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零點十分,整座城市已經出奇地安靜瞭。

從交通駐在所回來的丁占國,此刻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沉思著,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

沉思瞭一陣,他突然起身走到窗前,看向不遠處對面一扇仍舊亮著燈的窗戶,那是李春秋的房間。

他站在窗邊,緊緊地盯著那扇窗戶,神色陰冷。

靜默的夜色裡,姚蘭傢的客廳裡傳來瞭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和凌亂的摩擦聲。

客廳裡,李春秋拼命地拽著姚蘭,試圖以此阻止她打電話。

這樣安靜的夜晚,任何輕微的響動,都能輕易地打破寂靜。為瞭不驚醒李唐,他們二人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隻是拼命地用盡瞭手上的力氣,貼身相搏,僵持不下。

此時,姚蘭已經死死地握住瞭電話聽筒,眼看就要開始撥號。李春秋情急之下,索性將她攔腰抱起,用另一隻手將電話拿起來用力一拽,電話線一下子斷瞭。

姚蘭的腳已經懸在半空中,但她還在奮力掙紮著,這樣奮力的掙紮使李春秋一個重心不穩,抱著姚蘭雙雙倒在瞭沙發上。

李春秋松瞭口氣,撐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身下神色憤然的姚蘭。

姚蘭毫不退縮地與他四目相對,她死死地盯著他,像是要將他臉上看出兩個洞來。

李春秋壓低聲音,輕輕地問:“你要去告發我嗎?”

“對。”姚蘭的聲音透著憤怒,卻也很輕很輕。

“告發我什麼?”

“你是個特務,做炸彈的特務。”姚蘭咬牙切齒,她的眼中開始沁出淚水,甚至透著一絲絕望,“醫院的爆炸就是你弄的,對不對?!”

李春秋沉默瞭一陣,接著問:“你懷疑我多久瞭?”

“現在已經不用再懷疑瞭。”姚蘭冷笑一聲,眼中淚水卻更甚。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信任的人,可是現在,他在她面前變得這麼陌生。她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曾真正瞭解過他。

“我是你丈夫,你心裡藏瞭那麼多事,為什麼不來問我?”看見她眼中的絕望,李春秋心裡有些苦澀。

姚蘭看著他,突然一用力將他推開,就要往門口跑去,但她還沒站起來便被李春秋從背後抱住瞭。

他湊近她的耳畔,聲音壓得極低地說:“你去找誰?”

姚蘭用力地掙紮,並沒有理會他的話語。

李春秋繼續問:“去找丁戰國還是高陽?電話打通見瞭人,你怎麼說?說自己的丈夫是個特務,他是個做炸彈的?炸彈呢?你看見瞭嗎?”

“放開我,松手!”姚蘭見無論怎麼用力都掙脫不開,隻得壓低聲音尖叫。

李春秋繼續在她耳畔低語:“把他們找來,當著李唐的面給我戴上手銬帶走。如果我不是特務的話,你又要怎麼和李唐解釋,怎麼和他說?你讓我告訴他,他爸爸不是特務,隻是個嫌疑人?”

姚蘭又掙紮瞭一陣,見毫無效果,突然低頭一口咬住瞭李春秋的胳膊。李春秋任由她咬著,卻絲毫沒有要松手的意思。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姚蘭咬著的並不是他的胳膊一樣。

姚蘭用力咬著,她的牙齒此時已經切進瞭他的皮膚,有血順著胳膊淌下來,一滴、兩滴,滴在地板上,砸開瞭一朵朵血花。

嘗到嘴裡漸漸泛開的血腥味,姚蘭的眼淚終於大顆大顆地落瞭下來。感覺到手臂上的濡濕,李春秋更加用力地將她抱緊。

終於,姚蘭受不瞭瞭,她整個人都軟瞭下來,用力地抱住李春秋的胳膊,無聲地哭瞭起來。

李春秋輕輕地抱著她,什麼都沒有說,兀自沉默著。

哭瞭半晌,姚蘭突然轉身抱住李春秋,在他耳邊抽泣著:“求求你,你就讓我去舉報你吧!讓我去找人把你帶走,行嗎?你為什麼要去當特務?好好的日子,平常的日子怎麼就不能好好過啊?求你瞭李春秋,你就讓我打個電話,就讓我帶人回來,連夜把你抓走,這樣起碼你不用死,不用再替他們安炸彈,不用再去殺人瞭……你到底殺沒殺過人?你告訴我,醫院的炸彈到底是不是你弄的?”

李春秋緊緊地抱著她,聽著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這些話,眼睛裡有一種別樣的東西。

姚蘭慢慢放開瞭他,竭力平復著。她調整瞭一下自己的情緒,抬眼看向表情不甚清晰的李春秋,輕聲說:“等你被關起來判瞭刑,起碼我還能去看看你,能給你做手搟面,澆上你最愛吃的鹵,給你送過去。等李唐長大瞭想找爸爸的時候,我也能告訴他,他爸爸還活著,還沒死,就算是為瞭他,他爸爸也會出來,再見一見他。”

李春秋被這些話徹底打動瞭,一雙眼眸裡,目光微微閃動。

姚蘭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聲音打著顫地說:“春秋,一個月瞭,你就像是變瞭個人,我已經不認識你瞭。你沒有睡過一天整覺,一天到晚都心事重重,可你什麼都不跟我說。起初我以為是因為方黎,因為趙姑娘,可她們都不在瞭,她們已經成瞭過去,但我還是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幹什麼,半夜說走就走,三天兩頭都是那些奇怪的電話。那些人為什麼要跟著李唐?還有那個姓魏的教授,我看得出來你明明不喜歡他,為什麼還要跟他坐在一起吃飯?你告訴我啊!”

李春秋被她問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姚蘭頓瞭頓,抬手胡亂地擦著眼淚:“你問我怎麼去打那個電話,你問我見沒見過你的炸彈。是,我沒有,我是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也的確沒有看見什麼槍和子彈;可春秋,我是你老婆,你心裡有事我是能夠看出來的,我知道這個就夠瞭。你說你想走,你不想在哈爾濱瞭,我知道你有過不去的坎兒,我和你一起過。你不是說回依蘭嗎?明天咱們就一起走,一起回依蘭,行嗎?”

聽她這樣說,李春秋的眼睛也紅瞭。

見他不說話,姚蘭立即起身去收拾東西。她手忙腳亂地沖到衣帽架上摘下李春秋的衣服,將它們一件件地往擺在地上的皮箱裡塞:“咱們這就走,連夜就走!你去找個車,我去把李唐叫醒,不要等到天亮瞭,別讓那個姓魏的再來找你,我們這就走!到瞭路上你再告訴我你想說的,比如說你不是特務,你隻是個嫌疑人,不不,你連嫌疑人都不是,你是個好人!這些話等回瞭依蘭,你再好好跟我說……”她轉身一看,李春秋還是一動不動。

姚蘭胡亂抹瞭一把臉,小聲地說:“快去找車呀,快呀!”

