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早上八點的太陽光,溫溫地照射著哈爾濱的大街小巷,給這寒冷的隆冬微微增添瞭一絲暖意。

一輛墨綠色的自行車晃晃悠悠地行駛在通往魏一平住處的街道上,騎車的是一個穿著電話局制服的小夥子,他的肩上還背著一個工具箱。騎到公寓樓下,小夥子把自行車支好,便走瞭進去。

他利索地來到瞭魏一平住處的門口,敲瞭敲門,前來開門的是魏一平,小夥子看瞭魏一平一眼,問:“你傢電話壞瞭?”

“你們電話局的人也太難請瞭,沒一次能準時到的。”魏一平顯得有些不太高興,他側身把小夥子讓進房間,“您趕快吧,我這兒還有急事。”

小夥子走進去,從兜裡掏出一部嶄新的電話,開始井然有序地安裝。

安裝瞭一會兒,等在一邊的魏一平稍稍有些急地問:“能用瞭嗎?”

小夥子將最後一顆螺絲擰緊,不慌不忙地說:“我試試線路啊。”說完,他拿起話筒,撥瞭幾個號,耐心地等著。

片刻,電話通瞭,小夥子對著電話說:“新通電話試驗,聲音清楚嗎?”

與他們一墻之隔的另一間屋子裡,一個年輕的女偵查員正在接著電話。她看瞭看坐在桌邊戴著耳機的男監聽員,直到對方沖她點瞭點頭,她才對著話筒說:“清楚。效果很好。”

聽到這個回復後,小夥子“咔嗒”一聲掛斷瞭電話。

昨夜從魏一平住所出來後,李春秋回到瞭他和趙冬梅的傢。為瞭盡快完成炸彈的制作,他又整整熬瞭一宿。

此刻,他端著一杯水,走到桌前,出神地看著桌子上那張他修改瞭很多地方,頗顯凌亂的電路圖紙,一雙眼睛已經佈滿瞭駭人的血絲,紅彤彤的。

他看著圖紙,腦海裡突然湧現出瞭昨夜陳立業對他說的話。

“……天亮以後,你要想辦法跟著魏一平,看看他把炸彈送到什麼地方。如果在那裡能見到騰達飛,我們就可以順藤摸瓜……

“……隻要抓瞭騰達飛,‘黑虎計劃’就會煙消雲散。如果是那樣的話,春秋,明天的這時候,一切就都可以結束瞭。”

想到這裡,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瞭一個躊躇滿志的笑。

抬眼看瞭看墻上的掛鐘,估摸著時間差不多瞭,李春秋走到衣架前,穿上瞭一件皮夾克,提起一個小小的手提箱,出瞭門。

他一路來到公交車站,剛剛好,就在他走過來的時候,一輛公共汽車適時地開瞭過來。他隨著一隊候車的乘客一起,登上瞭這輛公共汽車。

和李春秋一樣,今天的社會部也顯得格外振奮。每個人都知道,隻要今日一切順利,那麼“黑虎計劃”就會瓦解。

林翠已經部署好瞭一切,她走進馮部長的辦公室,向他做著部署情況的匯報。

大傢都有一種即將收網的興奮感,馮部長也一樣。他有些激動地看著坐在對面的林翠:“如果一切順利,我希望今天就能見到騰達飛。你接著說。”

林翠也頗為振奮:“所有能調動的人員和車輛都準備好瞭,采用分段跟蹤的辦法。車距控制在兩百米,每輛車都配備步話機和望遠鏡。駐守在近郊的部隊也聯絡好瞭,如果需要,他們隨時可以支援。”

“李春秋呢?他會跟在車上嗎?”馮部長問。

林翠點點頭:“應該是這樣。”

馮部長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琢磨道:“炸彈的試爆點一定會選擇在郊外,這一點毫無疑問。路遠車少,不管是哪個方向,長途跟蹤都很容易暴露。如果一旦出瞭問題,最危險的就是他。”

“我和老陳反復討論過,決定把跟蹤底線放到最低。寧肯失去目標,也不讓李春秋暴露。”

馮部長點頭:“魏一平那邊呢?”

“監聽效果非常好,比我們想象得還順利。”

“好。籠子都準備好瞭,等著兔子出窩吧。”馮部長看瞭看表,有些揶揄地說:“那咱們就一起等待騰達飛的指令吧。”

“嘀嗒嘀嗒”,墻上的壁鐘不緊不慢地走著。魏一平坐在公寓裡的沙發上,閉著眼睛,耐心地等待著。

一墻之隔,兩個負責監聽的男女偵查員正坐在這堵墻的另一邊,和他一起靜靜地等待。

突然,電話鈴響瞭起來,一直戴著耳機等待的男偵查員倏地一動,他抬起手對女偵查員做瞭個手勢。女偵查員馬上戴起耳機,一隻手摁下瞭錄音的按鈕,磁帶開始轉動起來。

隔壁的客廳裡,魏一平接起瞭電話,對著話筒喂瞭一聲:“哪位?”

騰達飛的聲音瞬間從電話裡傳瞭過來:“魏先生,早上我給你打過電話,叫不通啊。”

“電話壞瞭,剛修好。”

“壞瞭?”

“昨天晚上的一個小意外。一切正常。”

“那我們還是原計劃?”

“好。”

“十分鐘以後,有一輛灰色的道奇轎車會開到你的公寓樓門口。希望沒打擾你的早餐。”

聽他說完,魏一平掛瞭電話,伸手從沙發邊上拿起瞭一件大衣穿上。隔壁,女偵查員已經摘下耳機來到瞭窗口邊,緊盯著樓下。

十分鐘後,一輛灰色的道奇轎車準時開瞭過來,在公寓樓門口停下。不消一會兒,魏一平便從樓裡走瞭出來,鉆進瞭汽車裡。

站在窗口邊上的女偵查員,看著這輛汽車開走瞭,她舉起手中的步話機,說:“兔子出窩瞭。”

一輛公共汽車停靠在瞭兆麟公園附近的一個公共汽車站旁邊,汽車門打開,一群乘客有秩序地下瞭車,提著小箱子的李春秋是最後一個。

下瞭車,他將目光投向瞭遠處,順著他的視線,遠遠地能看見兆麟公園的西門。

李春秋轉頭又向側面望去,隻見一條筆直的街道上,高大的樹木整齊地排列在馬路兩邊。而街道的另一側是覆蓋著冰雪的松花江江面,在江邊,每隔不遠就有一張長椅,幾張長椅上分別坐著幾對竊竊私語的戀人。

李春秋按照魏一平的指示,慢慢地沿著江道往前走,他經過一對戀人身旁,往前走去。

散碎的陽光透過斑駁的樹枝,星星點點地灑在他的臉上。

良辰美景,寧靜安逸,這樣的早晨,李春秋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感受過瞭,這讓他產生瞭一種強烈的宿命感。

