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齊老師在小店寫對聯,見麥狗走進來,就問:“小周來瞭,要點什麼?”麥狗說:“幫我割張紙,我想寫副對聯貼窯門口。”門外有人喊:“齊老師,鞭炮來瞭。”齊老師對麥狗說:“小周,紙在桌子上,你自己割,我先去把貨接瞭。”

麥狗看到齊老師的筆墨,順手寫起來。齊老師和媳婦把一堆鞭炮抱進來,麥狗剛好寫完。齊老師看到麥狗的字,一字一句地讀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麥狗,你年紀輕輕的,倒有一筆好字啊!看來,你是下瞭不少功夫。”

麥狗謙虛道:“沒什麼功夫,就是好玩。”齊老師把那副對聯舉起來說:“玩是玩不出來的。不看別的,就是這聯語,也足見你的舊學功底瞭。”

牟百富進來說:“老齊頭,又顯擺你的破字啊?”齊老師說:“牟書記,別說顯擺不顯擺,你先看看這副聯怎麼樣?”“哦,老齊你的字和過去不一樣瞭。”

齊老師說:“別說一樣不一樣,說說是好瞭還是差瞭。”牟百富說:“真比過去的好。你行啊,賣貨發大財,字也沒耽誤練,越來越好瞭。”齊老師笑指麥狗:“牟書記,這筆字,打死我也寫不出來,寫傢在這呢!”麥狗有些不好意思。

齊老師說:“不光字寫得好,聯意也好,他這是《紅樓夢》裡的聯啊!”牟百富說:“看來,咱村不但引進瞭投資,還引進瞭人才。能受到齊老師表揚,不容易!”齊老師道:“現在的年輕人,不用說能記得《紅樓夢》裡的聯語,就是讀過《紅樓夢》的也不多。”麥狗在一旁站著,有些尷尬,又有些得意。

牟百富問麥狗:“你大不是回去找錢瞭嗎,怎麼還不回來?”麥狗說:“不知道。”牟百富說:“我知道,你爸這人閑不著,成天就琢磨賺大錢的事,不像我這樣的人,隻要有肉吃,有酒喝,就心滿意足瞭。我正想找你呢,就在這碰上瞭,跟我到村裡去一趟。”“牟書記,你是說我?”“是呀,就是說你,走吧。”

牟百富走瞭,麥狗沒動彈。齊老師說:“麥狗,牟書記找你怕是好事,快去吧。”“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我早都分不清瞭。”麥狗想瞭想說:“好,我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好事。”

牟百富正坐在村部裡喝酒,見麥狗進來,就說:“來,喝幾口,嘗嘗咱陜北的老酒。”麥狗說:“陜北的酒,我喝不慣。”“主要是喝得少,喝幾次就習慣瞭。”

麥狗沒辦法,端起來喝瞭一杯。

牟百富問:“小周,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麥狗搖搖頭。牟百富說:“學校的一個老師調走瞭,還沒放假,學生不能沒人管,我想讓你去代代課。”

麥狗吃驚:“代課?我怕不行。”牟百富說:“你行還是不行,我說瞭不算,你說瞭也不算。齊老師向我推薦你,他是有大學問的人,他說你行,就得用瞭。”麥狗說:“牟書記,我一個外面來的,你能找到我,我很高興,可是……”

牟百富說:“這點你可不比你大,你大做事那是風風火火幹幹脆脆的,你就給個準話,行還是不行吧?”“讓我想想……”

牟百富說:“行,那你就想想,想好瞭就去上課。來,喝酒。”麥狗說:“牟書記,我酒量不行,不能再喝瞭。”牟百富說:“酒量是練出來的,再說,在這地界,我勸的酒還沒人敢不喝呢!”麥狗沒辦法,隻好又喝起來。

麥狗踉踉蹌蹌地走著,他醉倒在雪地上。扛著高蹺的禾禾走過來,看見倒在路邊的麥狗,吃驚地喊:“麥狗,麥狗!”麥狗不應。禾禾使勁搖晃:“麥狗,你醒醒,這樣會著涼的!”麥狗哼哼幾句,又睡過去。

禾禾放下高蹺扶麥狗,剛扶起來,他又倒下瞭。禾禾四下看看沒人,又把麥狗扶起來,架著走。禾禾把麥狗扶進老窯,累得滿頭大汗。她把麥狗放到炕上,麥狗一倒,把禾禾也帶倒瞭。麥狗的嘴巴差一點頂到禾禾的嘴上,禾禾頓時愣住。

麥狗一翻身,放開瞭禾禾。禾禾又愣瞭一會兒,才爬起來。她幫麥狗躺好,蓋上被子,戀戀不舍地看著。

羊群雲朵一樣飄動。禾禾唱信天遊:

“日頭頭升起來照大地,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

山丹丹開花羞紅瞭臉,哥哥你讓我咋跟你言?

