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漸黑,炊煙在窯上繚繞。禾禾哼唱著歌抱著幹草來到羊圈跟前,把幹草撒進羊圈。麥狗從遠處走來,禾禾叫道:“麥狗!你怎麼才回來?”麥狗掩飾著:“我在學校批瞭會兒作業。”

禾禾高聲喊:“大,麥狗回來瞭。”牟百富和妻子迎出窯門。麥狗禮貌地喊:“大,媽。”牟百富問:“回來瞭啊?怎麼就你一個人?你大呢?”麥狗說:“我不知道。”牟百富說:“他不是去學校找你瞭嗎?”麥狗:“找瞭,又走瞭。”

牟百富說:“你大真不是個凡人,折騰來折騰去,還真折騰成瞭。麥狗,聽說你大還要再鉆兩口井,那該多忙。不行你也去靖邊吧,你在那對你大也是個照應。”麥狗說:“我要是走瞭,誰給學生上課?”牟百富說:“教小孩子的事,早一天晚一天,一個樣。”麥狗說:“我帶的學生,別人帶我不放心。”牟百富不語,臉色有點難看。牟妻說:“忙瞭一天,快進屋歇歇吧。”

麥狗和禾禾進瞭西窯。“禾禾,傢裡有什麼事嗎?”“沒有。”“我覺得有點不對,咱大怎麼像有點不高興?”“哪不高興瞭?我看挺高興呀。”

麥狗說:“你什麼眼神!剛才我說留在這兒教學,咱大的臉就有點陰瞭,連話也不說。”禾禾:“噢,要是真有點不高興,怕也是因為你。你沒回來的時候,咱大就叫我去靖邊,說是幫個手。他還說,你大的油井好,準能掙大錢,他希望你和你大一起掙錢。”

麥狗說:“井是我爸鉆的,和我沒有關系。”禾禾說:“怎麼沒有關系?你大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妹妹在法國,姑娘都是外姓人,有誰還能和你爭?你大的井,不就是你的井嗎?”“禾禾,你大也這麼說?”“是啊。俺大還說瞭,你大掙多少錢,也都是你的錢。”麥狗不語瞭。

禾禾問:“麥狗,你怎麼瞭?”“我心裡悶得慌,想出去走走。”麥狗說完就朝外走。禾禾跟在他身後。麥狗說:“你在傢裡吧,我想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

禾禾不放心地說:“早點回來!”

村上一傢一傢的燈都亮瞭,麥狗心情鬱悶地走著,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楊校長迎面走來:“哎呀,這不是周老師嘛!我得向你祝賀啊,聽說你大打出的油井,是整個陜北出油量最高的油井,你再也不用當孩子王瞭。我聽學生們說,今天下午放學的時候,你大到學校來找你瞭。”麥狗說:“我喜歡在這兒當老師。”

楊校長怔瞭一下:“你剛才回傢瞭嗎?”麥狗說:“回瞭,我是剛從傢裡出來。”

“牟書記在傢嗎?”“在啊,怎麼瞭?”“那……那牟書記沒和你提學校的事?”“沒有啊。”

楊校長說:“噢,牟書記和我交代瞭,他說,你要去幫你大采石油,不當教師瞭。”麥狗吃驚地問:“楊校長,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楊校長說:“這麼大的事兒,哪能開玩笑。你回去問問牟書記就知道瞭。”

羊肉的香味四溢,牟妻朝桌子上放羊肉,牟百富倚在被垛上瞇縫著兩眼一動不動。牟妻說:“百富,去喊禾禾和麥狗吃飯。”牟百富翻白眼:“你沒長嘴啊?”