李春秋見她這副慌亂的模樣,心裡一陣難受。他慢慢走到她身邊,蹲下身,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我不是特務,我沒有安過炸彈,我也沒有害過一個好人。”

他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聲音輕而堅定:“你相信我。”

姚蘭點點頭。現在他說什麼,她都願意信。

李春秋接著說:“我是有事瞞著你,我不是法醫,但也不是特務。你看見的事並不是你看見的那樣,你想到的事也並不是你想的那樣。聽我說,再有兩天,到瞭年初一的早晨,我就什麼事都不用瞞著你瞭。”

聽他這麼說,姚蘭一直望著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隻要過瞭這個年,就什麼事都沒有瞭,什麼坎兒都過去瞭。”李春秋輕輕抓住姚蘭的胳膊,將她攬進懷裡,“到那時候,我什麼都不幹瞭,就陪著你和李唐,我們好好過日子。”

姚蘭的眼淚瞬間又流瞭下來,她張瞭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好像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就這樣看著李春秋,二十多天來的委屈、不解和抑鬱,終於在這一刻盡情宣泄。她捂著嘴,無聲地痛哭起來。

李春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感受著她顫抖的身體,將嘴巴貼近她的耳邊:“等過瞭年,我就把這些天的事,慢慢說給你聽。”

淒冷的月光下,李春秋的臉上感慨萬千。

清晨的陽光灑下,一條窄街從沉睡中復蘇。

許是年關將近,這條街上行人並不多,冷冷清清地,隻有一串叫賣聲從這條街道的深處傳瞭出來:“火燒,棋子火燒——火燒,棋子火燒——”

停在路邊的一輛轎車裡,兩個正在昏昏欲睡的小夥子忽然被這叫賣聲驚醒瞭。二人對視一眼,連忙透過車窗向外看去。

隻見車窗外,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正推著一輛小推車,從一條巷子裡拐出來。那輛推車上架著一個鐵皮爐子,爐子旁插著一桿小旗,上面寫著八個大字:棋子火燒,唐山正宗。

那輛推車越走越近,老漢還在賣力地吆喝,兩個小夥子立即推開車門快步向他走去。

與此同時,陳立業傢桌子上的電話突然響瞭起來。陳立業連忙快步向前抓起瞭電話:“李大夫,你說。這麼急?”

電話那邊,李春秋鄭重地說瞭幾句。陳立業眉頭立即皺瞭起來:“行,你說個地方,我馬上去找你。好,九點半,還是昨天我們見面的那個路口,我還是那輛車,咱們在車上聊。”說完他將電話掛瞭,一轉身,看見瞭端著兩碗熱粥走出來的妻子。

“出什麼事瞭?”見陳立業神色匆匆,妻子關切地問道。

“他找到證據瞭。”陳立業一邊穿著大衣一邊說。

“誰的?”

陳立業抬眼看向她:“丁戰國。”

今日,陳立業傢附近的街道與往日不同,丁戰國特意吩咐瞭警備區在這裡安置瞭臨時哨卡。

而丁戰國此時正站在陳立業傢附近不遠處,緊緊地盯著街道上的這道臨時哨卡。

不多時,一輛黑色轎車從遠處開瞭過來。丁戰國瞇起眼睛,待車輛臨近時,他定睛看去,正是昨天載著陳立業和李春秋的車牌號為“H3859”的那輛車。

黑色轎車裡的司機顯然也註意到瞭街道上的臨時哨卡,他透過前擋風玻璃看見瞭哨卡前站著的四五個解放軍戰士,其中一名士兵正揮動著手裡的小紅旗,示意他減速停車。

司機略猶豫瞭一下,還是腳踩剎車慢慢減瞭速,在哨卡前停瞭下來。

這時,一名軍官從哨卡裡出來走向轎車,他是警備區的楊排長。楊排長走到車前,打量瞭一陣搖下車窗的司機,問:“這輛車是哪個單位的?”

“機電公司。”司機老老實實地回答。

這時,一個捧著登記冊的士兵從這輛車的車牌邊繞瞭過來,向楊排長報告道:“排長,這個車牌號查不到。”

司機看瞭看他,又看瞭看楊排長,沒有說話。

楊排長的聲音沉下來,眼中有瞭警惕之色:“把你的證件拿出來。”

司機依舊沉默著。

楊排長慢慢把手伸向瞭腰間的手槍,繼續道:“出示你的證件。”

“你的證件呢?我可以看看嗎?”司機突然出聲問道。

楊排長有些意外,他盯著司機看瞭很久,才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本證件,打開舉到司機面前,確認他看清楚後便將證件重新收回。

司機看過他的證件,才將自己口袋裡的證件掏出來遞給瞭他。

楊排長一邊接過司機的證件,一邊註意他的表情,見他神色如常,這才將證件打開來看。在看到證件的一瞬間,他有些驚訝,隨後他一改先前的態度,鄭重地用雙手把證件還給瞭司機。

丁戰國站在遠處,看見二人在聊瞭幾句後,司機搖上車窗將車開走瞭。見車在街道的盡頭越駛越遠,他這才快步走向臨時哨卡。

“辛苦瞭楊排長,對方是什麼來頭?”他貌似不經意地問。

“老丁,咱鬧誤會瞭。他不是偷車賊,是社會部的人。”楊排長回頭看他,表情很輕松。

丁戰國“哦”瞭一聲後,嘴角勾起瞭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道瞭句:“怪不得。”

社會部,馮部長焦急地來回踱著步,走瞭一會兒,他停下來看向林翠,表情凝重:“已經找到瞭做那塊棋子火燒的人,為什麼還不能確定位置?”

“部長,情況有些復雜……我們找到的這個人,是個流動攤販。”林翠蹙著眉,有些心煩意亂。

馮部長大腦飛速地運轉著,接著道:“不妨事。李春秋記得那個日本人上車是在十點鐘左右,你們隻要問清楚那個小販當天十點鐘大概在什麼位置,就好辦瞭。”

“問過瞭,他不識字也不戴表,每天的作息全憑太陽。不巧的是,那天正好是個陰天。”林翠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聽到這個回答,馮部長有些懊惱地皺緊眉頭,陷入瞭沉思。

林翠走到墻上貼著的一張哈爾濱市區圖前,用鉛筆在地圖上沿著一條道路畫瞭條曲折的紅線,然後用筆頭敲瞭敲這條線:“所以,我們隻能問到這麼大的一個范圍。”

“根據他的敘述,”林翠一邊說,手裡的筆一邊順著這條線移動,“這是他上午賣火燒走過的地方。”

她將鉛筆掉瞭個個兒,用藍色筆尖在一大段紅線的兩側圈出一大片區域:“那個日本人應該就住在這片區域。”說完,又補充瞭一句,“這片區域的任何地方。”

馮部長抬手揉瞭揉太陽穴,沉吟瞭一會兒:“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瞭,通知所有人手,包括盯魏一平的人,除瞭監聽和監視的,全都參加搜索行動。隻能這麼卷地毯瞭。”

上午九點十分,李春秋坐在辦公室裡,抬頭看瞭眼墻上的掛鐘,隨後他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向衣帽架。

“又去火車站哪?”正在看報紙的小李,抬頭看他。

“沒辦法,越到年根兒越不好買票。”李春秋摘下衣帽架上的大衣,一邊穿一邊道,“今年算是買個教訓,來年趕個大早吧。”

出瞭辦公室,他的腳步立馬快瞭起來。他並不是要去買火車票,而是和陳立業約好瞭這個時間相見。正當他目不斜視地匆匆而行時,卻在走廊拐彎處險些撞上一個人。

他下意識地往後急退瞭兩步,定睛一看,竟是丁戰國。

“這麼急,去哪兒啊?”丁戰國看著他,問。

“你呢?”李春秋也看向他。

“找你。”

李春秋愣瞭一下:“有事?”

“有事。”丁戰國深深地望著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李春秋見他這副神色,疑惑地問:“什麼事?”

“跟我走,帶你看個東西。”

李春秋頓瞭頓,說:“面對面都不能說,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一定是你感興趣的東西,走吧。”丁戰國側過身子,讓出瞭一個空位,往前走去。李春秋猶豫瞭一下,還是跟上瞭他的腳步。

他們在走廊裡並肩走著,表情卻各有不同,兩人誰也沒說話,氣氛有些詭異的沉悶。

走瞭幾步後,丁戰國突然站住瞭。他感到有哪裡不太對勁兒,回頭一看,果然,李春秋不知何時又站在原地不動瞭。

“怎麼瞭?”