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想起哥哥我心裡甜。

司馬光砸缸就一下,豁出去告訴你我心裡話。”

早晨,麥狗穿瞭件板正的衣服,對著鏡子整理好頭發、領帶,騎著自行車去學校當代課老師。

麥狗站在講臺上,眼前是十幾個陜北孩子。第一次當老師,麥狗有些緊張:“同學們,從今天開始,就由我來給大傢上課。我姓周,以後大傢可以叫我周老師……”正說著,外面突然傳來瞭一陣羊叫聲。麥狗沒答理,繼續講:“今天我給大傢上的第一課,是學習古詩《題西林壁》。我先給大傢朗讀一遍。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外面羊叫的聲音更大瞭。麥狗繼續讀:“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外面的羊叫讓學生分心,麥狗講不下去,他走出教室一看,禾禾趴在窗口往裡看,她的身後是一群羊。麥狗說:“禾禾,你的羊影響我上課瞭。”禾禾看著麥狗不語。麥狗伸開胳膊趕羊,羊不肯走,到處亂轉。

教室門口,學生們大笑起來。麥狗高聲喊:“禾禾,快把羊弄走,耽誤上課瞭!”禾禾看著麥狗,還是不說話。麥狗說:“我喊三個數,你把羊弄走,一、二、三……”禾禾調皮地學著麥狗說:“羊,一、二、三!快走,別耽誤上課。”

羊自然還是不走。禾禾看著麥狗說:“周老師,我也喊一二三瞭,它們不聽啊!”學生們笑得更歡。

麥狗說:“禾禾,你成心搗亂是不是?”禾禾高聲喊:“羊,走吧,人傢老師不高興瞭。”羊當然不會走。麥狗沒辦法瞭,叫:“同學們,來,咱們一起轟。”麥狗脫下上衣,揮動起來轟羊,同學們也都張開胳臂轟羊,可是,羊群散開,還會回來。禾禾看著,笑彎瞭腰。

麥狗說:“禾禾,快把羊弄走吧。求求你瞭還不行嗎?”禾禾還在笑個不停。

麥狗氣得面紅耳赤,卻不知如何是好。禾禾用羊鏟鏟起一塊土,一揚手,投到頭羊的面前,頭羊乖乖地跑出瞭學校,所有的羊也就跟著出瞭學校。羊群離去瞭,禾禾也跟著羊群往外走。

“沒事瞭,回去上課。”麥狗招呼學生往教室走,身後傳來禾禾唱的信天遊:

“大雁雁回來又開瞭春,妹妹我心裡想起個人。

山坡坡草草黃又綠,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牽牛花開花在夜裡,哥哥我有個小秘密……”

牟百富正和劉會計在村部說事,羊叫聲傳進來。牟百富透過窗玻璃看到羊群和禾禾,感到不解。

禾禾進瞭屋裡。牟百富說:“禾禾,你怎麼把羊趕到這裡瞭?”禾禾說:“大,我要上學念書。”牟百富說:“你這閨女,想一出是一出。你快二十歲瞭,還上學念書?”“我就是想去上學。”

牟百富說:“該上學的時候,你不念,說什麼你都不聽。不念幾年瞭,你又想念書。你看看,學校裡有你這麼大的學生嗎?”“我不管,我就是想去念書。”

禾禾說著轉身走瞭。牟百富說:“禾禾,你又給我耍小脾氣。”禾禾不語,一直走到屋外。牟百富搖頭:“這閨女!”

禾禾來到外面,拍拍頭羊,頭羊進瞭村部,所有的羊都爭先恐後地朝村部屋裡擠去。沒一會兒,村部的屋裡就被羊們占領瞭。禾禾立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瞅著牟百富。

牟百富嘆瞭口氣:“行瞭,你想去上學,我找找楊校長。”禾禾說:“大,你現在就去找。”“我現在正有事呢。”“我不管,我就要你現在去找。”

牟百富說:“好啦,你快把羊趕出去,我去就是瞭。”禾禾笑著:“大,你可快點啊。”牟百富說:“快,我敢不快嗎!”禾禾沖牟百富笑笑,拍拍頭羊,頭羊乖乖地出瞭屋子,所有的羊也都跟著出瞭屋子。禾禾吆著羊出瞭村部的院子。

