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大的屋子裡,一盞散發著柔和的黃色燈光的吊燈照亮瞭整個屋子,灶上鐵爐子裡燒著的水已經大開,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兒。

李春秋走過去端起那壺水,倒進瞭茶壺中。魏一平的茶杯已經空瞭,李春秋拿起茶壺給他的杯子添水,他的動作很穩,壺口流出來的熱水一滴不灑地鉆進瞭茶杯裡。

魏一平把冒著熱氣兒的茶杯拿起來,在手裡轉著:“其實我能理解。如果我是你,我也這麼做。”

李春秋沒有說話,他給魏一平添完水,又沉默著給自己的杯子裡倒滿。

魏一平嘮嘮叨叨的,像在感慨:“你想想,一張床上躺瞭那麼久,說走就走瞭。半夜醒瞭,你想找個人,往旁邊一摸,連個影子都沒有。說句不好聽的,趕上個生病,連個端水的人都找不著,那種滋味我太懂瞭。”

“這麼多年瞭,您也不找一個。”

“不敢啊,就怕和你一樣。因為什麼事不得不分開的時候,這兒疼,疼得睡不著。”說話間,魏一平指瞭指心臟的位置。

聽著這話,李春秋心裡有一絲觸動,他靜靜地看著魏一平的眼睛。

魏一平接著說:“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也不是塊木頭,你心裡怎麼想的,我也一樣怎麼想。我要是你,我也會偷偷回去見姚蘭,更何況還有孩子。怎麼樣,好點兒瞭嗎?”

聽到這裡,李春秋才明白過來,原來魏一平是在說姚蘭,他顯得有些疲憊地說:“還有點兒燒。反反復復的,老是好不瞭。”

“小孩子嘛,很正常,長大就好瞭。你聽我這句話,過年前,他肯定能好。”

李春秋欣慰地點瞭點頭,然後看著喝茶的魏一平,問:“站長,您來我這兒,是找我,還是找趙冬梅?”

倏地,魏一平的茶杯停在瞭嘴邊,他頓瞭頓,才慢慢喝瞭下去。

“這麼晚瞭,她都沒回來,我是說……會不會是出什麼事瞭?”

“關於她的任務,她都跟你說瞭吧?”魏一平把茶杯放下,看著他。

“兩個人在這麼小的一張床上躺著,身上有傷,怎麼也瞞不住。除瞭這個,她什麼都沒說。”

魏一平故意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是嗎,下午給你把槍,都能把我給崩瞭,現在又開始講紀律啦。”

李春秋眼皮耷拉瞭一下,然後很誠懇地說:“下午血管子一燙,腦子就不在傢瞭,抱歉……”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魏一平就打斷瞭他:“別說抱歉。咱倆換換,我也一樣會這麼做。你要不這樣,反倒不是你瞭,那你和鄭三有什麼區別?是吧?”

沒人說話,墻上的鐘表嘀嗒嘀嗒地走著,在這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

良久,李春秋才問:“趙冬梅……她晚上還會回來嗎?”

說罷,他又補瞭一句:“不管她回不回得來,我是她的丈夫,我得知道。周圍的鄰居、單位的同事,誰問起來,我得有一套說辭。天一亮我就上班瞭,婚假休完,大傢關心的都是新娘子。”

“是啊,是啊。喜糖總得給大傢分,這話題肯定也少不瞭。”魏一平停瞭停,又慢慢說:“本來今天天一黑,她的任務就結束瞭,偏偏出瞭點兒小事,小過失。等她回來,你告訴她,沒什麼。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叫她別害怕。”

李春秋沉默瞭一會兒,問:“她不會出什麼事吧?”

“能出什麼事?”

“她會死嗎?”李春秋定定地看著魏一平,眼神裡透著深深的擔憂。

魏一平微微一愣,看瞭他好一會兒,才說:“你還真是喜歡上她瞭。”

吉祥旅社,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在216號房外響起。

趙冬梅連大衣都沒脫,警惕地走過來,湊在門邊,不說話,靜靜地聽著門外的動靜,直到門縫裡傳來陸傑壓著聲音的喚聲,她才打開瞭門。

門外,眉毛上還沾著白霜的陸傑迅速走瞭進來,一進來,就說:“見過趕車的瞭,他吃口東西就動身,讓咱們在霽虹橋等他。”

他一邊說話,一邊開始著急忙慌地收拾東西,把床上趙冬梅換下來的衣服往行李裡裝,拿這個裝那個,一陣手忙腳亂。

趙冬梅靜靜地看著他,從他的樣子看,她就知道他一定沒有經歷過急事。

陸傑手裡拿著一個用佈緊緊裹著的小包,他先是把它塞進瞭一個包裡,想想覺得不妥,又拿瞭出來,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將這個小包往哪兒放。

他抬起頭,看見趙冬梅正瞧著他,便解釋說:“這麼些錢,放哪兒我都怕丟,要不我就揣身上吧。”

趙冬梅看著他:“咱們就這麼走瞭。”

陸傑微微一愣,沒明白她想說什麼。

“我跟著你回瞭牡丹江,就再也不來這兒瞭。為瞭我,你就得永遠離開哈爾濱,不後悔嗎?”

“不,不後悔。不和你回去我才後悔。”見她這樣問,陸傑毫不猶豫地回答,然後他看著趙冬梅,又說:“要不是你,我早就回老傢瞭。”

趙冬梅看瞭看他,有些感慨:“好好的,都要過年瞭,怎麼突然就要跟你去牡丹江……李春秋怎麼和你說的?”

“你欠瞭高利貸,債主上門瞭。錢不是小數,咱們倆加起來也還不上。”陸傑挺實誠,將李春秋的說辭沒有絲毫隱瞞地說瞭出來。

“還有嗎?”

“有。說要是今天不走,就再也走不瞭瞭。那些人咱們惹不起。”

“還有嗎?”

陸傑的臉稍微有些紅,他壯著膽子說:“他讓我好好照顧你,就像兩口子一樣。”

趙冬梅沒說話,幽幽地嘆瞭口氣。

她不知道,此時,她的傢中,魏一平已經離開瞭,孤燈下,李春秋正拿著她的相框,出神地看著。

李春秋從未這樣看過她,哪怕是她的照片。

燈光下,照片裡的趙冬梅,正對著他微笑。

平安地離開哈爾濱,離開這個血腥的世界,和一個愛著自己的人,過安穩的日子,這是李春秋能想象到的作為一個間諜的趙冬梅最好的結局瞭。

他奢望著,有一天,自己和姚蘭也能帶著孩子,像趙冬梅一樣,離開這裡。可是,能有那麼一天嗎?他不知道。

隆冬的哈爾濱,夜晚冷得讓人瑟瑟發抖,凜冽的北風呼嘯著。

市郊一條通往小鎮的土路上,一輛馬車冒著刺骨的寒風行進。

微微顛簸的馬車上,趙冬梅和陸傑把自己裹成瞭大粽子。他們頭上裹著圍巾,身上披著一床舊被子,蜷縮在一起,眉毛上都是冰霜,像逃難一樣地相互依偎著。

戴著一頂厚棉帽的陸傑盡量坐直身子,好讓趙冬梅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顛簸中,他情不自禁地看瞭一眼趙冬梅。

寒風中,他竟是一臉幸福。

這個時候,丁戰國的傢臥室的臺燈還亮著,昏暗的燈光下,丁戰國沉著一張臉,坐在臥室裡的桌子前。

李春秋撰寫的那份屍檢報告平平整整地被他擺在桌上,報告旁邊是一個相框,裡面放的是一張他和李春秋的合影。

他深深地凝視著照片裡的李春秋,整夜無眠。

翌日清早,一條偏僻的小街路邊,李春秋獨自一人坐在從小唐那裡借來的吉普車裡,靜等著。

不一會兒,車門被拉開瞭,陳立業鉆瞭進來,他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直視李春秋的目光裡閃爍著期待的光:“怎麼樣,找到瞭?”

“19261022,記住它。這組數字就是密碼本的最後一道解密鎖。你把郵政通訊錄上顯示的數字減去這八個數字,得到的結果,再和《孽海花》對照,應該就能查出來。”

“好。”陳立業立刻默記著,臉上抑不住的欣喜。

“還有個事。”李春秋突然說。

默記完的陳立業凝視著他。

“他們找瞭個日本人,這個人的具體背景還不太清楚,隻知道他正在繪制一份秘密的地圖。我總覺得,它和‘黑虎計劃’有關。”

“知道他住在哪兒嗎?”陳立業頗感意外。

李春秋搖瞭搖頭:“他很隱秘,知道他住處的人非常少。”

“你說的是一份什麼樣的地圖?”

“現在還不清楚。趙冬梅隻看瞭一眼,她能記住的,就是有一個叫‘北教場’的地方。”

“北教場?它代表的是什麼呢?”陳立業細細地琢磨著。

和陳立業分開後,李春秋開著那輛吉普車進瞭市公安局大門,一路穿過大院,在車庫門口停瞭下來。

“李哥?”

剛從車裡出來的李春秋,就聽見有人在身後叫他。

回頭一看,是手裡提著暖水瓶的小李,正從一邊走過來:“我就看著開車的人像你,小唐什麼時候這麼穩過呀。”

李春秋笑笑:“叫他聽見,以後法醫科別想問人傢借車瞭。”

說笑間,倆人往辦公大樓走去,小李還是那副絮絮叨叨的勁兒:“你就休瞭三天,我怎麼覺著那麼長啊,像一個月似的。”

“惦記我,怎麼不去傢裡看看?”