很快,他就將踏上一條危險之旅,去面對一種與這裡截然相反的境況。他看著這樣的美景,不知道上天是在給他一個什麼樣的啟示,是賜給他死亡之前的最後一份美好,還是預示著苦盡甘來的命運結局?這一切,他都不得而知。

李春秋一臉凝重地繼續走,這條街上依然波瀾不驚,沒有任何人前來和他接頭。

走著走著,他回頭張望瞭一下。

一輛停在路邊的道奇車裡,魏一平正透過車的前擋風玻璃,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的李春秋。

駕駛座上的司機從車的後視鏡裡看向魏一平,意在詢問是否過去。

“再等等。”坐在後排座上的魏一平目光一直追隨著李春秋。

司機沒說話,依言耐心等著。

魏一平又仔細地看瞭看這條街道,直到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才把身子靠到靠背上,對司機說:“過去吧。”

司機打著瞭火,掛擋踩油門,將車子慢慢向前駛去。

正在前行的李春秋忽然感覺到瞭什麼,他轉過身來一看,隻見一輛道奇車停在瞭他的面前。後面的車門開瞭,露出瞭魏一平的臉:“辛苦瞭。”

李春秋把手裡的小箱子遞瞭進去:“都在裡頭瞭。”

魏一平接瞭過去,但他絲毫沒有向車裡挪一下,讓李春秋也坐進去的意思。他把小皮箱打開,看瞭看,又合上瞭,這才對李春秋說:“那就這樣。”

見狀,李春秋說:“有個事,需要和您交代一下。”

魏一平抬眼看著他。

“很重要。”

魏一平這才終於向裡面挪動瞭一下身體,李春秋低頭鉆瞭進去。

司機見李春秋上來後,把車開到瞭兆麟公園墻外的一條便道上,停瞭下來,他警惕地看著窗外。

魏一平將白色的車簾嚴絲合縫地拉上,回頭一看,李春秋已經打開瞭小皮箱,從裡面取出一顆六棱形的炸彈。他把這顆炸彈翻瞭一個個兒,隻見幾根紅藍黃的電線從炸彈裡側的一個圓形凹槽裡伸瞭出來。

“按著圖紙的設計,做出來的東西就是這個樣子。要是我沒猜錯,這個凹槽是安裝雷管和定時器的,是嗎?”李春秋看著魏一平,聲音不大地說。

“應該是吧。”魏一平回答得有些含糊。

李春秋把炸彈放回去,又從衣兜裡掏出一張紙,遞給魏一平:“電路線圖的活兒幹得不是很漂亮。我得道個歉。”

魏一平接過來看著,隻見這張電路線圖到處都是勾勾抹抹的痕跡,畫得頗為凌亂。

魏一平明顯看得有些費勁,他看著李春秋,聽他接著說:“全部做完以後,已經沒多少時間瞭。按照要求,除瞭炸彈,他們還要引爆電路的圖紙。時間有些急,要是再給我兩天,這張圖紙也許會更清楚些。”

魏一平又看瞭看圖紙,沒說什麼。

“我是說,要是需要,或者他們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或者隨時找我,都行。”

魏一平想瞭想,說:“要不這樣吧,你抓緊時間跟我說說,我記得住。”

李春秋頓瞭頓,隻能指著圖紙上的一條電路,老老實實地講起來:“這條是火線,在安裝雷管的時候……”

李春秋一直噼裡啪啦地跟魏一平說著,魏一平看著圖紙,用心地默記著,片刻後,他抬眼看瞭看李春秋,說:“差不多瞭,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我再找你。”

見他下瞭逐客令,李春秋隻好說:“那我先回去瞭。”

魏一平點瞭點頭,看著他推門下車,走瞭出去。

車外的街道上,李春秋一路往回走,一臉失望的表情怎麼都掩蓋不住。

在他身後,道奇車已經發動瞭,朝著和他相反的方向慢慢向前駛去,離他越來越遠。

估摸著他是沒辦法再跟住魏一平瞭。思及至此,李春秋的臉色難看極瞭。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突然,那輛車停住瞭。

聽見瞭動靜的李春秋沒敢回頭,他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

不消一分鐘,那輛道奇車直接一路倒瞭過來,停在瞭李春秋的身邊。

車門開瞭,裡面的魏一平看看他,示意他上車,李春秋終於如願地又重新鉆進瞭車裡。

關瞭車門後,道奇車紋絲不動,坐在駕駛室的司機似乎並沒有開車前行的意思,他在思索著什麼。

“怎麼,還需要請示一下嗎?”魏一平看瞭看他,說。

“先生交代過瞭,隻能您一個人去。”司機說得很誠懇。

“我老瞭,記性不如你們年輕人。就剛才他說的那些東西,你記得住也行,那我也不用去跑這一趟瞭。”魏一平耐心地解釋著。

李春秋坐在魏一平身邊,靜觀其變。司機想瞭想,沒再堅持,他掛擋加油,車開始前行瞭。

待道奇車遠遠開走之後,江邊的長椅上,一個年輕女子轉過頭來,望著遠去的轎車,長長地出瞭一口氣。

原來是林翠。

李春秋乘坐的那輛道奇轎車從兆麟公園附近的一個丁字路口一閃而過,一直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開動瞭。它轉過路口,跟在道奇車的後面,向前駛去。

車裡,兩個偵查員遠遠地盯著道奇車,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偵查員拿著步話機,匯報著:“已經跟上瞭,一切順利。”

下一秒,步話機裡傳來瞭林翠的聲音:“註意車距,兩個路口以後,你們撤下來。”

“明白。”

偵查員放下步話機,舉起胸前的望遠鏡,透過前擋風玻璃往前看著,清晰地看到瞭坐在後車座上的李春秋和魏一平的後腦勺。

道奇車微微顛簸著前行,魏一平雙目微閉,似乎已經睡著瞭。

李春秋有意無意地伸手準備拉開身側的車簾,前面的司機馬上說:“別拉車簾。”

李春秋什麼都沒說,把手放瞭下來,魏一平仍然閉著眼睛,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樣。

車繼續前行,經過一個路口時,司機警惕地瞟瞭一眼車外的後視鏡。

剛才跟在他們車後的那輛黑色轎車沒有再跟上來,而是向右拐彎瞭,取而代之的,是一輛棕色轎車,它像是無縫對接一樣,跟在瞭道奇車的後面。

李春秋瞥瞭一眼司機,隻見他把頭轉瞭回來,目視著前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而之前跟著道奇車的那輛黑色轎車從路口拐進瞭支路,剛剛轉過來就是一個急剎車。