牟百富來到校長辦公室說:“楊校長,我想求你個事。”楊校長笑道:“牟書記你真客氣。鎮上縣上你都像走平道,還能有什麼事求我一個教書匠。你那水平,把我這樣的十個綁到一起,也趕不上你。要沒有你上上下下的關系,咱這學校能有這麼好的房子?你找的那個小周老師水平可不一般,頭一天課學生就很喜歡。”

牟百富說:“你這是誇我瞭,我是什麼破水平,瞞得瞭別人,還能瞞得瞭你?也就是早入瞭幾天黨,當瞭這麼個兵頭將尾的小幹部。這麼多年,別的沒記住,就記住五個字,為人民服務!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傢賣紅薯。能力有限。”

楊校長說:“牟書記,要是幹部都像你這樣,小康生活早就達到瞭。”

牟百富說:“不說這些瞭,還是說我求你的事吧。我傢禾禾忽然要上學。我不想讓她上,可這閨女非上不可,所以就求你瞭。”楊校長忙說:“禾禾要上學是好事。我記得,她是上到五年級不念瞭,讓她上六年級。”

第二天一早,禾禾背著書包來到學校門口,看到一個個小學生,再瞅瞅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放慢瞭腳步。一個光頭男生怪模怪樣地上上下下瞅著禾禾。禾禾說:“看什麼看!不認識啊?”“認識,你不羊司令嗎?”

一個流鼻涕的學生說:“對,羊司令太厲害瞭。”他誇張地模仿著禾禾拍拍頭羊的樣子,然後,四肢著地學羊跑的樣子,“咩!我是羊,我是羊!”小學生全都哈哈大笑。禾禾一時有點窘。

光頭說:“羊司令,還背著新書包呢!”鼻涕王上前摸禾禾的書包:“大傢猜裡邊裝的什麼?告訴你們,羊屎蛋蛋!”光頭高喊:“羊蛋蛋,羊司令!”禾禾一把推開鼻涕王,鼻涕王跌倒在地。學生們撒腿就跑,禾禾快步追,小學生跑跳著不住地喊叫:“羊蛋蛋,羊司令!”把禾禾弄得快哭瞭。

麥狗騎自行車來校門前喊:“幹什麼你們!”禾禾立住瞭,小學生們轟地跑進校門。禾禾向麥狗行瞭一個少先隊隊禮:“小周老師好!”麥狗問:“怎麼回事?”禾禾委屈地抹瞭一下眼淚:“我來上學瞭。”

上課瞭,麥狗在講臺上講課。禾禾坐在最後一排,目光緊緊盯著麥狗的臉。

麥狗說:“由於來瞭新同學,咱先復習一下昨天的古詩《題西林壁》,我讀一句,大傢跟讀一句。橫看成嶺側成峰……”學生齊讀:“橫看成嶺側成峰……”

禾禾對學習沒興趣,隻是看麥狗,看得開心地笑瞭。

放學瞭,麥狗走著,發現地上有折疊得整齊的報紙包,他撿起來打開,裡面是一副繡花鞋墊。他四下瞅瞅喊:“誰掉東西瞭?”沒人應聲,就隨手揣進衣兜裡繼續走。就在麥狗前面不遠的地方,閃出禾禾的臉,她藏在一棵樹後面。

麥狗朝前走瞭一會兒,禾禾在前邊出現瞭,一路走著一路瞅著地上。麥狗問:“牟禾禾,你找什麼?”禾禾說:“不找什麼。”“你是不是丟瞭什麼東西?”“你怎麼知道?”“我是老師,所以知道。”“你當老師的,有這麼厲害?”“要不我怎麼能當老師?”“你要真厲害,你能猜出我丟瞭什麼,我才信這個當老師的真厲害。”

麥狗說:“你丟瞭個紙包。”禾禾問:“就一個紙包?”“紙包裡包著東西。”“我丟瞭紙包不假,可裡邊沒有東西。”“你還敢說沒有東西?要是有東西怎麼辦?”“就是沒有。”

麥狗就把那紙包拿出來問:“這是你的吧?”禾禾說:“是呀。”麥狗說:“肯定不是。你說你包裡沒東西,可這個紙包裡邊鼓鼓囊囊的,一定有東西,所以,不是你的。對吧?”禾禾說:“裡面有什麼東西?你打開看看。”

麥狗打開,裡面是一雙繡花鞋墊:“你真不是好學生,這麼好看的東西都忘瞭。給。”麥狗把紙包連同鞋墊一起交給禾禾,禾禾又放到麥狗手上。

麥狗說:“費瞭這麼多的手工,不要瞭?”禾禾說:“我們這裡,女孩繡的東西,要是男人見到瞭,不能返還。”麥狗問:“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上一輩就這麼傳下的規矩。”

麥狗說:“還有這樣的規矩?我怎麼沒聽說?”禾禾瞅著麥狗:“這回,你不就聽說瞭嗎?”“看不出,你的手還真挺巧的。”“俺傢這地方,女孩子從小就要學繡花,要不長大就找不到婆傢。”

麥狗說:“這麼好的鞋墊,就是藝術品。”禾禾問:“什麼叫藝術品?”“藝術品吶,就是非常非常好看,有意思。”“周老師,照你說,這鞋墊非常非常好看瞭?”

