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上)

已是深夜,旅客卻依舊沒有減少。賓縣火車站的站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秩序地排著眾多長長的隊伍,遠遠看去,烏泱泱的一片。

不一會兒,火車站的小喇叭裡傳來瞭清晰的廣播聲:“各位旅客請註意,從哈爾濱方向駛來的列車即將進站。各位旅客請註意,從哈爾濱方向駛來的列車即將進站……”

站臺上,一塊寫著“賓縣站”的木牌隨著北風微微飄搖。

兩個青年男子排在瞭眾多隊伍中一支的最前面,表情機警地四處觀望。

沒多久,一聲刺耳的長笛聲由遠及近地響起,從哈爾濱開來的火車進站瞭。

那兩個排在隊伍最前面的青年男子,在火車停穩後,率先檢票登上瞭車廂。

他們在車廂裡快步走著,沒多久,他們便找到瞭姚蘭母子曾經坐過的座位,然而,座位上空空如也,姚蘭母子已經不見瞭。

他們眼一掃,看見小桌上放著一張報紙。

這張報紙,正是之前彪子讀過的那份,而彪子也不見瞭。

夜裡一點,陳立業傢的電話鈴急驟地響起。

在這個緊要的時間節點,陳立業一直沒有睡,他快步走到電話前,一把抓起瞭電話,在聽見電話那頭的偵查員說瞭句什麼之後,他一下子愣住瞭。

他飛快地想瞭想,說:“快。去魏一平傢。馬上。再晚他就跑瞭!”

電話那頭,接到命令的偵查員立刻召集瞭幾個同伴,按照指示直奔魏一平的住處。

他們到達魏一平的公寓時,整棟樓都黑漆漆的。他們悄無聲息地來到瞭魏一平住所的門口,其中一個偵查員用一根細鐵絲搗鼓著門鎖,不一會兒,門鎖便被搗開瞭。

為首的偵查員輕輕推開瞭門,他打著手電筒照向瞭屋內,而屋子裡已經空無一人。

黑暗的房間裡,手電筒的光柱慢慢移動著,依次掃過沙發、茶幾、角落的方桌上面的電話……

忽然,光柱停住瞭,偵查員又將手電筒向回移動瞭一步,再次停留在瞭電話上。昏暗的光線下,他隱約覺得這部電話有些異樣。

他走過去,將電話拿瞭起來,這才發現電話的底座已經機體分離瞭。他把電話翻瞭個個兒,其他幾個偵查員湊過來一看,隻見電話內部的竊聽器顯露在他們面前。

夜深人靜的馬路上,一輛黑色轎車慢慢行駛到奮鬥小學的大門口停瞭下來。車燈連續閃爍瞭三下之後,奮鬥小學的大門從裡面打開瞭,黑色轎車緩緩開瞭進去。

轎車直直開到瞭教學樓前,一個胡須叢生的男子從車裡帶下瞭李唐和姚蘭,將他倆送進瞭三樓的一間教室裡,隨後出去小解。

月光下,姚蘭和李唐安靜地蜷縮在教室的一角。黑暗中,李唐觀察著四周的環境,然後輕輕地喚瞭句:“媽媽。”

姚蘭立刻摟住瞭他:“媽媽在。”

“這好像是我們學校。”李唐小小的眼眸閃著光。

正在這時,出去小解的胡須男子回來瞭,正好聽到瞭李唐的話。他走到李唐和姚蘭面前,蹲下身子,開口說:“不愧是李大夫教出來的孩子,聰明。”

“本來打算帶你們去個有咖啡和熱牛奶的地方,但計劃有變化,就來這兒瞭。不好意思,委屈委屈吧。”他看著李唐,接著說,“要是困瞭,那邊有毛毯;餓瞭渴瞭也有吃的。要是小孩子想鬧想叫喚,也可以,反正學校放假,一個人都沒有。那個看門的大爺,年前怕是醒不過來瞭。”

說著,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瞭李唐的手腕。

姚蘭被他的這一舉動嚇得叫瞭一聲。

月光下,胡須男子將李唐手裡抓著的那把從傢裡帶出來的冰刀慢慢取瞭下來。他看瞭看李唐,說:“你爸爸就是教你這麼對待他的朋友嗎?”

姚蘭把李唐緊緊摟在懷裡,緊張得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你們誤會瞭,我們隻是回鄉下,什麼事都不幹。不信你可以去問那個魏先生,是他叫你們來的,對嗎?”

胡須男子勾起嘴角“嘿嘿”一笑:“嫂子,別害怕。踏踏實實待著,到瞭明天,李大夫就會來接你們。”

被姚蘭緊緊摟著的李唐,正用一雙小小的圓圓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胡須男子慢慢站起來,正準備走,忽然看見瞭房頂垂下來的一盞電燈。他想瞭想,登上課桌,一抬手,用手裡的冰刀把燈泡砸碎瞭。

“啪”的一聲,玻璃碴兒碎瞭一地。

姚蘭緊緊地抱著李唐,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砸完瞭燈泡,胡須男看瞭眼他們,隨後轉身走瞭。

此時,李春秋正坐在傢裡的沙發上,把滿是擔憂的臉深深地埋在瞭雙手裡。

陳立業坐在他旁邊,表情沉重地說:“對不住。我們目前也不明白,魏一平是怎麼發現他被竊聽的。”

說完,他頓瞭一下,接著說:“秘密通緝令已經下發瞭,我相信,魏一平還在哈爾濱,他跑不遠。”

李春秋慢慢抬起頭,一夜之間,他顯得心力交瘁,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無助過。李唐和姚蘭現在是什麼情況,他一點兒都不知道,這讓他整個人都陷入瞭無盡的擔憂中。

陳立業深知李春秋現在的心情,他看看他,道:“我如果是魏一平,也不會害姚蘭和孩子。他們是籌碼,籌碼是不會輕易被毀滅的。離大年夜還有整整一天,我們還有時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管誰贏,我已經輸瞭。”李春秋沒有看他,滿臉的疲憊不堪。

“底牌還沒有亮,你怎麼知道你會輸?”陳立業定定地看著李春秋,似乎要把他從這種無助的頹廢中生拉硬拽回來,“想想看,魏一平為什麼會綁架姚蘭和李唐?”

李春秋猛地轉過頭,看著他。

“威脅。這說明你對他們還有用。相信我,他遲早會給你打電話。”陳立業目光堅定地望著他。

聽他這樣說,李春秋下意識地看瞭看桌子上的電話。

陳立業接著說:“我們還在找那個日本男人,找到他,也許就能找到魏一平。除瞭他,還有一個人也會攪和進來。這些人都會是我們的突破口。”

“誰?”李春秋頹然的眼睛稍稍亮瞭一下。

“你懷疑的那個人的身份已經被證實瞭,就像你推斷的一樣。如果他是‘黑虎計劃’的核心,通過他也能找到魏一平。”

李春秋聞言轉過頭,看向瞭窗外對面的一扇窗戶,自語道:“丁戰國。”

對面的那扇窗戶裡,丁戰國正靜靜地和衣躺在床上。月光下,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窗外,不知什麼地方已經響起瞭零零星星的炮仗爆炸的聲音。

旭日初升,萬道霞光灑向瞭這座銀裝素裹的邊城。街道上,行人漸漸地多瞭起來。

丁戰國拎著皮包出瞭傢門,從樓裡走出來後,他習慣性地吸瞭吸鼻子,往附近街道上一個賣炸糕的小攤兒走去。

賣炸糕的小販用竹制的夾子從油鍋裡將焦黃的炸糕一個個地夾出來,隨後,他用油紙包瞭兩塊炸糕,遞到丁戰國手裡。

丁戰國拿著炸糕,一邊吹一邊問:“你說這炸糕,怎麼不能做肉餡的呢?”

“肉餡的?都是拿豆沙紅糖拌餡,祖師爺就是這麼傳下來的。”小販看看他,滿臉堆笑。

丁戰國咬瞭一口,點瞭點頭,含混不清地說:“嗯,好吃。看來老祖宗自有他們的道理。”

“您要吃著好就常來。”小販繼續抓面下鍋。

不遠處,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丁戰國,見丁戰國把幾張鈔票遞給小販後走瞭,他也不遠不近地跟瞭過去,一直跟著丁戰國走進瞭公安局的大門。

晨曦透過潔凈的玻璃窗,照進瞭姚蘭傢的客廳。已經坐在沙發上苦苦等瞭一夜電話的李春秋,仍然死死地盯著小桌上的那部電話。他的兩隻手不自覺地相互慢慢搓著,面容上滿是焦躁不安。

陪著他守瞭一夜的陳立業看看他,開口打破瞭屋裡有些令人壓抑的氣氛:“你的胃病怎麼樣,最近還疼嗎?”

李春秋心不在焉地搖搖頭。

陳立業站起來,把餐桌上盒子裡的幾塊餅幹拿到他面前:“你得吃點兒東西。”

見李春秋沒反應,他用手捏起一塊餅幹,遞到他面前:“我有個經驗。當你吃東西的時候,時間就過得比較快。你試試。”

李春秋看瞭看他,接過餅幹剛放進嘴裡,忽然叫瞭一句:“老陳……”

“嗯?”

“你說,我們就這麼在電話旁邊幹等著,耗在這兒,哪兒也去不瞭,這是不是就是魏一平的目的?”

聽他這麼一分析,剛拿起一塊餅幹的陳立業愣住瞭,他想瞭想,反問瞭一句:“他怕你去幹擾什麼呢?”

“亂,有點兒亂。我有點兒想不清楚。”李春秋用手胡嚕瞭一把臉。

“心一亂,腦子就亂瞭。我們都需要平靜一下。要知道,人在兩種情況下,特別容易做出偏激的決定。”陳立業吃瞭一塊餅幹,耐心地說道。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他胡亂地咬著餅幹,細碎的餅幹屑撒瞭一地。

“一是受到威脅,二是生病。這兩種情況下,人都是脆弱的。”陳立業盡可能地轉到其他話題上,他不無自嘲地說,“我老婆這幾天隻是發燒,擔心自己得瞭肺炎,夜裡燒得糊塗的時候,甚至都給我留遺言瞭。”

李春秋看瞭他一眼。

似乎覺得自己用的詞有些欠妥,陳立業趕緊說:“丁戰國後來再沒有找過你嗎?”

“是啊,為什麼連他也沒消息瞭?”李春秋搖瞭搖頭,下意識地說。

“也許他覺察出瞭什麼,不敢再輕易伸手瞭。”陳立業揣測著。

“不。今天已經是除夕瞭。不應該這麼風平浪靜。他們都到哪兒去瞭?為什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

“耐心點兒,一定會有的。”

他的話音剛落,李春秋像是想到瞭什麼,一下子轉過頭看著他:“你剛才說什麼?”

陳立業微微一愣,眨巴著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我說肯定會有消息的。”

“不,這句前頭。”

“說什麼?我說丁戰國後來沒找你,是不是覺察出什麼瞭?”陳立業輕蹙著眉頭,凝神看著他。

“再往前。”

“再往前,我老婆留遺言嗎?”陳立業被他問得有些發蒙。

“你老婆病瞭,她發燒瞭,是不是?”李春秋緊蹙著眉頭,若有所思地問。

“是啊,怎麼?”

“她是不是肺炎?”

沒等陳立業反應過來,李春秋馬上從桌子上急匆匆地翻出一支鉛筆,塞到瞭陳立業的手裡,拉著他快步走到一面貼著哈爾濱地圖的墻邊:“快,給我畫出那個賣棋子火燒的范圍!”

陳立業趕緊用鉛筆在地圖上描出瞭一段路線,然後在路線周圍畫瞭一個橢圓形。

李春秋看著陳立業畫出的范圍,有些詫異:“這麼大一片地方?”

“這就是根據你提供的那個時間段,確定的搜索范圍。你想幹什麼?”陳立業還是沒明白他的意圖。

“我要去一趟。”李春秋幾步走到衣帽架旁邊,一把摘下大衣,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一邊穿,一邊對陳立業說:“你在傢裡等著。如果我沒猜錯,魏一平暫時不會來電話,他會讓我困在傢裡,哪裡都去不瞭。等他把要緊事全辦完,確定我不可能給他的計劃帶來麻煩之後,才會聯系我。”

李春秋迅速地穿戴好瞭衣帽皮鞋,將門拉開,嘴裡不停地安排著:“即便是他把電話打過來,我不在傢沒法接這個電話,也有外出的理由。所以一般的電話你不要接,如果是我打的,會在鈴響三聲以後掛斷,五秒鐘以後再給你撥。”話一說完,他已經出瞭門。

陳立業呆呆地站在一邊,半天也沒反應過來他這是唱的哪一出。

出瞭傢門,李春秋快速地駕車,朝陳立業所畫的區域駛去。車窗外,街景風馳電掣般地掠過。

就在剛剛聽到陳立業太太可能患上肺炎的一瞬間,李春秋忽然意識到瞭一條重要的線索——用以消炎的西藥。那個日本男人被趙冬梅刺傷不久,這幾天是他傷口恢復的關鍵時間,從他精通電路圖和爆破裝置的特點來判斷,此人必然是前日軍軍官。作為一名受過西式教育的人,他一定會把西藥作為治療的首選。

因此,在陳立業提供的區域范圍內,隻要找到一傢敢於偷偷售賣本屬於處方藥的抗生素類藥品,就能找到這個日本男人,繼而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魏一平。

順著這樣的思路,李春秋一臉急切地駕著車來到瞭陳立業所畫的區域內。他先後走進瞭中式醫鋪、西式診所、杏林藥鋪、跌打醫館……卻一無所獲。

他帶著希冀,走到瞭最後一傢名為“百草集”的藥店門口。一個夥計正在外面掛鋪板,掛一個歇一歇,凍得直搓手。大概是因為除夕的關系,這傢藥店準備提前打烊瞭。

李春秋推門走瞭進去,依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臉色陰沉地從藥店裡走瞭出來,絕望地往前走去。

正在這時,剛才那個掛鋪板的夥計從他身後跟瞭過來,就在他要拉開車門的一瞬間,夥計在他的身後叫瞭聲:“哥。”

李春秋回過頭看著他,夥計小聲地說:“你想要啥藥?”