“我是想去啊,我們好幾個人都想去,可誰也不知道你新傢住哪兒啊。這事,也不能去問老嫂子,是吧?”

李春秋看瞭他一眼,小李馬上閉嘴瞭,他笑得揶揄,很顯然,他是故意這麼說笑的。

倆人往裡走著,小李看看左右沒人,神神秘秘地說:“好在也就三天。你再休下去,功勞都讓別人搶啦。”

李春秋看看他:“誰啊?”

“丁科長唄。”

“怎麼回事?”

“還是你做的陳彬的那份屍檢報告,一直都在他手裡。第二天我朝他要,不給,抱著就不撒手,說還沒看完。又不是看長篇小說,一份報告能看多長時間哪?”小李一臉不滿的表情。

李春秋看著他,認真地聽他說。

“不過,還真讓他給找著好東西瞭。”小李小聲說,“就是那個肥皂水。他覺得那是條線索,帶著小唐倆人去山裡查瞭一天。聽說進展很大,連高局長都豎大拇指瞭。”

聽他這麼一說,李春秋腦子飛快地轉著。

“現在好瞭,除瞭我,沒人知道這線索是您發現的瞭。”小李滿臉不屑。

李春秋笑瞭笑:“別這麼說,丁科長不是那樣的人。”

說話間,李春秋和小李已經穿過走廊。小李的嘴,一張一合,還在嘮嘮叨叨地說著。李春秋沒再聽進去,他仔細地回想著對於這份驗屍報告,丁戰國的一些舉動。

陳彬暴斃的那天晚上,丁戰國沒有通知任何人,在高陽的辦公室提到驗屍報告的時候,丁戰國卻意外出現,打斷瞭話題的繼續。在他休假的這三天裡,丁戰國在忙碌什麼?

以他對丁戰國的瞭解,他並不是一個瞞天過海、貪功攬賞的人。既然如此,他何以這麼反常?除非,他是在刻意地隱瞞著什麼。

這樣想著,李春秋繼續往前走,轉眼,已經和小李走到瞭法醫科的門口。

李春秋看著眼前這扇緊閉的房門,站住瞭。他在腦海裡大膽地假設,如果丁戰國心裡真有不為人知的秘密,那麼他一定會主動出擊,此時此刻,他就應該已經提前坐在裡面,等著自己瞭。

思及至此,李春秋伸手推開房門。

“咯吱”一聲,門開瞭。

房間裡,坐在椅子上的丁戰國轉過臉來,微笑地看著他。

見他們進屋,丁戰國立刻站起身,反客為主,客套地接過小李剛剛打回來的暖水瓶,繞在辦公桌間,給他們的杯子裡添水。

他走到李春秋面前,對著他面前桌上的一個杯子,把熱氣騰騰的水倒瞭進去。他一邊添水,一邊對李春秋說:“說起來,這條路還是你給指出來的。”

“是嗎?”李春秋端起那杯茶,呼呼地吹著杯口的熱氣兒。

“你不是在報告裡提到肥皂水的事嘛,屍體右臂的袖口上。你這婚假休的把什麼都忘瞭?”丁戰國把暖水瓶放下。

“心思是得往回收瞭。”李春秋自嘲地笑瞭笑。

“哪來的肥皂呢?我們幾個可是連牙膏都沒來得及帶。這塊肥皂,和陳彬的越獄,又有什麼關系?”丁戰國故意拋出瞭這個疑問。

小李抱著杯子忘瞭喝,滿臉好奇地聽著,他倒是很想知道其中緣由,李春秋則在一旁低著頭繼續喝茶。

丁戰國繼續說:“我做個假設啊,有人把肥皂遞到瞭他的手裡,放到嘴裡一咬,就是白沫子。看守的小胡以為他犯瞭病,過去查看的時候,遭瞭不測。”

小李像聽說書的一樣地入瞭神,圓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丁戰國。

這時,李春秋發問瞭:“除瞭你們幾個,那個自來水處理站裡,還有別人嗎?”

“門房。小唐去看過瞭,他……”

沒等丁戰國說完,李春秋就接瞭一句:“失蹤瞭?”

丁戰國點點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們昨天去瞭一趟樺樹溝,那個門房的老傢。就差一步,沒能看見給他傢裡送錢的人。”

李春秋有些惋惜道:“這麼說的話,這個門房怕是找不著瞭。”

“是啊。人命案子往往就是這樣,差一步,就步步都趕不上。這事,麻煩瞭。”

小李抱著茶杯,看看李春秋,再看看丁戰國,一臉著急地等著他們倆繼續分析推理。

丁戰國低頭喝茶,他瞟瞭李春秋一眼。

李春秋陷入瞭沉思。他在想,如果丁戰國說的都是真的,這件事情就更復雜瞭。魏一平不可能,也沒必要背著自己去買通門房,搞這一出失敗的越獄行動,還無因無果,這不像魏一平的做法。反倒是丁戰國,言談舉止都似乎非比尋常。

半晌後,李春秋忽然開口說:“要不這樣——”

丁戰國一下子從杯間抬起頭看向他。

李春秋望瞭望小李,問:“小李,今天事多嗎?”

“不多。都幹完瞭。”小李木呆呆地回答他。

李春秋站起來:“要不咱們再去一趟現場。”

聽到這裡,丁戰國馬上接瞭一句:“那地方可不近。”

“閑著也是閑著。這事有意思,我想再去看看。別到時候讓高局長真以為我娶瞭個新老婆,案子上的什麼事就都不管瞭。”

小李有些興奮,馬上站起來就收拾東西,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李春秋沖丁戰國張開瞭手:“早晨白還瞭。昨天你們那車還得借借,今天用完瞭,讓小李給你擦車。”

丁戰國將攥著鑰匙的手慢慢從衣兜裡掏出來,他沒把鑰匙給李春秋,而是捏在自己的手裡:“這麼大的事,別把我撂下呀,有功有勞,給我也分點兒。”

他拍瞭拍李春秋:“我陪你們一起去。”

李春秋笑瞭,笑容有些微妙。

魏一平公寓附近的街道上,一輛轎車靜靜地停在路邊。鄭三坐在駕駛座上,耐心地等著。

不一會兒,車門開瞭,魏一平鉆瞭進來。他嘴上起瞭一個泡,神情有些焦灼,一進來就問:“怎麼樣?”

“守瞭一宿,她都沒有回傢。”

“十二個小時瞭,她能去哪兒呢?”魏一平緊鎖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沒有留下任何尾巴,走得幹幹凈凈。我總覺著,憑她一個人的能力,做不到這麼周密。”鄭三推測著。

“你想說什麼?”

鄭三靜靜地坐在那兒,沒有開口。

魏一平頓瞭頓,說:“她看見瞭不該看見的東西。接著找,哪怕追到漠河,你也得把她帶回來。”

“要是不肯回來呢?”

魏一平嘆瞭口氣,遞給他一張報紙裹著的東西。鄭三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把烏黑的手槍。

鄭三帶著那把烏黑的手槍,獨自一人來到瞭啤酒廠。啤酒廠的辦公室,粗磚灰墻,笨桌笨椅,看上去很簡陋。

一個戴著厚厚眼鏡片的辦公室主任坐在辦公桌前,翻著請假條:“在這兒瞭。趙冬梅,婚假,歇到初六。”

鄭三客客氣氣地坐在他對面,探頭看著請假條,問:“初六呀。那等於過年前就不上班啦。”

“是啊,要有事,直接去她傢裡吧。”

鄭三想瞭想,又問:“她在廠裡,有什麼要好的朋友嗎?”

辦公室主任抬起頭,思索瞭一會兒才說:“這個好像沒有吧。冬梅性子內向,平時也不多說話,跟誰都差不多。”

“謝謝。”鄭三有些失望。他站起來,把手套戴上,往門外走去,他的一隻腳剛邁出門,忽然想到瞭什麼,回過頭來問道:“對瞭,今天早晨,廠裡還有誰沒上班嗎?”

辦公室主任看著他,有些奇怪他的問題,不過還是回答瞭他:“有啊。一個維修工。”

“叫什麼名字?”

“陸傑。”

鄭三嘴角勾起一抹笑,再次謝過辦公室主任後,出瞭啤酒廠,就往陸傑傢趕去。

在陸傑傢打探過後,鄭三找瞭一個公用電話亭,進去撥瞭一個電話,他抱著電話聽筒對電話那端的魏一平說:“那個叫陸傑的也不見瞭,我去瞭他傢,看樣子昨天晚上就沒回去。走得很急,連爐子裡的火都沒顧得上熄。”

他一邊說,一邊註意周圍的情況:“查過瞭,老傢在牡丹江。對,我能肯定沒坐火車,我的人在車站守瞭一夜,沒見過這個人,也沒見過趙冬梅。明白,我這就動身。”

說完,鄭三把電話聽筒放下,推門走瞭出去。

二道河子附近小路的一輛馬車上,戴著厚棉帽的陸傑臉上止不住地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心裡高興,話就多,他的嘴裡噴著白氣,嘮嘮叨叨地說:“牡丹江地方不大,產的東西可不少。山雞狍子、野豬松蘑,要什麼都有。鄉下過年也比哈爾濱熱鬧,回去你什麼都不管,就坐在火炕上,想吃啥我給你弄啥。”

趙冬梅靠在他身上,沒有說話,出神地望著車後蜿蜒的小路。

“有點兒舍不得吧?”陸傑看瞭看她,輕輕地問。

“嗯?”趙冬梅這才轉過頭看他。

“沒什麼。我看你不說話,以為你不高興。”

趙冬梅沒有說話,沖他敷衍地笑瞭笑。

陸傑也沒話可說瞭,他一雙眼睛看著前方,良久,忽然說:“我知道你喜歡的是李先生,要不是出瞭這檔子事,咱倆也不會在一起。你放心,等你的麻煩過去瞭,你要是還想回哈爾濱,我再陪你回去。有什麼話你都別憋在心裡,我這人臉皮厚,心也粗,受得住。”

這句話說得情真意切。趙冬梅看看他,忽然“撲哧”一笑。

陸傑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笑瞭,傻愣愣地看著她。

趙冬梅依偎到他身上,手挽著陸傑的胳膊,緊緊地靠到瞭他的身上。這一系列舉動,讓陸傑十分激動。

正在這時,馬車忽然慢慢地停瞭下來,車把式在前頭喊瞭一句:“到瞭。二道河子。”

趙冬梅和陸傑回身望去,不遠處,有一座銀裝素裹的小鎮。

一輛滿身泥濘的吉普車在公路上行駛,不一會兒便越過刻著“南郊”字樣的斑駁界碑,疾馳而過。

小李開著車,李春秋和丁戰國並排坐在後排座上。

李春秋安靜地望著車窗外空曠的雪野,丁戰國則有些百無聊賴地將手指頭搭在面前的靠背上,一敲一敲地。

李春秋看著窗外,突然說:“你說,跑這麼遠,就為瞭關一個人。他得有多重要啊,才能享受這麼高的待遇?”