“你帶我去看的東西,大概要多長時間?”李春秋看著他,神色平靜地問。

丁戰國看著他,表情微微一沉,並沒有立即回答。

“要是一下回不來,我去跟小李打個招呼。大傢都在加班,別讓人以為我偷溜出去開小差。”李春秋解釋道。

丁戰國點瞭點頭。

向小李說瞭下去向,李春秋隨著丁戰國走出辦公大樓,一前一後鉆進瞭停在門口的吉普車裡。

吉普車很快就打著瞭火,開出瞭公安局大院。

丁戰國將車開得很快,坐在副駕駛位的李春秋百無聊賴地看著車窗外,卻隻能看見倏忽而過的風景殘像。

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街景,他一臉平靜地問:“開這麼快,這是怕什麼人要跑瞭嗎?”

丁戰國凝神註視著前方,說:“還有一天就過年瞭,再不抓緊,怕是都要坐火車回老傢瞭。”

“咱們這是去哪兒啊?”李春秋將臉轉過來,看瞭看丁戰國。

“到瞭你就知道瞭。”丁戰國的表情顯得有些鄭重,他撂下這麼一句話,就再沒說什麼瞭。

李春秋見狀便也不再追問,他重新無聊地看向窗外,隻見一輛他熟悉的牌照為H3859的黑色轎車正停靠在路邊。丁戰國的餘光也瞥到瞭這輛車,他飛快地瞟瞭一眼李春秋,李春秋則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吉普車從黑色轎車旁飛快駛過,坐在轎車內的陳立業渾然不覺,他對李春秋遭遇的變故一無所知,仍然在靜靜地等待著。

不知開瞭多久,吉普車終於在一個修車廠的院子裡停瞭下來。

廠裡的修理車庫都已經上瞭鎖,沒有一間開門。除瞭些不怕丟的汽車零件隨意擺放在外,整個修車廠內空無一人。北風吹過,遮蓋煤堆的破氈佈呼啦作響。

丁戰國縮著脖子走瞭一圈,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怎麼二十九就沒人瞭?這會兒要是真有車壞瞭,誰管?”

李春秋一直看著他走來走去,片刻後,終於開口:“老丁。”

丁戰國沒有管他,仍在自顧自地說著:“沒關系,今天關瞭門遲早也得開,初六不行就初八,到時候咱再來。伊萬諾夫私立醫院出事那天,我就是在這傢店裡修的車。耽誤瞭多少工夫,耗瞭多少時間,讓他們告訴你。”

李春秋嘆瞭口氣:“老丁,這件事不都已經過去瞭嗎?”

“沒過去。”丁戰國看著他,“我瞭解你,這件事在你心裡,沒有過去。”

李春秋沒有說話。

見他不說話,丁戰國吸瞭下鼻子,接著道:“我和你一樣,不弄個明白,自己這道坎兒也過不去。我知道你在查我,也知道你在懷疑我。你不用再費這個力氣瞭,你覺得不對勁兒的那些地方、疑點,我都當著你的面一一細數,告訴你都是怎麼回事。”

頓瞭一下,丁戰國擺擺頭,道:“走吧。”

社會部的大樓內,馮部長與林翠正並肩而行,走向大會議室。

“部長,人都到齊瞭。”林翠一邊走,一邊低聲匯報,“參加這次行動的每個人,我們都已經摸過底,黨齡往前數都在六年以上,可以確保每一個人的忠誠性和保密性。我們現在能抽調出來的人手,全在這兒瞭。”話音未落,兩人已經走到瞭大會議室門口。

馮部長推開門,裡面的人一見他進來,立即“唰”的一聲全部起立。他粗略地掃瞭一眼,大會議室裡約莫有三四十人,男女老少、工農學商,各個年齡、各種職業都有,都是精幹的便衣偵查員。

他點點頭,示意大傢全都坐下。

整個會議室裡一片肅靜。

離開修車廠後,丁戰國又帶著李春秋去瞭育嬰堂。

此刻,他們已經從育嬰堂裡出來瞭。丁戰國緊握方向盤悶著頭開車,李春秋坐在副駕駛座上,從後視鏡裡看著漸漸遠去的育嬰堂。

兩人都是一言不發,車內氣氛異常沉悶。

“我跟蹤過你。”過瞭一陣,丁戰國先開口瞭,頓瞭一下,繼續道,“如果是我在調查你,你也會這麼做,不是嗎?”

李春秋目視前方,沒有說話。

見李春秋沒有回應,丁戰國自顧自地往下說:“昨天晚上你離開後,我就進瞭育嬰堂。那時我才知道,你已經對我懷疑到瞭這種程度。我要是再不解釋,不帶你走這一趟,沒準兒現在你已經找把槍對準我瞭。”

李春秋依然沉默著。

“三個星期以前,我和你從呼蘭回哈爾濱的路上,你問我美兮媽媽的事情,咱倆說過的話,和你在育嬰堂裡聽到的對不上號。換瞭我,我也一樣懷疑。”丁戰國從後視鏡裡看著李春秋,“七年瞭。七年有多長?別說那個連路都快記不住的老嬤嬤瞭,就算是我,也不見得能想起七年前的事情。那個時候我去接美兮時說過的話,她要是還能記得住,也不會這麼久都隻是個嬤嬤瞭。”

“是啊,都那麼久瞭。”李春秋淡淡地說瞭一句。

“她說她還記得美兮媽媽長什麼樣,皮膚白不白都知道。可你知不知道,她送美兮去育嬰堂時也是個這麼冷的冬天,她戴著圍巾和帽子,除瞭眼睛你什麼都不可能看見。”他一語雙關地說,“要麼是那個嬤嬤已經老糊塗瞭,要麼就是她故意針對我才說瞭這些話。”

李春秋剛要開口,丁戰國笑著又說瞭一句:“開玩笑的,一個孤兒院的老嬤嬤針對我幹什麼。”

說完,他忽然反客為主地大笑起來,仿佛他才是自信的審查者,坐在旁邊的李春秋才是被懷疑者一樣。

李春秋頓瞭一下,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咽瞭回去,也跟著淡淡地笑瞭起來。

吉普車依然在路上行駛。此時,車內的氛圍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壓抑沉重,連帶車速也明顯放慢下來。

“公安局上上下下那麼多人,說實話能進我眼裡的沒多少,你算一個。”丁戰國突然道。

“因為我查你?”李春秋看瞭他一眼。

“一般人就算想查,也查不到這份兒上。”丁戰國笑笑,“我喜歡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有時候隻需要一個眼神就夠瞭。如果你要和一個笨蛋解釋一件事,就算是說到過瞭年的現在,他還是不明白。”

“要是知道秘密調查一個人還能收到這麼多吹捧的話,我早該去你傢門口蹲著瞭。”

“和聰明人不說笨話,以後咱們誰也別藏著掖著,有話當面說。”丁戰國瞥瞭他一眼,“那些埋在心裡的東西,遲早會變成死疙瘩。”

“那現在就是兩個疙瘩,”李春秋嘴角微挑,“我查過你,你也查過我。”

“兩清,這就算扯平瞭啊。”丁戰國笑瞭。

李春秋也笑瞭起來。

盡管兩人都在笑,但二人都明白,他們之間的相互信任已蕩然無存。他們之間的戰爭,徹底升級。

讓李春秋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丁戰國會突然擺出如此誠懇的態度,主動捅破窗戶紙?明明距離“黑虎計劃”僅剩一天時間瞭,他這麼費心勞力地大張旗鼓,難道僅僅是為瞭暫時麻痹自己?難道他就這麼自信,覺得自己一定會相信他這些拙劣的謊言?

正在這時,吉普車開到瞭一個十字路口,丁戰國在這個十字路口處將方向盤打向瞭左邊。

李春秋見丁戰國朝著反方向拐瞭個彎,有些一愣,他扭過頭看向丁戰國,狐疑地問:“咱們不回局裡?”

“這件事還沒完,先不回去。”

“不是都兩清瞭嗎,還沒完?”李春秋不免訝異,“這是要去哪兒?”

丁戰國看他一眼:“還記得那個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嗎?”

李春秋頓瞭一下:“你們審訊陳彬的地方?”