牟妻說:“真不知道你又犯哪股風,人傢麥狗又沒有惹你,你幹嗎陰著個驢臉,尋思誰喜歡看似的。”牟百富說:“他愛看不看。”

牟妻隻好站在門口喊:“麥狗,吃飯瞭!”喊完又回窯裡繼續朝桌子上端菜。

禾禾進來。牟妻問:“麥狗呢?喊他過來吃,晚瞭飯菜就涼瞭。”

禾禾說:“麥狗——他說把要批的作業拉在學校,回去拿瞭。”牟妻說:“那咱們等麥狗回來一起吃。”牟百富起身說:“等什麼等!他不餓我餓。”牟妻說:“人傢女婿好模好生的,竟然成瞭你的冤傢仇人,你餓你自己吃好瞭,我和禾禾等。”牟百富沒動,還是靠被垛半躺半坐。牟妻把桌上的羊肉端到鍋上說:“禾禾,再添把火,多熱會兒,別讓麥狗回來吃涼飯傷瞭胃口。”

正說著話,麥狗進來瞭。牟妻忙說:“回來瞭麥狗?羊肉馬上就熱好。快坐。”麥狗站著沒動。禾禾一把把他按到凳子上:“坐吧,全傢都等你呢。”麥狗坐下不語。

牟百富瞅瞭麥狗一眼說:“麥狗啊,你大發傢瞭,我跟著高興啊。你大是誰?我的親傢啊,我的臉上也有光。禾禾倒酒,我和麥狗喝點。”

禾禾給牟百富和麥狗倒酒。牟百富端起酒杯:“來,咱爺倆喝一個。”麥狗沒動。牟百富瞅瞅麥狗,將杯中酒一口喝光,自己又倒一杯。

禾禾說:“大,你不能少喝一點啊,一口就一杯。”牟百富說:“少喝?我今兒個不把自己幹倒就對不起你公公,也對不起咱麥狗。這是多大的事啊,我的親傢一路奮鬥,才有今天,不容易!”說著,自己幹瞭一杯,又倒酒。

牟妻說:“行啊,你高興我也高興,你就喝吧,今兒個你放開肚皮喝上個夠。麥狗,你也陪你大喝一個。“麥狗說:“大,我想問你個事。”牟百富說:“我說你這半天不喝一口,有事啊,問吧。”

麥狗說:“楊校長說你去找他,說我要跟我爸去采石油,不當老師瞭。是嗎?”牟百富說:“半點不假。你大產業大瞭,年齡也不小瞭,那麼大的攤子,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你留在他身邊,給他當個副手,強過在這當小孩子頭。”

麥狗說:“我不想去。”牟百富說:“你還想當小孩子頭兒?”

麥狗說:“我當不當小孩子頭,得我自己說。你倒好,沒問我就去找楊校長把我的活給辭瞭。我啥時候說要去我大那兒瞭?”牟百富說:“你那個孩子頭是怎麼當的?是我的一句話。這回不要你當,也是我的一句話。叫你當孩子頭,是為你好;不要你當孩子頭,也是為你好。你在你大那當個副總,不比當孩子頭強一百倍?這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事,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麥狗說:“大,說句你不願意聽的話,你非叫我去當什麼副總,你不是為別的,就是看好我爸現在出油瞭,要我去分錢。”牟百富說:“女婿,你這話我不是不願聽,我很願聽。我不但想叫你去,還想叫禾禾也去,叫禾禾給你大管個錢管個物的。自己的企業,就得自己傢的人管錢管物。我還想,要是實在忙不過來,讓你媽也去,做個飯收拾個衛生。我看哪,你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咱自傢人不管,叫別人去管?”

麥狗說:“大,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不去!”牟百富說:“你當代課老師,一個月掙那麼一腳踹不倒的幾個錢,還半年一年地拖著不給,要不是我,你飯怕都吃不上,得喝西北風。這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大好事,你怎麼能不去呢?說句老話,這就是天上掉餡餅的事!”