“兩次,押在局裡的犯人都出瞭事,誰也不知道到底哪張牌出瞭問題。牌面上看,都清清白白的,到頭來輸得連褲子都找不著瞭,不防不行啊。”丁戰國這話說得有些感慨。

“可還是沒防住。”李春秋揶揄地說。

“命,我就這命。唉,你說這東西,也不能不信哪。忙完這幾天,我得去燒燒香,拜拜。要不要一起去?”

李春秋轉過頭笑瞭笑:“堂堂偵查科的副科長,不好好查案子,跑到廟裡去燒香拜佛,那和國民黨有什麼區別?”

丁戰國也笑瞭:“哪個黨走得夜路多瞭,心一樣得虛。我手裡攤的事太多瞭,不由得你不含糊。想想看,咱們的那棟大樓裡,也許就真的有一個人,在背後偷偷地盯著我們,不管我們做什麼,他都能看在眼裡。你想多少再周全的計劃,都沒用,什麼都騙不瞭他。”

李春秋順著他的話說:“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身上擔著這麼多秘密,真正害怕的,應該是他。”

李春秋看著車窗前方的道路,繼續說:“因為他們不能輸。懼怕失敗的人,都是膽小鬼。看看當年那些日本人,都說他們有天皇保佑,寧肯剖腹也不投降,都覺著自己能上天堂,全是假的。”

丁戰國嗨瞭一聲:“真真假假,不就是這麼回事嘛,戰場上下棋時候用的。你騙騙他,他騙騙你。”

“是啊。誰的心裡在想些什麼,隻有自己知道。”李春秋笑得燦爛。

二道河子鎮,一條佈滿行人的小街,熱鬧非凡。有人拎著活雞、活魚,有人提著米袋子,還有人扛著大肉肘子,臨近年根兒,到處都是辦年貨的人。

趙冬梅用圍巾遮著臉,和陸傑走在這條熱鬧的小街上。她看看周圍,說:“這個鎮子不算大啊。”

“起先什麼都沒有。要不是有兩座煤礦,火車在這裡都不會停。”陸傑在一旁介紹。

趙冬梅看看他:“你對這兒挺熟的。”

“去哈爾濱之前,我在這兒的車站貨場裡幹過。”

趙冬梅有些意外:“火車多嗎?”

“拉煤的貨車多,客車少。去牡丹江方向的,隻有一趟從哈爾濱開過來的慢車。”

“幾點?”

“晌午十二點半。”

說著,兩個人往前走去。不遠處的街尾,掛著“四方旅社”牌匾的旅館門口,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正蹲在地上給一個泥爐子扇煙生火。

二人走到四方旅社門口,蹲在地上的掌櫃連忙招呼瞭起來。陸傑客客氣氣地要瞭間房,掌櫃丟下生瞭一半的火,著急忙慌地帶著他們往旅社的二樓走。

咯吱咯吱的木板樓梯上,掌櫃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說:“夥計們都回傢過年瞭。你們要是晚來半天兒,我也關門瞭。吃飯得你們自己想轍。我得盤賬,實在忙不過來瞭。”

陸傑嘴快,說瞭一句:“不用,我們……”

趙冬梅的手更快,陸傑話剛出口,她便扯住瞭陸傑的袖子。陸傑見狀趕緊住瞭口,看瞭看趙冬梅。

掌櫃帶著倆人上瞭二樓,站在樓梯口,照著樓道一劃拉:“都空著呢。你們想住哪個屋,自己挑吧。”

這次陸傑學精瞭,他不說話,看著趙冬梅。

趙冬梅看看掌櫃,說:“還是您幫我們挑一間吧,暖和點的。”

掌櫃點點頭,隨手推開一個房間:“靠北朝南背風口,就是它瞭。”

進瞭屋子,待掌櫃走後,趙冬梅站在窗戶旁邊,看瞭看外面,然後,她嘩啦一聲,把厚窗簾拉緊瞭。

她轉過身來,看著正坐在床邊捆小馬紮的陸傑:“你剛才是不是想說,不用燒水,我們不洗澡,坐下午的火車就走瞭。”

“是啊。”陸傑看著她,木木地說。

“以後在陌生人面前,別說咱們的行程。”趙冬梅走到他面前,一本正經地說。

“知道瞭,再不說瞭。”陸傑使勁地點瞭點頭。

趙冬梅看看手表:“時間還趕得及,歇會兒再去吧。”

陸傑披上一件棉衣,又加瞭一副手套:“不瞭,礦上的工人都要回傢,每年年根兒都得排隊。全鎮子的人怕是有一半都去火車站瞭。”

趙冬梅走過去,幫他把皺巴巴的棉衣領子弄好:“也好,記得再買點兒幹糧回來,燒餅、煮雞蛋,什麼經餓就買點兒什麼。要夠兩天兩夜吃的。慢車沒個準兒,晚點是常事。”

陸傑點點頭:“記下瞭。”

“還有,在外人面前,能少說話就盡量少說話。”趙冬梅又囑咐瞭一句。

“我一句話也不說。”說完,他抄起馬紮,幾步走到門口,正要伸手去開門,便聽見趙冬梅在背後叫瞭他一聲:“陸傑。”

他轉身看著趙冬梅,見她正望著他,有些緊張地問:“是不是我又說錯什麼瞭?”

趙冬梅走過來,走到他面前,看瞭看他,問:“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欠瞭高利貸?債主是些什麼人?我欠瞭他們多少?為什麼都要離開哈爾濱瞭,還這麼小心翼翼地?”

陸傑看看她,一句話也不說。

“多大的事,連年都不能在哈爾濱過。冰天雪地,說走就要走,大半夜地坐著馬車跟你回牡丹江。你不是傻子,肯定知道出事瞭。一宿一天,為什麼還不問我?”

陸傑站在那裡,沉默著。

“說話,啞巴啦?”趙冬梅見他一直不說話,不由得皺起瞭眉頭。

“我不敢問。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我也不想知道。我怕我問多瞭,知道的多瞭,你就會離開我。不管出瞭多大的事,隻要你能和我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陸傑看著趙冬梅,眼睛裡有一種說不清的光。

趙冬梅看著他執著的面龐,心裡有一絲觸動。頓瞭頓,她輕輕地說:“知道嗎,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

“沒關系。你喜不喜歡我都行,我就知道我喜歡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刻在我骨頭上瞭。夢裡也是你,醒著也是你,要麼不能去想,想瞭就不能活。”

屋子裡很安靜,卻帶著一絲暖意,溫暖瞭趙冬梅的心。趙冬梅看著眼前的陸傑,突然抱住瞭他。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陸傑反倒手足無措瞭。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腦袋有一瞬間停頓瞭,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小鹿亂撞地回抱住瞭她。

良久,兩個人松開瞭手,陸傑深深地看瞭她一眼,開門走瞭。

趙冬梅站在屋子裡,臉上寫滿瞭感慨。

李春秋一行三人,坐著吉普車一路來到瞭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大門口,車燈閃爍瞭一下,火熄滅瞭。

三個人從車裡走瞭下來,小李走上前把大門推開。

丁戰國帶著他倆往裡面走,一邊走一邊指著前面的一溜兒廠房:“我們把人就關在那裡瞭。越獄那天晚上,他就死在樓道裡。”

而後,他又指著門口的小屋:“這間就是門房。”

李春秋順著他的方向,朝門房走瞭過去。

他將門房的門簾挑開,走瞭進來,小李跟在後面,丁戰國走在最後,但他什麼都沒說,靜靜地等著李春秋的動作。

李春秋沒往裡走,就站在門口,環視著這間屋子,目光一點一點地掠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已經冷卻瞭的爐灶,積滿塵土的窗臺,掛著蜘蛛網的墻角,地上的煤屑……

他向前走瞭幾步,站在火炕邊,望著放在火炕中間的小飯桌。殘羹剩飯雖然被凍住瞭,但仍然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小李探頭探腦地在一旁看著,而丁戰國則不遠不近地站在一邊,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李春秋。

李春秋忽然回過頭來,說:“看這樣子,現場沒被人破壞過,是吧?”