“是好看。”“周老師,你說好看,就送你啦。”“你舍得?”“我高興啊!”

麥狗說:“那好,謝謝你瞭。回傢我把它掛到墻上,比窗花還漂亮。”禾禾笑道:“這不是往墻上掛的,是墊到鞋裡的。”“這麼好看的東西,墊在鞋裡可惜瞭。”“沒關系,我再給你繡。”“算瞭,有時間,你還是用在學習上吧。”

禾禾說:“當老師的,除瞭說學習就不會說別的瞭?”麥狗說:“牟禾禾,我不能白要你的東西,可我還想不起來給你點什麼。”禾禾說:“我能想起就怕你舍不得。”麥狗說:“你把藝術品給我你都舍得,我當然更舍得。說,你想到瞭什麼?”

禾禾突然有些害羞:“算瞭,我還沒想好,下回吧。”說完跑開瞭。

黑板上寫著作文題目《春天》。麥狗說:“同學們,這一堂作文的題目是《春天》。很多同學怕作文課,說不知寫什麼。其實,作文就是說話,就是把你想說的話,寫到作文本上。我想問一下同學們,春天好不好?”學生齊聲回答:“好!”

“那麼,有哪位同學能說一下,春天為什麼好?”好多同學舉手。

麥狗說:“王改革同學講。”王改革說:“雪化瞭,樹綠瞭,俺傢屋簷的燕子要回來瞭,燕子的叫聲好聽。”杜鵑說:“春天來瞭,草綠瞭,俺傢的羊就會吃得很胖。羊胖瞭,肉就多,俺傢賣的錢就多瞭。俺大說,等春天賣瞭羊,給我買花裙子。”同學們都笑。

麥狗說:“同學們,以上兩位同學的發言,寫出來,都是一篇作文的開頭。為什麼呢?因為這幾句話,都是真實的感情,是最想說的話。”

禾禾偷偷在桌下繡一個紅肚兜,被麥狗看到瞭。麥狗喊:“牟禾禾。”禾禾站起來:“到。”“上課時不準搞小動作,你在幹什麼?”“沒幹什麼。”“我看到瞭。”

“我在繡一個東西。”“交到前面來。”

禾禾說:“什麼東西都能沒收,這個不能沒收。”麥狗問:“牟禾禾,是老師說瞭算還是你說瞭算?”禾禾說:“老師,我……我以後不在課堂上繡東西瞭。”麥狗說:“坐下吧,下次,一定沒收。”禾禾坐下瞭。

放學瞭,麥狗騎著自行車回傢,禾禾立在路邊。麥狗下車問:“牟禾禾,站著幹什麼?”禾禾說:“周老師,對不起,作文課我沒用心,你批評吧。”“以後改瞭就行。”“我繡完瞭。”“你繡瞭什麼?”“我告訴你,你可要保密。”“有什麼可保密的?”“我繡的是女孩子裡面穿的物件。”麥狗臉紅瞭。禾禾笑著跑瞭。

周老順來到西安,到處找石油鉆井隊。經過熱心人的指點,他終於來到西安大唐鉆井隊大門外。門鎖著,收發室老頭正在吃飯,聽到外面的聲響,從小窗口探出頭來問:“同志,幹什麼啊你?”周老順說:“老師傅,找你們領導,聯系業務的。”收發室老頭說:“還沒上班呢。快過年瞭,來得都晚。來找打油井的吧?”

周老順說:“對、對、對!”

收發室老頭關瞭小窗繼續吃飯。周老順在門外立瞭一會兒,覺得冷瞭,就在地上跺腳,又在大門口跑步。收發室老頭出屋開瞭大門說:“進屋裡暖和點。”周老順跟著老頭進屋。

收發室老頭吃著飯說:“是來找鉆井的吧?你這麼早就來鉆井隊,不是要鉆井還能是什麼?”周老順說:“是啊,聽說你們這鉆井厲害,一大早就來瞭。”“早來晚來都白來。別說快過年瞭,就是平常日子,我們這裡也忙不過來。”

