魏一平站在門口看著他。

鄭三用手搓瞭搓臉,對他說:“還是那句話,巧合。我的人晚到瞭幾分鐘,他看見伯爵咖啡館門口有公安就趕緊走瞭。至於那兒發生瞭什麼,站長,我真的不知道。”

魏一平看瞭他許久,像是在辨別他話裡的真偽,頓瞭頓,才說:“動身吧。”

“去哪兒?”鄭三從床上下來,站起來,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

“咖啡館的事情先放一放,有個急事,得找個人,你跑一趟。”

“找誰?”

“趙冬梅。”

趙冬梅的情緒已經恢復瞭,隻是還稍顯低落。她走在吉祥旅社的走廊深處,來到標著216房號的房間門口,用手裡的鑰匙把門打開。

推門進去的一瞬間,她愣住瞭,隻見房間裡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是陸傑。

趙冬梅完全沒有想到。

見她一進來,陸傑馬上站瞭起來,站得筆直,語速很快,像背誦課文的小學生一樣對她說:“李先生讓我來的。他說你要是生氣,轉身要走,就讓我大聲喊人,把旅社的人都叫來。他說時間很緊,最好把精力都留到路上。我要帶你回牡丹江的老傢,不能去火車站。李先生給找瞭一個趕大車的,他天不亮要去二道河子鎮拉大蘿卜,我們坐他的車去。到瞭二道河子有火車站,坐兩宿就到牡丹江瞭。”

他想瞭想,馬上又說:“李先生還說,半夜裡走要遭點兒罪,可是比較安全。”

趙冬梅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他是怕她不肯跟他走,所以才左一句李先生、右一句李先生。

她心裡頓時百感交集,原來李春秋已經為她安排到瞭這個份兒上。

夜間的哈爾濱火車站依舊人流攢動,暖黃色的燈光下,一列火車停靠在站臺上,陸陸續續有乘客上車、下車。

戴著眼鏡的向慶壽夾在一群下車的乘客裡,從火車上慢慢下來。他拄著手杖,步履緩慢地走著。

一陣刺骨的寒風刮過,他止不住地咳嗽。

送走瞭趙冬梅,李春秋回到瞭那個屬於他們的傢,他站在門前掏出鑰匙打開瞭門鎖。

他拖著疲憊的身子,推門走瞭進來,黑暗中,他順手打開瞭燈,開始脫身上的大衣。脫瞭一半,他好似感覺到瞭什麼,警覺地回過頭一看,隻見魏一平正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

亮堂堂的屋子裡,他沉穩地坐著,也不看李春秋,隻管端起手裡的茶杯,喝瞭一口熱茶。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