“盤尼西林。你有嗎?”李春秋滿臉期待地看著他,像看著一絲希望。

“有是有,不過哥,現在這個藥不好弄,風聲緊,得這個數。”夥計朝他伸出瞭個巴掌,比瞭個數。

“行。”

“成,那哥,我回去給您拿,但咱不能在這交易。”說著,他瞥瞭眼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在那兒,怎麼樣?”

李春秋點頭。

見他同意,夥計火急火燎地跑回藥店拿瞭一盒盤尼西林,又急匆匆地跑去瞭那條僻靜的小巷子。

小巷裡,李春秋看看手裡的盤尼西林,把它揣瞭起來。他從兜裡掏出一沓鈔票,遞給瞭夥計。

夥計數瞭數,一臉茫然地看看李春秋:“哥,不夠啊。咱說好瞭是一巴掌的。”

“就這麼多瞭,我再給你加個別的。”說完,李春秋從兜裡掏出瞭自己的那本印著“哈爾濱市公安局”字樣的工作證,遞給瞭夥計。

夥計在看到證件後,驚恐得怔住瞭,待他反應過來時,轉身就想跑,卻被李春秋一把摁住瞭。他趕緊把錢塞回李春秋手裡:“這藥不是我的,真的,我就是藥鋪後屋撿的。”

“除瞭我,還有個人買過這個藥,是誰?”李春秋沉聲問道。

“沒有,我從來沒賣過,就這一次,再沒有瞭!”被他摁住的夥計滿臉驚慌,卻死不承認。

李春秋什麼也不說瞭,拽著他就往小巷外面走。

“別別,去哪兒啊這是?”夥計死命地掙紮著,嘴裡不停地嚷嚷。

李春秋也不回答,隻管拽著他往外走。夥計徹底急瞭:“我真的沒賣過幾次,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你到底要幹什麼呀——”

“我要找個人。”李春秋停下來,看著他。

“誰?”夥計被他拽得生疼,好不容易見到轉機,他立刻問道。

“男的。話不多,個子不高。”

夥計定定地看著李春秋:“你早就盯上我瞭?”

李春秋沒回答他,他把夥計塞回來的錢又塞瞭回去:“告訴我他住哪兒,你帶著錢回傢過年。”

夥計看看手裡的錢,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市公安局的食堂後廚裡,炊事員們忙得熱火朝天,切肉和面,搟皮剁餡,所有人都在為包餃子做準備。

而剛到局裡的丁戰國,沒去辦公室,卻先來到瞭這裡。他以孩子身體不好為由,找炊事班長要瞭個治療貧血的食療方子。

灶臺邊上,炊事班長在得知他的來意後,很樂意地對正拿著紙筆準備記錄的丁戰國說:“紅棗、枸杞子、黑木耳。對,還有烏雞,一起燉,最補血瞭。”

“鍋呢?鐵鍋行嗎?”丁戰國認真地記著。

“最好是砂鍋。你傢裡要沒有,就從這兒拿一個回去。”

丁戰國抬起頭,咧嘴一笑:“要是能在這兒燉,就更好瞭。我這手拿把槍還行,蒸炒燉煮,什麼都沒戲。”

“這算啥事,我給你燉。”炊事班長熱情地接下瞭這個活兒。

“太感謝瞭。”丁戰國對他報以一個感謝的微笑。

丁戰國沒註意到,他身後一直跟著一個人,這個人在監視到這一幕後,悄然離開,轉而走向瞭高陽辦公室。

這個一直監視著丁戰國的人,是小唐。他來到高陽辦公室後,開始向他做著匯報:“昨天夜裡一直在傢,早晨出門,除瞭吃炸糕,一路上走過來,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過。剛剛去瞭食堂。”

“去食堂做什麼?”高陽低著頭,削著一個蘋果。

“要食療的方子。給孩子治貧血用的。”

“不錯的理由。孩子身體不好,誰都沒法拒絕。”說完,他抬起手腕,看瞭看表,“如果我沒猜錯,他差不多快來瞭。”

“找您?”小唐有些狐疑地問。

高陽點點頭:“以進為退。這也算另一種主動出擊。如果我是他,也會這麼做。”

話音未落,門外就傳來瞭一陣敲門聲,二人齊刷刷地看向瞭門口。門開瞭,果然是丁戰國。

小唐見他來瞭,果斷地往外走去,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小唐跟他打瞭聲招呼:“丁科長。”

丁戰國沖他點點頭,算是回應瞭。

小唐剛走到門口,便聽見身後的丁戰國說:“高局長,醫院的化驗結果出來瞭,孩子貧血,我想請個假。”

接著,小唐推開門,慢慢地往走廊的一側走去,在他身後,他依稀聽到丁戰國的話從門縫裡傳瞭出來:“……平時也不知道,要不是這次住院,我還迷糊著呢。不會耽誤值班,今明兩天,有事一個電話我就能過來……”

隨著他愈走愈遠,聲音漸漸在他身後消失瞭。

小唐走到走廊盡頭一間不起眼的屋子裡。屋裡,十幾個身著便衣的偵查員坐在椅子上,眼神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他把門關上,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輕輕地說:“兔子準備出窩瞭。從現在起,他到的每一個地方,都要保證有我們的眼睛和耳朵。”

他環顧瞭一圈,然後命令道:“出發。”

出瞭高陽辦公室,丁戰國便徑直走出瞭公安局,伸手攔瞭一輛出租車,鉆瞭進去,前往農貿市場。

臨近除夕,農貿市場裡有著最後的熱鬧,卻很是雜亂無章,買東西的買主和賣東西的攤販都有種最後收場的急促感。

人群裡,丁戰國淡定地穿行其間。他走到一個關著幾隻烏雞的籠子前看瞭看,在還瞭一番價錢後,買下瞭一隻烏雞。

遠遠地,身著便裝的小唐,遙遙地看見拎著烏雞的丁戰國從市場裡出來,拐進瞭旁邊的一條小巷。

他快步追到巷口,往裡一看,隻見丁戰國已經走到瞭小巷的盡頭,他跟瞭過去。

穿過這條小巷是另一個集市,這裡賣的是各類調料:花椒大料、油鹽醬醋。

小唐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裡搜尋著。很快,他看見瞭不遠處的丁戰國,正在一個小攤前討價還價。

買好瞭調料,他見丁戰國溜溜達達地從集市裡走瞭出來,一邊走還一邊看看手裡買的東西,就像一個尋常人傢采買年貨的父親一樣,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舉動和行為。

順著藥店夥計的指示,李春秋駕駛著轎車一路前行,就在他行駛到一條狹窄的小街時,目光忽然被車窗外一堵斑駁的磚墻吸引住瞭。他死死地盯著那堵墻,他認得那堵墻。那天和魏一平一起去送炸彈時,司機正是將車停在瞭這堵墻的前方,也就是在這兒,那個日本男人上瞭車。

李春秋從車裡下來,四處看瞭看,隻見這堵墻其實是一條街的街尾。在這堵墻的外面,有一條相對寬闊的街。這條街上的大部分店鋪都已經關門瞭,隻有一傢飯館還開著,斜伸出來的煙囪裡有煙徐徐地冒著。

李春秋想瞭想,朝那傢飯館走瞭過去。飯館裡,桌椅板凳全部胡亂地放在一起,看樣子這裡也要提前打烊瞭。

李春秋借口希望他們送個餐,和掌櫃聊瞭起來。

掌櫃一邊拿著一小盆熬好的糨糊往春聯上刷,一邊對李春秋說:“真沒法送瞭,後廚的火剛熄,夥計們都回傢瞭,沒法送。”

李春秋站在櫃臺邊上,一臉沮喪道:“這幾天就你這傢開著,我還以為能有口熱乎吃的。算瞭,有臘八蒜嗎?我買點兒帶走。”

“行,等著。”說完,掌櫃放下糨糊,往後廚走去。

趁著掌櫃去後廚拿臘八蒜的間隙,李春秋迅速在櫃臺上翻開瞭賬本,快速仔細地看著。

不一會兒,掌櫃搬著一罐臘八蒜從後廚裡走瞭出來。他一挑後廚的簾子,看向前屋的時候,愣住瞭。

前屋裡已經空無一人,櫃臺上,那本厚厚的賬簿被翻開撇在瞭一邊。

一所昏昏暗暗的民居裡,煙霧繚繞。

這間民居比日本男人先前住過的那間大一些,靠窗戶的南墻盤著一個大炕。炕中央擺著一張小炕桌,桌上放著一堆藥瓶和一些大餅。

日本男人躺在床上,舉著一桿煙槍,對著床邊小桌上點著的一盞煙燈點著。

他深深地吸瞭口煙,徐徐地吐瞭出來。

他對面的椅子上,彪子正靜靜地坐在那裡,認真地看著手裡的一張地形圖。

日本男人嘟囔瞭一句什麼,彪子沒聽清,他抬起頭看瞭看日本男人,問道:“你說什麼?”

“這些煙土越來越差瞭。”日本男人有氣無力地看著手裡的煙槍。

“知足吧。共產黨的地界,有點兒能冒煙的東西就不錯瞭。”彪子斜睨著他,冷哼瞭一聲。

日本男人嘆瞭口氣,轉而問他:“我的船票呢?”

“晚上有人會給你送過來。”

“這東西說是止疼藥,其實是鴉片。說給我船票,但天天就這麼拖著。不給我煙,我連飯都吃不瞭,你們說什麼,我就得幹什麼,用這玩意兒控著我,什麼條件也不能提。我腦子還在,我知道你們的手段,我什麼都知道。”日本男人把煙槍放下,看看彪子,“幫我轉一句話,錢我也不要瞭,船票給我,把我送到大連,我感激你們一輩子。”

彪子看完瞭地形圖,把它小心地收起來,裝回兜裡:“你是個聰明人。錢的事,他們許瞭你多少,沒人交代過我,照我看,也給不瞭瞭。至於船票,我可以幫你去問問。”

他站起來,往外走瞭兩步,又問瞭一句:“你在圖上標的那個‘教場北’,是唯一的入口?”

日本男人還沉浸在鴉片的勁兒裡,渾身都虛軟著,他虛虛地點瞭點頭。

彪子看瞭看他:“少抽點兒吧。再這麼抽下去,就算上得瞭船,你也得死在海上。”說完,他走出瞭裡屋,將院子的大門關上。

日本男人絲毫不理會他的忠告,給煙槍裡又加瞭一勺藥膏,深深地吸瞭一口。

過瞭不一會兒,門又開瞭。

聽到門響,日本男人在屋裡遙遙地問瞭句:“怎麼瞭?”

大院裡,一片沉寂,沒人回答。

見無人應答,他又問瞭一句:“誰?”仍舊是一片沉寂。

日本男人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他晃瞭晃腦袋,使勁兒搓瞭一把臉,迫使自己清醒過來。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短刀,跳下床去,一瘸一拐地挪到瞭門邊。

他先是聽瞭聽門外的動靜,然後慢慢伸出手,把門輕輕地推開,急速沖瞭出去。剛一出去,他就被門外的李春秋猛地踹瞭進來,狠狠地摔在瞭地上,而他手裡的刀子也被李春秋敏捷地奪走瞭。

李春秋拿著刀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冰冷。

“你?”日本男人躺在地上,顯然是認出瞭他,“你們的人來過瞭,圖紙也拿走瞭,你還要什麼?”

“知道我是誰嗎?”李春秋死死地瞪著他。

日本男人看著他沒有說話。

“還記得趙冬梅嗎?”李春秋蹲下身子,咬著牙,極力地壓制著自己的情緒。

“趙冬梅?”日本男人蹙著眉。

“那個把你紮傷的女人。”李春秋滿含悲憤地望著日本男人,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我是她丈夫。”

日本男人顯然沒有想到李春秋和趙冬梅的關系,他匪夷所思地看著李春秋。突然,他晃瞭晃腦袋,鴉片的勁兒又上來瞭,他的眼神有些渙散。

“告訴我,她在你這裡,看見瞭什麼?”李春秋定定地凝視著他。

“不,什麼都沒有,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是她什麼人,我也不認識你們,我不認識。”日本男人不停地搖著自己的腦袋。

李春秋見他這副恍惚的模樣,看瞭看炕桌上的煙槍,冷哼一聲:“過得比日本投降之前還舒服,魏一平和騰達飛對你真不錯。”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認識你太太,都是他們安排的。你不該來找我,你該去找他。”日本男人的呼吸開始有些急促起來。

“他們在哪兒?”