兩個偵查員匆忙從車裡跳瞭下來,一個拿著螺絲刀,另一個拿著一塊車牌,兩個人飛快地忙活著卸下瞭車牌,隨後,另一塊完全不同的車牌被裝瞭上去。

道奇車司機開著車,眼睛時不時瞟一下後視鏡。

很快,在他們車後的那輛棕色小轎車拐彎瞭,駛進瞭另一條支路。街道的另一側,一輛拉著木材的卡車“無意”地跟瞭上來。

道奇車司機似乎明白瞭什麼,他向前望去,隻見不遠處一個設瞭交通燈的大十字路口,一個交通警察正站在馬路中間指揮。他慢慢松瞭松油門,將車減瞭速。

他們後面,拉著木材的卡車上,一個穿著羊皮襖、像個伐木工的偵查員坐在副駕駛位上。他從一個臟兮兮的手提箱裡拽出一個呼叫器,小聲說:“兔子在減速。”

“路況怎麼樣?”林翠的聲音傳來。

“前邊有個十字路口,有交通燈。”

“四號位置不變,二號超過去。”

這話剛說完,一直與這輛卡車平行向前行駛的一輛吉普車“嗖”的一下超過瞭他們,向前開去,不一會兒,就超過瞭速度已經慢下來的道奇車。

道奇車內,司機一臉平靜,他一直看著超過自己的那輛吉普車穿過瞭前面的十字路口。

他把踩在油門上的腳慢慢地抬瞭起來,車速變得越來越慢,前方的交通燈亮起瞭黃燈。

正在這時,司機突然死死地把油門踩到瞭底,道奇車像離弦的箭一樣射瞭出去,等紅燈再亮起的時候,它已經穿過瞭大半個十字路口。

車裡的李春秋和魏一平因為慣性,猛然向前沖瞭一下。魏一平一把抓住瞭前面的車座椅,他看看司機,說:“再來一下,我這把老骨頭可就散瞭。”

“有人跟著咱們。”司機小聲地說瞭一句。

魏一平順著他的視線往後視鏡看去,隻見剛才開過的十字路口離他們越來越遠,之前跟在後面的車一輛也沒能跟上來。

李春秋不動聲色地坐在魏一平身旁,魏一平也不再多說什麼。兩個人看著司機開著車,朝著之前剛剛超過他們的那輛吉普車開瞭過去。

坐在吉普車上的偵查員,緊緊地盯著後視鏡裡那輛灰色的道奇轎車。道奇車開得不緊不慢,一直在他們的車後面跟著。

“二號報告一下情況。”林翠的聲音從吉普車上的步話機裡傳瞭出來。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偵查員拿起步話機,回道:“兔子在我們後面,速度平緩,不快不慢。”

“盯好,別讓它甩掉。”

話音剛落,這輛吉普車便從一個立著“五柳街”路牌的丁字路口駛瞭過去,片刻後,道奇車也開瞭過去。

然而,沒幾秒鐘,道奇車突然向後倒瞭回來,速度很快地拐瞭一個彎,駛進瞭剛剛路過的那個丁字路口的岔路裡。

兩個偵查員對視一眼,急瞭,副駕駛位上的偵查員一把抓起步話機,沖著裡面說:“兔子突然往後走瞭,現在進瞭五柳街。我們還跟不跟?”

林翠的聲音在步話機裡沉默瞭片刻,再度傳過來:“別再跟瞭,他們可能發現瞭什麼。其他各個小組,誰離五柳街最近?”

一個男偵查員的聲音馬上傳瞭過來:“我是七號,我們可以抄近路插過去,不超過三分鐘。”

“就這麼辦,七號頂上去,其他各個小組全部向五柳街靠攏。馬上。”

瞬間,五柳街方圓五裡之內不同的街道上,出現瞭各個車輛或掉頭或拐彎的景象。

棕色的轎車在掉頭,白色的救護車在拐彎,拉木材的卡車在拐彎,已經換過瞭車牌的那輛黑色轎車穿街過巷,快速前行,直至拐瞭一個彎,他們終於看到瞭那輛道奇轎車。

這時,白色救護車從另一條彎道上也拐瞭過來,跟在前面的那輛黑色轎車後面。之前的那輛棕色轎車在連超瞭幾輛汽車後,也再次匯入瞭跟蹤的車隊。

行駛在最前面的道奇車拐瞭個彎,後面的黑色轎車也跟著拐彎。沒多久,道奇車再次拐彎,後面的黑色轎車這次沒有再繼續,它直行開走瞭。很快,後面的那輛白色救護車頂瞭上來,繼續跟著那輛道奇車,尾隨前行。

坐在救護車副駕駛位置的偵查員舉起望遠鏡觀察著道奇車,他突然看見瞭什麼,一把抓起步話機,輕聲地喊著:“一號,不對勁,有問題!”

沒等林翠回答,他就補瞭一句:“車上的人數對不上瞭!”

說完,這輛白色救護車猛然加速向前,它從側面超過瞭前方的道奇車。副駕駛座上的偵查員往道奇車裡一看,傻瞭。

這輛道奇車裡,隻有司機一個人,並且司機已經不再是先前的那個司機瞭。

十分鐘之前。

李春秋所乘坐的道奇車一路前行,他坐在後座上,遠遠地看到瞭前面的窄街上停瞭一輛和他們乘坐的一模一樣的道奇車。

當他們的車行駛到窄街的街口時,迅速地拐進瞭這條窄街的路口,而一直停在這裡的第二輛道奇車,迅速地開上瞭主道,兩輛車迎面擦肩而過。

李春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調包計。

徹底甩開瞭跟蹤的車隊,李春秋等人乘坐的這輛道奇車一路往前快速駛去。

魏一平目視著前方,淡淡道:“一路瞭,好像也沒什麼跟蹤者。小心點兒不是什麼壞事,不過騰先生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瞭?”

司機慢慢把車停瞭下來,魏一平有些不耐煩地看著他:“又怎麼瞭?”