“除瞭小唐,沒有任何人進來過。”丁戰國也走近瞭幾步,湊瞭過來。

李春秋點點頭,轉過頭再看著那張小飯桌,突然,他像是發現瞭什麼,頭探得很近地觀察。

看瞭看,他忽然伸出手,輕輕地摸瞭一下小飯桌上放著酒杯的那一側桌面,收回手,他看瞭看摸過桌面的手指,又重新伸出手,摸瞭摸飯桌的另一側。

丁戰國目光死死地盯著李春秋,李春秋方才觀察的就是他當時喝酒的那一側。

小李從李春秋身側,歪著半邊身子也看向瞭那裡,李春秋轉頭問他:“小李,說說看。”

小李有些緊張:“我試試啊。這個人平時比較邋遢,喜歡喝兩口。要麼就是膽子太肥,要麼就是個缺心眼。”

“什麼意思?”

“出瞭這麼大的事,他都得自己跟自己喝杯酒再跑,這不是缺心眼嗎?”

“你覺得,他是一個人在喝酒?”李春秋挑挑眉。

丁戰國眼也不眨地看著李春秋。

“不是嗎?”小李有些心虛。

李春秋看著飯桌,說:“你看看這桌子。雖然積著一層浮土,但是很明顯,這一邊要比那一邊幹凈很多,土也要少。你們傢擦桌子,隻擦一半嗎?”

這一說,小李頓時瞠目結舌起來。

李春秋接著說:“還有,一個人總是坐在炕桌的哪一側吃飯,隻要習慣瞭,就很難改變。經常打掃擦洗的,也是他吃飯的這一端。所以很有可能的是,當時和門房一起坐在這張桌子兩邊喝酒的,還有一個人。”

這時候,丁戰國插瞭一句進來:“你是說,那個人走的時候,特意將自己的痕跡清理幹凈瞭。”

李春秋點點頭。

“我明白瞭。那個人一定是他的同夥。是不是?”小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李春秋和丁戰國都沒有回答這句話。李春秋的腦子已經全紮進瞭這件案子中。他想瞭想,又低下頭,看瞭看腳下。

借著門口照進來的陽光,李春秋看到自己站立的這一片區域,相對於房間裡的其他地方明顯幹凈很多。他蹲瞭下去,細細地觀察著地面,思索著。

丁戰國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盯著李春秋。他回想起,那日門房被他勒死的時候,尿液流瞭一地。過瞭會兒,丁戰國也湊瞭過去,蹲在旁邊,眼睛看著地面,在李春秋耳邊問道:“你是在找血跡嗎?”

李春秋點瞭點頭:“這一片地面有點兒太幹凈瞭,似乎有人刻意打掃過。如果說,那個和門房一起喝酒的人是他的同夥,那他去擦洗桌面,清除痕跡,還能讓人理解。”

他轉頭看著丁戰國:“但他打掃地面,又是什麼意思呢?”

“你覺得呢?”丁戰國靜靜地看著他。

李春秋直視著他的眼睛:“隻有一種可能。他不是門房的同夥,也不想讓人發現,這地上曾經留下過什麼。”

小李立刻來瞭精神:“留下什麼?”

“液體。不是血,就是尿。”說這話的時候,李春秋的目光還停留在丁戰國身上。

“那你覺得,這個門房已經被滅口瞭?”丁戰國問他。

“十有八九。”李春秋站起身來,丁戰國也站瞭起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屍體呢?”丁戰國看著他,“被那個人搬走瞭?”

李春秋一邊四處尋找著什麼,一邊低著頭繼續觀察,嘴裡說:“兇手在這之前,就已經想好怎麼處理屍體瞭。”

說話間,他似乎有所發現,頭也不抬地伸出手:“鑷子。”

小李連忙打開背著的工具箱,取出一把鑷子遞瞭過去,丁戰國湊瞭過去。

李春秋將鑷子伸進瞭炕沿的縫隙裡,等再抽出來的時候,陽光下,能看見鑷子上多瞭一根細細的絲線。

“這是什麼?”丁戰國問。

李春秋又伸出手:“放大鏡。”小李趕緊遞瞭過去。

李春秋定睛看去,隻見放大鏡下,那根絲變得粗瞭許多。他放下放大鏡,然後看看丁戰國,說:“蠶絲。這是從一塊還沒有剪裁過的綢緞上,掉落下來的。”

“緞子。”

李春秋點點頭:“對,緞子。一個數九隆冬都不回傢、臘月還在這兒熬苦掙錢的門房,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嗎?”

丁戰國靜靜地看著他,他知道,李春秋此刻拿著的這根絲線,正是從他送給門房的那塊緞子上掉落下來的。

李春秋的眼睛閃閃發亮:“哈爾濱賣這種東西的地方沒幾傢,咱們現在就去查一下,興許就能找到買綢緞的人。”

聽他這樣一說,丁戰國的面孔開始有些發白。

說完,李春秋率先出瞭門房。有瞭這個發現,小李一臉止不住地興奮,他們和丁戰國三個人先後從大門裡走出來。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李春秋看瞭一眼大門上的腳印,小李也看瞭過去,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腳印如此明顯,李春秋和丁戰國卻什麼都沒說。

小李帶著疑惑,走到駕駛室門口,剛要伸手去開門,丁戰國便一隻手拽住瞭門把手:“我來開吧。”

沒等小李說話,丁戰國又補瞭一句:“你開得慢不說,還顛,我這屁股都麻瞭。今天給你上個駕駛課,好好學著。”

話這麼一說,小李隻能乖乖應允,他走到後面,拉開車門鉆瞭進去。

丁戰國把鑰匙插進鎖孔,有意註意瞭一下腳下的離合器,看瞭一眼,這才擰著鑰匙把火打著。

後視鏡裡,小李的碎嘴子開始發問瞭:“剛才大鐵門上的那個腳印,你們啥都沒說,到底怎麼個情況?”

李春秋看著窗外:“你去試試看,扛著一個死人,這麼冷的天,還得著急去埋屍體,你看看你怎麼關大門?”

小李明白瞭:“用腳。騰不開手,一腳把大門踹上。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把那個殺人的神秘者想象成你自己,你就都會知道的。”

車開動瞭,坐在後排的李春秋細細琢磨著:關上大門,上瞭車,拉著屍體,他會去哪兒?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駕駛室,丁戰國掃瞭他一眼,臉上的神色有些微妙。

哈爾濱東郊外,一輛驢車顫顫巍巍地走在一條公路上。

車的後座上偏腿坐著一個圍著頭巾的村婦,趕車的是她的男人,一個戴著翹腳氈帽的村漢。

吱的一聲,一輛黑色轎車從他們身後飛快地開瞭過來,到他們身邊的時候,突然戛然而止,驢車上的兩口子嚇瞭一跳。

鄭三從副駕駛室的車窗裡探出半個腦袋,看瞭看那個村婦,見不是趙冬梅,他揮瞭下手,坐在駕駛室的彪子掛起瞭擋,將車開遠瞭。

這兩口子不明白怎麼回事,坐在驢車上,兩個人面面相覷。

轎車繼續往前開,鄭三坐在副駕駛位上,沉著一張臉看向車窗外面。車後座上,一個又高又大的胖子坐在那裡,他的旁邊胡亂地堆著幾件厚厚的棉大衣。

鄭三將右手一直放在腿上,他手裡,還抓著一把上瞭膛的槍。

離開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李春秋一行人來到瞭一條繁華的街道上。他坐在車裡,透過車窗,看見外面一排鱗次櫛比的店鋪。

一個掛著“公和利”牌子的綢緞鋪子突然從他們眼前一閃而過。

“停停停。剛才就有一傢!”小李眼尖地叫道。

丁戰國聽到他的叫聲,將車靠邊停住,李春秋和小李先後下瞭車。

駕駛室的車門也打開瞭,丁戰國卻沒有下來,車裡,他飛快地把身子探到駕駛座椅下面鼓搗瞭幾下。

李春秋和小李往綢緞鋪走去,李春秋註意到丁戰國還沒跟上,他剛一轉身,丁戰國已經走到瞭他身後,抬頭看著綢緞鋪的匾額:“進去吧。”

說完,幾個人踏進瞭綢緞鋪。一進鋪子,李春秋就拿著那根絲線,詢問掌櫃:“掌櫃,這種緞子,您知道嗎?”

櫃臺後面的掌櫃戴著老花鏡,瞇著眼睛,看著那根蠶絲:“蜀錦。正經八百的蜀錦。”

他把老花鏡摘下來:“四川產的好東西。”

“您這兒賣過嗎?”李春秋接著問。

掌櫃搖搖頭:“我這兒隻有蘇繡。蜀錦偏貴,全哈爾濱隻有一傢做它的買賣。”

聽到這個消息,李春秋和小李相互對視瞭一眼。丁戰國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裡,沒有吭聲。

“那傢鋪子在哪兒?”李春秋臉上露出瞭一絲光。

“‘仁和永’,不算太遠。”

掌櫃給指瞭路,李春秋一行三人道瞭謝,便再度回到瞭車上。

“突突突,突突突——”車上,丁戰國擰著鑰匙打火,使勁踩著離合,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丁戰國故作奇怪道:“見鬼瞭,離合怎麼回不來瞭?”

“怎麼瞭?”李春秋探過身去。

丁戰國下瞭車,把頭伸到座位下面看。

小李的頭出現在他上方,他也瞅著,眼尖嘴快:“那兒那兒,掉瞭一根螺絲,看見瞭嗎?”

“什麼時候顛掉瞭?”丁戰國埋頭找著。

“找著瞭嗎?”李春秋問。

丁戰國站起身看著他:“車昨天在你手裡的時候,離合器沒什麼事嗎?”