“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日本男人慢慢地笑瞭。忽然,他的笑容凝固瞭,他死死地看著李春秋,“你去死吧。”

壓抑到極限的李春秋再也忍耐不住,他突然將手裡的那把短刀高高揚起,猛地往下一插,手起刀落,那把短刀一下子紮透瞭日本男人的腿。

接著,他的耳畔傳來瞭一聲慘叫。

此時,彪子正在電話亭裡給魏一平打電話:“我確認過瞭,隻有那一張圖紙。對,路線也搞清楚瞭。他說他不要錢瞭,把船票給他就行。”

因為太冷,彪子用頭和肩膀夾著電話聽筒,兩隻手不停地搓著,放在嘴邊哈著氣。

他在聽到電話那頭魏一平的那句“把他處理瞭”之後,把聽筒拿在手裡:“明白瞭。能用槍嗎?我的手還沒好利索。好,知道瞭。”

說完,他把電話一掛,推門出去,再度往日本男人的住所走去。

這個當口,那個日本男人靠著床邊坐在地上,不知道現在的他是真的陷入瞭鴉片的迷幻裡,還是已經從那個勁兒裡緩瞭過來。一張臉蒼白如紙,眼神迷離,他閉著嘴,一句話都不說。

過瞭好一會兒,他看著背對著自己、在小桌邊忙活著的李春秋,淡淡地說:“別費勁兒瞭,我什麼也不會說。你是個叛徒,你不會活到明天的。”

李春秋沒理會他,兀自擺弄著鴉片膏、杯子、藥片和一支註射針筒。

“都是聰明人,誰也別蒙誰。我說出來,你也一樣會殺瞭我。我不說,還能保半條命。”日本男人一邊說一邊看向門口,顯然,他是在希望彪子能早些回來。

李春秋把各種東西都倒進瞭一個杯子裡,飛快地配制著。對付魔鬼,隻能用地獄裡的手段。

方才看到桌上的鴉片,李春秋猛地想起早年在醫學院的圖書館裡,曾看到過的一篇關於“迷幻劑”的論文。鴉片超量進入人體以後,帶來的不再是興奮,而是迷幻。

現在,他在盡可能地回憶論文中提到的原料比例,實在想不起來的,他就隻能根據經驗來瞭。

調制好後,他將註射針頭探到他調制的杯子裡,從裡面吸出瞭一管褐色的液體。

李春秋走到癱軟在地的日本男人身邊,擼起他的袖子,把針頭刺進瞭他的小臂,將液體推瞭進去。

漸漸地,日本男人面孔上的表情由憤怒逐漸變得平和。他的嘴角開始微微上翹,眼神迷離地微微笑著,似乎進入瞭另一個世界。

“還疼嗎?”李春秋聲音顯得異常地和藹。

日本男人慢慢地搖瞭搖頭。

“舒服嗎?”

日本男人又微笑著點瞭點頭。

“你現在在哪兒?”

“在天上,在雲彩上,就這麼飄著,太陽照著我,真暖和啊。”日本男人迷醉瞭,他仿佛真的置身在雲彩之上,整個臉龐都帶著舒服的笑。

“認識魏一平嗎?”

“不認識。”

“‘黑虎計劃’是什麼?”

日本男人再次搖瞭搖頭。

“我是你的朋友啊。”李春秋輕聲地說,嘗試著引導他。

“我要是說瞭,他們就不會送我回日本瞭。”日本男人微笑著,好似已經在雲端裡看見瞭他的傢鄉。

李春秋表情凝重地看著他,顯然,“黑虎計劃”這四個字被他用固有的保護形式,固定在瞭意識裡。看來,想問出有用的東西,必須換一種方式。

正在這時,日本男人的身子開始微微發抖起來。李春秋拿過一件衣服,幫他披到瞭身上,接著問:“你們在哪裡試爆的炸彈?”

“山谷。一個很遠的山谷,四處都是雪。”日本男人眼神迷離。

“你知道那個地方。對嗎?”

“對,我知道。那個地方叫獨山子。”

“你在這兒的主要工作是什麼?”李春秋繼續問。

日本男人的嘴唇已經開始發灰瞭:“圖紙。畫圖紙,一個隧道。通往很多地方的隧道。”

“能通到哪兒?”李春秋扶著他,追著問。

“很多地方。每一個地方。”日本男人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重要的出口在哪裡?”

“在……”話還沒說完,日本男人的手便垂在瞭地上。

李春秋蹙著眉,有些沮喪地用手探瞭探他的鼻息。果然,他已經死瞭。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瞭院裡的大門被推開的聲音。李春秋一臉驚愕,他沒想到有人會來。他轉頭看瞭眼,然後迅速用日本男人的衣服蓋住瞭他被紮透的大腿,躲進瞭大衣櫃裡。

屋裡的門開瞭,彪子提著一把槍,徑直走瞭進來。他剛一進屋,就愣住瞭。

他眼前,日本男人正靠著床邊端坐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支針筒,帶著詭異的笑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腿上還蓋著自己的一件衣服。

彪子在日本男人面前蹲瞭下來,看著他,幽幽地說:“早就勸過你,再這麼抽下去,會死的。”

“也好,省得我動手瞭。”說完,他冷笑瞭一聲,站瞭起來,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一轉身,忽然發現瞭地上的一滴暗紅色的血。

他一下子警惕起來,他再度蹲下身,用手槍的槍口慢慢將日本男人腿上的衣服掀開。瞬間,那把紮透瞭大腿的短刀和日本男人血淋淋的傷口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彪子四處看瞭看,最終將目光定格在瞭墻腳的大衣櫃上,他端著槍朝大衣櫃走瞭過去。

此時的李春秋,努力地屏氣凝神,他透過櫃門的縫隙看見彪子正一步一步地朝著這邊走來。

一步、兩步、三步……越來越近,李春秋細細的呼吸聲也跟著逐漸變快瞭。

眼看彪子就要走到衣櫃的門口瞭,突然,從他身後傳來瞭一聲響,彪子轉過頭,隻見日本男人的屍體摔倒在地。

寂靜的屋裡,彪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瞭一跳。他轉過身,走過去看瞭看屍體,又看瞭看小桌上亂七八糟的鴉片膏,琢磨瞭會兒,嫌棄地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吸多瞭,還要自殘?”

說完,他往地上啐瞭一口,走瞭。

見他走瞭,躲在衣櫃裡的李春秋這才松瞭口氣。

出瞭日本男人的住所,李春秋緊緊地跟住瞭彪子,趁著彪子吃午飯的空隙,他立即給陳立業去瞭個電話,告知他騰達飛他們爆破的地點。

隨後,他一路跟著彪子來到瞭一個一片雜亂的市場。他神色焦灼地四下觀望,密集攢動的人頭間,根本看不到彪子的身影。

李春秋在人群中焦急而又茫然地尋找,忽然,他停下腳步,拉住一個老者,問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有點兒暈頭轉向呢?”

“不常來吧?往西走是興隆胡同,往北走是教場北路。”老者微微笑著,很和藹。

“教場北路?”李春秋忽然意識到瞭什麼。

“嗯。”

“不是有個北教場嗎?”

老者搖搖頭:“那不是一回事。別說你年紀輕輕的,就是很多上瞭年紀的人都不知道這是兩個地方,這路牌掉瞭多少年瞭。”

李春秋向老者道瞭謝,臉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終於對上瞭!怪不得社會部在北教場找不到線索,一定是趙冬梅匆忙中把地方記混瞭。如果魏一平就在這裡,那麼,給趙冬梅帶來殺身之禍的發現——教場北路,必然就是一個重要的隧道入口。

這樣想著,李春秋疾步向北走去。他知道,姚蘭和孩子,以及神秘隧道的真相,都已經近在咫尺瞭。

社會部。林翠和陳立業正並肩匆匆往外走,陳立業走得很快,他甚至小跑著,林翠緊緊地跟在他後面囑咐著:“民主聯軍去獨山子剿匪,已經是前年的事瞭。現在那邊怎麼樣,還有沒有殘餘土匪,誰也不知道。”

陳立業隻顧埋頭前行,沒有回應林翠的話。

“既然騰達飛把那兒作為炸彈的試爆點,他們一定有所活動。有多少人、多少槍,都不清楚。你必須小心。”林翠語速很快,字字句句透露著對陳立業的擔心。

“李春秋現在也隻能查到這些東西,時間太緊,我們隻能加快步子自己去找。你就在樓裡等著,李春秋再查到什麼,他會把電話打到這裡來。”林翠還想說點兒什麼,陳立業隨即開玩笑似的又說瞭一句,“記得守好電話,可別耽誤瞭我報喜的消息。”

兩個人一路從走廊穿過前廳,來到大門外。

大門外的臺階下面,一輛吉普車正在等著陳立業。駕駛室裡的偵查員已經將車打著瞭火,發動機“嗡嗡”地響著。車外面,另一個精幹的年輕偵查員正在車門邊守著,見陳立業走出來,他立馬把車門打開,將他護瞭上去,隨後自己也鉆進瞭車裡。

見陳立業上瞭車,林翠鎖著眉頭,不無擔憂地目送著吉普車快速地開出瞭院子。

下午兩點,丁戰國已經將從農貿市場買回來的東西帶去瞭食堂後廚,炊事班長熱心地幫他燉著。

灶眼上,砂鍋的鍋蓋被沸騰的湯汁頂得一開一合。

炊事班長看瞭看砂鍋,又笑瞇瞇地看瞭看丁戰國,說:“小火慢燉,四個鐘頭就能出鍋啦。”

丁戰國抬起手腕看瞭看手表,他的眼睛閃著一種深邃的光。

土幹打壘,木做梁椽,教場北路的一個大車店,整個院子都被一圈青磚圍瞭起來,車店的門口還插著一桿籮筐幌。因為年頭太久,院子和大門處處透著一股破敗的味道。

年關將至,大車店周圍的小酒館和木匠鋪已經都歇業關門瞭,傢傢戶戶門口都貼好瞭喜慶的春聯。唯獨大車店的兩扇用鐵皮包著邊的大木門上,還沒有任何過年的味道,兩扇門關得嚴嚴實實。

大木門其中一扇的門板上,還有一個僅容一人出入的小門。

走到這裡的彪子,警惕地四下裡看瞭看,見沒什麼異常,才抬手敲瞭敲小門。

不一會兒,有人從裡面把小門打開。彪子一閃身,走瞭進去,小門隨之也關上瞭。

不遠處的李春秋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等小門關上後,他慢慢地走瞭過去,來到小門的門口仔細觀察。裡面沒有任何動靜,他站在門口思索著,全部註意力都集中在瞭這扇緊緊關閉的小門上,絲毫沒有留意到大車店左側不遠處的路邊,魏一平正在公用電話亭裡打電話。

電話亭裡,魏一平握著聽筒全神貫註地說:“安那個炸彈很難嗎?為什麼還得要找一個特別的人?”

他聽著電話裡傳來的幾句什麼話之後,回道:“也就是說,這個人不再回來瞭?他是個魚鉤,釣的是今天晚上的第一隻蝦米?好。我知道瞭。我這裡有個人。他會是最好的人選,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

說完,他把電話掛瞭,重新撥瞭李春秋傢的電話,耐心地等著。

此刻,魏一平也把註意力全都放在瞭電話上,同樣沒有註意到外面的李春秋。

站在大車店門口的李春秋仍舊飛快地琢磨著,他依然沒有想到什麼好辦法。正在這時,門縫裡突然人影一閃,李春秋透過門縫往裡看去,隻見彪子正向門外快步走來。

意識到自己已經來不及跑開,李春秋敏捷地掃瞭一圈四周,發現瞭一座佇立在不遠處的電話亭,他順勢往那邊走瞭過去。

這時,大門已經被推開瞭,彪子從裡面走瞭出來,他一眼就看見瞭李春秋的背影,想瞭想,跟瞭過去。

太陽把彪子的影子拖得很長,李春秋用餘光瞥見瞭地上彪子的影子,但眼下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往電話亭走去。

電話亭裡,魏一平正背對著電話亭的玻璃門,打著電話。李春秋走到電話亭門口,站住瞭。他站在外面,做出一副排隊等著打電話的模樣。

在他身後的不遠處,彪子也不動瞭。李春秋感覺到瞭身後來自彪子灼灼的目光,他看瞭看手表,再看看電話亭裡那個一直等著不動的人,勉強地抬手敲瞭敲電話亭的玻璃門。

聽到敲門聲,魏一平掛瞭電話,轉過身。

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李春秋和魏一平都愣住瞭,他倆十分詫異地愣在原地沒有說話,不遠處的彪子也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那裡。呼嘯的北風裡,幾乎站成瞭一條直線的三個人,就這麼互相沉默著。

魏一平完全沒想到李春秋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他看瞭看站在李春秋身後的彪子,彪子的眼睛裡也是一片茫然。

一時間,魏一平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他試探性地問瞭一句:“你們倆,之前還沒見過面吧?”

彪子看看魏一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李春秋也沉默著。

“這是李大夫,我和你提過,忘瞭嗎?”魏一平看向彪子。

彪子不曉得該怎麼接這個話,一直沉默地站在那裡,也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下,十分尷尬。

李春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魏一平沖著彪子挑瞭挑眉:“你找我?”

彪子點點頭,轉而又看瞭看前方的李春秋,什麼話都沒說。李春秋往一側走瞭幾步,算作回避。

魏一平看著他,說:“你們倆還不認識吧?叫他彪子就行。”

聽他介紹完,李春秋和彪子互相點瞭點頭。實際上,二人早以偷窺者的身份見過瞭對方,雖然表面上寒暄客套,但看向對方的眼睛都頗有深意。

寒暄完,彪子快步走到魏一平面前,對他耳語瞭幾句。魏一平點瞭點頭,隨後彪子快步走瞭。

陽光下,魏一平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看向往遠處站瞭站的李春秋,說:“走,進去暖和暖和。”

李春秋順從地走瞭過來,魏一平看著走過來的他,依舊平和地說:“老瞭記性就差。我記得,我沒和你說過這兒,是嗎?我都記不起來瞭。”

“沒說過。”李春秋望著他。

魏一平“哦”瞭一聲,半開玩笑地說:“那會是誰?總不會是沒人和你說過,你僅僅靠著直覺的指引,自己蒙著眼睛找過來的吧?”