司機回過頭來,沒有理會魏一平,而是對李春秋說:“請把後車簾拉上。”

聞言,李春秋順從地將車簾拉上瞭,司機緊接著又遞給他一條黑佈:“不好意思,麻煩你瞭。”

李春秋看瞭看那條黑佈,然後看瞭魏一平一眼。魏一平臉色很不好看地對司機說:“我以保密局哈爾濱站站長的身份告訴你,這個人沒有問題。”

司機一言不發,但他伸到李春秋面前的手沒有任何收回去的意思。

魏一平有些不太樂意,但還是把身子靠到瞭車座上,慢慢地把眼睛閉上瞭。

李春秋見狀,默不作聲地接過那條黑佈,將它蒙到瞭眼睛上。這時車身才微微一顛,繼續向前開走瞭。

看來,實際情況遠比李春秋預料的惡劣得多。社會部的偵查員被甩脫瞭,孤軍奮戰的他還被蒙上瞭眼睛。這輛車將要把他帶到哪裡,他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成瞭未知數。

道奇車穿過瞭方才的那條窄街,重新拐到瞭主路上面。

多年前的嚴苛訓練,養成瞭諸多像吃飯睡覺一樣自然的特殊習慣,一個暫時失去視覺的特務,會第一時間啟動感覺和聽覺。李春秋的最後一項優勢,就是在哈爾濱生活瞭十年的時間,對這座城市絕大多數街道的瞭解。

蒙著眼睛的他,此刻坐在車裡,一動不動。

車外,各種聲音紛至沓來:“剛出鍋的炸糕”……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教堂鐘樓上敲響的巨鐘……抖空竹發出的嗡嗡聲……

李春秋不動聲色地仔細聆聽著,根據這些聲音,他在腦海裡繪出瞭一條正在行走的路線。

突然,一陣刺耳的噪音傳來,李春秋不禁皺瞭皺眉。

是收音機。

司機旋動起瞭車載收音機的調頻旋鈕,在經歷瞭廣告、京劇等節目之後,頻道被固定瞭,收音機裡傳來瞭一首流行歌曲:“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艷麗,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濃,長夏開在荊棘裡……”

司機慢慢將音量調高,歌聲壓過瞭一切聲響。音樂聲中,他將車開得緩慢,一會兒直行,一會兒拐彎,勻速自在地穿行在不同的街道上。

最終,車輪漸漸地停止瞭轉動,停瞭下來,收音機裡一直持續著的那首歌曲的最後一個音符也隨之戛然而止。

與此同時,一輛停在五柳街附近路邊的轎車上,陳立業和林翠兩個人正望著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臉悵然。

停瞭好一會兒,林翠才說:“你說,我們的跟蹤是被發現瞭嗎?”

陳立業搖搖頭:“我也說不好。”

“李春秋會有危險嗎?”

陳立業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李春秋接下來的處境究竟會怎樣,這也正是他所擔心的。

“那輛被調瞭包的車,會在什麼地方呢?”林翠出神地說著,像是在自言自語。

道奇車的車門打開瞭,在一片黑暗中,李春秋聽見一個人上車的聲音。接著,“嘭”的一聲,車門又被關上瞭。

然後,李春秋眼睛上的黑色佈條被司機解開瞭。眼前突然一亮,讓李春秋有些不適應,他緩瞭兩秒後,才慢慢睜開眼睛,看清瞭眼前的一切。

轎車的三面車簾還都拉著,正前方則頂在瞭一面磚墻上。顯然,司機是不想讓他知道身在何處。車裡面,司機坐在駕駛座上,正轉頭望著他,手裡還拿著那條從他臉上摘下來的黑佈,而魏一平已經坐到瞭前面副駕駛的位置上。

李春秋的鼻子輕輕地嗅瞭嗅,他聞到瞭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突然,他的右側傳來瞭咀嚼的聲音。他猛地扭頭一看,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坐在他的身邊,左手托著一個紙袋子,右手正把一塊“棋子火燒”送進嘴裡。火燒烤得焦脆,他吃著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音。

李春秋和他短暫地對視瞭一下,瞥見瞭男子身上穿著的一條肥大的緬襠褲。

“把你剛才那些要交代的,跟他說吧。這是個內行。”坐在前排的魏一平,對李春秋說道。

李春秋點點頭,隨後把那份圖紙掏瞭出來,展開在這個男子面前,指著上面的細節說:“這部分是炸彈的火藥室,這根紅色的東西是火線,連接的時候要註意,千萬別和這一部分觸碰……”

沒等李春秋說完,男子打斷瞭他:“你就直接說走線的方向吧,我不是外行。”

聽見他說話的口音,李春秋微微愣瞭一下。他抬頭看瞭男子一眼,忽然想起瞭趙冬梅曾在受傷的時候對他說過,她身上的傷是一個日本人幹的。而此刻這個坐在他身邊吃著火燒的男子,說話的發音有些類似日本人。

李春秋表情有些微妙地看瞭看他,頓瞭頓,說:“時間太緊,我畫得太亂瞭。你看看這些方向,你能記得住嗎?”

男子的註意力都在電路線圖上,他看瞭看,說:“問題不大。再亂的線都有頭有尾,隻要沒畫斷,就能找得到。你說吧。”

再次聽到他的發音,再加上肥大的緬襠褲和消毒水的味道,李春秋幾乎已經確定瞭,他應該就是趙冬梅所說的那個日本人。他把目光從男子的臉上收回來,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繼續開始講解。

男子聽得非常仔細,他一邊吞著手裡的火燒,一邊全神貫註地聽著。

形勢瞬息萬變,李春秋知道自己必須迅速做出判斷。第一,他沒有暴露身份;第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不可能再獲準參與到試爆行動中去瞭。這意味著,他們通過送炸彈找到騰達飛的計劃,已經徹底失敗瞭。

李春秋繼續講解著,他瞟瞭一眼自己帶到車上的、那隻存放炸彈的小皮箱。

找不到騰達飛,挖掘“黑虎計劃”秘密的大門,也許就會永遠地向他緊緊關閉,他必須找到機會改變這個結局。

這樣想著,李春秋在講解完一段話後,忽然伸出手,從男子左手托著的紙袋子裡,抓瞭一個火燒出來。

男子愣住瞭,一時間沒有任何反應,前面的司機也詫異地看著李春秋。

李春秋拿起火燒咬瞭一口,邊嚼邊說:“一宿沒吃飯,看你吃得那麼香,實在忍不住瞭,不好意思啊。”

過瞭一會兒,李春秋說完瞭,男子拿著那份圖紙,繼續看著。

魏一平轉過頭看向男子,問:“聽明白瞭嗎?”

男子點瞭點頭,他又瞥瞭一眼李春秋,說:“你做的炸彈很好,但畫圖的能力太差瞭。”

李春秋沒說話,司機將黑佈條再次遞給他,他自覺地又一次蒙住瞭自己的眼睛。

車身微微一顫,司機把火重新打著瞭。

此時的市公安局,丁戰國正站在辦公大樓樓道的窗戶邊,眼睛一直看著樓道的尾端。看上去,他是在等著什麼人出來。

不一會兒,一位抱著檔案袋的女公安從尾端的一間辦公室走瞭出來,匆匆向這邊走瞭過來。

丁戰國迎面走瞭過去,一副無意邂逅的樣子,對著女公安說:“周秘書,這麼著急,去哪兒啊?”

“啊,丁科長,我去行政科開個證明。”

“證明?”