“沒有啊,一直好好的。”李春秋有些疑惑。

丁戰國開玩笑似的說:“你也進瞭一趟山哪?螺絲都顛掉瞭。等著吧,我去配個新的。”

“那邊就有傢賣五金的,你歇著,丁科長,我去吧。”說完小李就要下車。

“你知道什麼型號的?”丁戰國立刻反問瞭一句,小李一臉不知道的神情,隨後丁戰國關上車門,擺擺手,朝五金店走去。

丁戰國的腳步從來沒有這麼著急過,他匆匆地走進瞭五金店,趁李春秋他們不註意,又從五金店溜瞭出來,一路走進瞭一處有些隱秘的電話亭,警覺地四下看看,摘下電話,撥瞭幾個號,對著電話裡說:“是我。有麻煩瞭。”

二道河子鎮的街上,行人三三兩兩。陸傑從一邊的路口走瞭過來,他穿過馬路,往不遠處的一個破舊火車站走去。

他剛穿過馬路,一輛黑色轎車就從他身後飛馳而過,轎車穿過小鎮,向遠處駛去。

那輛車上,鄭三坐在副駕駛位上,啃著一個煮熟的苞米,問彪子:“這是個什麼地方?”

彪子頭也沒回地說:“二道河子。”

那邊,陸傑已經來到瞭那個破舊的火車站。

這是縣城和小鎮裡常見的小車站,綠窗白墻,生著一個大號的爐子,唯一的售票窗口前面,排著一列長長的隊伍。

嘴裡哈著白氣的陸傑走瞭進來,排到瞭隊伍的最後面。

青磚灰瓦,砌築精細,這是一傢歷史悠久的知名商號——“仁和永”綢緞莊。

丁戰國開著滿身都是泥濘的吉普車朝這傢商號過來,停在瞭這傢綢緞莊的門口。

他第一個從車裡開門出來,下瞭車後,便朝兩邊看瞭看,整理瞭一下手套,往綢緞莊裡走去。

和之前在“公和利”綢緞莊門口的忐忑相比,此時此刻的他信心在握,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李春秋和小李也跟瞭進去。

屋子裡,一匹匹綢緞滿滿當當地掛在墻上,像方才在“公和利”綢緞莊一樣,李春秋遞給瞭掌櫃那根蠶絲,詢問掌櫃。

綢緞莊掌櫃是個清瘦的人,他拿著那根蠶絲,凝神看著。小李湊在他身邊,探頭瞅著。李春秋和丁戰國則一前一後錯著身子站在他們旁邊,等著。

“沒錯,是蜀錦。整個哈爾濱,就我這兒有賣的。”掌櫃很確定地說。

“您好好想想,什麼人來買過,您見過他嗎?”李春秋期待地看著他。

掌櫃額頭微微有汗,他看瞭看站在李春秋後面的丁戰國,丁戰國一臉平靜。

“是不是就在這幾天,有人來買過一匹?”李春秋又問瞭一句。

“沒有。”掌櫃搖瞭搖頭。

掌櫃脫口而出的這兩個字,讓李春秋有些失望。

“兩個月以前就斷貨瞭。再往前,我就記不清楚瞭。”

小李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茫然。

“謝謝。”頓瞭頓,李春秋道瞭謝,然後看看丁戰國,兩個人先後向門外走去,小李也趕緊跟瞭上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丁戰國有意無意地回過頭來,看瞭一眼掌櫃。掌櫃已經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瞭,虛弱地靠在瞭當作屏風的木墻上。而在一墻之隔的後屋裡,一個身穿黑色棉襖、戴著灰色棉帽子的人正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中握著一把手槍,槍口指著的,是抱在一起瑟瑟發抖、自己捂著嘴的掌櫃的妻兒。

離開瞭綢緞莊,丁戰國開著車,李春秋坐在副駕駛位上,小李一個人坐在後面,打著盹兒,已經快睡著瞭。

連續的奔波和一無所獲的失望,讓李春秋看上去有些疲憊。他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想著什麼。

丁戰國看著前方,說:“有時候就是這樣,你苦苦尋找的東西,怎麼也找不著。你明明已經看到他的影子瞭,可眼睛閉上再一睜開,就什麼都沒瞭。”

“那隻能時時刻刻都睜著眼,晚上也不能睡覺瞭。”李春秋苦澀地笑瞭一下。

“但有時候,你覺得這輩子再也找不到他的時候,他偏偏又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不管是在治安科,還是現在的偵查科,多少回瞭都這樣,我管這個叫:命。”

李春秋靠在椅背上,軟塌塌地問:“你信命嗎?”

“說不信都是假的。還在抗聯的時候,我就靠著這個活到現在的。你不信,你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嗎?你隻能信這個。”

“那你說,這個殺瞭門房的人,什麼時候才能出現在我們面前?”

丁戰國看瞭他一眼:“你說呢?”

李春秋側過臉,看著他:“也許很快,不會太久的。”

丁戰國笑瞭笑,目視前方。

有意無意地,李春秋看瞭一眼丁戰國。

整個哈爾濱,隻有“仁和永”一傢有蜀錦,但掌櫃的卻一口咬定沒賣過,這不正常。每年年底都是買賣的旺季,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任何一個人在被詢問的時候,都該去翻翻賬本,或查驗,或猶豫,最起碼也該下意識地去想一想,但剛才那個掌櫃沒有這樣,甚至連一秒鐘的思索都沒有,他的回答像是提前排練好的。門房失蹤是偵查科的案子,可綢緞莊裡丁戰國的話偏偏很少,難道他真拿自己當局外人瞭?這些都不是巧合。這件事,一定有問題。

丁戰國依舊看著前方,隻管把車開得飛快,經過一個地坑的時候,車突然猛地顛瞭一下。坐在後面的小李一下子被驚醒瞭,他的腦子一天都在案子裡,剛才仿佛夢到瞭什麼,醒來後下意識地大叫著:“殺人瞭!有人要殺人!跑也跑不瞭,追到傢裡也要把人給殺瞭!”

有人追,跑也跑不瞭。這句話讓李春秋突然想到瞭趙冬梅。找不到人,魏一平絕不會善罷甘休。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瞭,趙冬梅還安全嗎?此時此刻,她又在做什麼?她到底有沒有順利地離開哈爾濱,坐到開往牡丹江的火車上?

小李徹底醒瞭,他漲紅瞭一張臉,也不好意思說什麼,看看丁戰國和李春秋,把臉扭向瞭車窗外。

透過車的前擋風玻璃,李春秋看到瞭前面的路邊有一個公用電話亭。他開口說:“老丁,停一下,我打個電話。”

下瞭車,李春秋來到瞭公用電話亭。他給啤酒廠去瞭個電話,電話通瞭,李春秋馬上說:“啤酒廠嗎?我想找一下趙冬梅。”

“又一個找趙冬梅的?”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李春秋的臉色一下子變瞭。

電話裡的人繼續說:“她請假瞭,年前都不來啦,有什麼事過瞭年再找吧。”

“麻煩你,之前找她的是什麼人?”

“你誰呀?”

“不好意思,我是她丈夫,我們倆吵瞭幾句,她的脾氣太倔,昨天晚上就從傢裡走瞭。”

“哦哦,那沒準兒是她哥還是誰吧,看樣子挺熟的,來廠裡問瞭我不在,還到辦公室查請假單子去瞭。”

李春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是不是挺黑挺瘦,個子不高?”

“對對,就他。”

“還有個叫陸傑的,他是不是也請假瞭?”李春秋追著問。

“對,前後腳請的假,條子都在一塊兒呢。”

李春秋的臉一下子白瞭,他啪地一把掛上瞭電話,匆匆推門出去。

隨後,他以姚蘭找他為借口,丟下丁戰國和小李,開著那輛吉普車,絕塵而去。

丁戰國和小李被拋下後,直愣愣地站在路邊,面面相覷。

“不是已經離瞭嗎?”小李一臉不可思議。

“一個鍋裡吃瞭十年的飯,哪能斷那麼利索。看著吧,這才是個頭兒。孩子發燒傢裡著火,買米買面修水管子,以後找他的借口還多著呢。”丁戰國撇瞭撇嘴,無奈地說。

小李好奇地開始八卦:“丁科長,您覺著他和姚護士,還能再復婚嗎?”

“難說。女人多瞭就是麻煩。”

空曠的公路上,李春秋一臉凝重,他駕駛著吉普車飛速狂奔。

他低估瞭鄭三的能力,他沒想到鄭三能查到這個份兒上,毫無疑問,他已經把陸傑的情況打聽得一清二楚。

此時此刻,鄭三應該也在去往牡丹江的路上。現在隻能祈禱鄭三沒有想到趙冬梅會避開哈爾濱火車站,從二道河子坐火車的計劃。

但經驗告訴他,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敵人的愚蠢上,是最危險的。

思及至此,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二道河子附近的一條公路上,一輛拉著煤塊的大馬車緩慢地行走。這輛馬車很寬,幾乎擋住瞭大半個公路。而鄭三他們的車正被擋在這輛馬車後,從車的前擋風玻璃往外看去,半個車頭都被它擋住瞭。

彪子在車裡著急地按瞭幾聲喇叭,車把式帶瞭帶韁繩,馬車向右靠瞭靠,好容易才讓出一條車路來。

彪子順勢一踩油門,慌忙超瞭過去。

“怎麼一路上凈是這些拉煤的馬車?”坐在副駕駛位的鄭三有些不耐煩瞭。

“都是從二道河子的礦上拉出來的。”

“二道河子有煤礦?”鄭三轉過頭看著他。

“有啊,原先這就是個小村子。日本人挖出瞭煤礦,這才在鐵路線邊上修瞭個火車站。”

一道亮光唰地從鄭三腦袋裡閃過,他突然大喝一聲:“停車!”