“趙冬梅活著的時候,跟我說過,她在一個不該看的地方,看見瞭一份地圖,上面有‘教場北’三個字。我答應過替她保守這個犯禁的秘密。我心裡有事,太急瞭,連這個承諾都顧不上瞭。我也不知道來這兒能找著誰。給您公寓打電話找不著人,就來碰碰運氣。”李春秋走近瞭一步,直直地凝視著魏一平,“站長,我老丈人上午給我打電話,說沒有在車站接著姚蘭和孩子。按理說,他們早晨就該回去瞭。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魏一平凝神看瞭他好一會兒,然後,他伸出手把李春秋衣服上的冷霜撣瞭撣:“從你傢到這裡,路不近哪。辛苦瞭。”

他拍拍李春秋的肩膀:“走,進去倒杯熱茶,慢慢說。”

大車店的賬房內,魏一平給一個土爐子裡添瞭幾塊炭,他像平日裡聊天一樣平和:“冬梅是個有心人。說實話,有些時候我總是想起她。她是個好孩子。”

李春秋坐在一邊,沒有說話。

“你很聰明。憑著冬梅的隻言片語,就能從城東一直找到城西。”添完瞭炭,魏一平拍瞭拍手,“黨國就該重用你這樣的人。知人善用,才是保密局的幸事。可惜有時候上面的人就是不明白這些道理。”

李春秋依舊沉默著。

“他們高高在上,把精力全用到瞭排擠同僚的辦法上。他們不知道把保密局支撐到現在的,全都是我們這些用腳在剃刀邊緣行走的人。”他看著李春秋,安慰瞭一句,“這三十天,你辛苦瞭。”

“有您這幾句話,全值瞭。”李春秋輕輕地說道。

魏一平笑瞭笑,給李春秋倒瞭一茶缸子熱茶水,遞瞭過去:“特別巧。也許你不相信,但事實確實是這樣。有一個保密局的朋友也在那趟列車上。送站的時候,我托他幫著多在路上照看照看。快到賓縣的時候,火車上有人搶劫,他擔心你太太和孩子的安全,用火車站的電話向我請示。為瞭以防萬一,我還是讓他們回來瞭。”

他勾著嘴角,望著李春秋:“畢竟還是留在你身邊更安全一些,你說呢?”

“我能見見他們嗎?”李春秋臉上滿是擔憂。

“這個大車店是咱們的一個臨時落腳點。這裡一幫大老爺們兒解手用屋子裡的馬桶,吃飯都是冷幹糧。我能把他們帶到這兒來嗎?他們沒在這裡,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放心,一個共產黨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李春秋緊緊地蹙著眉,深深地凝望著他。

魏一平接著說:“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們一起走。南京比這裡暖和多瞭,他們會喜歡上那裡的。”

“我要是不來,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我還以為他們讓土匪給劫走瞭。”

“剛才你看見我在那個電話亭裡,一直舉著話筒,就是在給一個人打電話。可惜他傢裡沒人接。如果他還在傢裡,就不會誤會我為什麼把他孩子和太太接走,卻沒有及時告訴他。”魏一平耐心地向他解釋,嘴角卻帶著一絲頗有深意的意味。

“抱歉,我以為出瞭什麼事,實在在傢裡坐不住瞭。”李春秋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眼神。

魏一平看瞭看表,說:“很快瞭。相信我,你們一傢團聚的時間,比你想象得更快。”

“謝謝。”

魏一平微笑著沖他舉起瞭茶缸子:“喝茶。”

正在這時,門外忽然有人敲響瞭門。

“我出去一下。”說完,魏一平起身走瞭過去,李春秋死死地盯著他,直到他走出門去。

敲門的是彪子,見魏一平出來,他馬上湊過去,小聲地說:“倉庫的前前後後和附近的幾條街都查過瞭,沒有別的人跟過來,也沒有埋伏。”

他往屋裡的方向看瞭看:“我來的時候,確實沒註意身後有人。不知道他是怎麼找過來的。”

“街上留幾個眼睛。別讓人圍住瞭,還以為是看熱鬧的。”魏一平小聲地在他身邊耳語。

“每個路口都留瞭。您放心。”

魏一平的臉上看不出陰晴,頓瞭頓,說:“他要真沒長尾巴,那你就可以省點兒心瞭。騰出空來,好好陪著屋裡的客人吧。”

“您是說?”彪子挑起眉毛看著他。

“晚上帶他去發電廠,炸彈是李大夫做的,也隻有他會安。看好這個寶貴的工程師,別讓他再出什麼亂子。今天晚上的第一聲爆竹,就看他的瞭。”

彪子立馬明白瞭:“是。”

彪子會意地進瞭大車店的賬房,請出瞭李春秋。在魏一平的註視下,和李春秋一前一後往院子後面走去。

走在前頭的彪子把傷手抄在厚厚的袖子裡,一言不發。

整個院子出奇地安靜,除瞭風聲和卷起地上雜物的聲音,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響,氣氛寂靜得有些詭異。

跟在彪子身後的李春秋,有意無意地打量著這個院子。

不消幾秒,彪子便走到瞭一個煙囪裡冒著煙霧的小屋子前面。他用右手把厚門簾挑瞭起來,對李春秋說:“這屋更暖和。除瞭你,再沒人有過這種待遇。”

李春秋頓瞭頓,走瞭過去。

這時候,旁邊一間屋子的木門“吱呀”一聲開瞭。李春秋循聲望去,發現一個送飯的特務從裡頭抬著一個竹筐走瞭出來,筐裡還有幾個吃剩的饅頭。

李春秋在那間屋子的木門一開一合的瞬間,看見瞭那間大通鋪裡,大約有三四十個特務待在裡面,或坐或站,打牌下棋,打盹發呆,聊天睡覺。無一例外,每個人都荷槍實彈。雖然人多,但並不嘈雜喧嘩,如果不靠近,外面的人很難發現這裡居然有這麼多人。

他環顧瞭一個四周,發現這個院子裡,類似這樣大小的屋子有好幾個,全都安安靜靜。

他頓瞭頓,往前幾步走到彪子等候的門口,推開門走瞭進去。待他進門之後,彪子把厚門簾一放,跟在他身後也走瞭進去。

郊區公路上,一輛吉普車飛快地行駛著。

陳立業坐在後座上,焦灼地看著窗外。

這裡,是一片覆蓋著冰雪的山坡和黑壓壓的原始森林,除瞭公路兩側山坡上聳立的兩根電線桿以及橫貫公路上方的一條電線外,感受不到一絲文明的氣息。

吉普車飛速地行駛,不知道開瞭多久,終於來到瞭獨山子山谷的谷口。

冰天雪地的山谷谷口,北風刮得越發大起來,卷著冰雪,像刀子一樣肆虐在山谷間。

吉普車慢慢地停瞭下來,陳立業率先打開車門,從裡面走瞭出來。隨後,兩個背著湯姆遜沖鋒槍的年輕偵查員也走瞭下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這座滿是冰雪覆蓋的山坡上,一雙眼睛,正透過松枝的間隙,緊緊地盯著他們三人。

兩個偵查員一前一後地護著陳立業,三人在厚厚的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

遠處,一隻蹲在一棵參天古樹樹杈上的烏鴉,睜著圓滾滾的眼睛,遙遙望著北風裡的這三個人影。

陳立業三人踩著厚重的積雪,從一個山坡後面繞瞭過來,頓時,眼前出現瞭一片開闊地。

走在最前面的偵查員忽然停住瞭,他抬頭看瞭看,陳立業見狀,也跟著抬頭看去。隻見這座山谷裡,散佈著不少林間木屋。

那名偵查員指著最外面的一個松木棚子對陳立業說:“當年民主聯軍剿匪,來過四次,我是最後一批。那個棚子就是胡子的崗哨。”

“煙囪裡不冒煙,門口也沒腳印,看來廢瞭有些日子瞭。”陳立業順著他指的方向遙遙地望著。

就在陳立業看去的視線方向,那雙緊盯著他們的眼睛還在居高臨下地註視著他們。他似乎隱藏在瞭他們視線的死角,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三人繼續艱難地行走,他們來到瞭這些木屋前。陳立業選擇瞭一間,輕輕地將木板制成的窗扇從外面扳開瞭一道縫,透過這道縫,向裡面望進去。

裡面木板搭建的通鋪上,滿是散亂的被褥,地上扔滿瞭煙頭,同樣用木板制成的簡易桌子上凌亂地擺著幾個酒瓶、空罐頭盒子和一部手搖式軍用電話。

見此情景,陳立業和其中一位陪在他身邊的偵查員對視瞭一眼。這時,方才按照他指示去旁邊打探的另一個偵查員,也觀察完貼著墻走瞭過來:“那邊的屋子也都是空的。”

“這麼多人,都去哪兒瞭呢?”陳立業細細地琢磨著。

他環顧瞭一圈山谷,發現山谷中的一片空地上,落著積雪的獨木橋、低樁鐵絲網和高矮墻一應俱全。

他看著這些軍事訓練設施,皺起瞭眉頭:“秘密營地就在這兒。那些潛伏名單上消失的特務,曾經都在這裡待過。”

忽然,一位偵查員像是看見瞭什麼,他指瞭指遠處,沖著陳立業叫道:“老陳,你看!”

陳立業順著他的指向遠遠看去,那是一座被炸翻的涼亭。

他一下子愣住瞭,立時想起瞭李春秋曾說過,他在觀察涼亭的時候,好似有人在心虛地緊盯著他,以及李春秋特意提到的那份日本人繪制的隧道圖紙上,顯示著隧道有很多的出口。

“小亭子、隧道出口……”陳立業自言自語地沉思著,但還是一無所知。

帶著這兩個疑問,他跟兩位偵查員來到瞭被炸翻的小亭子前面,仔細地看著。

正在此時,遠處山坡上,一個槍口的瞄準鏡,遙遙地對準瞭三個人。

“隧道的很多個出口,和亭子到底有什麼關系?”陳立業還在飛快地想著。

突然,“啪”的一聲。

他身旁的一名偵查員身子微微晃瞭一下,陳立業和另一名偵查員下意識地轉過頭一看,隻見這名偵查員的胸口赫然出現瞭一個血洞,這個血洞飛快地擴散開,鮮血大片大片地滲瞭出來,接著“嘭”的一聲,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沒等陳立業反應過來,另一名偵查員突然發現瞭什麼,火速將陳立業撲倒在地。

緊接著,“啪”的一聲,帶著回聲的槍聲響瞭起來。電光石火間,子彈擦著陳立業的頭發飛瞭過去。

偵查員帶著陳立業立刻躲到瞭被炸翻的亭子後面,他舉起沖鋒槍,向偷襲他們的角度打瞭一梭子。對面短暫地停頓瞭一會兒,接著又朝他們開瞭幾槍。

接著,山坡上的幾間木頭房子後面,不斷有冷槍襲來。偵查員周圍的雪地上不斷被子彈擊中,騰起片片雪霧。

一旁的陳立業吃力地將那名已經犧牲的偵查員的遺體拽到瞭自己身邊,從他的腰裡拔出瞭一把手槍。他喘著氣對身旁的偵查員說:“我想通瞭。國民黨進攻哈爾濱的地點我已經明白瞭,不能在這兒耗下去,得出去報信兒!”

偵查員點點頭,看瞭看他,說:“我數三下,你就往外跑,後面我來!”

“乒,乒,乒——”幾顆子彈飛過來,從他們身邊飛過。

“一、二、三!”偵查員數著。

陳立業抱著頭拼瞭命地往外跑去,偵查員則護在他身後,邊射擊邊後退,兩個人往外一路退去。

參天古樹上的那隻烏鴉,好奇地俯瞰著陳立業和偵查員。他們一路退瞭出來,躲到瞭離谷口不遠的一片巖石後面。

不遠處,四五個特務尾隨著追瞭過來,不斷地朝他們開著槍,子彈打在石頭上,頓時火星亂飛。

陳立業跑得氣喘籲籲,他繞著巖石往山谷的谷口看去,在看到他們停車的位置時,一下傻眼瞭。偵查員跟過來順著他的視線一看,也傻瞭。

他們停在谷口的那輛吉普車已經不見瞭,隻剩下從原地延伸出去的兩行長長的車軲轆印。

二人對視瞭一眼,目光裡透著一絲苦澀。

忽然,一顆子彈打在瞭巖石上面,崩得碎石子亂飛。二人趕緊再繞回去,掩護好自己,向著那四五個特務回擊對射。

陳立業卸下空彈夾,取出一個實彈夾,他看瞭看偵查員,目光裡透著一絲絕望:“最後一個瞭。”

偵查員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我的也不多瞭。”

沒等陳立業再說話,一顆子彈飛瞭過來,他突然身子一顫,仰面倒瞭下去。

“老陳——”偵查員驚恐地叫著。

社會部。坐在馮部長辦公室沙發上的林翠,死死地盯著桌子上的電話,仿佛要將它看出一個洞來。

辦公桌前的馮部長也有些急躁,他焦急地看著手表。

林翠看看他,擔憂地說道:“五點半瞭,一個電話都沒來。李春秋沒打,老陳也沒打。”

馮部長緊皺眉頭,沒說話,但臉上已滿是焦躁不安。

黃昏十分,丁戰國再次來到瞭食堂後廚。

炊事班長墊著厚佈將灶眼上的砂鍋端瞭下來,放在桌子上,隨後,他把一個棉佈口袋遞給丁戰國:“砂鍋散熱慢,好就好在這兒。我給你備瞭一個佈口袋,就算天再冷,你到瞭醫院,雞湯也還是溫的,涼不瞭。”

“感謝的虛話就不說瞭。等過瞭年放瞭假,咱倆去吃燉大鵝。”丁戰國的臉上露出瞭一個特別真摯的笑容。

說完,他拎著那個裝著砂鍋的佈口袋,走出瞭食堂後廚,徑直上瞭一輛吉普車。

車燈一亮,吉普車發動瞭。

樓上,高陽站在辦公室的窗口,遙望著樓下丁戰國駕駛的那輛吉普車,駛出瞭公安局的大門。

站在一邊的小唐向他匯報著:“整整一下午,他都沒有離開過辦公室。沒有給外面打一個電話,也沒有接到過任何一個電話。此外,我們還把白天他接觸過的每個人都做瞭調查,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高陽鎖著眉頭,始終沒有回頭,他出神地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天已經擦黑瞭。