周秘書點點頭:“我要去市委送個東西,進出大門得有證明。”

“正好,我也得去趟市委,坐我車去。”說完,丁戰國掏出瞭那個特別通行證,“不用去行政科瞭,我有這個。”

隨著微微的顛簸,道奇車一路往前,直到開回瞭兆麟公園旁邊的一條便道上,司機才將車慢慢停瞭下來。

魏一平和李春秋又被送回到瞭他們上車的地方。

李春秋蒙在眼睛上的黑佈被摘瞭下來,他再一看的時候,車裡已經少瞭那個吃火燒的男子。

司機先跳下瞭車,他繞到另一側,為魏一平打開瞭車門,恭恭敬敬地說:“魏站長,辛苦瞭。”

魏一平沒有動,眼睛看著前方,說:“弄瞭半天,總指揮大人的意思,是讓我當個押車的,打個下手呀。”

“路滑,您下車的時候多當心。”司機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

李春秋表情平靜地看著他們,然後隨著魏一平一起下瞭車。

待他們下車後,司機回到瞭道奇車上,絕塵而去。

魏一平和李春秋一起站在瞭路邊,他繃著一張臉,臉上無光。很明顯,他非常不高興今天騰達飛的所作所為。

“站長,我去找輛車,先送您回去。”李春秋看瞭看他,語氣恭敬。

魏一平停瞭一會兒才說:“要是戴主任還活著,保密局也不至於落魄到今天這個地步。”

這一個月來,他似乎變得蒼老瞭許多,頓瞭頓,他轉過頭來對李春秋說:“先回去吧。洗個熱水澡,好好地睡一覺。放心,在哈爾濱,騰達飛要是自己能把什麼事都辦瞭,保密局早被拆瞭。”

李春秋右手輕輕地握著,似乎手裡捏著一件什麼東西。

“消消氣。山不轉水轉,也許到不瞭明天,他就得又上門去求您瞭。”他望著魏一平,淡淡地說。

說完,李春秋招瞭輛出租車,將魏一平送回瞭公寓大樓的門口。魏一平和他道瞭個別,從車裡出來,徑直走進瞭樓裡。

魏一平絲毫沒有註意到,公寓樓對面擺餛飩攤兒的那個小販,在他下車後,不經意地抬眼看瞭他一眼。

和魏一平分開後,李春秋來到瞭一條僻靜的街道上,他將目光定格在瞭路邊停靠的一輛轎車上後,走過去,打開車門坐瞭進去。

車裡,收音機開著,一個女聲咿咿呀呀地唱著歌,陳立業正坐在駕駛室等著他。

李春秋坐在後排座上,和前排的陳立業講述瞭他這一路的經歷。

“那個司機打開收音機之前,我還能夠根據周圍的聲音判斷出那輛車都經過瞭哪些路,但那個歌聲一出來,就全亂套瞭。”

“連魏一平都被排除在瞭核心名單之外,對你的防范肯定會更多。”陳立業很能理解他的處境。

“不讓看,不讓聽,接頭的時候車頭都沖著墻腳,我沒想到他們會這麼細。也許是因為那個日本人,他似乎是‘黑虎計劃’裡的一個關鍵人物。”

“如果你猜得沒錯,他就是那個給騰達飛繪制圖紙的日本人。那個被趙冬梅發現瞭秘密的人。”

李春秋點點頭:“他在車上待的時間不多,總共說瞭三句話,前後一共四十二個字,其中,‘直’和‘是’的發音不像漢語,日本人的舌頭天生卷不起來,他們的中國話說得再好,隻要別人認真聽,一樣會露餡。”

回憶起這個人的時候,李春秋的臉色格外難看,他知道自己在車上是有多麼努力地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否則他根本不可能和這個人平靜地交流下去。

“我和他離得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那條肥大的緬襠褲,一定是為瞭避免摩擦襠部的傷口。”

“這個日本人對他們很重要,否則,也不會來去無蹤。”陳立業不無憂慮地說,“找不到他,也許我們永遠摸不到那隻黑色的老虎。”

“他是個謹慎的人,什麼線索都沒有給我留下,除瞭這個。”李春秋突然向他伸出瞭手。

陳立業看向李春秋伸出的手,隻見他的手心裡躺著一小塊吃剩下的火燒。陳立業看瞭看,突然想到瞭什麼,眼前一亮,馬上抬頭說:“有辦法瞭!”

李春秋的眼睛同樣閃閃發亮:“事不宜遲,開始找吧。”

回到社會部後,陳立業站在馮部長辦公室,把那一小塊火燒像寶貝一樣放在茶幾上的一塊白色的手帕裡。

他為馮部長和林翠介紹著:“李春秋吃到這塊火燒的時候,它還是熱的。這種天氣,不出十幾分鐘,再熱乎的東西都會涼透瞭。也就是說,那個日本人在上車之前不久,才買到瞭這包東西。”

“他既然受瞭傷,行動還不方便,加上買東西需要的時間,那這個人就住在他們見面的附近。”林翠順著他的話說。

馮部長飛快地想瞭想:“馬上安排人,把哈爾濱所有賣這種大小火燒的店鋪和商販都排查一遍,大范圍地買一批回來。再找一個靠得住的火燒師傅,讓他幫我們判斷一下,誰傢的火燒是這個口味。”

“隻要能找到賣這個火燒的地方,就能找到他的鄰居——那個會做圖紙的日本人!”陳立業目光如炬。

中午,一輛吉普車開到掛著“中共哈爾濱市委”牌子的大門口,慢慢停瞭下來。

一個哨兵朝著那輛吉普車走瞭過來。

車裡的丁戰國見哨兵前來,搖下瞭車窗,把那個他才獲得的特別通行證遞給瞭哨兵。哨兵看瞭看證件,敬瞭個禮,退後一步,允許通行瞭。

丁戰國看瞭看手裡的通行證,小心地將它放好,把車開瞭進去。

他把吉普車停在辦公樓前的空地上,周秘書一邊從車上下來,一邊對丁戰國說:“丁科長,我抓緊時間,十分鐘左右就下來。”

“不急,你慢慢辦你的事。”

說完,周秘書小跑著進入瞭辦公樓。

丁戰國隔著車窗往外看瞭看,大院裡靜悄悄的,一個閑人都沒有。他把車門打開,跳瞭下來。

他沿著一條小徑一路溜達到瞭後院,環視瞭一圈,忽然,樹叢後面,一座涼亭映入瞭他的眼簾。

丁戰國上下打量著這座涼亭,他左右看瞭看,繞著涼亭走瞭一圈,最後,停在瞭一根廊柱旁。他俯下身子仔細地看著,隻見廊柱的根部有一個六棱形,帶有深槽周邊的圖案。

丁戰國伸出手朝著這裡敲瞭敲,“咚咚咚”,裡面發出瞭頗為空洞的聲音。

哈爾濱遠郊的一處山腳下,一片冰天雪地的空地上,孤獨地佇立著一座涼亭。這座涼亭從大小到結構、從外形到用料,與丁戰國在市委大院的後院裡觀察的那座,以及李春秋在市公安局後院觀察的那座涼亭一模一樣,如出一轍。

那個日本男人,此刻正蹲在涼亭的廊柱下面鼓搗著,他將一個鬧鐘安置進一顆六棱形炸彈的凹槽裡面。

都忙活完瞭,他站起身來,兩腿微張著,慢慢地向等在遠處的騰達飛走瞭過來。

“定的是一分鐘?”騰達飛看看他。

“分秒不差。”說完,日本男人回頭看著那個涼亭,“爆破的效果怎麼樣,我們就得祈禱瞭,畢竟炸彈不是我做的。”

騰達飛點點頭,轉而問:“怎麼樣,傷口還疼嗎?”