“也是你發現門房之死的地方。”丁戰國補充道。

聽他這麼說,李春秋有些意外:“去那裡幹什麼?”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說話間,丁戰國突然轉頭看瞭他一眼,“知道嗎,我找到那個門房的屍體瞭。”

李春秋的表情瞬間沉瞭下來。

此時,停在市公安局附近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裡,陳立業坐在後車座上,看瞭看手表,他等得有些不安起來,想瞭想,下車走到公用電話亭裡,給李春秋辦公室打瞭個電話。

見電話接通,陳立業立即道:“你好,我找李大夫。對,找他有點兒事——哦,我是李唐的班主任,請問他在嗎?”

話筒裡傳來瞭小李的聲音:“他出去瞭,要不等他回來,我讓他給您回個電話?”

陳立業愣瞭一下,接著說:“也好,他去哪兒瞭?”

“本來是說去火車站,後來就跟丁科長一塊兒出去瞭。聽他的意思,可能一上午都不會回來瞭。”

聞言,陳立業的神色立時凝重起來。

魏一平的公寓裡,桌上的電話突然響瞭起來。

魏一平走過去接起電話。與他一墻之隔的隔壁房間裡,正戴著耳機的男監聽員立刻對自己的女同伴做瞭個手勢,對方馬上摁下瞭錄音機的錄音鍵。

電話接通,魏一平等電話裡“喂”瞭一聲後,才道:“騰先生?”

隔壁,錄音機的磁帶緩緩地轉著,監聽員屏氣凝神地聽著。

電話裡說瞭什麼,讓魏一平的語氣有些平淡,他的語調裡透著一絲對之前被隔離出局的不滿:“您太客氣瞭,解釋談不上,皆是為瞭老板,我都能理解。都在生意場上,咱們還是談生意吧。今天來電話,是缺人,還是缺錢瞭?”

電話裡又說瞭幾句什麼,魏一平頓瞭頓,接著道:“好啊,明天上瞭集市,賣什麼、怎麼賣,我是得瞭解瞭解。要不然,萬一你要優惠處理,我這邊還拉著高價,那就尷尬瞭。”

監聽員將聲音調大瞭一些,耳機裡繼續傳來魏一平的聲音:“愛勒密斯西餐廳?好,我最喜歡那裡的奶汁肉絲瞭,我這就出門。”

緊接著就是“咔嗒”一聲,魏一平掛瞭電話的聲音。

男監聽員立刻摘下耳機走到一邊拿起電話,迅速撥號:“緊急情況,再說一遍,緊急情況——”

很快,魏一平隔壁的房門無聲地打開。女偵查員快步走瞭出來,她匆匆穿過走廊,走下樓梯。她沖出公寓樓大門想要穿過馬路,卻幾次都被川流不息的車輛逼回路邊。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瞭眼身後的公寓樓大門,咬瞭咬牙,硬著頭皮沖向瞭馬路對面。

魏一平穿戴整齊後走出瞭公寓樓,到大門口時,他不經意地向街對面望瞭一眼,正好看見一個女子閃身進瞭餛飩篷子。

他認出那個女子正是自己隔壁的女鄰居,他正琢磨著,一輛出租車已經駛過來,停在他的面前。

魏一平想瞭想,打開車門坐瞭進去。

餛飩篷子裡,老板娘正守在門口,認真註視著門外的情況。

老板表情驚愕地看向剛剛進來的女偵查員,再次確認:“他已經走瞭?”

“對,已經走瞭。”她肯定地點點頭,表情凝重,“和他接頭的那個人,級別不會比他低,我們都沒想到他們會立刻見面。”

“可我的人都已經撤走瞭,現在怎麼辦?”老板皺起眉頭。

“我們先和大樓聯系,你先跟過去,不能把他弄丟瞭。”女偵查員語速極快,“他們會在愛勒密斯西餐廳見面。你要在他前面趕到,盯死那個和他接頭的人,那肯定是條大魚!”

說罷,她將一把車鑰匙遞給他:“備用車就在樓後面,要快!”

接過鑰匙,餛飩攤兒老板一改往日的木訥和呆板,迅速沖出篷子、閃躲過來往不息的車輛穿過馬路,奔向公寓樓後面停著的轎車。他坐上車,一面發動車子,一面拽掉頭上的棉帽扔向後座,並將後座放著的包裹一把抓過來。

不多時,一輛轎車便飛快地從公寓樓後竄出,匯入車流。

而開著這輛車的餛飩攤兒老板已經換上瞭一件呢子大衣,原本那件油亮的棉襖被他扔在瞭轎車後座。

他騰出一隻手攏瞭攏亂蓬蓬的頭發,從已經解開的放在副駕駛座上的包裹裡抓過一頂鴨舌帽戴上,而後抽空將後視鏡對準自己的臉,在等待紅燈的間隙,對著鏡子將自己的胡須刮得幹幹凈凈。

這個偵查員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地改變著自己的形象。

最終,他摸瞭摸自己光滑的下巴,順手又戴上瞭一副墨鏡。這樣一打扮,從外表看來,誰都無法再將他和那個餛飩攤兒老板聯系在一起。

此時,從哈爾濱市區開往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路上,一輛吉普車行駛在漫漫雪野上,格外顯眼。

李春秋坐在副駕駛座上,盯著窗外的冰天雪地出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丁戰國則抓著方向盤目不斜視,同樣一言不發。他從後視鏡裡看瞭眼李春秋,而後將一隻手悄悄地摸向瞭車座下方,那裡,一把烏黑手槍的槍柄露瞭出來。

突然,吉普車一個猛烈震動,他摸上手槍的手,立刻縮瞭回來。

李春秋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抖動嚇瞭一跳,轉頭看向丁戰國的時候,丁戰國正蹙著眉頭再次踩下油門。

在覆蓋著冰雪的荒野上,吉普車在不停微微抖動著,絲毫未前進,看樣子,應該是打滑瞭。

丁戰國奮力地扳著方向盤,打火加油,吉普車依然在抖動,無法前進。

李春秋將頭探出窗外,片刻後又縮瞭回來,嘴裡哈著白氣:“不行,前面一大片都結瞭冰,隻能往後退。”

“有雪嗎?有雪就能蹭過去。”丁戰國還在嘗試。

“冰上有雪也不行,一壓就全散瞭。別試瞭,再往前,陷進雪坑裡連倒車都成問題,到時候回都回不去。這兒離自來水處理站還遠不遠?”

“幾百米吧。”丁戰國朝前看瞭看,又扭頭看向李春秋,“要不,我們走過去?”

“行,走過去吧。”李春秋點點頭,兩人便熄火下瞭車。

積雪很厚,丁戰國和李春秋一步一個腳印,踏著沒過小腿的積雪艱難地跋涉著。走瞭約莫十分鐘,二人已經依稀可以看到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輪廓瞭。

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丁戰國將兩隻手都縮進瞭衣兜裡。

李春秋有意識地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哈著白氣向前走,走著走著,突然發現丁戰國站住不動瞭。他回過頭,發現丁戰國正看向前面不遠處,似乎是在辨認著什麼。

很快,丁戰國便指向遠處一個凹陷下去的地勢,喘著氣道:“就在那兒,看見那個坡瞭嗎?那裡有口枯井,門房的屍體就在井底。”

李春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眺望瞭一陣,而後轉頭看他:“你怎麼會找到這個地方?”

“還得是你。”縮瞭縮脖子,丁戰國哈出一口白氣,“要不是你,真的就以為門房畏罪潛逃瞭,這件事是大事,有線索就得往下跟。前兩天我自己過來,坐在車裡瞪著眼看這兒,琢磨你說的那句話——我要是殺門房的兇手,會怎麼做?”