彪子嚇瞭一跳,慌忙就是一腳剎車。“吱——”轎車猛然剎住,發出刺耳的聲音。

鄭三盯著他:“這趟車到不到牡丹江?”

彪子想瞭想,確定地說:“到。”

鄭三沉著一張臉:“掉頭,往回走。”

四方旅社,和衣而睡的趙冬梅慢慢睜開瞭眼睛。

她打瞭個哈欠,迷迷糊糊地坐瞭起來,伸手抓瞭兩件大衣蓋到身上,卻還是覺得冷。她耷著眼皮,摸瞭摸額頭,這才意識到,自己發燒瞭。

她堅持著下瞭地,披上大衣,開門走瞭出去。渾渾噩噩中,她有些虛弱地走下樓梯。一樓的櫃臺後面,掌櫃正在噼裡啪啦地打著算盤。

趙冬梅走上前,弱弱地問:“掌櫃的,我有點發燒,能不能給我點兒熱水,我泡泡腳。”

掌櫃的眼睛還在賬簿上,頭也不抬地:“姑娘,不是咱懶,夥計都回傢過年瞭,就我一個人,這一厚本天黑前都得弄完。辛苦你到後廚把火捅開,自己燒點兒吧,啊。”

趙冬梅隻好說:“後廚在哪兒?”

掌櫃的手還在算盤上,他用胳膊指瞭指側面的一個門洞。

趙冬梅順著他的指向,走到後廚,升起瞭火。

此刻,紅彤彤的爐子裡,火焰正熊熊燃燒著,一把鐵壺坐在上面,壺口偶爾有水滴冒出來。

裹著大衣的趙冬梅坐在爐子前烤火,烤瞭好一會兒,身上暖和瞭不少,臉色也漸漸溫潤起來。

她百無聊賴地四處看瞭看,隻見後廚的墻上,有一扇結滿瞭冰花的玻璃窗。她走過去,把窗子輕輕推開,向外看去。

窗外是一個後院,角落裡匿著一扇不太顯眼的後門。

陸傑依舊等候在買票的隊伍裡,隻是原本排在最後一個的他,此刻就要排到窗口瞭。

這時,火車站售票處的門被打開瞭。彪子縮著脖子走瞭進來,他四處張望,然後從隊伍的另一側繞到瞭窗口,瞥瞭瞥包括陸傑在內的幾個排隊的人,又抬頭看瞭看發車時間表,轉身走瞭。

陸傑終於排到瞭窗口前面的第一個,他把幾張鈔票遞進去:“到牡丹江的,兩張。”

鄭三還窩在副駕駛位上,他看著車窗外從不遠處走過來的彪子。

不多會兒,彪子就走到瞭車邊,他哈著白氣拉開車門,坐到瞭駕駛座上:“就一趟火車能到牡丹江,中午十二點半。”

鄭三看瞭看表:“還差一個小時。別的呢?”

“候車室和售票處都找遍瞭,女的本來就不多,好找。沒看見她。”

鄭三沒說話,仔細琢磨著。

“咱們就在這兒等著他們?”彪子問。

鄭三斜睨瞭他一眼,然後看著車窗外三三兩兩經過的旅客,說:“這麼多人,你告訴我怎麼動手?”

彪子不言語瞭。

鄭三忽然回頭對後座上的胖子說:“胖子,你要是他們,現在會躲在哪兒?”

胖子想瞭想:“會不會在飯館裡頭?”

彪子白瞭他一眼:“再燙上壺燒酒喝著?他們不能露面,蠢驢。”

“寒冬臘月,還有情郎陪著,怎麼也得找個旅館烤烤火吧。”鄭三解開皮夾克的扣子,把手槍塞瞭進去,“這麼個小鎮子,到年根兒瞭還沒關門、能住人的地方,不會多,分頭找吧。”

三人分頭行動,胖子抄著袖子,在路上走著,他一路左顧右盼。

不遠處,陸傑迎面走瞭過來,他直直地瞅著那個從屋頂紮出的煙囪裡還冒著煙的燒餅店。

剛走到燒餅店門口,胖子恰巧從一邊走過來,他掏出煙,上前向陸傑打招呼:“小哥,麻煩問個路。”

陸傑站住瞭,看著他遞過來的煙:“不會,謝謝啊。”

“頭一回來這兒,得住到過年,想找個旅店,咱這兒有嗎?”胖子把一會兒就凍僵瞭的手放在嘴邊哈著。

“不知道,不太清楚。”陸傑警惕地看著他。

他正要走,胖子一把拉住他:“大車店也行啊。”

“大車店也不清楚。”

什麼都打聽不到,胖子隻能斜著眼看著陸傑走進瞭燒餅店,這才往另一邊走去。

而另一邊,彪子也在打聽。他走在一條離四方旅社不遠處的小街上,攔住瞭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問瞭和胖子同樣的問題。男人伸手指瞭指斜前方的一個方向,正是四方旅社的所在位置。

彪子舉手道瞭謝,瞇著眼朝那邊走去。

後廚爐子上的那壺水已經快開瞭,壺口冒出來的熱氣兒越來越多。趙冬梅坐在爐子前的一張凳子上,昏昏欲睡。

縮著脖子的彪子踏進瞭四方旅社,因為太冷,他的手一直插在大衣的衣兜裡。

旅社裡,掌櫃還在櫃臺上算賬,看見有人進來,趕緊跑過來招呼:“這位哥,住店啊?”

“有房嗎?”彪子走過來,四下看著。

“再過兩天都小年兒啦。沒什麼人住,可著您挑。”

“可說呢,整個鎮子就你這兒開著,好買賣啊。”彪子哈哈笑著,往二樓的樓梯上看,“還有別人住嗎?人多不多?可別太鬧瞭。”

掌櫃賠著笑臉:“辛苦人掙個辛苦錢兒。除瞭您就一戶,小兩口,放心,指定清靜。”

“那就好。我晚上睡不踏實,有好點兒的屋子嗎?”彪子眼神一緊,沒錯的話,那小兩口應該就是他們要找的人瞭。

他看著掌櫃從鑰匙輪盤裡頭挑鑰匙,補瞭一句:“第一個來的肯定把好的挑走瞭,是不?”

掌櫃笑:“不至於,他們一上樓左邊,給你一上樓右邊,都是咱這兒最好的。”

說著,就要出櫃臺帶彪子上樓去看看,彪子一伸手攔住瞭他:“我能自己上去先瞅一眼嗎?不好意思啊。”

掌櫃的想瞭想,還是把鑰匙遞瞭過去:“行,你先相,相中瞭再拿錢。”

“謝謝啊。”彪子笑得客氣,右手卻一直在衣兜裡抄著。

彪子一步一步踩著木質樓梯走瞭上來。他輕輕地穿過走廊,站在樓梯左側趙冬梅所住的房間門口,拿著手槍的右手終於從衣兜裡掏瞭出來。

他將槍口對準房門,同時伸手輕輕地推瞭推門,推不開,門已經從裡面被鎖死瞭。

彪子伸手敲瞭敲門,壓著嗓子說:“大妹子,送水的。大妹子?”

房裡沒人應聲。

彪子想瞭想,慢慢地向後退瞭幾步,然後突然往前一沖,一腳把房門踹開瞭,他一眼看見斜對著房門的床上被子裡裹著一個人形。

“乒乒”,彪子對準被子開瞭兩槍。然後,他走過去掀開被子,印入眼簾的卻是兩個枕頭。

彪子的臉色一下子變瞭,他剛一回頭,藏在門後的趙冬梅便將一盆開水迎面潑在瞭他的臉上。

“啊——”彪子捂著臉,摔倒在地上,發出連續的悶聲慘叫。

趙冬梅迅速轉身跑出瞭房間。

緩瞭會兒,彪子狼狽不堪地站起來。他滿臉都是水滴,眼睛因為疼痛而不停地眨著。他舉著槍,從房間裡追瞭出來。他先後看瞭看走廊的兩個方向,全都空無一人。

正在這時,突然一個人影從二樓的樓梯上冒出頭來。彪子沒等看清,抬手就是一槍,子彈直接打透瞭那個人影,他慢慢地趴到瞭地板上。是掌櫃!原來掌櫃在聽見槍響後,驚慌地跑上來查看,不料當瞭替死鬼。

彪子臉上不斷有水往下滴,也有汗。他往前走,每到一間屋子前,便奮力地一腳將木門踹開,卻絲毫不見任何人影。

他端著槍,繼續往前走,直到踹到第三扇門的時候,他發現是沉的,這扇門從裡面插死瞭。

彪子退後瞭兩步,猛地向房門踹去,沒有用,房門隻是晃瞭晃,但沒有被撞開。

一墻之隔的木門裡側,趙冬梅已將一個櫃子頂在瞭門的背後,自己則坐在地上,用背部頂住櫃子,死死地抵著。

彪子連著踹瞭幾腳,房門仍舊紋絲不動。他急瞭,對著門上一個相同的位置,連開瞭數槍,子彈穿過門板,將對面的玻璃窗打得稀爛。

趙冬梅趴在地上躲過瞭子彈,見門外沒動靜瞭,她抬頭一看,隻見門板上剛剛被子彈密集射擊過的地方已爛成瞭一個小洞,此刻正被彪子的皮鞋從外面一下一下地猛踹著。

咔嚓,門被踹穿瞭。

彪子的一隻手從這個踹出來的豁口伸瞭進來,他上下摸索著,很快就摳住瞭櫃子的邊緣,努力往一側挪動。

焦急萬分的趙冬梅在屋內四處尋找著,想看看有什麼東西能夠制止這隻手。驀地,她看見窗戶下面散落著的一地碎玻璃碴兒。

趙冬梅撲過去,從床上抓起一條枕巾纏繞在手上,而後從地板上挑瞭一塊又長又尖的三角形玻璃,將它握在瞭手裡。

門口,彪子伸進來的手已經將櫃子一點點挪開,眼看就要把門弄開瞭。

臉色蒼白的趙冬梅死死地握著尖頭朝下的玻璃,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準那隻手向下猛地紮瞭下去。