來到醫院的丁戰國,托著砂鍋坐在床邊,像個溫柔的父親一樣,一勺一勺地喂丁美兮喝湯。

窗外,除夕的夜空中突然綻放瞭一束煙火。

奮鬥小學三樓的一間教室裡,李唐也看見瞭遠處的一束煙火。絢爛的煙火在夜空中升起,給黑暗的教室裡帶來些許光亮。

隨著煙火的消散,李唐眼眸中的光點也漸漸熄滅瞭。他輕輕地叫瞭姚蘭一聲:“媽媽。”

被喚的姚蘭微微“嗯”瞭一聲,她柔柔地摸瞭摸李唐的腦袋。

“爸爸騙我。”

姚蘭關心地看著他。

“他騙我說,我能保護你,我能做個英雄。”

姚蘭被他的話觸動瞭,疼愛地看著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你現在就在保護媽媽。李唐,你是英雄。”

“昨天晚上上火車前,爸爸告訴我,讓我保護好你。”李唐對自己有些失望,言語中透著深深的失落,他邊說邊看著這間教室,“他還說,隻要我註意觀察,好好記住身邊的東西,遇到危險的時候別慌,就能像上次拿槍保護美兮一樣,當個傢裡的英雄,可這次不行瞭。”

月光下,他逐一看著教室裡的每一樣東西。

越說越沮喪,他甚至開始帶著點兒哭腔說:“媽媽,從進來一開始,我就不說話,我就一直在記著教室裡的東西——黑板、桌子、椅子、粉筆……”

他說得有些絕望瞭:“可是沒用。爸爸不來,我們出不去瞭。”

見他這副模樣,姚蘭心疼地把他緊緊抱在懷裡,輕輕地說:“爸爸從來沒有騙過你,他說來,就一定會來。他說你是個英雄,你就一定是。”

“不是,我不是,燈也不亮,我快什麼都看不見瞭,還怎麼記這些東西啊,冰刀被搶走瞭,燈泡也被他敲碎瞭……”

聞言,倏地一下,一道亮光從姚蘭腦海裡閃過,她將目光落在瞭敲碎的電燈泡上,忽然想到瞭什麼。

(下)

被彪子請進屋的李春秋,出神地望著房頂上吊下來的破舊小燈,昏黃的燈光照亮瞭整間屋子。

彪子百無聊賴地坐在另一邊,他沒有看李春秋,而是看著一邊的土爐子,呆呆地發愣。

兩個人就那麼幹坐著,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屋內安靜得仿佛連對方的呼吸聲都能聽見。

在這種閑得發慌的尷尬氛圍裡,彪子打瞭一個哈欠,屋內暖和的溫度讓他不禁有些犯困。他站起來,伸瞭一個懶腰,給自己提瞭提神。

隨著他伸懶腰時抻開來的上衣,李春秋眼一瞄,瞥見瞭一顆垂在他後腰上的手榴彈。

土爐子上面,一個燒著水的鐵壺開始發出聲響。彪子走到土爐子邊上,將它拎起來,給一個大茶缸子裡添滿瞭水,遞到李春秋面前。

李春秋接過來,放在手裡暖著,然後他看瞭看彪子,輕輕地說:“我來瞭就沒打算走,你別緊張。要是困瞭,就睡會兒,我不會溜走的。”

聽他這麼說,彪子愣瞭一下,轉而笑瞭:“怎麼會呢?站長怕你一個人寂寞,讓我陪陪你,沒別的意思。”

李春秋沒說話,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也跟著笑瞭。

市醫院,丁戰國背對著病房的門口,面向病床,捧著一本童話書,輕輕地為丁美兮讀著:“……金魚回答說:‘別難受,去吧,上帝保佑你。就這樣吧,你們就會有一座木頭房子。’老頭走向瞭自己的泥棚。泥棚這時候已變得無影無蹤,在他前面,是一座有著敞亮房間的嶄新的木頭房子……”

低沉磁性的聲音,仿佛帶著一絲催眠效果,病床上的丁美兮已經在他用聲音構造的故事中沉沉地睡著瞭。

丁戰國看瞭看她,將手裡的童話書輕輕合上,慢慢放到瞭一邊,然後,他伸手替丁美兮掖瞭掖被子。

他似乎有些疲憊,調整瞭一下坐姿,將身子靠到椅背上,頭微微垂著,雙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合上瞭眼睛,開始閉目養神起來。

今天他和局裡的偵查員整整糾纏瞭一天,他早就知道他傢附近街道上那個賣炸糕的小販,是局裡派來監視他的偵查員。既然他們在明,那他就安排自己的人在暗。

誰都不知道,緊挨著炸糕攤位旁邊的一個修鞋匠,是他早就安插的作為啟動緊急接頭程序的策應。

所以今日,當他和賣炸糕的小攤販說瞭那兩句“你說這炸糕,怎麼不能做肉餡的呢?”“嗯,好吃。看來老祖宗自有他們的道理。”接頭暗號之後,修鞋匠便早早收瞭攤兒,打扮成瞭和他穿著一模一樣的人,在農貿市場的一條小巷內與他上演瞭一出偷梁換柱的戲碼,讓一直尾隨著的小唐誤以為一直跟蹤著的是他本人,從而給他騰出瞭與騰達飛見面的時間。雖然隻有短短的十分鐘,但也足夠讓他應付接下來的局勢瞭。

隱藏瞭一天的秘密,他好像是真的疲乏瞭,就那麼靠在椅背上,均勻而平緩地呼吸著,面孔平靜,似乎已經沉沉地睡著瞭。

病房外的走廊裡,兩個扮著患者和患者傢屬的偵查員,從走廊裡慢慢走過,在路過丁美兮病房的時候,“無意”地向裡面瞟瞭一眼。他們看見病床上的丁美兮睡得正熟,丁戰國似乎也困瞭,趴在床邊沉沉睡去,一動不動。

兩名偵查員相互對視瞭一眼,隨後繼續向前走去。

正在這時,一名女護士與他們擦肩而過,神色匆匆地向前走去,在路過丁美兮病房的時候,也向裡面瞟瞭一眼,好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直到遇到瞭另一個端著針頭、藥瓶的護士,那名女護士才開口問:“看見孫大夫瞭嗎?”

“沒有啊。不在他屋裡嗎?”

“不在啊。說是去查房,查到哪兒去瞭這是?病人都等著他呢。”女護士一臉疑惑和焦躁。

沒人知道,此刻,丁美兮的病房裡,趴在丁美兮床邊、看似睡著的人並不是丁戰國,而是剛剛來查房時被丁戰國一刀斃命的孫大夫。他披著丁戰國的衣服一動不動地趴在那兒,一張臉已經蒼白如紙,死不瞑目地睜著雙眼。

此時,已經金蟬脫殼的丁戰國開著吉普車飛速地往社會部駛去。

今日在農貿市場與騰達飛會面時,他就讓騰達飛為他準備好瞭今晚行動所需的炸彈和吉普車,又向他索取瞭兩片安眠藥,趁著炊事班長遠遠忙活的時候放進瞭砂鍋裡,這才讓他在這麼多雙眼睛下得以脫身。而他堅信,局裡會把關於他的真實身份,保守在最小的圈子裡,因此並不會提前註銷他的特別通行證。

駕駛著吉普車的丁戰國已經來到瞭社會部的大門口,他搖下車窗,把他的特別通行證遞給瞭哨兵。

哨兵接過證件,仔細查看後,朝丁戰國敬瞭個禮,開門放行。

丁戰國微笑著將車開瞭進去。

大車店的一間屋子裡,李春秋有些焦灼地看著腕表,手表上的指針一下一下地走著。

一旁的彪子靠在椅子上打著盹兒,似乎已經睡著瞭。

李春秋看瞭看他,慢慢地站起來,等瞭一會兒,見彪子沒有任何反應,他仿佛受到瞭這份寂靜的鼓勵,輕輕地往門口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就在他即將握住門把手之際,突然,門開瞭,一個抱著一摞衣服正要走進來的特務,迎面看見李春秋,愣瞭一下。

聽見開門的聲音,彪子的眼睛馬上睜大瞭,他抬頭看向門口,這一瞬間,李春秋順勢伸出手,接過瞭送衣服特務手裡的厚佈工裝:“這是什麼?”

彪子已經起身走瞭過來,把他手裡的衣服拿走一套,甕聲甕氣地說:“發電廠的工作服。”

送衣服的特務匆匆走瞭,透過門縫,李春秋看到,整個大車店院子裡的屋子的門都開瞭,所有屋子的燈都亮瞭起來。院子裡窸窸窣窣的,彌漫著一種蠢蠢欲動的味道。

“怎麼瞭?”見此情景,李春秋問。

“要出發瞭。”彪子已經把一件工裝套在瞭外衣的外面。

說完,他帶著李春秋出瞭門,走進瞭後院。

過瞭沒一會兒,後院裡,戴著老式竹編安全帽、穿著印有“發電”字樣厚佈工裝的特務們便已經聚齊瞭。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支槍,這些人正是那些從潛伏名冊裡消失瞭的特務。十年前,李春秋也是其中一員。

後院的一處墻角,支著一桿掛著燈繩的明亮的電燈泡。這束燈光的下面,一個下水道井蓋已經被移開瞭。

特務們在接到命令後,先後跳瞭下去。李春秋排在倒數第二個,在他身後,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的彪子。

此時的魏一平,已經換上瞭一身嶄新的國民黨將校呢制服,披著大氅站在一邊。他背著手,神態威嚴地註視著每一個鉆下去的特務。

看見李春秋來到井口,魏一平伸出手,遞給他一顆炸彈,深深地望著他,說:“勝利的第一槍,你來開。”

“要是這槍啞瞭,別告訴我兒子。”李春秋看著他,一語雙關地說。

魏一平笑笑:“這一槍啞不瞭。相信我,要是它啞瞭,我們連這個年都過不好。”背著燈光,魏一平的笑容顯得格外陰暗。

李春秋沒說話,看瞭他好一會兒,最後一低頭,鉆瞭下去;而排在最後一位的彪子,在經過魏一平身邊時,頗有深意地和他對視瞭一眼,緊接著也跳瞭下去。

下水道的井蓋下面是一條冗長的隧道,特務們紛紛打著手電筒,四處照射著,這一束束光亮扭曲瞭本來就骯臟斑駁的墻壁。

隧道裡,兩隻不見天日的老鼠從未見過這麼大陣仗,尖叫著四處亂竄。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特務手裡拿著圖紙,按照圖紙的標識領著隊伍向前走。隊伍的最後面,彪子緊緊地跟在李春秋身邊,寸步不離。

已經進入社會部後花園的丁戰國,拎著一個挎包,在樹叢的陰影裡快速地走到瞭亭子底下。他在一根廊柱旁蹲瞭下去。

月光下,他一隻手摸索著廊柱根部的一塊六棱形圖案,另一隻手握著一把小刀,將刀尖插進瞭六棱形邊緣的凹槽裡。他用刀微微一用力,“啪”的一聲,一塊六棱形的石頭被撬瞭下來。

他看著這塊石頭,思緒飄回瞭今日與騰達飛相見的那短短十分鐘裡。

……

農貿市場旁邊小巷裡的民宅裡屋,騰達飛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所謂‘黑虎’,就是掏心。我還是那句話,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日本人其實是我們的朋友。太平洋戰爭失利以後,關東軍就預感到哈爾濱早晚有一天會江山易手。盡管他們不能確定幫助中國人的是美軍還是蘇軍,但他們認定,對方進攻的方式必定是空降。想想看,如果你我是日本人,我們會怎麼辦?”

說著,騰達飛用腳輕輕地踩瞭踩地面:“既然要輸,最好的方法就是反敗為勝。他們利用哈爾濱地下的下水道,修建瞭一條條隱秘的隧道。這些通往希望的隧道,能夠把我們的人帶到當年的市政廳、警察局和關東軍司令部。如果按照現在的叫法,它們就是中共哈爾濱市委、社會部和軍管會,以及人才濟濟的市公安局。所謂黑虎,就是掏心。這個‘心’,就是中共在哈爾濱的首腦機關。”

頓瞭頓,騰達飛接著說:“想想看,一旦我們同時拿下這幾個地方,把裡面那些正在吃年夜飯的重要人物包瞭餃子,哈爾濱就翻天瞭。外面的部隊會同時開進哈爾濱,偉大的光復是會寫進歷史書裡的。這就是讓你千方百計拿到特別通行證的目的。當年,關東軍在每一個首腦機關的後院,都修建瞭類似的一座亭子。亭子的底下,都有日本人設計的隧道出口。蓋住這些出口的每個亭子裡,在一根廊柱的底部都有一個六棱形的凹槽。隻要把足夠分量的炸彈塞進凹槽,定時引爆,我們的人就可以同時出現在讓共產黨意想不到的地方——他們的後院。”

說到這兒,騰達飛勾起嘴角看著他笑瞭:“為什麼我說你是‘黑虎計劃’的第一功臣?因為你就是開啟密道乃至整個‘黑虎計劃’鑰匙的那個人。”

丁戰國屏息靜氣地仔細聽著騰達飛周密的計劃。

“把起爆的時間定在九點整。之所以要這個時間,是因為保密局的魏一平會在八點半,打響進攻發電廠的第一槍。到時候,共產黨肯定會派大部分兵力去增援發電廠。也就是說,魏一平,還有他帶著去發電廠安炸彈的那個李春秋,都是一個個不知情的誘餌。他們會替我們把中共的優勢兵力全都吸走。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堅信,他們會理解的。”說完,騰達飛露出一個堅信的笑容。

“李春秋?”聽到騰達飛提到李春秋,他微微愣瞭愣。

“對,魏一平已經證實瞭。他要麼是中共的奸細,要麼就是個變節的叛徒。”

終於確認瞭李春秋的身份,這讓他有些感慨,頓瞭頓,他問瞭一句:“他現在還活著嗎?”