李春秋認真聽著,沒有說話。

丁戰國接著說:“這麼冷的天,他還背著一具屍體。從自來水處理站出來,扔到車上,他會往哪兒走?向北,住戶會越來越多。往西,大雪封山,也不可能。東邊有個氣象站,也會有人,那就隻剩瞭南邊。”

“有道理。”李春秋點點頭。

“所以,我就將自己當成兇手,一路開車向南。”丁戰國頓瞭一下,看向李春秋的眼睛,“越往南雪越深,車很快就開不動瞭。我就想啊,我的車開不動,兇手的車肯定也開不動,門房的屍體沒準兒就在這一帶,托你的福,還真給我找著瞭。”

“局裡的人知道嗎?”待他話音一落,李春秋開口問道。

丁戰國搖搖頭:“你是第一個。”

“高局長也不知道?”

“等他從市委開封閉會議回來,就會成為第二個。到時候他就會知道,他一直懷疑的那個內鬼,不是你。”

李春秋剛要張口,丁戰國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說:“這樣的好消息,昨天我就想告訴你。可惜我連你的人影也抓不著。天不亮就出門,天黑瞭也不回傢。你一個法醫,都年底瞭,幹嗎這麼忙?”

李春秋什麼也沒說。

“都要過年瞭,哪有那麼多病人。蹊蹺吧?和我猜得差不多,你在調查我。”丁戰國笑著說,“話說開瞭,事就過去瞭。一會兒看見那個可憐的門房,你就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瞭。”

李春秋也跟著笑瞭笑:“鬧瞭半天,是個誤會。”

不多會兒,兩人已經走到瞭小坡前面。他們站在凹地邊緣,看著下面一口已廢棄多時的井。

丁戰國指著那口井,而後看向李春秋:“屍體我找著瞭,屍檢還是得你來。那口井不深,裡頭全是雪,屍體就在裡面。我從雪堆裡扒拉出一層衣服,別的都沒動。這次看看你能不能找著點兒別的線索,讓我看看殺他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說完,他又指瞭指不遠處,補瞭一句:“看見瞭嗎?扒拉掉那層薄雪就能瞅見。不給你添亂瞭,你自己去吧。”

“好。”李春秋的目光已經被那口井吸引,他挑瞭個地勢較緩的地方,半滑半走地向井口靠過去。

丁戰國臉色陰沉地望著他的背影,緩緩地將手伸進瞭衣兜。

突然,李春秋停住瞭腳步。他猛然意識到,這根本就是丁戰國設下的一個圈套。他的腦海裡迅速閃過丁戰國在此之前的一幕幕表演,那些都是為瞭最終把他引到這口枯井裡來的鋪墊。那些拙劣的謊言,是勾著他往前走的誘餌。在這裡幹掉他,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門房屍體隻是一個幌子,這裡大雪覆蓋又極其偏僻,如果丁戰國在這裡對他下手,那麼他的屍體恐怕要到春天化雪時才會被發現。而現在,距離“黑虎計劃”行動隻剩下一天瞭,這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陷阱。

李春秋猛然轉身,隻見丁戰國正冷冷地望著自己。

四目相對時,丁戰國伸入衣兜口袋裡的手正慢慢抽出。

李春秋心念急轉,還來不及思考對策,突然聽見瞭一陣汽車鳴笛聲。

正在對峙的兩人不約而同轉頭看去,隻見一輛吉普車由遠而近,開到丁戰國的吉普車旁停下。有人從車裡跳下來,是偵查員小唐。

李春秋回頭再一看丁戰國,隻見他從衣兜裡掏出來的並不是手槍,而是一塊手帕。他將手帕拿出來,擦瞭擦凍得通紅的鼻子。

沒人看見,丁戰國眼中的陰冷越發沉重。

小唐氣喘籲籲地跑到李春秋和丁戰國面前,嘴裡噴著白氣:“可算找著你瞭丁科長。高局長說:‘不管他在幹什麼,哪怕在替女媧補天,也得馬上回來開會!’——這是他的原話。”

丁戰國一愣:“什麼事這麼急?”

“好像是關於市委封閉會議的內容,各個前線科的人都得去,現在就差你瞭。”小唐抹瞭把鼻子。

“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李春秋突然問。

小唐直愣愣地說:“小李說你倆一起出的門,又從城南哨卡打聽到瞭老丁的吉普車。我一琢磨,奔這個方向來,還帶著李大夫,準是又在查門房那件案子。虧得沒找錯,一裡地開外,就看見你們的車軲轆印兒瞭。”

見丁戰國和李春秋的表情都很微妙,他有些疑惑,卻因為著急,隻得催促他們趕緊上車:“上車吧!戳在這兒不冷嗎,兩位?”

愛勒密斯西餐廳內,一位客人正在點單,一名侍者站在桌旁,正恭敬地候立著。

客人看瞭一陣菜單,而後便將菜單遞給瞭侍者:“先給我來一杯香檳吧,等會兒人到齊瞭,我們再點菜。”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騰達飛。

侍者端上香檳沒多久,一輛出租車便駛到瞭愛勒密斯西餐廳門口。

魏一平坐在車裡,透過車窗觀察周圍的環境,看瞭一陣之後,他抽出一張鈔票遞給司機。

就在這時,從出租車側面駛過一輛轎車。轎車在出租車前面不遠處的路邊停瞭下來,一個戴著墨鏡的男子從車裡走瞭出來,他整瞭整自己的風衣,大步朝愛勒密斯西餐廳走去。

西餐廳的旋轉大門內側站著一個門童,他熟練地操控著旋轉大門讓每一名客人入內。一名女客人進門後隨手遞給他一張鈔票,他立即鞠躬致謝。隨後,戴墨鏡的男子也走進瞭西餐廳,他將手從衣兜裡抽出來,同樣塞給瞭門童一張鈔票。

跟在他身後準備進門的魏一平突然停住瞭腳步,他盯著戴墨鏡男子付小費的左手。

這隻左手又粗又大,大拇指上還纏著一圈橡皮膏。魏一平眼神一緊,他認得那圈橡皮膏,這分明是公寓樓對面那傢餛飩攤兒老板的手。

魏一平的臉色迅速沉瞭下來,他快速避開餐廳的門口,繞著走開瞭。

餛飩攤兒老板走進西餐廳後,找瞭個視野最好的角落坐瞭下來。

很快便有侍者拿著菜單走過來,他隨口點瞭一杯咖啡,目光便開始巡視餐廳內的每一名客人。他在觀察,看魏一平是否已經進瞭餐廳。

餐館窗外隱蔽的一角,魏一平的目光從餛飩攤兒老板的那雙手,上移到瞭他戴著墨鏡的臉上,然後又轉到瞭小口啜飲著香檳酒的騰達飛的臉上。

他思索著,突然,不遠處,一個正在兜售報紙的小報童吸引瞭他的目光。

他將報童招來交代瞭幾句話,並遞給瞭他一張鈔票。報童點瞭點頭,很快便向愛勒密斯西餐廳跑去。

魏一平從窗外看著小報童走到騰達飛面前,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將一份報紙遞給瞭騰達飛。

報童走後沒多久,騰達飛便在酒杯下面壓瞭一張鈔票,起身,從容地經過瞭正在悶頭喝咖啡的餛飩攤兒老板,出瞭餐廳。

出瞭餐廳後,騰達飛來到瞭一傢砂鍋店。

這裡和之前的愛勒密斯西餐廳門口明亮清靜的環境不同,這是一個又臟又破的小館子。館子的窗戶底下堆滿瞭柴火垛,煙囪裡正冒著黑煙。

一個夥計從外面的泥爐子上用鐵鉗子夾起一個砂鍋,快步走到門口,掀開棉佈簾子,走瞭進去,將這碗砂鍋放在坐在一個靠窗位子上的騰達飛和魏一平面前。

桌上,剛端上來的砂鍋還冒著泡,熱氣騰騰。

騰達飛添滿瞭手裡的酒盅,看向對面的魏一平:“怎麼,連我都信不過?”