周老順說:“知道不好請,我就更想請瞭。你們這個鉆井隊,可是大名鼎鼎啊,你們的隊長姓什麼來著?看我這腦子,在嘴邊上,就是想不起來瞭。”收發室老頭說:“他那姓啊,少見。姓隗,多蹊蹺的一個姓,一個耳刀部,加上一個鬼神的鬼字。不少人都不認識這個字,都念鬼,念得領導不高興。不過,在我們這,沒有人會錯,都知道那個字念隗。”周老順說:“對,是隗。”

大門口,開始有三三兩兩的人來上班瞭。周老順把眼睛盯著外面:“老師傅,隊長快來瞭吧?”“照說快來瞭,不過,領導事多,也沒有準。”

周老順繼續盯著外面。一輛轎車進門。周老順問:“是這車吧?”“對,你的運氣不錯。心誠,起個早,到底把領導等來瞭。”

周老順走進辦公樓,一個門一個門看牌子,終於見到門旁有“隊長室”的牌子,上前敲門,沒應聲。一個職工從走廊走過問:“幹什麼的?”周老順說:“找隗隊長。”“隗隊長不在。”他立在走廊連問兩個人都說不知道,隻好無奈地出門。

周老順走進收發室說:“老師傅,謝謝你啦。”收發室老頭說:“這麼快就談完瞭?”“隗隊長太忙瞭,明天再說吧。”“你還能見到領導,就不容易瞭。我們這裡,八個月的活都排滿瞭。”

周老順說:“見是見瞭,可說是得研究研究。”收發室老頭笑瞭:“研究研究這話,當領導的都會這麼說。”周老順說:“隗隊長這個人哪,姓怪,喜好也怪。”“你也看出來瞭?”“是啊,在他的辦公室裡,我就看出來瞭,你看他的辦公室墻上桌上,就是和別人不一樣……”

收發室老頭說:“要說隗隊長的不一樣,我最清楚。”周老順說:“那是,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是這裡的老人瞭。”“好眼力,我在這四十多年瞭,隗隊長,我都叫他小隗子,看著他光著皮蛋蛋長大。你不是看到他屋裡的東西瞭嗎?這小隗子,那是從小就開始攢的。”

周老順說:“看出來瞭,真是有意思。”收發室老頭興致極高:“有意思是吧?你聽我給你講講更有意思的……”

黃昏時分,人們下班瞭。隗隊長走出辦公樓,上瞭轎車。周老順立即攔瞭一輛出租車上去。隗隊長的車子在前,周老順坐的出租車在後緊緊跟著。隗隊長的轎車進入小區,在一幢樓前停下。周老順的出租車在不遠處停下。周老順望著隗隊長下車,進入樓道,趕緊下瞭出租車,悄悄跟進樓道。

樓道內,隗隊長上樓梯,周老順也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上樓梯。一鄰居招呼:“隗隊長,下班瞭。”隗隊長轉身點頭,周老順趕緊止步,把身子朝後縮瞭一下。

周老順知道瞭隗隊長傢的門牌號數。

周老順趕緊來到舊物市場,睜大眼睛瞅著一個個地攤,又到工藝商店轉悠,終於買到他想要的東西。

又一個傍晚下班時間,周老順看到隗隊長進瞭樓道門,就悄悄跟上。稍停片刻,他開始敲門。隗隊長開門問:“你找誰?”周老順不說話,從懷裡取出個尺多長的雕花大煙鬥遞到隗隊長眼前。

隗隊長立時眼睛發亮:“好東西!”周老順說:“要我看,也算不上什麼好東西不好東西,也就是個木頭疙瘩。”“你眼力不錯。”“眼力說不上,也就是遇上瞭。緣分吧。”“收藏,就是一種緣分。你有福啊!”

周老順說:“這物件,要是給別人,人傢可能連看都不願看一眼,到瞭你隗隊眼睛裡,就成好東西瞭。”隗隊長問:“你叫我隗隊長?咱們過去見過面嗎?”

周老順說:“現在見面也不晚。”隗隊長說:“對,不晚。別在這門口說起來沒完,請進屋吧。”“屋裡我就不進瞭,隗隊長要是喜歡這個煙鬥,就送你瞭。”

隗隊長說:“送?不敢,你如果真舍得割愛,我自然十二分感謝。來,屋裡談。”周老順說:“隗隊長,不用進屋,我想問你一句話。”“請講。”“你真的喜歡這個煙鬥?”