“啊——”門外的彪子突然慘叫瞭一聲。他伸進門裡的那隻手,已經被三角形玻璃穿透瞭,就那麼卡在門洞裡,動也不能動,抽也抽不出去,血不斷地往外冒。

彪子已經瘋瞭,他什麼都不管不顧瞭,對著門板盲目地連開數槍。

很快,手槍擊針便發出瞭“咔嗒咔嗒”的空響聲,子彈已經打光瞭。

屋裡的趙冬梅靠在墻上,聽到瞭“咔嗒”聲後,她猛地明白過來,趕緊跑到窗戶邊,踩著床鋪,登上瞭窗臺。

她伸出手在窗臺上方摸索著,很快就抓到瞭凸出的房簷,將身子慢慢探出窗子,扒著房簷,一點點挪到隔壁房間的窗口,用盡全身的力氣,一腳踢碎瞭窗戶,奮力跳瞭進去。

彪子沒轍瞭,他動也不動地跪倒在門外面,一攤血從門的下方流淌出來,把他的鞋和褲子都濕透瞭。

臉色慘白的彪子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隻手托著自己被卡住的胳膊,眼睜睜地看著趙冬梅從隔壁房間裡開門出來,往走廊的樓梯口跑去,然後繞過掌櫃的屍體,從樓梯上跑瞭下去。

虛弱的趙冬梅咬著牙從樓梯上跑下來,她的腳剛剛觸到一樓的地面,一把手槍便從一側伸出來,頂住瞭她。

是胖子。

趙冬梅一步步後退,胖子一步步往前,他一邊走,一邊抬頭看著樓上面:“彪子?彪子?”

上面悶悶地應瞭一聲:“開槍,打死那個女的。”

這一刻,趙冬梅絕望瞭。

胖子的手指頭扣到瞭扳機上。突然,他感到身後有什麼動靜,一回頭,看見陸傑正掄起一張堅硬的木凳,狠狠地砸瞭過來。胖子下意識地抬手一擋,手裡的槍一下子被陸傑砸掉,甩在瞭一邊的地上。

胖子回身一腳,把陸傑踹倒在地。

趙冬梅奮力朝地上的手槍撲過去,胖子急瞭,一把拽住瞭趙冬梅的頭發,兩個人糾纏到瞭一起。趙冬梅的頭發被他死死地拽住,她順勢張開嘴,一口咬住瞭他的一根手指頭。

胖子哀號瞭一聲,沖著趙冬梅的臉一拳打下去,趙冬梅快速地將頭閃到瞭一邊,躲過瞭這一擊。胖子往前一步,一把又揪住瞭她的頭發。

陸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手槍搶在瞭手裡,他雙手握著槍,慌裡慌張地對準瞭胖子,眼睛睜得圓圓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趙冬梅沖他喊:“開槍,打他!”

陸傑咬著牙,對準胖子扣下瞭扳機。

一秒過後,槍沒響。

“打開保險!”趙冬梅著急地大喊。

陸傑懵懂地看著手槍發呆,什麼是保險,在哪裡?從沒接觸過槍的他並不知道。

胖子一把將趙冬梅甩到瞭一邊,他紅著眼睛撲向瞭陸傑。兩個人在地板上扭在一起,手槍也被他們壓在瞭身下。

趙冬梅愣愣地看著他們。

陸傑沖她大聲叫著:“還等什麼?跑!快跑——”

趙冬梅一下子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地向後廚跑去,“咣當”一聲踢開瞭後廚的窗戶,從窗戶上跳瞭出去。

此刻,前堂裡的胖子占瞭上風,他死死地掐著陸傑的喉嚨,陸傑被他壓在身子下面,兩條腿不停地蹬著,兩隻手也拼命地往上抓著,不一會兒,一隻手就摳在瞭胖子的眼睛上,拼命地抓著、捅著。

胖子任由一隻眼睛流著血,死死地掐著陸傑的喉嚨。

就在陸傑快要不行的時候,他摸到瞭之前被摔在地上的硬木凳。他抓起凳子沖著胖子的腦袋狠狠地砸瞭下去,胖子被砸得一蒙,陸傑趁著這個空隙,雙手抓住硬木凳拼盡瞭全力又是一砸,胖子立刻暈瞭。

陸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張臉漲得通紅,半天也緩不過勁兒來。

稍微緩過一點兒勁兒後,陸傑氣喘籲籲地跑進瞭後廚。

後廚的窗子開著,窗子外面後院一側的後門也半開著,顯然,趙冬梅已經從那裡跑走瞭。

陸傑欣喜地踩著窗沿,咚的一聲,也從窗子裡跳瞭出去。

他的腳剛一落地,整個人還沒站穩,一根鐵絲便突然從背後套到瞭他的脖子上。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人的身子飛快地貼到瞭他的背上,手上加勁兒,陸傑一下子被勒得死死的。

是鄭三。

他在身後死死地勒著陸傑的脖子,嘴裡呢呢喃喃地小聲說著話,像哄孩子打針的大夫:“別動別動,沒事,很快就好,很快……”

陸傑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兩隻手拼命地向後抓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鄭三閉上眼睛,說話的聲音更輕更小瞭:“很快就不疼瞭,放松,放松,很快的。”

這時候,後廚裡傳來瞭“咚咚咚”的腳步聲,有人跑瞭過來,是清醒過來的胖子。他拿著槍,看著被勒紫瞭臉的陸傑脖子突然一軟,腦袋垂瞭下去。

他死瞭。

鄭三一松手,陸傑的屍體便軟軟地滑到瞭地上。他的兩隻眼睛還大睜著,死不瞑目地望著頭頂上方的鄭三。

駕著吉普車的李春秋,已經來到瞭四方旅社附近的一條街道上。他減慢瞭車速,透過窗外,向四周仔細觀察。

忽然,他愣住瞭,車窗外面,鄭三從不遠處的一條街角裡拐瞭出來。

李春秋馬上把身子往後一靠,避開瞭鄭三的視線范圍。

鄭三朝左右兩邊看瞭看,朝著一側走去。在他身後,臉色慘白的彪子用衣服蓋住瞭受傷的手,和胖子兩個人緊緊地跟著鄭三往前走去。

直到看見他們走遠,李春秋才把車停下,連火也沒顧得上熄滅,就馬上推開瞭車門,向鄭三剛才走出來的那個街角飛快地跑瞭過去。

很快,李春秋便來到瞭四方旅社。他踩著咯吱咯吱的木樓梯一路上瞭二樓,剛一上來,就看見趴在拐角處的掌櫃。他已經死透瞭,一動不動,身子下面全都是血。

靜悄悄的走廊上,李春秋謹慎地觀察著,順著地板上點點滴滴的血跡,他來到瞭那扇被子彈打過又被踹出瞭洞的房間門口。門是敞開的,裡面空無一人。

像是忽然想到瞭什麼,他馬上轉身往一樓走去。

“怦怦,怦怦,怦怦……”伴著沉重的心跳聲,李春秋來到一樓,繞開櫃前斑駁的血跡,推門進瞭後廚。他越走越害怕,卻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往裡面走。

冰冷刺骨的北風從支離破碎的窗子裡吹瞭進來,吹得窗子嘩啦嘩啦地在墻上磕著,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響。

李春秋一步步走瞭過去,一具屍體也看得越來越清楚。

是陸傑。後院裡,他抱著脖子,倒在地上,眼睛大睜,望著天空。

李春秋眼神黯淡地看著他。

少頃,他抬起頭往四下一看,依然沒有趙冬梅的任何蹤跡。突然,他看見瞭那個隱匿在角落裡的小門,上面有什麼東西把他的眼睛吸住瞭。

李春秋艱難地往前走瞭兩步,他越走越慢。

他看見小門的門框裡,有女式大衣的一角從門外露瞭出來,衣角上沾滿瞭骯臟的泥雪。

李春秋頓瞭頓,停住瞭,他再也往前走不瞭半步瞭。等瞭好一會兒,才再次邁開腿,往外走去。

他臉色凝重地從後院裡走瞭出來,隻往門外看瞭一眼,一下子就像被釘子釘在瞭地上,一動也不能動,面如死灰,整個人都傻在瞭那裡。

他終於找到瞭趙冬梅。

眼前的趙冬梅,正睜著眼睛,坐著靠在門口的外墻上目視前方,像是在望著遠處,期待著誰的到來。頭發也全都散開瞭,凌亂的發絲在風中擺動,大衣的下擺被她坐在身下,衣服的一角落在地上,沾著一片泥雪。

她像李春秋無數次看到的那樣安靜,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發一言。唯一和之前不同的是,她的胸口多瞭一個小小的血洞,褐色的血把身下的雪地都染紅瞭。

李春秋徹底傻瞭,他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碎瞭,他無力地望著趙冬梅沒有瞭光的眼睛。