“非常時期,更得慎重。這是你的話,我全當成至理名言瞭。”魏一平沖他微微一笑。

騰達飛聞言也笑瞭:“隻要魏先生不嫌麻煩,別說是換一次見面的地方,就算從現在換到夜裡,我也一定奉陪。”

說完,兩隻斟滿酒的酒盅,在氤氳的熱氣中撞在瞭一起。

砂鍋裡的熱氣仍在騰騰而上,二人在聊瞭一刻鐘後,魏一平頭一次在騰達飛面前露出瞭一臉愕然的神情。他直視著騰達飛,回味著他剛才說的那句“炸發電廠”,有些不確定地問:“發電廠?”

“對,發電廠。”騰達飛壓低聲音,“隻要把電廠一炸,整個哈爾濱就會是一片黑暗。想想看,到時候,除非端著一盆火炭,否則你什麼都看不見,包括從哈爾濱外圍同時沖進市中心的幾支隊伍。”

“需要我做什麼?”

“和我聯手,從東西兩側進攻發電廠。”

魏一平沒有立即作答,他慢慢喝瞭口酒,言辭有些含糊:“人和武器倒不是問題,可這麼多人,怎麼集結,你想過嗎?天黑以前,你怎麼把足以打垮一座發電廠的人運進哈爾濱?”

“你還記得那個日本人嗎?”騰達飛並不在意他的含糊,他看著魏一平,說:“東京投降以前,他是關東軍工兵部隊的一個少佐。幾年前,他參與修建過一條秘密的地下通道。”

“在哪兒?”

騰達飛輕輕地跺瞭跺腳,神色意味深長。魏一平立刻明白過來,臉上露出瞭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騰達飛繼續說:“太平洋戰爭失利之前,日本人就意識到有朝一日,蘇軍很有可能會占領哈爾濱。這條秘密通道就是反攻的預案。他們借助瞭俄國人修造的下水道,打穿瞭一條通往發電廠的捷徑。”

魏一平順著他的思路繼續說:“所以,你留著他,就是為瞭讓他畫出這條秘密通道的圖紙?”

“沒錯。”騰達飛略有得色,“我早就說過,日本人其實是我們的朋友。可惜很多人連聽我解釋的耐心都沒有。”

“在哪裡集結?”魏一平望著他,問。

“教場北。那兒有一個廢棄的倉庫,地方很大。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安排你的人騎著馬在那裡集結。倉庫裡就有一個下水道井蓋。鉆下去,就能找到秘密通道的入口。”說話間,騰達飛從兜裡掏出一張字條遞給瞭魏一平,“這是那個日本人的地址,他會告訴你怎樣找到秘密通道的入口。”

魏一平將字條接瞭過來,看瞭看。

“魏兄,雖然知道不該廢話,但我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騰達飛看著他,像是欲言又止。

聞言,魏一平慢慢抬起頭:“您是總指揮,不管什麼話都是金科玉律,請講。”

“那隻黑色老虎再有一天就要醒瞭,我們得保證在此之前沒人先一步吵醒它。”他看著魏一平的眼睛,語調緩慢,“有些時候,重視保密比保密本身更重要。”

魏一平的眼神微變,但很快恢復如常。他表情平靜地看著騰達飛:“姓魏的從藍衣社時期就在這個圈子裡混,該做的、不該做的,我比您清楚。”

騰達飛笑瞭,他舉起酒盅:“敬藍衣社一杯。”

和騰達飛分開後,魏一平神色沉重地獨自走在街上。他的腦海裡回想起那個閃進餛飩攤兒的女鄰居。

他現在還不能將自己被跟蹤的消息告訴騰達飛,因為那代表著保密局的致命疏漏。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查明,自己的行蹤到底是怎麼被迅速破獲的。

這樣想著,他走進瞭附近的一個公用電話亭,給彪子去瞭個電話。

回到公寓,魏一平連手套都沒摘就走到沙發旁邊,坐瞭下來。他慢慢環視著屋內的一切,表情陰鬱。

正在他環視之際,電話突然響瞭。

一直守在隔壁等待監聽的偵查員們聽到動靜,立時打開錄音機。戴著耳機的男監聽員馬上拿起瞭記錄本旁邊的鋼筆,將它擰開,等待記錄抄寫。他們接到通知說,魏一平並沒有出現在愛勒密斯西餐廳,現在迫切地想知道這中間到底出瞭什麼問題。

耳機裡,傳來一聲“咔嗒”的聲響,電話被接通瞭,但耳機裡卻傳來瞭一陣嘈雜的聲音。

接著,魏一平的聲音從耳機裡響瞭起來:“哪位?”

“魏先生,是我,聽出來瞭嗎?”電話裡,彪子回答道。

男監聽員仔細地辨聽,手在快速地記錄著。

“今天唱的是什麼戲,捉放曹嗎?我年紀大,出一趟門不容易,半道上才通知我不吃飯瞭,不知道我就一個人住,午餐沒著落嗎?”魏一平的語氣聽上去不太高興。

“您說什麼?抱歉,您能大點兒聲嗎?”電話那頭,彪子扯著嗓門說道。

魏一平頓瞭頓,有些不悅地說:“你在什麼地方?”

彪子繼續大聲道:“我在一傢餐廳。這附近隻能找到這麼一個有電話的地方,您多擔待啊。”

電話裡嘈雜的背景雜音同樣讓正在監聽的偵查員皺起瞭眉頭,他試著調整耳機的聲音,但效果不佳。

此時,魏一平悄悄用肩膀和耳朵夾住電話話筒,開始用一把螺絲刀卸電話機底的螺絲。

“回去告訴你傢掌櫃,這頓飯今天不吃,沒準兒到明天我就沒胃口瞭。”他一邊打電話,一邊輕輕拆下電話機底板,一個小巧的竊聽器赫然出現在他眼前。

“明天,明天我一早就來接您,今天實在對不住,咱們明天一定見!”彪子那邊還在說話,魏一平已果斷地把電話掛斷瞭。

他一步步踱回沙發邊坐下,臉色從未像今天這樣難看過。

他想起瞭那晚李春秋和鄭三在傢裡打架砸壞瞭電話的情景,又想起瞭安裝工重新給他安裝電話時托著底座小心試音的舉動。這些無一不讓他蹙緊瞭眉頭。

桌上那部已被他拆開的電話,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魏一平死死地盯著它。

鄭三生前的那句話一直在他耳邊回響著:……是他先用電話砸的我……是他先用電話砸的我……

這句簡單的話,卻讓魏一平一臉絕望。

隨著小唐回到市公安局,丁戰國立即趕到瞭高陽辦公室。他在向高陽簡要匯報瞭和李春秋出去的情況後,高陽陷入瞭沉思。

片刻後,高陽問:“李春秋呢,他怎麼說?”

“這就是他的論斷。雖然屍體在冰雪中埋藏的時間不短,他還是做出瞭判斷,門房就是被人勒死的。”

“屍體呢?”

“已經送到屍檢庫房瞭,小李他們都過去瞭。”

高陽眉頭微皺,他想瞭想,看向丁戰國:“在沒有得出確切的結論前,這件事先保密。除瞭已經知道的幾個人外,不要再擴大知情范圍。”

“是。”丁戰國正色道。

高陽深吸瞭一口氣,看著墻上的日歷:“眼下,最重要的是明天。”

日歷上的日期是農歷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兒瞭。

丁戰國一下子鄭重瞭起來,他看著高陽,不自覺地壓低瞭聲音:“是有什麼行動嗎?”

“有,但不是我們。”高陽收回目光,看向丁戰國,“市委接到瞭一些情報,國民黨很可能會在明天晚上組織一次大規模的行動,也許是保密局,也許是黨通局,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人。具體的情報還在甄別。你們偵查科那邊,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頓瞭頓,丁戰國搖頭:“沒有。”

“是啊,時間太緊瞭,一天之內要想找到準確的消息,難。”高陽想瞭想,說:“去告訴你的人,從現在起,取消所有的請假,所有人都回來候命,二十四小時,槍不離身。”

“是。”丁戰國沉聲應道。

交代完,高陽沉思著說道:“國民黨這些人,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麼呢?”