“老樣子瞭。回東京之前,恐怕是好不利索瞭。”

騰達飛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放心,你的船票已經買好瞭。等你過完在中國的最後一個春節,我會親自把它送到你手裡。”

日本男人用日語說瞭一句誠懇的感謝。

騰達飛低頭看著手表,手表上的指針“嘀嗒嘀嗒”地走著。

轟!

一聲巨響。

硝煙散盡之後,那座失去瞭一根廊柱的涼亭倒在瞭一側,露出瞭一個原本壓在涼亭下的圓形底座。

騰達飛看著眼前爆破的效果,臉上露出瞭頗為滿意的神情。

天色漸漸暗瞭下來,夕陽的餘暉透過市醫院的玻璃窗,照在丁美兮所在的病房裡。

丁美兮小小的身子靠在病床上,手裡拿著一個大蘋果,津津有味地啃著。

李唐坐在病床上陪著她,兩隻懸空的腳蕩來蕩去,他看著丁美兮,問:“你的病明天能治好嗎?”

丁美兮搖瞭搖頭。

“後天呢?”

“我也不知道。”

聽她這樣回答,李唐有些惋惜:“那過年前我就再也見不著你瞭。”

“你要去哪兒?”丁美兮一邊吃著蘋果一邊問他。

“姥姥傢。我和我媽媽先回去,我爸爸得等幾天。”

“什麼時候走啊?”

李唐指瞭指門口:“他們正商量呢。”

門外,在姚蘭告訴李春秋沒買到火車票之後,李春秋明顯著急瞭,他完全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他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急切,重復瞭一句:“沒票瞭?”

“我一早就去的車站,連站票都沒瞭。”

“明天呢?明天的票有沒有?”

“有。可是人多,得明天再去現買。”姚蘭看著李春秋,隱約間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兒,“出什麼事瞭?”

“沒什麼,怎麼這麼問?”

姚蘭看著他,說:“你從來都不這麼催我。晚一天,會有麻煩嗎?”

李春秋正要回答,一個稚嫩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瞭起來:“會有什麼麻煩嗎?”

姚蘭和李春秋轉頭一看,李唐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沒有。”李春秋走過去溫和地對他說,說完,又補瞭一句,“好瞭,我們該回去瞭。”

李唐點點頭,聽話地和爸爸一起走進病房,向丁美兮打瞭個招呼。之後,一邊牽著爸爸,一邊牽著媽媽,離開瞭病房。

一傢三口慢慢悠悠地從醫院的樓梯上走瞭下來,李唐拉著李春秋,邊走邊問:“真的沒有麻煩嗎?”

“爸爸什麼時候騙過你?沒麻煩,也沒壞人,沒事的。”

李唐想瞭想,說:“那我們也帶著美兮一起走吧。”

“為什麼?”李春秋有些奇怪地看看他。

“她爸爸老不在,她會做噩夢的。她說,她老夢見那個拿槍的人。”

姚蘭沒說話,看瞭一眼李春秋。

李唐接著說:“我想讓美兮跟我一起回姥姥傢。”

李春秋把李唐抱瞭起來:“美兮還有爸爸。她要是跟你回瞭姥姥傢,丁叔叔一個人過年,太孤獨瞭。”

“孤獨是什麼?”李唐有些費解。

姚蘭接著話回答他:“就是屋子裡就他一個人,沒人陪著他。”

“是害怕嗎?”

“差不多吧。”姚蘭敷衍道。

“不會的。丁叔叔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他什麼都不害怕。”

聽他這麼說,李春秋笑瞭起來:“世界上最勇敢的人,誰封的?”

“真的。丁叔叔敢用冷水沖澡!”李唐的表情很認真。

“我也敢哪。”

“你是夏天,丁叔叔是冬天,你敢嗎?”

“冬天?”李春秋有些狐疑地看著他。

“就是前幾天!”

李春秋停下瞭腳步,微微蹙起瞭眉頭,臉上的神色逐漸凝重起來。隨後,他讓姚蘭和李唐等著,自己轉身再度向丁美兮的病房走去。

入夜,窗外已是萬傢燈火。

魏一平穿著睡衣,趴在客廳的一張躺椅上。鄭三坐在一邊,面前堆瞭一堆瓶瓶罐罐,他在給魏一平拔火罐。

“我爹說,冬天拔火罐子最好,能去濕氣,也能去心火。”

他把最後一個火罐拔瞭下來:“忙活瞭一個月,夜裡都沒睡過一個整覺,不讓您操心也好,正好歇歇。”

“如今不比以前瞭。以前的軍統是白面饅頭,自從改成瞭保密局,就成瞭窩頭,要不是人傢餓狠瞭,看都懶得看咱們一眼哪。”魏一平唉聲嘆氣地說著。

“上面吃慣瞭大魚大肉,沒準兒也想嘗嘗窩頭呢。風水輪流轉,等這個‘黑虎計劃’一完,那幫人還不是用完的膏藥,遲早會被扔進廁所的。”

魏一平語氣裡夾著明顯的不快:“為瞭這次行動,連向站長都搭進去瞭。我倒不怕他們胃口大,想吃什麼我都可以給。偏偏吃飽瞭就走,這不是白眼狼是什麼?”

說完,他坐瞭起來,長長地嘆瞭口氣:“算瞭,由他們去吧。”

鄭三看瞭看表,估摸著到吃飯的點兒瞭。他輕輕地說:“消消氣,我去給您弄點兒吃的來。”

“別折騰瞭。下樓隨便對付一口吧。”魏一平站起來,把搭在沙發上的衣服拿起來穿上瞭。

他穿好衣服打開門,走瞭出去,鄭三跟著他也走瞭出去,二人一起往走廊的另一側走去。

沒走幾步,魏一平忽然站住瞭,他看看隔壁的房門,隻見門下的縫隙中透出些許光亮來。

鄭三見他突然停下看著隔壁的房門,小聲地問:“有什麼不對嗎?”

“這小兩口就搬傢的時候露過一面,此後好像就再也沒見過,是吧?”