她終於等來瞭李春秋,可是她再也沒法開口說一句話瞭。

李春秋艱難地將手伸向瞭趙冬梅的面龐,他想撫摸,卻又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手就那麼懸停在趙冬梅的臉頰旁邊,等瞭好一會兒,還是縮瞭回去。

他久久地看著近在眼前的趙冬梅。

此時此刻,李春秋內心裡一股巨大的悲痛仿佛要把他整個人吞噬。

臉色蒼白的李春秋從門外走進瞭人員稀少的郵政局,直接鉆進瞭電話間。

他摘下聽筒,撥出一串號碼,聲音很低地說:“哈爾濱市公安局嗎?我要報案。殺人案。二道河子鎮的四方旅社,對,死瞭很多人。我看見兇手瞭,他們是三個男人,還帶著槍。有一個左手受瞭傷,很明顯。對,他們開著車,正在回哈爾濱的路上……”

電話間,李春秋一張臉已經毫無血色。

鄭三一行人已經開著車,行駛在瞭從二道河子開往哈爾濱的近郊公路上。開車的人換成瞭胖子,他的額頭上有道傷口,滲著淡淡的血跡。

車開得飛快,兩旁的樹飛快地向兩側車窗後面移動著。

鄭三坐在副駕駛座上,一直在琢磨著什麼,而手上遮著衣服的彪子則在後排座上昏昏欲睡。

鄭三忽然像是想到瞭什麼,說:“停車。”

車緩緩地慢瞭下來,停到瞭路邊。

鄭三對著倒後鏡說:“彪子,下車。”

“什麼?”彪子迷迷糊糊地睜開瞭眼睛,以為聽錯瞭。

“啪啪”,鄭三把兩把手槍扔到瞭後座上:“把我和胖子的槍都帶著,現在就下車。前邊那個岔路口,進去就是柳樹屯子。屯子裡有個專治紅傷的郎中,姓田,一打聽就知道。綹子受傷瞭都找他。他和我弟弟是熟把式,你找著他,就說是海東讓你來的,他就知道瞭。”

“三哥,你不會是不要我瞭吧?”彪子扶著受傷的左手,他有些含糊。

“我要是不打算要你,車你都上不來。這條路上以前有過卡子。你掛著彩,還帶著槍,萬一有點兒閃失,咱們都別過年瞭。”

彪子明白瞭,他推開車門,有些困難地跳瞭下去。經過車前的時候,鄭三把車窗搖下來,告訴他:“明天晚上,胖子會去接你。好好陪屯子裡的老百姓過個小年吧。”

說完瞭,再也沒有看彪子一眼,吩咐說:“開車。”

胖子抓起一頂棉帽子,戴到瞭頭上,把額頭上的傷痕遮得嚴嚴實實。他一踩油門,車開瞭。

哈爾濱市郊要道上的一個哨卡處,兩個木柵欄支在一個拐彎處的道口兩旁,使得道路中間僅能通過一輛車。

黃昏的寒風中,四個挎著沖鋒槍的解放軍士兵站在柵欄周圍,另外一個帶隊的士兵,同樣荷槍實彈。他們站在哨卡處,檢查著過往車輛。

不遠處,鄭三他們開著車由遠及近地駛瞭過來。

轎車裡,鄭三透過擋風玻璃看到前面。一個解放軍士兵沖他們的車,揮動著手裡的小紅旗,示意停車。

開車的胖子看看旁邊的鄭三,鄭三的臉色很不好看,小聲說:“別慌。有話我來說。”

轎車緩緩停住瞭。

一個解放軍士兵端著槍站到瞭鄭三旁邊的車外側守著,另一個士兵直接走到後備廂前面,打開做著檢查。

那個帶隊的士兵走瞭過來,從車窗裡看看胖子和鄭三,又看瞭看空著的後排座,看著兩個人說:“從哪兒來的?”

“柳樹屯子。”

“把手都抬起來,兩個人都抬。”

鄭三和胖子聽話地先後把手抬瞭起來,帶隊士兵看瞭看倆人的手:“好瞭,證件拿出來看看。”

鄭三掏出證件遞瞭過去。

檢查後備廂的那個士兵走瞭過來,對帶隊士兵搖瞭搖頭。

帶隊士兵把兩份證件打開看瞭看,見沒什麼異常後,還瞭回去,語氣也緩瞭許多:“路上見沒見過一輛車,拉著三個男的,其中有一個的手上還有傷?”

鄭三和胖子紛紛搖瞭搖頭。

帶隊士兵這才把路讓開:“走吧。”

聽到準許後,胖子顫抖著擰著點火鑰匙,一次、兩次、三次,就是打不著火。

鄭三表情平靜地看著胖子,而本來已經離開車邊的那個持槍士兵,又疑惑地走瞭回來。

正在這時,“轟隆”一聲,車子終於發動瞭。轎車緩慢地通過路障,慢慢開始加速。

鄭三通過後視鏡看著後面漸漸變遠的哨卡,蹙緊瞭眉頭。

胖子這才把帽子摘瞭下來,他的額頭上細細密密的,已都是汗。

鄭三陰沉著一張臉,道:“知道的這麼詳細,是誰報的案呢?”

趙冬梅傢。

“吱呀”一聲,門開瞭,李春秋邁著沉重的雙腿,開門走瞭進來。他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這間空蕩蕩的屋子。

他把大衣脫下,隨手放到一邊,心力交瘁地坐到椅子上,伸手去解腳上的鞋帶,可他渾身上下已經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瞭。

看著對面的椅子,他的心已被悲傷淹沒瞭。

幾天前,趙冬梅還坐在對面,對著他微笑,和他說話、撒嬌,給他講那些過去的事。現在,他卻再也見不到瞭。他甚至不能去抱著她,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他必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隻有等待。他還得像平時一樣脫瞭鞋,泡著腳,等待有人來告訴他,趙冬梅死瞭,以及兇手伏法的消息。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比如此的等待更令人難以忍受的瞭。

李春秋枯坐著,一動不動。從認識趙冬梅那天開始,她的所有,她的一切,一點一點在他腦海裡浮現。

認識她那天,她的靦腆;探討《天鵝湖》時,她的悲觀;向她表白時,她的反抗和妥協;走到一起時,她的甜蜜;刺傷她時,她的傷心欲絕;魏一平揭開她的真實身份時,她的淡淡笑意;新婚之夜,她的悵然若失;他惦記著姚蘭和孩子時,她的理解和坦言;被日本男人虐待時,她對他的期許;以及她最後問他的那句:“要是以後還能再見著,要是你還是一個人,你會娶我嗎?”……

這些回憶像是沖破瞭閘口的洪水,不斷地湧進李春秋的腦子裡,湧進他的心裡。

他失瞭魂般靜靜地坐在那兒,癡癡地回憶著關於趙冬梅的點點滴滴。

正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瞭,丁戰國帶著一身的風雪闖瞭進來。他一臉急切地看著李春秋,嘴巴一張一合,顯然,他是來通報趙冬梅的死訊的。

李春秋仿佛入定一般,木木地看著他,像是什麼都聽不見一樣。

夜,冷得讓人發抖。

市醫院太平間的門開瞭,李春秋從裡面無比黯然地走瞭出來。他似乎已經耗盡瞭所有的力氣,再也走不出半步,虛弱得隻能就近坐在瞭走廊的長椅上,低著頭。一瞬間,他仿佛蒼老瞭許多。

忽然,他好似感覺到瞭什麼,抬頭一看,隻見姚蘭正站在不遠處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

李春秋眼神迷離地望著她,而後,姚蘭走瞭過來。

“你都知道瞭?”李春秋輕輕地問。

姚蘭目光有些黯然地看著他,點瞭點頭。

李春秋想說句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姚蘭在他身邊坐瞭下來。

安靜的走廊上,李春秋低下瞭頭,他把臉埋到瞭手裡,肩頭一聳一聳的,有淚水從手指縫裡流瞭出來。

姚蘭心疼地看著他,她伸出手,輕輕地摟住瞭他的肩膀,然後,把臉輕輕地貼在瞭他的頭上。

李春秋再也忍不住瞭,一下子抱住瞭姚蘭,他趴在姚蘭的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松花江畔,一座廢棄的碼頭上,騰達飛面對著月光的方向,站在一艘被冰雪覆蓋著的舊船背面。

“知道伊萬諾夫開的那傢醫院嗎?”黑暗中,隱隱傳來瞭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那個俄裔猶太人?”丁戰國看著他,問。

“對。明天和我見面的人會在那兒等著。你們那邊,有什麼風聲嗎?”

“暫時都很安全。按照平常的規矩,任何涉及反特的行動,隻要在哈爾濱市內,哪怕再突然,我也會第一個知道。”

騰達飛有些自嘲地說:“也許是上瞭歲數膽子就小瞭,以前推開門就往外走,頭都不回。現在好瞭,恨不得要占卜算上一卦,翻翻皇歷才敢動身。”

丁戰國望著他說:“我多句嘴,這種接頭碰面的小事,其實您沒必要自己去。”

“我不去不行,人傢會不高興的。”

“誰這麼大的架子,非得您親自露面?”丁戰國下意識地問瞭一句,騰達飛沒有回答。

丁戰國想瞭想,說:“明天我也去。”

“你覺得會出事?”騰達飛挑挑眉。

“小心無大錯。”說完,丁戰國又補瞭一句:“上面如果佈置某種保密級別極高的行動的時候,理論上,我知道不瞭。萬一有這種情況,我在,總比不在強。”

月光下,騰達飛露出瞭莫衷一是的神色。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