丁戰國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目光出奇地平靜。

社會部。為瞭提醒時間緊迫,馮部長把辦公室墻上的日歷提前翻到瞭除夕。

此時,一旁的林翠指著日歷,向馮部長匯報:“從監聽到的電話內容來看,騰達飛在接頭途中突然變卦。他和魏一平重新做瞭約定,再次接頭的時間,就是明天上午。”

“他們為什麼要取消今天的見面?”馮部長皺著眉頭琢磨著。

“也許是他們當中有誰遇到瞭麻煩?”林翠猜測道。

“誰,魏一平嗎?”馮部長看向她,“他會不會發現瞭什麼?”

林翠正準備接話,辦公室的門突然被用力推開瞭,陳立業急急火火地闖瞭進來:“馮部長!”

“出什麼事瞭?”見他這樣,馮部長一下就站瞭起來,擔憂地問瞭一句,“是不是李春秋……”

“不,是他的同事,偵查科的丁戰國。”陳立業連忙搖頭,喘著粗氣回答。

馮部長和林翠對視瞭一眼。

陳立業好不容易平復呼吸,然後表情嚴肅地說:“幾個小時前,要是丁戰國動手再快一點兒,我們就再也見不到李春秋瞭。”

傍晚時分,李春秋提著手提箱,帶著姚蘭和李唐,一傢三口往門外走去。

因為走得匆忙,李唐差點兒摔瞭一跤。姚蘭低頭一看,發現是他的鞋帶開瞭。不等她說什麼,李春秋已經蹲下去替李唐系好瞭鞋帶,可等他站起來後,李唐還是不動。

“怎麼瞭?”姚蘭忍不住問他。

“我忘拿冰刀瞭!”李唐大叫一聲,隨即轉身跑向瞭臥室。

姚蘭想追過去,李春秋卻拉住瞭她。她回頭看他,他輕輕搖瞭搖頭:“叫他去拿吧。不要慌,別讓孩子害怕。”

姚蘭點點頭,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抓住李春秋的胳膊,小聲問:“你為什麼不能和我們一起走?”

“我還有事。”李春秋看著她,表情溫和,“等明天事忙完瞭,後天一早我就回去。”

見姚蘭不說話,他又加瞭一句:“我一定回去。”

“你會有危險嗎?”姚蘭突然開口。

李春秋輕輕抱住她的肩膀,柔聲安慰:“要是有的話,早就有瞭,放心吧。”

姚蘭深深地看著他,眼神復雜。

李春秋給她整理瞭一下圍巾,平心靜氣地說:“回去之後告訴爹,就說我在單位值班,頂多到年初一的下午,我就到傢瞭。”

姚蘭頓瞭片刻,艱難地點瞭點頭。

李春秋還想再說點兒什麼,李唐已經從臥室裡跑瞭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包好的冰刀,興高采烈地說:“我們走吧!”

李春秋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笑著將他抱起,另一隻手提起手提箱,幾步便走瞭出去。姚蘭跟在他們身後,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又回頭看瞭看傢裡,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抬手將燈關掉,鎖上瞭門。

樓下早已有車等候,司機是小唐。

姚蘭將李唐抱上車,對小唐笑瞭笑:“麻煩你瞭,這麼晚還得跑一趟。”

“嫂子別客氣,就是一腳油門的事。”小唐笑嘻嘻地回應。

李春秋也坐到瞭車的後座上,聽小唐這麼說,便向姚蘭打趣道:“你別看他一臉仗義,心裡指不定怎麼罵我呢。今天在外面跑瞭一天,這會又讓我硬拽出來瞭。”

“要是你的話,我當然得罵瞭。”小唐笑著發動瞭汽車,“但嫂子沒事,天天接送,我也樂意。”

夜裡,社會部大樓依舊燈火通明。

林翠推開馮部長辦公室的門,將身後的人讓瞭進來:“馮部長,人來瞭。”說完,她便退瞭出去。

進來的人是高陽,他火急火燎地快步走到馮部長面前,神色有些焦躁:“什麼事在電話裡還說不清楚,非得把我拎過來。我隻能待十分鐘,多一秒都不行!”

“十分鐘,夠我給你講個故事瞭。”馮部長走過去關上門,而後轉身看向高陽。

他表情鄭重,連帶高陽也下意識地壓下心裡的焦灼,肅穆起來。

“故事?悲劇還是喜劇?”高陽問。

“悲劇喜劇,得由你來定調。”馮部長抬手,示意高陽去沙發上坐。

高陽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坐下。

待高陽坐下後,馮部長繼續道:“在市公安局,你手下那些人裡,誰最能撲騰?”

高陽愣瞭一下,表情迅速沉瞭下。他頓瞭頓,這才開口:“丁戰國。”

“這個故事,他就是主角。”說完,馮部長也坐到瞭沙發上。

除夕前夜的火車站裡,旅客熙熙攘攘,上火車並不太容易。李春秋抱著李唐,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擠過人群,來到瞭停靠的火車車廂前面。

“我先上去放東西。”小唐幫他們提著手提箱和東西,沖李春秋打瞭聲招呼,便擠上瞭車廂。

姚蘭看著李春秋,眼圈有些微微發紅。

李春秋替她整理瞭一下耳旁的發絲,輕聲道:“到傢瞭,給我來個電話。”

姚蘭點點頭,卻沒有出聲。

李春秋將李唐放下,蹲下來看著他:“上車睡一覺,下車就到姥爺傢瞭。”

李唐點點頭。他還小,並沒有察覺到父母之間彌漫著的不尋常氣息,隻像其他孩子一樣期盼著過節。

“你長大瞭,是個男子漢瞭。”李春秋笑著摸摸他的頭,仔細叮囑,“保護好媽媽,聽她的話。”

“我知道。”李唐看著他,表情純真,“你要早點兒回來,我等你帶我去滑冰車。”

“一定。”李春秋笑著承諾。

說話間,小唐從車廂裡走瞭出來。火車汽笛響起,列車員舉起小旗子提醒旅客上車。

李春秋再次摸瞭摸李唐的頭,將他的手交到瞭姚蘭手裡:“走吧。”

姚蘭久久地看著他,目光裡盡是依依不舍。李春秋也看著她,對視片刻後,他再次輕聲催促:“上車吧。”

姚蘭最後看瞭他一眼,終於轉身,拉起李唐頭也不回地走進瞭車廂。

待他們上車後,不多一會兒,列車慢慢啟動瞭,隔著車窗,李唐拼命地向父親揮手道別。

李春秋也朝他揮手,悲愴地目送著這列火車由慢變快,最終駛離瞭車站。

站臺上送別的人慢慢離去,李春秋感慨地轉身,這一轉身,他徹底愣住瞭,他的身後,魏一平正一臉笑容地站在那裡。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魏一平已經先開瞭口:“李大夫,這麼巧啊?”

李春秋立即看瞭看身邊的小唐,為他做介紹:“這是魏先生,我多年前的恩師。魏先生,真巧,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兒碰上。”

“這是我的同事,小唐。”隨即,他也不忘為魏一平做介紹。

“魏老師,你好。”小唐主動與魏一平握瞭握手。

“我來送一個老朋友,你們呢?”魏一平笑著收回手,看向李春秋。

小唐很熱情地提議:“正好,我有車,可以送您和李大夫回去。”

“不麻煩你瞭。”不等魏一平回答,李春秋便打斷瞭他的話,“我和魏先生很久沒見面瞭,得找個地方好好聊聊。你先回去吧,這也拉著你忙活一晚上瞭。”

小唐看瞭他們一眼,很識趣地說:“那行,就不打擾你們瞭,魏先生回見。”

魏一平微笑地看著小唐走遠瞭,這才轉過頭,看向李春秋。

月光下,李春秋一臉平靜。

此時,馮部長辦公室裡,聽到高陽講起自來水處理站的事時,馮部長很是訝異:“去追李春秋他們的小唐是你派過去的?丁戰國的事,你已經知道瞭?”