隗隊長說:“要說這煙鬥多麼名貴,談不上,你既然把東西拿給我看,一定知道我喜歡收藏煙鬥,和我收藏的比起來,你這一個是體量最大的。老實說,這麼大的東西,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周老順說:“孔夫子面前不能賣《三字經》,關老爺面前不能耍大刀,隗隊長要是不嫌棄,就交個朋友。”

隗隊長說:“看來你也是個爽快人,什麼價?”“我剛才說瞭,交個朋友,請收下。”周老順將煙鬥放到隗隊長手上,“再見。”

周老順轉身就走,被隗隊長一把扯住:“你要真想交我這個朋友,就請到屋裡。”周老順說:“隗隊長這麼盛情,我也就不客氣瞭。”

二人落座。隗隊長說:“咱倆說這麼半天,你一口一個隗隊長,可我還不知道你老兄是哪方神靈,姓甚名誰呢!”周老順說:“傢在溫州,俗姓俗名,周老順。”“傢在溫州,跑到陜西,一定是個大老板。”“想當大老板,可惜現在還不是。”

隗隊長說:“老順,你這人挺能的,連我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就知道我喜歡收藏煙鬥?”周老順說:“隗隊長,你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隗隊長說:“這麼復雜?真話怎麼講?假話又怎麼講?我都想聽聽。”周老順說:“假話呢,就是早就聞聽你的大名,又知道你喜歡收藏煙鬥,所以就找上門來。真話呢,就是想見你一面,千方百計知道你的喜好,淘弄瞭這麼一個煙鬥,弄個見面的由頭。”

隗隊長點頭:“我猜到瞭,你要和我見面,是想讓我給你打井。”周老順說:“半點不錯。為瞭弄清你的愛好,為瞭找到你的住處,我費瞭不少工夫。”隗隊長說:“老順,我服瞭你瞭。”“這麼說,你是答應我瞭?”

隗隊長說:“陜西有政策,南方的老板來瞭不知幾大幫,你們溫州的更多。我們的活,一年後的都排滿瞭。可你這勁頭,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周老順抱拳:“隗隊長,你真是個爽快人,謝謝瞭。”“誰叫我遇到你瞭呢。”

周老順問:“今天能出發嗎?”隗隊長說:“今天?那不可能。”“那就明天,明天一大早動身。”“老順,我手上沒人,人都在外面。”“你這麼大個隊長,肯定會有辦法的。”“這樣吧,我給你找一個人。”

周老順說:“那請你現在就找。”隗隊長說:“你真是個急性子。”“你知道我現在想幹什麼?我真想把你綁架瞭。”

隗隊長笑道:“你把我綁架十回也沒用,我手上沒有設備,也沒有人。”周老順說:“隗隊長,你總不能讓我白跑西安一趟吧。”“我給你想想辦法吧。”隗隊長打手機,“何隊長,你在哪兒啊?剛下班?對,請你喝酒,老地方唄。你請我?算瞭,還是我請你吧。好瞭,不爭瞭。”

在酒店包間,隗隊長向何隊長說明瞭周老順的情況,想請他幫忙。何隊長答應幫忙,但得到過年後。周老順說:“何隊長,這麼著,我多付錢,大年初一開工,怎麼樣?”何隊長同意瞭。

傢傢門口貼春聯,到處都是鞭炮聲,過年的氣氛已經很濃瞭。牟百富進窯問:“禾禾呢?”牟妻說:“小周老師一個人在傢過年,沒人給做飯吃,禾禾非要叫來咱傢吃過年飯。這孩子,天天嘴上掛的就是小周老師,有說不完的話,百富,你說他們倆是不是有點別的意思?”

牟百富問:“你覺得這個小周老師怎麼樣?”牟妻說:“人傢那孩子,知書達理,比咱禾禾強。”“咱把他招來,當個養老女婿。”“凈琢磨好事。你們老牟傢,多少輩沒一個多讀幾天書的,能招來,那是巴不得。可人傢是什麼傢庭,大老板!”

“大老板能怎麼的,他要我閨女,我還不知道答應不答應呢!”牟妻笑:“你就忘不瞭往自己臉上貼金。”“他現在還算什麼老板,不過是在我們陜北找食吃。”

剛說完,禾禾一臉不開心地回來。牟妻問:“禾禾,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瞭?小周老師呢?”禾禾說:“他不來。”“為什麼不來?”“他說過年都得在自己傢過,不願麻煩我們。”“別說,這小周老師還真懂事。”

牟妻說:“不來就不來吧,我做好給他送點過去。”禾禾一屁股坐下,耷拉著臉不說話。牟百富問:“禾禾,你真想讓小周老師到傢裡來吃飯?”禾禾點瞭點頭。牟百富說:“那行,你等著,我去給你把他叫來。”

麥狗一個人待在老窯裡幹喝酒,也沒有菜。牟百富進來打量瞭一下:“周老師,你就這麼過年啊?”“牟書記一片好意我心領瞭,這樣挺好的,就不麻煩瞭。”