鄭三看著他,忽然意識到瞭什麼。

魏一平接著說:“這個時候,傢傢戶戶都在做晚飯。屋子裡這麼安靜,他們就不吃飯,光睡覺嗎?”

聽他這麼一說,鄭三的臉色慢慢變瞭。

魏一平想瞭想走回瞭住處,不一會兒,他端著一隻空碗走瞭出來,抬手敲瞭敲隔壁的房門。

片刻後,門開瞭。負責監聽的那個女偵查員身上系著一條圍裙,兩隻袖子高高挽起,一副正在做飯的樣子。看見是魏一平,她佯裝不認識,愣瞭一下:“您是?”

魏一平笑著說:“住在隔壁的鄰居。傢裡包餃子,沒醋瞭,我這腿腳下趟樓太費勁,能借點兒嗎?”

女偵查員馬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好說好說,您稍等啊。”

說完,她沖裡面喊瞭一句:“幫我把醋瓶子拿來。”她就那麼站在門口,沒有讓魏一平進門的意思。

“不好意思啊,太打擾瞭。”魏一平笑呵呵地在門外等著。

“這叫啥事,有事盡管招呼,都是鄰居。”

魏一平點點頭,說:“看你們新搬來也沒幾天哪。”

“原先在城西,那邊的房子到期瞭,房東也不好打交道,就搬到這兒來瞭。”

“西邊房子的租金太貴瞭,挪挪也好。您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啊?”

“翻譯,在一傢出版社上班。”

正說著,戴瞭一副厚眼鏡的男偵查員拿著醋瓶子從裡面走瞭出來,把瓶子遞到瞭女偵查員手裡。他對魏一平點瞭點頭,轉身又走瞭回去。

魏一平從打開的門縫裡,看到他坐回到一張堆滿書籍的桌子前。看上去,他是一個木訥的老實人。

女偵查員一邊往魏一平手中的碗裡倒醋,一邊說:“我傢男人滿腦子都是俄文,不怎麼會說話,您別見怪。”

男偵查員埋頭苦讀,他身前的一堆書籍下面遮蓋著監聽設備。

魏一平把目光收瞭回來,贊嘆道:“搞學問的,瞭不得。”

空碗裡的醋快裝滿瞭,女偵查員收起醋瓶子:“夠瞭嗎?”

“夠吃到十五瞭。太謝謝瞭。”魏一平滿臉笑容地主動幫女偵查員拉上門,“打擾打擾,抱歉啊。”

“您客氣。回見。”說完,女偵查員關上瞭門。

門合上後,她站在門口,看著摘下瞭眼鏡的男偵查員,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瞭片刻。

“他起疑心瞭?”男偵查員小聲問她。

“也許隻是一次試探吧。”女偵查員若有所思地說。

樓下,出瞭公寓樓的魏一平已經和鄭三來到瞭餛飩攤兒前,各自要瞭一碗餛飩。

風雪被一大塊厚篷佈搭成的屋子擋在瞭外面,但仍然挺冷,鄭三和魏一平都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裡。

鍋灶前,餛飩攤兒夫婦遠遠地忙活著。

鄭三喝瞭一口熱氣騰騰的餛飩湯,小聲地問:“有不對勁兒的地方嗎?”

“一個內向的翻譯,一個勤快的太太。兩口子一唱一和,相親相愛,看著倒是挺讓人羨慕的。”

忙活完的丁戰國,直到晚上才來到醫院看丁美兮。此刻,他正拿著一把小刀削蘋果,蘋果皮長長地搭在地上,就剩一點兒瞭,反而削得越來越慢。他問女兒:“李叔叔?就他一個人嗎?”

“是啊。”

“說什麼瞭?”

“他跟我說,他們有事先回去瞭,讓我別害怕。這裡的護士阿姨會照顧好我的。”

“他一個人進來,就是告訴你這些?”丁戰國有些疑惑。

“他還問,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洗冷水澡?”

丁戰國手裡的小刀一頓,蘋果皮斷瞭,掉到瞭地上。他把蘋果遞給丁美兮,輕輕地說:“他怎麼會知道我沖過冷水澡?”

“我告訴李唐瞭。他老在我這兒吹牛,說他爸爸在這世界上最厲害。我就說,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他和他爸爸可不敢在冬天洗冷水澡。”

丁戰國看著丁美兮,瞬間什麼都明白瞭。他慢慢地說:“說得好。就得在氣勢上壓倒他們。不愧是我閨女。”

丁美兮得意地笑瞭,丁戰國也笑瞭,淡淡的笑容裡夾著一絲凝重。

姚蘭傢,客廳亮著暖黃色的燈光,這個傢裡已經好久沒這麼溫暖瞭。

桌子上的晚餐格外豐盛,姚蘭正在不停地給兒子和丈夫夾菜夾肉,忙得不亦樂乎。李春秋的歸來,讓她又興奮又滿足。

“媽媽,姥姥傢還有我的冰車嗎?”李唐吃得小嘴油乎乎的。

“肯定給你留著呢。”

“我想去滑冰車。”

“讓你爸帶你去,一個人可不行。”

李唐轉眼看向李春秋:“爸爸,你帶我去滑冰車,爸爸,爸爸!”

李春秋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飯,一邊在腦子裡琢磨著什麼,直到李唐的最後一叫,他才反應過來:“嗯,滑冰車?好,一定去。”

“你說的!”聽到爸爸的承諾,李唐高興得手舞足蹈。

李春秋給他夾瞭一塊紅燒肉,笑著說:“好好吃飯。”

姚蘭看瞭李春秋一眼,李春秋還在思考著。

他想起向慶壽被殺那天,丁戰國的發燒,又想起他們一起去瞭離伊萬諾夫私立醫院不遠的祥和棺材鋪……

正在沉思的李春秋的胳膊肘突然被姚蘭推瞭一下,他猛然驚覺過來,問:“啊,怎麼瞭?”

“孩子跟你說話呢。”

李春秋看瞭看李唐,一臉的不知道:“說什麼?”

從醫院出來,丁戰國來到瞭松花江畔一處廢棄的碼頭上,清冷的月光下,他將手裡的那張特別通行證遞給瞭騰達飛。

“這麼好使嗎?”騰達飛平靜地接過來,端詳著。

“市委、公安局、社會部、軍管會,全都暢通無阻。”

騰達飛嘴角勾起一抹笑:“不容易啊,臥著薪嘗著膽,整整兩年,就是為瞭這麼一個小本子。怎麼樣,市委後院的涼亭子,和我們想象的一樣嗎?”

“兩個亭子,我都用手摸過,分毫不差。”

“嚴絲合縫,每個環節都在向我們反饋著好消息。炸彈、試爆,還有你這邊的門路,再過三天,我們就可以站在這裡,看見哈爾濱漫天飛舞的禮花瞭。”騰達飛很滿意,臉上掛著的笑容讓他看上去有些興奮。

丁戰國則站在冷冰冰的雪地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騰達飛察覺到瞭他的神色,轉而問道:“有別的事?”