“隻是未雨綢繆。”高陽搖搖頭,“我早就對丁戰國說過,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懷疑其實是一種美德。”

馮部長看著他,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高陽清瞭清嗓子,繼續道:“這件事,得從車隊的老郝之死說起。按照李春秋的觀點,殺死老郝的兇手一定是他的熟人。”

“丁戰國。”馮部長沉聲道。

“我們調查瞭當天所有人的行蹤記錄,隻有丁戰國的時間對不上。從那天開始,小唐就跟到瞭他的身邊。一直到九天以前,我們終於看見瞭丁戰國露出來的尾巴。”九天前,丁戰國偷偷溜進瞭市公安局的機要科檔案室。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暴露在瞭小唐的監視下。

高陽神色嚴肅:“事後,我自己也去瞭一趟檔案室。裡面唯一被動過的,就是金克儉從長春發來的那份情報。”

“金克儉?”

“就是先前我和你們說過的,打入長春保密局的一個同志——金秘書。”高陽頓瞭頓,神情有些落寞,“不過他已經犧牲瞭。”

馮部長想起來瞭,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高陽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國民黨的‘黑虎計劃’保密性很強,他一直在想辦法弄到這個行動的情報。丁戰國的問題上報後,高層經過權衡,還是決定撤出金克儉,暫時不碰丁戰國,以期可以挖出他後面的人。但誰都沒想到,金克儉竟然用詐降的法子舍生取義,最終引出瞭向慶壽,可惜還是讓他把秘密帶進瞭棺材裡。”

馮部長感同身受地點瞭點頭。

高陽的聲音陡然有些深沉:“對付丁戰國這麼狡猾的人,稍有不慎就極有可能暴露我們對他的跟蹤。所以我們必須外松內緊,在向慶壽死後不退反進,提拔瞭丁戰國的職務,還把他最在意的特別通行證頒給瞭他。果然,他沉不住氣瞭。”

“這條毒蛇冬眠瞭那麼久,終於出洞瞭?”馮部長立即追問。

高陽點點頭:“對。借著順路開車送人的理由,他潛入瞭市委的後院。”

“他做瞭什麼?”

“這是唯一的盲點。”高陽皺起眉頭,“我們跟蹤的人離得太遠,沒看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隻對後院感興趣。這,倒是很奇怪。”

路上燈影綽綽,昏暗的燈光透過車窗打在李春秋臉上,顯得有些變幻莫測。

魏一平開著車,二人都是一語不發,車內異常沉默。

終於,李春秋率先開瞭口:“丁戰國帶我去自來水處理站的時候,姚蘭自己去買瞭車票。”

魏一平目視前方,表情不變。

李春秋繼續說:“那個開車的同事是巧合。下班的時候碰巧遇上瞭,他聽說我要去火車站,便執意要送。”

魏一平還是一言不發。

“我一直在等您的電話,可一直沒有等到回信,以為是您沒弄到車票,所以這才先出瞭門。”李春秋還在說著。

“站臺上,你太太的情緒很脆弱。”這時,魏一平突然沒頭沒腦地說瞭一句,“她看起來很多愁善感,就像分別一樣。”

“女人嘛,每次都這樣。”李春秋笑著道。

“該不會是她知道瞭你別的什麼事吧。”魏一平從後視鏡裡看瞭他一眼。

“她什麼也不會知道。”李春秋微斂笑意,“這一段時間出瞭那麼多事,懷疑過,也就止於懷疑。我是說,她怕我還在外面拈花惹草。”

魏一平重新看前方的道路:“這倒對。懷疑、不安、忐忑,或許還有一點內疚。”

李春秋的嘴角慢慢平復。他扭頭看向魏一平。

魏一平從後視鏡裡,與李春秋四目相對:“每個回心轉意的女人都會內疚,畢竟她曾經背叛過你。”

聽到這裡,李春秋沒說什麼。

“背叛者的眼神裡,總有那麼一絲內疚。不是嗎?”魏一平微笑著,眼中卻全無笑意。

瞬間,李春秋變得面無表情。

社會部大樓內,馮部長與高陽的談話仍在繼續。

“十年前,丁戰國阻止瞭李春秋的同黨老趙刺殺騰達飛,李春秋由此斷定他是騰達飛的人。”高陽琢磨著,“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就意味著,丁戰國和‘黑虎計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馮部長點頭:“而且,他很有可能還是這個計劃裡的核心人物。”

高陽繼續道:“他曾經有兩次深夜外出,因為不敢跟太近,小唐兩次都跟丟瞭。現在回想起瞭,他半夜去接頭的那個人,應該就是騰達飛。”

“明天就是除夕瞭,他肯定有動作。”馮部長表情越發凝重起來。

聞言,高陽深吸瞭一口氣:“我們對他的監視,要提到最高級別瞭。”

市公安局裡,丁戰國的辦公室沒有開燈,他坐在黑暗中冥思苦想。

今天,就在他即將得手殺李春秋的時候,小唐的突然出現,讓他不免有些疑慮。

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必然?他真的是順著車軲轆印找來的?還是說,其實他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後?如果他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後,那問題就顯得很嚴重瞭。

任何一個微末的疑點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都不敢怠慢,畢竟這是一個關系到他本人、關系到騰達飛乃至整個“黑虎計劃”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猛地站起身來,在黑暗中來回踱步。許久,他慢慢站定,露出決然的神色。

他終於做瞭一個決定,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

魏一平的車在寂靜的街道上行駛著,透過車窗,李春秋發現車已開到瞭姚蘭傢附近。

車速慢慢降瞭下來。

魏一平仔細地環視瞭一圈空蕩蕩的街道,開玩笑似的說:“知道我最怕什麼嗎?”

李春秋看著他,沒有出聲。

“我最怕在這裡看見剛剛送你去車站的那個同事。”

“站長……”

不等他繼續說,魏一平就笑著打斷瞭他的話:“明天就過年瞭,咱們聊天的氣氛也別老是這麼沉重。開個玩笑而已,嗯?”

李春秋也跟著笑瞭笑。

魏一平空出一隻手,拍瞭拍他的肩膀:“放松點兒,明天的現在,咱們就能安安心心吃餃子過年瞭。再多一天,你就隨時可以回南京授勛,我在這裡提前祝賀你。”

“立功的關鍵時刻,那些人還肯讓我們參與嗎?”聽魏一平提起這件事,李春秋故意問。

魏一平嘴角一挑:“我相信,上面把我們留到今天,不僅僅是讓我們給哈爾濱貼幾副春聯吧?”

李春秋附和瞭一聲,表情不置可否。

魏一平將車開到瞭樓下,二人道別後,李春秋目送著他開車離開。

待到轎車完全駛離視線,李春秋立馬轉身狂奔上樓。

他用力將門推開,卷著風雪沖進房間,接上電話線,抓起電話便立即撥瞭個號碼出去。

電話接通後,他立刻說道:“老陳,是我。李唐的作業本忘帶瞭,他今天晚上坐火車回依蘭,過瞭年才回來,怕是趕不上交作業,學習能關照一下嗎?”他的聲音第一次如此焦急,像是方寸大亂。

聽見電話那頭陳立業說瞭幾句之後,李春秋才慢慢地平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對,一個小時前的車,如果中間不停的話,天亮就到瞭。”

軌道上的火車疾馳著,夜色已深,車廂裡的旅客們全都昏昏欲睡。

此時,李唐早已躺在姚蘭的懷裡睡著瞭,姚蘭則一直努力支撐著,不讓自己在情況復雜的車上睡去。

坐在她對面的一位似乎一直在看報紙的乘客,將報紙稍稍下移。他的左手戴著一隻手套,動作看上去有些不太靈活,像是受瞭傷。

這個乘客不是別人,正是特務彪子。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