“當然。在魏一平眼裡,他是引爆發電廠的最佳人選。”

“他那麼聰明的人,怎麼肯輕易就范?”

“是啊,誰都會想到這麼做會有替死鬼的嫌疑。可是不願意又怎麼樣呢?魏一平抓瞭他的老婆和孩子。”

“哦?”他有些沒想到,“人關到哪兒瞭?”

……

收回思緒,丁戰國從挎包裡取出瞭一顆六棱形的炸彈。他將炸彈放進瞭凹槽內,再連上一個精巧的小型鬧鐘,最後,將時間設定在九點整。

奮鬥小學三樓的一間教室裡,李唐小心翼翼地趴在門口,仔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聽瞭一會兒,他轉過頭來,看向正站在一張課桌上的姚蘭。她正用兩隻手抓住固定在房頂上連接著吊燈的電線,小心地向下拽著。

月光下,隨著她的動作,課桌上一端放著的一杯水裡,水面微微蕩漾。

與此同時,隧道內,領頭的特務停瞭下來,前方的路被一堵墻擋住瞭。他用手電筒照著日本男人畫好的那張圖紙看瞭看,比對瞭一下石砌的墻壁,指著一個位置,對身後兩個扛著鐵錘的特務道:“這兒。開始吧。”

聽他說完,那倆人幾步上前,掄起瞭大錘,對著墻面一錘又一錘地砸瞭下去。

“嘭、嘭、嘭——”沉重的敲擊聲,在黑不溜秋的隧道裡回響著。不多會兒,石墻就被砸塌瞭。

一束束手電筒的光影下,魏一平站在缺口處,往隧道深處看去。在那裡,一條秘密隧道正通向未知的黑暗中。

他一聲令下,一雙雙穿著皮靴的特務踩過破碎的石塊,踏進秘密隧道,一路踩著隧道裡的水漬前行。

李春秋走在魏一平身後不遠處的隊伍裡,他不時地打量著眼前的這條隧道,腦子在飛快地運轉,他在盡可能地想辦法脫身。

而他身後的彪子一直緊緊地尾隨著他,時刻註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走瞭好一段路之後,領頭的特務再次停瞭下來。他發現他們此刻所在位置的頭頂上方有一個井蓋,他參照著地圖比對瞭幾秒後,轉過身對魏一平點瞭點頭。

魏一平給瞭他一個“動手”的眼神後,他把手電筒和地圖交給瞭身邊的其他特務,雙手托住那個井蓋,小心翼翼地向上頂著。

井蓋的縫隙在他的托舉下越來越大,瞬間,清冷的月光灑進瞭隧道裡。

不消幾秒,這個發電廠區內一條馬路邊的井蓋,便被領頭特務悄無聲息地頂瞭起來。

寂靜無聲的廠院裡,井蓋被整個兒移開瞭,特務們一個接一個慢慢地從裡面爬瞭出來。

僅僅過瞭幾分鐘,發電廠內巡視的幾個值班人員,便被訓練有素的特務們悄無聲息地解決瞭,接著他們迅速控制瞭一個車間。

車間裡,彪子把一張電廠平面圖擺在一張工作臺上,指著圖紙,對魏一平說:“我們現在在這個位置。您看這邊,電廠的核心部分——發電機房就在這兒瞭。”

“那有多少人把著?”

“中共在電廠配備瞭一個排的兵。在發電機房最少有一個班。那兒隻能走樓梯上去,樓梯很窄,不太好往裡攻。”一個已經觀察好形勢的特務說道。

李春秋在一旁聽著,沒說話。

“這麼重要的地方,當然不好攻。所以我們準備瞭禮物。”魏一平嘴角帶著一抹笑,轉而回頭看向李春秋,“春秋,帶著你的炸彈,動身吧!我們需要在八點半的時候弄響這顆禮花。要記住,別早於這個時間,我要的是準時。點燃瞭這個東西,你的任務就完成瞭。我給你準備瞭車,不會耽誤你陪孩子和太太吃年夜飯的。”

李春秋沒說什麼,他接過瞭魏一平遞過來的發電機房圖紙。

魏一平看瞭看彪子,露出一個頗具意味的眼神:“協助好李上尉,什麼時候完成瞭這次爆破任務,什麼時候回來見我。”

彪子點瞭點頭。

隨後,李春秋和彪子帶著幾個特務,順著圖紙的標識,來到瞭另一個車間。到達這裡後,李春秋拿出瞭那張發電機房的圖紙,飛快地研究著。

研究完以後,他一扭頭,發現蹲在他身邊、穿著工作服、拿著一把手槍的彪子也在隨他一同看著這張圖紙。而彪子的屁股後面,那顆隨身的手榴彈正垂在那裡。

李春秋掃視瞭一圈周圍的地面,發現這個車間的地上散落著很多細鉛絲。

“研究通瞭嗎?快出發瞭。”彪子看著他,有些著急。

“差不多瞭。”李春秋給他指出瞭圖紙上的一處地方,“看見這兒瞭嗎?”

“怎麼?”彪子湊近他看著。

李春秋把圖紙伸到他面前:“門裡面如果不出意外,會有一個閥門。發電機房的閥門用的鋼材不同一般,安炸彈一定得避開它。咱倆還得往上多走幾步。雖說冒點兒險,可這幾步不走不成。”

李春秋一邊說著,一邊用騰出來的左手,趁彪子不註意時輕輕地擰松瞭他腰間那顆手榴彈的後蓋。

絲毫沒有察覺的彪子點瞭點頭,隨後看瞭看手表,站瞭起來:“動身吧。”

李春秋也跟著站瞭起來,兩個人跟在幾個拿著槍的特務後面,往車間的大門外面走去。

月光下,李春秋手指間捏著的一段細細的鉛絲泛著銀光。

遠處的夜空中,偶有璀璨的煙花升起,在這喜慶的夜裡發出“啪啪啪”的聲響。李春秋的這支隊伍裡,幾個特務呈散兵隊形,悄悄地向前摸去,李春秋則走在隊伍的最後面。

他們悄無聲息地來到瞭發電機房。

發電機房是一座高高的混凝土建築,“之”字形的鐵質爬梯扶搖直上,爬梯的最下方,站著一個擔任值夜的解放軍士兵。

兩個穿著工裝的特務一前一後地朝著爬梯這邊走瞭過來。

“同志,出入證。”擔任值夜的那名解放軍士兵伸手攔住瞭他們。

前面的特務點點頭,將手伸到衣兜裡摸著。突然,他一閃身,後面的特務躥瞭出來,動作極為迅速地將一把刀子紮進瞭解放軍士兵的腹部。他捂著這個士兵的嘴,將他摁倒在地,緊接著,後面的特務們馬上擁瞭過來。

特務們端著槍,一個接一個地登上爬梯,匆匆往上走。李春秋依舊走在隊伍的後面,彪子仍然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往上走。

走瞭幾步後,彪子突然聽見身邊的李春秋輕輕地“哎”瞭一聲,他看瞭看李春秋,問:“怎麼瞭?”

“麻煩瞭……”李春秋忽然臉色凝重地站住瞭,他蹲下身,飛快地掏出圖紙,打開看著。

彪子不明白出瞭什麼事,也昏頭昏腦地跟著蹲瞭下來,看著那張圖紙。

李春秋看瞭一會兒後,慢慢把圖紙合上,對彪子說:“我剛想明白。安炸彈誰都行,為什麼偏偏是我?發電機房裡到處都是軸承座,不計其數的鋼珠一旦炸起來飛出來,誰都活不瞭。”

他看著彪子問:“我就是個替死鬼。對嗎?因為你們不會安,所以就得是我。是不是?”

“不至於吧?先上去,到瞭地方再說吧。”彪子沒想到他會這麼問,隻能含糊過去。

“現在不說就晚瞭,因為我不會上去的。”李春秋站瞭起來,他看著發愣的彪子,湊到他耳朵旁邊,輕輕地說:“見瞭鄭三,替我給他拜個年吧。”

還沒等彪子反應過來,李春秋突然抓住爬梯的欄桿,縱身往外一躍,翻瞭出去。

彪子一急,霍地站起身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屁股上手榴彈的拉環,因為被一段細鉛絲鉤住並固定在爬梯的欄桿上,瞬間脫落下來。

李春秋雖然越出欄桿,但雙手仍然抓在欄桿上,由於慣性,他的身子向內側蕩去。等蕩到下面樓梯的正上方時,他恰逢其時地松開手,準確地落在底下的臺階上。

彪子還沒回過味來,在樓梯上面的一幹特務瘋瞭一樣地叫著:“手榴彈、手榴彈!”

彪子回頭一看,面如死灰。

轟——!

魏一平所在的車間,窗外突然一團火光閃亮,伴隨著“轟隆”一聲爆炸的巨響,墻上的墻皮撲簌簌地往下掉。

魏一平一下子站瞭起來,一臉意外:“怎麼回事?哪來的爆炸?還沒到時間怎麼就炸瞭?”

“不知道啊。”他身邊的一個特務也是一臉茫然。

“這會把附近的解放軍都招來的!”魏一平抓起手槍就往外走,他的臉都白瞭。

爆炸之後的地面上滿是狼藉,發電機房的門口,四面八方都有槍聲響起。

院子裡的各個方向都亮起瞭大燈,特務們都退到瞭一個角落裡,他們一時間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都戳在那裡愣住瞭。

剛剛從車間火速趕來的魏一平匆匆走瞭過來,他的面孔有些發白,看瞭看面面相覷的眾特務,大聲問瞭一句:“彪子人呢?”

回應他的,是一陣沉默。

見沒人回答,他吼瞭一句:“李春秋呢?他是把自己炸死瞭嗎?”

依舊無人回答,一片駭人的寂靜。

魏一平徹底急瞭,他嘶吼著:“說話!”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在遠方的夜空裡此起彼伏,夜空被一束突然升起的煙火照亮瞭。

路邊的松樹下,煙火的光芒投射出瞭丁戰國的影子,煙火漸漸熄滅。丁戰國的影子與黑暗繼續融為一體。

他看著馬路對面的公安局大門口,又低頭看瞭看手表。

正在這時,高陽辦公室的電話催命似的響著。

高陽一把將電話接起來,在聽見裡面說瞭句什麼之後,一下子愣住瞭:“你說什麼?發電廠爆炸瞭?”

掛瞭電話,他立刻派出公安趕往發電廠。

一瞬間,市公安局黑漆漆的大門打開瞭,無數吉普車和摩托車的車燈照射瞭出來。車隊迅速地從公安局開瞭出來,一路沖向發電廠。

當最後一輛車消失在夜色裡之後,丁戰國從黑暗處走瞭出來,他背著那個裝著炸彈的挎包,望著遠去的車隊,穿過馬路,走向瞭公安局的大門。

丁戰國徑直來到瞭後院的亭子邊,將最後一顆炸彈塞進瞭公安局的亭子廊柱底部的凹槽裡。他看瞭看手表,已是晚上八點五十五分。

市公安局的車隊在通往發電廠的公路上一路疾馳。遠處,哈爾濱市發電廠燈火通明,激烈的槍聲愈來愈清晰。

廠內,“乒”的一聲,一顆子彈飛瞭過來,打在發電機房鐵質的爬梯上面,魏一平和一些特務邊戰邊退。

幾個特務奮力還擊著,“乒”的一聲,又一顆子彈飛瞭過來。魏一平身邊的一個特務身上頓時騰起一股血霧,他一下栽倒在地上。

“站長,外頭都是人,後門也被堵瞭。”其中一個特務絕望地說著。

聞言,魏一平臉色慘白。

此時,已經趕來的全隊人馬都火速下瞭車,一隊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立刻魚貫而入。

丁戰國伏在稀疏的灌木叢後面,低頭看著手表。

涼亭下,鐘表秒針嘀嗒嘀嗒地走動著,突然,“嘀嗒”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聲巨響。亭子的一根廊柱被炸斷瞭,亭子向一側傾倒,露出下面的一個隧道出口。很快,大批的武裝特務從暗道裡擁瞭出來。

一身戎裝的騰達飛最後一個走出來。他從兩旁分開的特務中間走到院子裡,像個將軍一樣下瞭命令:“動手吧。”

頓時,黑暗裡傳出瞭一片子彈上膛的聲音,特務們一路往前院沖去。

灌木叢後面的丁戰國一直在暗處觀望,他準備走出來和騰達飛見面,就在特務們剛剛走到前院的同時,本來燈火通明的辦公大樓突然一下子燈光全滅瞭。

丁戰國腦袋一蒙,一下子愣瞭;特務們也不敢動瞭,站在那裡面面相覷;騰達飛似乎也預感到瞭什麼。

“啪啪啪啪”,瞬間,十幾盞探照燈同時亮起,雪白刺眼的燈光從前後院的各個方向照射過來。騰達飛和眾特務都被籠罩在瞭這刺眼的強光下。

黑壓壓的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士兵從暗處浮現出來。

接著,高陽的聲音從擴音器裡傳瞭出來,響徹在空曠的院子裡:“我是哈爾濱市公安局的高陽。我現在命令你們,馬上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重復一次,馬上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丁戰國看著騰達飛,面如死灰:“這是個坑,一個等著我們來跳的坑。”

“乒”的一聲,騰達飛對著聲音來源的方向開瞭一槍。丁戰國沒有來得及阻攔,槍已經響瞭。

這聲冒失的槍響就像點燃瞭一根引線,一排排包圍圈外面的解放軍士兵瞬間槍聲大作,一個又一個特務先後倒瞭下去。

這一刻,丁戰國完全絕望瞭。

就在今天,身處獨山子山谷的陳立業想通瞭一切,他以詐死的伎倆及偵查員作為誘餌引開特務,躲過瞭追殺。接著,他火速回到瞭那間先前見到電話的木屋前,背走瞭那臺電話,艱難地爬到瞭山坡上,將電線桿上的電話線連在瞭電話上,給高陽去瞭個電話,這才讓高陽得知他們的最終目的和進攻地點!