牟百富說:“我不是來叫你吃飯,是有個急事想讓你幫忙。”麥狗問:“什麼急事?”“鄉裡讓我介紹招商引資的經驗,寫個材料報上去。哪有什麼經驗?也就是瞎貓碰上死老鼠,我也沒當回事。結果鄉領導生氣瞭,狠狠批評我,說弄不出材料,這個年就甭過瞭。我實在沒有辦法,就找你這個大秀才幫忙,大過年的,讓你受累瞭。”

麥狗說:“我倒有時間,可這樣的材料我沒寫過,怕寫不好。”牟百富說:“材料這東西,離不瞭上到黨中央、國務院的政策,下到各級政府的重視,村班子帶頭,村民怎麼支持。天下材料千千萬,都一個路子。沒事,我先說說情況,你再給穿個靴戴個帽,一準就是好材料。”“那我就試試吧。”麥狗把紙筆找瞭出來。

牟百富清清嗓子,正正帽子,仿佛真在臺上講話:“為落實黨中央、國務院西部大開發的戰略部署,麥狗,這句一定要寫上……這下一句是,在市、縣、鄉各級黨委和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村黨支部多次討論招商引資的具體措施。記住瞭,市、縣、鄉,一個也不能落瞭,落瞭哪一個都不好辦……再寫,村兩級班子統一步伐,扭成一股繩,發動群眾群策群力……”

材料寫完,天已黑透。牟百富說:“還是秀才,寫的真不錯。你還沒吃飯,到我傢去吧。”麥狗說:“牟書記,我還是不過去瞭,大過年的,給你們添亂。”

牟百富說:“按道理說,今天過年,是都應該在自己傢過。但是,其一,你大你媽都不在傢,你一個人過沒意思;其二,你幫我寫瞭材料,我得好好感謝你;其三,我傢就我這一個爺們兒,過年總得喝酒,總不能我一個人幹喝。所以,咱就別那麼多講究瞭,今天就剩下一個事,喝酒,走吧!”麥狗無奈,隻好跟牟百富去。

禾禾在自己房間打扮,穿上瞭新衣服。牟妻探進頭來:“禾禾,你怎麼把新衣服先穿上瞭?明天才是初一!”禾禾說:“衣服本來就是穿的,我願意什麼時候穿就什麼時候穿。”牟妻笑瞭一下:“快點,你大估計快回來瞭。”

果然,麥狗跟著牟百富來瞭。禾禾臉上笑開一朵花。飯菜已在東窯擺好,四個人圍著桌子坐下。禾禾總偷瞥麥狗,弄得麥狗不好意思。

牟百富端起酒杯:“今天過年,我得講兩句,一呢,得感謝周老師幫我寫瞭材料,來,幹杯。”與麥狗碰杯,兩人一飲而盡。禾禾趕緊又倒滿。牟百富說:“二呢,是感謝周老師對禾禾的關心,來,喝瞭。”麥狗又喝瞭一杯,禾禾再倒酒。牟百富說:“這三呢,是感謝周老師給咱們村上出力瞭,我代表支部村委,向你表示感謝。來,幹一個。”麥狗說:“牟書記,你客氣瞭,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連幹瞭三杯,麥狗有些醉瞭。牟百富說:“禾禾,再給周老師倒一杯。”禾禾拿起酒瓶要倒酒,麥狗把自己的酒杯端起來:“不行瞭,我再喝就醉瞭。”牟百富說:“大小夥子,沒事,真醉瞭,我把你送回去。”麥狗沒辦法,讓禾禾又給倒瞭一杯。牟百富和麥狗不停地喝酒。禾禾不停地倒酒,她倒著酒還在看麥狗。

吃飽喝足,麥狗要回去。牟百富說:“周老師,天太黑瞭,我送送你?”禾禾說:“大,還是我送吧。”牟百富說:“好吧,我也有點醉瞭。”

禾禾拉著麥狗走在村路上。麥狗真醉瞭,很難受,蹲下想吐,可是吐不出來。禾禾給他拍背:“周老師,你吐吧,吐瞭就好瞭。俺大喝多瞭酒,像你一樣,一拍背,就吐瞭。”麥狗沒吐出來,又走。

到老窯門口,麥狗又蹲下瞭,禾禾去拍,麥狗吐瞭一陣子站起來說:“禾禾,你回傢吧……我……我沒事……”禾禾說:“不急,我送你到傢。”禾禾扶著麥狗走進去。到處都是鞭炮聲。

墻上的掛鐘敲瞭十一響。牟妻收拾炕說:“禾禾這孩子,都快半夜瞭,還不回來!”牟百富說:“瞎操心!年輕人到一塊兒,有他們自己的話,管那麼多幹什麼?真是的。我累瞭,咱先睡吧。”