丁戰國想瞭想,才說:“那個曾經差點兒被我挖出來的人,這幾天好像在調查我。”

“那個法醫?他知道瞭什麼?”

“伊萬諾夫醫院,還有公安局後院的那個涼亭,他好像都很感興趣。”

騰達飛皺瞭皺眉:“這麼說,他非常有必要在哈爾濱消失瞭。”

丁戰國立刻否定瞭這個方案:“不,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這個人不能動。還是那句話,‘黑虎計劃’行動那天之前,什麼岔子都不能出。必須讓高陽覺得,公安局內部暫時還是安全的。”

騰達飛不無自嘲地說:“一個小小的法醫,倒是挺能折騰的。”

他看著丁戰國,問:“他叫什麼名字?”

“李春秋。”

夜已經黑透瞭,萬籟俱寂,隻有一個通宵營業的小酒館的燈光從門窗裡透瞭出來。

小酒館裡,一張臟兮兮的小桌子上擺著兩雙筷子、一瓶喝瞭一大半的燒刀子、一碟花生米、一盤大蔥蘸醬和一鍋用小火燉著的熱氣騰騰的大棒骨。

鄭三坐在那張小桌子前,自己喝瞭一盅。

對面正在啃肉的彪子從骨頭間看向他:“三哥,咱們的活兒,是不是能提前幹完瞭?”

“什麼意思?”鄭三看著他。

“啃著骨頭就著酒,都快一個月沒這麼吃喝瞭。要是天天都能這麼閑,你說,咱能提前回傢嗎?”彪子一邊啃一邊說,他那隻受傷的手還沒好,隻能用一隻手抓著骨頭,“我爹的腿摔瞭,我想早點兒回去瞅瞅。”

“要是一切順利,還真沒準兒能趕上吃餃子。知道嗎?李春秋做的炸彈通過試爆瞭。”

彪子滿嘴都是油,他眨巴著眼看著鄭三,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意思。

“他的活兒,算是全幹完瞭。”說完,鄭三看著彪子,“這時候要是趕上個什麼天災人禍,站長也不至於遺憾瞭。炸彈都做完瞭,是吧?”

彪子拿著大棒骨頭的手不動瞭,他看著鄭三,有些含糊:“你是說……”

鄭三沒有再說下去,他端起酒盅,一口幹瞭。他面前,燉著大棒骨的小鍋上,依舊冒著騰騰熱氣兒。

半晌,彪子徹底明白瞭,他把手裡的大棒骨頭放下,大睜著雙眼看著對面的鄭三。

鄭三在彪子的註視下,給他面前的酒盅裡添滿瞭酒:“幹嗎?”

彪子端起酒杯猶豫著,他滿臉通紅,鼻尖上掛著一顆汗珠,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良久,他一仰脖子,將手裡的酒一口喝盡,把酒盅重重地放到桌上,說:“我幹。你說吧三哥,怎麼整?”

說完,他湊瞭過去,小聲地說:“槍響不方便。用刀?”

“怎麼個用法?”鄭三坐在熱氣騰騰的小鍋背後問。

“在他傢門口等著。趁他不註意,照著腰子一刀捅進去,快進快出,讓他連話都喊不出來。”

鄭三搖搖頭:“要有那麼簡單,街上隨便找個人就把這事辦瞭。李春秋就是一匹馬,睡著的時候都站著。稍微大意點兒,你會比他先躺下。”

“那怎麼整?”

鄭三拿起酒瓶子,把最後的一點兒酒添到彪子的酒盅裡:“得找個東西,把他的眼珠子吸住,讓他就算知道身後有刀子,也沒機會回頭去看。”

“什麼?”彪子眼巴巴地望著鄭三。

“你說,他最在意的是什麼?”

姚蘭傢。已經換上瞭睡衣的李春秋平躺在臥室的床上,他望著天花板,入神地想著,他想起向慶壽死後,那天高陽對他的例行問話:

“……上午的時候,你和丁戰國在一起?”

“對。他帶我去瞭一傢棺材鋪。我看他發燒,就勸他去附近的醫院看看。”

“那傢醫院的地址,也是你告訴他的?”

“對。哈爾濱稍微大一些的醫院,我基本都熟悉……”

想到這裡,李春秋突然想到瞭什麼。丁美兮的話像一隻手,在迷霧裡推醒瞭他,也讓他徹底明白瞭過來。原來,他被丁戰國利用瞭。

丁戰國用洗冷水澡的方式使自己感冒,使得去醫院看病這件事,在他的佐證下變得順理成章。這樣說來,丁戰國應該是早就知道在那所醫院會有事情發生,他殺死向慶壽的真實目的是為瞭滅口。那麼,丁戰國會是殺害老郝的兇手嗎?他又到底是什麼人?

李春秋緊鎖著眉頭,繼續陷入瞭沉思。忽地,他又回想起瞭向慶壽和趙秉義的死法,瞬間,他一直苦苦思索的答案變得豁然開朗起來。

他全想通瞭!如果在伊萬諾夫私立醫院,和向慶壽接頭的人是騰達飛的話,那這一切就變得順理成章瞭。如果他的推測沒有錯的話,丁戰國應該就是騰達飛的人!

那麼,接下來,他必須找到一個比鐵板都硬的證據,來證明這個市公安局的戰鬥英雄,其實是一個潛伏的、極危險的資深特務。

正在這時,剛剛洗完澡的姚蘭走瞭進來,她坐在梳妝臺前,用一塊幹毛巾慢慢地揉擦著濕漉漉的頭發。

她從鏡子裡看向李春秋,輕輕地說:“心裡還難受嗎?”

李春秋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一晚上瞭,你的心思都在臉上。”她看著李春秋的眼睛,說,“你還在想趙姑娘。”

說完她站起來,走到李春秋面前。

一時間,李春秋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回答她的這句話。

姚蘭很誠懇地對他說:“我和你在這個傢裡十年瞭。你想什麼,我都知道。就算猜錯瞭,或許也差不多。快過年瞭,以前的所有事情,就讓它們都過去吧。我還有你和孩子,你還有這個傢,我們還得接著過日子。”

她深深地望著李春秋,眸子裡有光:“我已經和院長說過瞭,他們答應把我調到鄉鎮醫院去。依著你說的,過瞭年,咱們再也不回來瞭。抽空回來把房子租出去,東西該搬的搬、該留的留。你不喜歡哈爾濱,咱們就換個地方。都聽你的。”

李春秋一邊凝望著她,一邊靜靜地聽她說著。

姚蘭離他越來越近,安靜的臥室裡,她輕輕地伸出手,慢慢地抱住瞭他的脖子,吻上瞭他。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