沒過多久,院子裡的槍聲漸漸稀少瞭,一大批特務的屍體摞著堆在院子裡。

騰達飛滿臉血污,已是孤單一人,他被困在原地,四面八方都是解放軍,而他的隊伍已全軍覆沒。

強光下,高陽一眾人朝他走瞭過來。高陽看著他,道:“投降吧。我給你準備瞭餃子,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

騰達飛直視瞭高陽一會兒,然後慢慢地挺起瞭胸脯,把手裡的槍扔掉瞭,無恥地笑瞭:“聊,什麼都能聊。隻要能坐下來一起吃飯,證明咱們還能做朋友,聊,我百無禁忌。”

高陽也笑瞭:“不愧是騰先生。不管誰當傢,都能要一口飯吃。放心,咱們會慢慢聊個夠的。”

說完,兩個解放軍走瞭過來,把騰達飛帶瞭下去。

這時候,小唐從屍堆旁匆匆走瞭過來,低聲說:“局長,沒找著丁戰國。人和屍體都不在這兒。”

“找。翻遍哈爾濱,也要把他找出來。”

公安局附近一條寂寥無人的街道上,已經逃脫出來的丁戰國,開著一輛吉普車快速地朝奮鬥小學駛瞭過去。他臉上的表情陰森得可怕。

整個發電廠的院子都亮著,依稀還有零星的槍聲響起。

此時,魏一平已經喬裝成瞭一個受瞭傷的工人。他佝僂著身子,抱著一隻手腕上還在滴血的胳膊,低著頭匆匆地沿著墻根從發電廠裡走瞭出來。

走到設卡的路口,他被兩個解放軍士兵盤問瞭幾句後便放行瞭。他繞過外墻,左右看瞭看,然後往後門的方向走去。

魏一平氣喘籲籲地走著,忽然,他覺得不太對勁兒,回頭看瞭一眼,隻見李春秋定定地站在他的面前。

四目相對瞭一會兒,李春秋看著他,問:“去哪兒?”

“找你的傢人。”魏一平很平靜,“我以為你把自己炸死瞭,正在想一個理由、一個不讓他們傷心的理由。現在好瞭,你還活著,我不必再為難瞭。”

“告訴我,他們在哪兒?”李春秋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他。

“你那麼聰明,應該能猜出來。”

李春秋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氣,他一把抓住瞭魏一平的胸口,將他一股勁兒頂到瞭墻上。“砰”的一聲,魏一平的後背猛地撞到瞭墻上,他被撞得險些沒喘過氣來,半天才緩過勁兒。

李春秋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他們在哪兒?”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魏一平不怒反笑。

李春秋幾乎咆哮起來:“你把我兒子弄哪兒去瞭?!”

“下地道的時候,我告訴過你,那顆禮花要是放不好,咱們倆的這個年都過不好,你給忘瞭。”

李春秋氣急敗壞地一拳砸在魏一平的臉上。

魏一平慢慢地把臉抬起來,滿嘴都是血沫子,他接著說:“別急,你總是那麼著急。他們在學校,李唐的學校。不過來不及瞭,我告訴過看著他們的人,要是九點半的時候,還沒有聽見發電廠的大爆炸,就殺瞭他們娘兒倆。”

李春秋幾乎快崩潰瞭,他飛快地掏出槍,將槍口頂到魏一平的額頭上。

魏一平慢慢地閉上瞭眼睛,輕輕地說:“進瞭這行,就是這命。別怪我,怪你自己吧。”

憤怒已經徹底占據瞭李春秋的整個胸腔,他“啊”地叫瞭一聲,隨即扣下瞭扳機,但就在一瞬間,他猛地將槍口往上一抬,“乒”的一聲,子彈打到瞭天上。

最終,他還是沒有殺魏一平,他理智地選擇瞭把魏一平交給共產黨。

放瞭這槍後,他頭也不回地走瞭。

魏一平滑著坐到瞭地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瞭,他眼睜睜地看著李春秋消失在瞭今夜這絢爛的夜色裡。

不一會兒,聽到槍響的幾個解放軍士兵朝魏一平這邊跑瞭過來。

魏一平看著李春秋消失的方向,輕輕地說:“九點半那邊就動手啦。來不及啦。”

此時,已經是九點二十九分瞭。

奮鬥小學,負責看守姚蘭和李唐的胡須男子一直緊緊地盯著手表。

此時,手表的表盤上,指針指到瞭九點半。他把戴著手表的胳膊放下來,從身後抽出一把手槍握在手裡,另一隻手握著手電筒,晃晃悠悠地穿行在樓道間,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不一會兒,他就走到瞭教室門口。他用手電筒照著教室的門鎖,然後掏出鑰匙將它打開。

他慢慢地推開房門,一眼就看見李唐正背對著門口,捂著自己的眼睛,坐在一把椅子上。

胡須男子有些奇怪地看著他,邁步走瞭進去,剛邁瞭一步,腳下便傳來瞭踩水的聲音。他有些疑惑地用手電筒往腳下一照,隻見自己踩在瞭一個水窪裡面,而這個水窪裡泡著兩根裸露的電線頭。

就在此時,藏在門後的姚蘭猛地摁下瞭墻上的電燈開關。

黑暗裡,一道藍色的電弧“嗖”地掠過瞭胡須男子的身體,他連叫都來不及叫,就悶頭摔在瞭地板上。

聽到動靜的李唐捂著眼睛問:“媽媽,可以睜開眼睛瞭嗎?”

“等一下。”姚蘭慌忙走到兒子身邊,將他帶出教室後,才讓他睜開眼睛。

她拉著李唐從黑暗裡一路飛跑出來,這時候,大門口,一輛吉普車迎面開瞭過來,姚蘭和李唐被這輛車的強烈車燈光線照得睜不開眼睛。

那輛吉普車在開到大門口後,突然一個剎車。

母子倆警惕地看著對面,不一會兒,丁戰國從車裡走瞭下來,李唐驚喜地叫瞭一聲:“丁叔叔,媽媽,是丁叔叔!”

市醫院,一個護士端著藥瓶推門走進瞭丁美兮的病房。

不一會兒,病房裡便傳出一聲駭人的尖叫聲,那個方才走進去的護士又跌跌撞撞地跑瞭出來:“死人瞭!孫大夫死瞭——”

絢爛的夜,李春秋駕駛著一輛吉普車在路上飛一般地狂奔,他心急如焚地將車開到瞭奮鬥小學。

奮鬥小學的大門敞開著,像是一隻張大瞭的嘴。李春秋駕駛著吉普車飛快地沖進這張嘴裡,急急地停在瞭教學樓的前面。

車還沒有停穩,李春秋就從車裡沖瞭出來,他望著眼前這座黑黢黢的教學樓,喊瞭一聲:“姚蘭!李唐!”

這座原本漆黑的教學樓在他的叫聲響起之後,豁然燈火通明。

李春秋緊張地四處望著。

這時,夜空中,一朵雪花飄落下來。

李春秋看向地面,驀地發現灰色的地面上,有一滴褐色的鮮血。他蹙緊眉頭,掏出懷裡的手槍,緊緊地攥在手裡,拾階而上。

他走到樓梯間的拐角處,發現地上又有一滴血。他繼續往上走,通往天臺的階梯上,又出現瞭一滴。這滴血的面積比之前的兩滴大多瞭,有些觸目驚心。

李春秋走上一步,慢慢地推開瞭通往天臺的門。

隨著天臺上那扇門被輕輕打開,可以看見丁戰國背對著門口,站在樓頂的護欄邊。雪下得更大瞭,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肩上。除瞭他之外,天臺上再無一人。

不遠處,偶有炮仗、禮花噼裡啪啦地放著,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李春秋看瞭看,向他邁步走去。正當他走到一半的時候,一直沒有回頭的丁戰國突然開口說:“再過幾個小時就過年瞭,又長瞭一歲。”

他慢慢轉過身來:“你有沒有這種感覺,人一過瞭四十,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一眨眼的工夫,一年就過去瞭。三百多天,每天二十四個小時,說起來也不短,可就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他看著李春秋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面前,又問瞭一句:“這是不是中年危機呀?”

“李唐和姚蘭呢?”李春秋定定地看著他。

“別擔心,你看到的地上的血,是我的。你那邊打得挺熱鬧,我這邊也沒閑著,出來進去,擦破點兒皮。”

李春秋看瞭看他,發現丁戰國的袖口上殘留著一些血跡。他往前走瞭一步,直直地問:“他們在哪兒?”

丁戰國看著他:“一個月來,你從來沒有一天像現在這麼著急過。我早就說過,我們這行就不該有傢庭,更別說孩子瞭,那些都是拖累你的東西。知道為什麼我在這兒等著你嗎?因為我猜你一定會擺脫那些麻煩,找到這個地方來。你很聰明,可這聰明會被傢庭拖垮的。”

聽他這樣說,李春秋漸漸地平靜瞭一些,但還是問著:“他們還活著嗎?”

“當然瞭,我不會見死不救的。”丁戰國勾起嘴角笑瞭一下,隨後他看著李春秋,淡淡地問:“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我就是李春秋。”

丁戰國點瞭點頭:“我不是丁戰國。”

“我想見見孩子,老丁——”

話還沒說完,丁戰國就立刻打斷瞭他:“我說瞭,我不叫老丁。”

李春秋有些急瞭,他把手中的槍掉轉過來,槍柄沖著丁戰國,焦急地說:“我拿自己的命換他們倆,行嗎?”

“打死你?打死一個為瞭救老婆和孩子、可以舍生忘死的英雄。我算什麼?一個猥瑣的、賭輸瞭的、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的、有著中年危機的男人?”丁戰國冷笑瞭一聲,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那把手槍,似乎這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李春秋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把你的槍收回去!”丁戰國呵斥瞭一句,他習慣性地吸瞭吸鼻子,“有幾個事,我一直沒弄清楚。今天終於有機會問你瞭。那個姓孟的獵戶,他的屍體是不是就藏在那輛轎車的後備廂裡?”

李春秋頓瞭頓,坦白地說:“當時他沒死,隻是昏迷瞭,是魏一平殺的他。”

“這麼說,他和我們走瞭一路。”得到答案的丁戰國有些感慨,“隨機應變,我不如你。”

說完瞭這句話,丁戰國抬起手腕,有意無意地看瞭看手表。

李春秋凝視著他,不知道他這個看手表的舉動代表著什麼,更不知道他究竟把李唐他們母子倆怎麼樣瞭。

“在抓捕田剛和武霞的行動裡,栽贓面包師,給田剛報信兒的,是不是你?”丁戰國接著問。

“是我。”李春秋毫不避諱地點瞭點頭。

“你為什麼沒有利用公用電話直接通知他們?”

“那幾天是你懷疑我最厲害的時候。不盯著我,反而讓我一個人離開,還故意把車停在公用電話亭附近,我懷疑那是個圈套。”

“看來,判斷準確、設計巧妙。在這方面,我也不如你。”丁戰國忽然笑瞭,然後他又問瞭一句:“徽州酒樓給魏一平預警的也是你,對嗎?”

李春秋用沉默承認瞭。

丁戰國緊追不舍地問:“在那次行動裡,我自認為已經把保密措施做到瞭我能做到的最好地步,你怎麼會發現?”

“是小唐。那天早上他拿著一條圍脖。後來追魏一平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戴著同樣圍脖的黃包車夫,如果換瞭你,你也會發現他是小唐。”

“我可不一定能註意到那條圍脖。觀察仔細、過目不忘,我還是不如你。”

丁戰國繼續感慨著,但這感慨話裡有話、不知善惡,李春秋的表情也跟著越來越凝重。

“還有老孟傢裡的那次。”丁戰國接著發問,“那個可憐的閨女娘兒倆被嗆死之後的好幾天,我才想明白,在我第一次找那個姑娘的時候,就有人已經捷足先登,事先和她傳過話瞭,對嗎?”

說話間,丁戰國又抬起手腕看瞭看表。

李春秋終於忍不住瞭,問:“你總在看表。為什麼?”

“現在是我在問你問題,回答我。”丁戰國瞇起眼睛註視著他。

李春秋頓瞭頓,才說:“我隻比你早到瞭幾分鐘。”

“那麼,葉翔是誰殺的?”

“不是我。雖然他是因為我死的。”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魏一平派我去喚醒他。我在一個月之前見過他,那天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猜他已經是你的人瞭。”

“你為什麼會懷疑後院的那個亭子?”

丁戰國連續性地發問讓李春秋有些著急,但隻能硬著頭皮一一應答。

“我想去找老郝到底死在瞭哪兒,一步步找到的那裡。那天樓上有人在看我,是你嗎?”