麥狗酒醒瞭,看到禾禾睡在自己身邊,自己還光著身子,一下子慌瞭。他想瞭一下,搖禾禾:“禾禾,禾禾……”禾禾假裝醒過來,盯著麥狗看。

麥狗問:“你怎麼睡到這裡瞭?”禾禾害羞地說:“是你讓我在這睡的。”麥狗說:“我喝醉瞭,說醉話你也聽?”禾禾笑著:“你是我老師,老師說的話,學生當然得聽。”

麥狗不安地問:“那……那我對你做什麼瞭嗎?”禾禾看著麥狗:“你做瞭什麼自己不知道啊?還好意思問!”

麥狗頓時覺得完瞭,趕緊說:“禾禾,你快起來,快回傢,快快快……”禾禾問:“你怎麼瞭?”“快走,快走!”麥狗蹦起來,一邊給自己穿衣服,一邊把禾禾的衣服遞給她。禾禾很傷心,眼淚一下子下來瞭。

幾輛載重卡車拉著鉆井設備來到四號鉆井工地,鉆井機開始響瞭。周老順臉上露著笑容。麥狗滿腹心事地看著鉆井。高蹺隊來瞭,繞著鉆機扭,扭著喊著:“周老板,鉆新井,鉆新井,發大財!”

周老順說:“扭得好,我周老順給大傢先拜年瞭。”他掏出一把十元票子朝空中撒去。眾人紛紛去接、去撿。

夜裡,鉆井機響著,水嘩嘩地從管子中流出,周老順瞅著管子,打個哈欠,將一個辣椒送到嘴中嚼著,辣得直咂嘴巴。麥狗來到跟前接替。周老順說:“你老爹這體格你還不知道?抗折騰,梆梆結實。”麥狗說:“你已經在這看三天瞭。”周老順拍胸脯:“就是十天也沒事。”

麥狗坐到周老順旁邊,盯著鉆機不說話。周老順問:“麥狗,我這次回來你有點不對勁,出什麼事瞭?”“沒事。”“還和老子打馬虎眼,你可是我生的。”“真沒事。”“沒事就好,你小年輕的,覺多,回去睡吧。”

麥狗說:“爸,你要不走,我也不走。”周老順掏出一個辣椒給麥狗,麥狗也掏出一個辣椒。周老順笑道:“你這小子,準備得還挺充分的。那好,我去睡瞭。”

說著進瞭旁邊臨時搭起的小窩棚。

麥狗在發呆,趙銀花走到他身後說:“這麼冷的天,也不多穿點。”麥狗趕緊站起來說:“媽,你回來瞭?”趙銀花看著鉆機說:“你爸還真又折騰出一口井。”

“他是不見石油不罷休。”“你爸呢?”麥狗指指不遠處的小窩棚:“睡覺呢。”

趙銀花說:“他還知道睡覺!他願意打井,就叫他守著,你管他幹什麼!”麥狗說:“媽,其實我爸也不容易。”趙銀花嘆瞭口氣:“你那個爸呀,叫我怎麼說呢!麥狗,你回去睡吧,我照看一會兒。”“媽,我一點不困。再說,我這還有辣椒呢。”麥狗把辣椒拿給趙銀花看。

趙銀花把手上的衣服遞給麥狗:“穿著。”然後悄悄走進窩棚。周老順還在睡覺,他身上蓋著一些亂草。趙銀花有些難過,把另一件衣服搭在周老順身上,坐在旁邊喃喃:“冤傢……”

趙銀花回來後,嘴上埋怨周老順,心裡又疼他,也隻好陪他在油井旁守著。

這天凌晨,周老順突然抽抽鼻子說:“銀花,我聞到瞭油味!”趙銀花說:“你是想油想瘋瞭,我怎麼就沒聞到?”

周老順跑到水管旁,見水中真的有瞭點點的油花。他捧起來看著,歡呼起來:“油!油花!”趙銀花看看,果然是油花,也捧起來看。

周老順高呼:“出油瞭!出油瞭!”他跪到地上,朝著出油管磕頭。趙銀花也跪下來磕頭,兩個人像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磕得歡。磕過頭,周老順從窩棚裡取出一掛長鞭炮。趙銀花說:“老順,你瘋瞭啊你?這正出油,你還敢放鞭,一旦……”

周老順一把捂住趙銀花的嘴,把她拖出去老遠,然後把點燃的長鞭炮拎在手上,像揮舞鞭子一樣揮舞起來,鞭炮聲在空中爆響,彩色的紙屑滿天飛舞。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