“是我。”丁戰國並不否認。

“你把老郝殺瞭。”李春秋鎖緊眉頭望著他,仿佛要把他看穿。

“我說過,中年男人有很多的不得已。他看見我在幹什麼,我不殺他,我就是個死。換瞭你,你不會動手嗎?”說到這兒,丁戰國似乎也有些傷感。

李春秋搖搖頭:“我可以讓他離開哈爾濱,再也不回來。那是條人命。”

丁戰國扯開嘴,微微笑瞭:“當然,你是菩薩。我不是,我是魔鬼。我將來是要下地獄的,我知道。”

“老丁——”

“我說過我不是丁戰國,別叫我老丁!”李春秋剛想說什麼,丁戰國突然情緒激動地打斷他。丁戰國努力地調整瞭一下自己的情緒,說:“知道尹秋萍案件的真相嗎?就是那個被打傷的女特務。”

他看著李春秋:“關於她的傷勢,你當時推理得很好。其他呢?還有什麼發現?說說看。”

李春秋頓瞭頓,說:“打傷她的人就是你,報案的是葉翔。你們在唱一出戲,給高局長看。”

丁戰國點點頭:“目的呢?”

“引起高陽的註意,獲得他的信任,在最需要用人的時候,在最好的時機,從治安科出來,進入偵查科。”

“還有嗎?”

李春秋接著說:“你從別的渠道得知,尹秋萍和她的一個保密局同僚剛剛接過頭,你想通過她,把那個剛剛被喚醒的人挖出來。”

“那個人就是你。要是能把你挖出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升職,拿到特別通行證,搬走所有的絆腳石,順順利利地實施‘黑虎計劃’。”丁戰國有些唏噓,“最終我還是拿到瞭那個證件,可是有用嗎?這麼大的賭桌,這麼多的賭註,這麼久的時間,我還是賭輸瞭。”

李春秋目光深邃地望著他:“你是騰達飛的人,一奶同胞,為什麼要殺向慶壽?”

“不得已,身不由己,中年男人嘛。”丁戰國苦笑著打趣,然後他又說:“那一天,我就把我自己所有的後路都堵死瞭,殺瞭向慶壽,國共雙方誰都不會饒瞭我。我隻能把最後的賭註押到‘黑虎計劃’上,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可惜瞭。”

他吸瞭吸鼻子:“你呢?你的身上披著幾層衣服?”

“就一層,保密局發的。現在我把它脫瞭,我就是一個老百姓。”

丁戰國笑瞭:“過分的謙虛可不是什麼美德。你才是牌藝最好的賭徒。你不像我,認定瞭騰達飛能順利反攻,讓哈爾濱江山易主。你很聰明,抱穩瞭共產黨的大腿。這一局,你賭贏瞭。”

“我不想賭博,我隻是想過幾天平靜日子。”

李春秋反問著丁戰國:“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你沒過夠嗎?每年的大年初一到年三十,一年到頭,沒有一天不像是坐在熱鍋裡,出不去也睡不著,你也不知道哪天出門還能活著回去。傢不像個傢,人不像個人,和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說實話,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幹什麼事,什麼都由不得你,連兒子過生日的時候都要逼著你去殺人,這種日子你沒過夠嗎?”

李春秋越說越激動:“每天推門出去走到街上,你看看那些老百姓的臉,他們活得光明正大,他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們像什麼?看看我,看看你,像一隻隻耗子,連太陽都見不著。老人和孩子他們都忍心下手,那會下地獄的!魏一平、騰達飛,還有那些不把人命當人命的賭徒,我和他們賭什麼?拿什麼賭?”

丁戰國一直看著李春秋,等他的情緒稍稍地平靜瞭一些,才對他說:“李大夫,恭喜你。從黑暗進入瞭光明。我就怕你不適應,從光明的地方突然進入黑暗,眼睛會不適應的,對吧?”

李春秋往前走瞭一步,死死地盯著丁戰國,問:“我不想跟你說這些廢話瞭,姚蘭和李唐在哪兒?告訴我!”

丁戰國反倒是很平靜:“不管你想不想賭,現在必須來一把瞭。”

“你說什麼?”

“最後一把。賭姚蘭和李唐的命。”

聽到這裡,李春秋額頭上的血管都暴瞭起來,他一把揪住瞭丁戰國。

“想動手,想開槍,隨你。我要提醒你,你隻有五分鐘的時間來找他們。”

“什麼意思?”李春秋的眼珠子已經全都紅透瞭。

丁戰國笑瞭:“你自己親手做的炸彈,除瞭試爆的、用完的,還剩一顆。我把它綁在瞭姚護士長的身上,一到十點整就爆炸。現在是九點五十五分。你不是喜歡推理嗎?你可以發揮你隨機應變、過目不忘、思維縝密的那些比我強的長處,找到他們。你那麼聰明,一定沒問題。”

李春秋像瘋瞭一樣,揪著丁戰國,將他一路扯到瞭欄桿邊上。

越下越大的雪花從天空中灑瞭下來,丁戰國的上半身已經被李春秋摁到瞭樓頂的邊上。李春秋抓著他,嘶吼著:“他們在哪兒?告訴我!”

丁戰國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擺佈,絲毫不反抗:“十點整,索菲亞教堂的鐘聲就會準時敲響。現在,你還有四分四十秒的時間。”

“嘭”,遠處,又一顆禮花遙遙地響瞭起來。李春秋下意識地看瞭一眼夜空中的禮花,身子微微一震。

丁戰國笑瞭笑:“別急,看在我經常去你傢蹭飯的交情上,我可以給你提個醒。”

李春秋死死地看著他,一雙眼睛仿佛要將他碎屍萬段。

“他們所在的那間教室,跟別的教室不一樣。你一向心細如發,什麼樣的細節都逃不過你的眼睛。想想看,他們在哪兒呢?”

李春秋額頭上的血管凸起,他飛快地想著,腦子都快炸瞭。忽然,他想起剛才整座教學樓燈火通明的瞬間,隻有三樓一個不起眼的房間,似乎還黑著燈,那正是被砸爛瞭燈泡、無法照明、關著姚蘭和李唐的那個教室。

想到這兒,李春秋丟下丁戰國,飛一般地沖向三樓。他邊跑邊看,一間間亮著燈的教室從他身邊閃過。

突然,他剎住腳步,定在瞭一間黑著燈、拉著窗簾的教室前。他低頭一看,房門上掛著一把沉重的鐵鎖。他已經急瘋瞭。

被李春秋丟下的丁戰國,踩著一雙皮鞋“咔嗒咔嗒”地慢慢走下瞭樓梯。

他走得緩慢,一步步走下來,臉上帶著戲耍老鼠的貓所特有的那種自得勁兒。

李春秋使勁地拍著門,拼命地喊著:“姚蘭——姚蘭!李唐!你們在不在裡面?”

教室內似乎傳來瞭一點兒輕微的動靜。

月光下,那把鐵鎖一動不動。李春秋焦急萬分地四下尋找東西砸鎖,他看見瞭走廊拐角處安裝著的一個消防櫃。

於是他瘋瞭一樣地一路沖過去,一把將櫃門拽開,在消防器材裡奮力翻找,忽然,一把長長的螺絲刀映入他的眼簾。

“咔嗒咔嗒”,丁戰國從走廊的另一端拐瞭過來。

遠遠地,他看見李春秋正半跪在那間黑著燈的教室門口,滿頭大汗地撬著門鎖。

李春秋死死地咬著牙,就差最後一步瞭。

忽地,門鎖斷瞭。

李春秋猛地一腳將門踹開,沖瞭進去:“姚蘭——”

丁戰國沒有跟過來,隻是遠遠地看著李春秋,他瞇著眼睛,臉上有一種微妙的表情。

就在李春秋來到奮鬥小學之前,他將姚蘭和李唐帶進瞭這間教室,綁在瞭椅子上。他把他們嘴裡堵上瞭厚厚的佈,讓他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接著,他再將那根電瞭胡須男子的電線纏到瞭他們母子倆的腳腕上,又故意將身後的一把螺絲刀藏進瞭消防櫃。他就是想讓李春秋親手摁下電死他們母子倆的開關,他實在是太想看看李春秋發現老婆孩子是自己殺的時候,那種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表情瞭。

站在遠處的丁戰國,想象著李春秋進去後親手殺死姚蘭母子的畫面;想象著李春秋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巨變打擊得體無完膚,傻跪在地;想象著那個時候,自己再從背後一槍將其擊斃,讓他倒在一片血泊中完美的場景。

這樣想象著,走廊裡的丁戰國把槍抽瞭出來,快步走瞭過去。

忽然,他聽見“撲通”一聲,似乎正是李春秋跪倒在地的聲音。很快,他聽到瞭李春秋痛苦地叫瞭一聲:“姚蘭——”

果然,事情與他的想象和計劃如出一轍,他的嘴角終於微微地揚瞭起來,走到教室門口,往裡面看去。

黑暗中,他恍惚地看到,地上隱約伏著一個人形。

丁戰國毫不猶豫,對著那個人形開瞭一槍。

突然,窗外騰起一束焰火。那個所謂的人形也現出瞭真相,是一把搭著李春秋大衣的放倒的椅子。

丁戰國愣住瞭。

“乒”的一聲槍響,響徹瞭整間教室。

眉心中槍的丁戰國不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仰面倒下,摔在瞭地板上。

李春秋慢慢地走瞭過來,低頭看著丁戰國的屍體,說:“謝謝你的提醒。從光明乍一下進入黑暗,確實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

就在剛才,李春秋在已經下意識地摸到開關時,突然停住瞭。

在生和死的一瞬間,他一直繃到最後的一根弦,突然再次緊瞭一下。他回憶起在發電廠的時候,聽到的來自市區的四聲爆炸。

這爆炸的炸彈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瞭,自己一共做瞭五顆炸彈。除去試爆的一顆,還有四顆。不會有炸彈瞭,丁戰國在騙他。此外,學校也不會把這麼一把適合撬鎖的螺絲刀,這麼不負責任並且無比巧合地放在敞開著門的消防櫃裡。

除非,是有人故意給他留在這裡的。

他想著丁戰國說的話:“李大夫,恭喜你。從黑暗進入瞭光明。我就怕你不適應,從光明的地方突然進入黑暗,眼睛會不適應的,對吧?”

而後,他閉上瞭眼睛,隨後,再緩緩地睜開。他再次看瞭看前面的兩個人影,這才看見他們正在拼命地向他搖頭。

一瞬間,他全明白瞭。他迅速地將手離開瞭電燈的開關。

黑暗的教室裡,丁戰國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頭頂上方的李春秋。

而李春秋,則是一臉平靜。

夜空裡煙花漫天,雪下得更大瞭。

李春秋一傢三口互相攙扶著,走出瞭大樓。

此時,奮鬥小學的院子裡已經停滿瞭吉普車和轎車。陳立業站在最前面,馮部長和高陽站在一邊。社會部和公安局的偵查員們由林翠和小唐帶著隊,守在大樓的門口。

李春秋看看他們,知道自己該走瞭。他終究是個特務,雖然已被策反,但之前為保密局做過的事,還是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李春秋深吸瞭口氣,邁步從臺階上走瞭下來。

見李春秋走過來,陳立業立刻迎瞭過去,和他並肩一起往院子裡的人群中走去。

小唐已經打開瞭吉普車的門,站在門口等著。

李春秋默默地一路走瞭過去,眼看他就要上車瞭。突然,李唐在他身後怯生生地喊瞭一聲:“爸爸——”

李春秋轉過頭去看,李唐和姚蘭站在大樓門口,遠遠地望著他,淚水從兩個人的眼裡止不住地流下來。

李春秋的眼睛一下子就紅瞭。

李唐又喊瞭一聲,他突然掙脫瞭姚蘭的手,不管不顧地沖向瞭李春秋。他緊緊地抱著父親,一句話也不說,隻管抱著他的腿,往後面拖去。

雪急急地下著,李唐小小的身體拼盡全力地拽著,想要把父親帶回母親的身邊。李春秋的眼淚一下子就流瞭下來。

這時,一旁的林翠走瞭過來,把李唐抱開瞭,遞給瞭姚蘭。

李春秋最後看瞭姚蘭一眼,頓瞭頓,還是鉆進瞭車裡。

李唐哭得滿臉都是淚花,他用盡全身力氣,撕心裂肺地高喊著:“爸爸!爸爸!”

已是大年初一。東方已經出現瞭魚肚白,整個城市繁星點點。

白雪覆蓋的城市上空,到處燃起瞭煙花和鞭炮。一串串的紅燈籠,一個個的紅旺火,過年的喜氣籠罩著整個哈爾濱。

“嘭!”又一顆大禮花在夜空裡綻放,照亮瞭整個天空。

三年後。

酷熱的夏季,蟬叫聲此起彼伏。

哈爾濱的廣場和兩邊的街道上,都或貼著或刷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之類的標語。

青草綠樹,色彩鮮活,整個城市都宛如新生。

廣場前面的一個紅綠燈前,一隊白衣藍褲的初中生們駐足等候著。

一個男孩子排在這隊初中生的第一排,他不是別人,正是李唐。和三年前相比,他已經長大瞭不少,但仍然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不一會兒,交通信號燈的紅燈已經變黃。李唐正要領著隊伍前行,一個女同學突然從後面走上前來,輕輕地拉瞭拉他的手。李唐轉頭一看,是丁美兮,她也已經長大瞭,亭亭玉立。她看瞭看李唐,轉而將目光移向瞭另一邊。

李唐順著她的目光,往街道的一邊看去。他微微一怔,隻見姚蘭正站在那裡等著他們。而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理瞭短發、穿著樸素衣服的中年男人。他靜靜地看著他們,像是在看著希望。

廣場上,不遠處,一根筆直的旗桿上,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紅旗下面,李春秋一臉安詳。因在平叛哈爾濱暴動事件中有重要立功表現,他獲得瞭特別減刑,判有期徒刑兩年,緩期一年執行。

現在三年已過,他已服完刑。終於,在有生之年,他得到瞭夢寐以求的自由和安寧。

遠處,李唐和丁美兮欣喜地朝李春秋和姚蘭跑瞭過來。

陽光下,李春秋微微笑著,他已重獲新生。

(完)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