麥狗說:“大,你別逼我。”牟百富說:“你不去?不用說你麥狗,全村幾千口子,我牟百富一句話,還沒有哪個敢說個不字的!你是不是想破破這個規矩?你進我牟傢的門,時間也不算短瞭,你應該知道,我的話,隻說一句!你說,你到底去不去?”麥狗搖頭說:“不去。”

牟百富冷笑道:“你不去?好樣的,我姓牟的當瞭幾十年的書記,還頭一回遇到一個說不字的。看來你真是姓周,是你大的種。可你大怎麼樣?還不是用車把你乖乖送回來,你還想不去!”牟妻勸牟百富:“你看你這個人,麥狗想去就去,不想去當老師也挺好的。硬摘的瓜不甜,你硬逼他幹什麼!”

“你懂個屁!”牟百富把杯中酒一口喝下,握著酒杯點著麥狗:“不去?你再給我說一遍!”麥狗站起來說:“我就是不去!”

牟百富用力,酒杯在他手中碎瞭,他把滿把的玻璃碎片朝麥狗臉上砸去,吼著:“你滾,你滾出我牟傢的門!”麥狗站起來走瞭。

牟百富喊:“周麥狗你聽清瞭,你不去找你大,休想再進我的窯門!”禾禾起身要追:“麥狗!”牟百富一把拽住禾禾:“叫他走,我看他能走到哪兒!”禾禾哭瞭。

麥狗一個人呆坐在老窯裡。禾禾走進來,麥狗沒理她,她坐到他身邊小聲哭起來。麥狗望著窯洞外無語。禾禾說:“我知道你心裡難受,難受你就喊兩聲,我也跟著你喊,喊完心裡就輕快瞭。”

麥狗苦苦一笑。禾禾說:“有什麼話你就掏給我吧,我是你婆姨,不想看著你難受。”麥狗說:“這些日子,我真像掉進葫蘆裡,憋屈得不行。我不想跟著我爸走,也不想跟著你大指的道走。我不信天不信地,就信自己,就想自己出去闖一闖,頭頂一片天,闖到哪裡算哪裡!”禾禾說:“我依你。”

麥狗說:“可是你肚子裡有瞭咱的孩子,我這雙腿邁不開,走到哪裡,我也放心不下。我走瞭,你一個人撐不下來。”禾禾一愣:“你說什麼?”“我是說,咱有瞭孩子,我這雙腿邁不開。”

禾禾說:“麥狗,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可我不敢說。”麥狗問:“怎麼瞭?”“其實,我肚裡沒懷孩子。”“你不是懷好幾個月瞭嗎?”“沒有。”“這是怎麼回事?你耍我?”“我是耍瞭你。”“你為什麼要耍我?”“我怕拴不住你。陜北的婆姨,為瞭拴住男人,都這樣。”

麥狗盯著禾禾。禾禾的眼淚像斷瞭線的珠子,滾落下來。麥狗說:“好,耍得好,耍得像,耍得精彩!這些日子,你說你懷瞭孩子,演的又是秧歌又是戲的,還天天晚上讓我貼著你的肚皮聽胎音。我想和你熱乎一下,你就用腳踹我,說別傷瞭咱兒子……”禾禾小聲哭著:“麥狗,我錯瞭,再也不敢瞭。我就是想拴住你,我不是真心耍你,我就是想把你縫在我身上……”

麥狗火瞭,一把推開禾禾。禾禾說:“我看你受著你爸和我大的夾板氣,成天悶坐在老窯裡,我心裡難受,就不敢撒謊瞭。我把實底交給你,你一個人清清利利出去闖吧,這樣我心裡能好受些。你走吧。”

麥狗似乎看到瞭希望。他站起來,在屋裡轉著走著,一腳踹開窯洞的門。

一束陽光投進窯洞。禾禾走到他背後,抱住他說:“你走吧,放心地走吧,別把我忘瞭,別把這個傢忘瞭。”禾禾說著把麥狗往炕上拖,“你先別走,給我留個念想,我不知道哪年哪月還能見到你,給我留個念想,給我留個念想……”

禾禾把麥狗壓到身底下。麥狗呆呆地看著禾禾,一下子把她推開!

麥狗背著行囊,默默走在黃土高原上。禾禾站在山梁上,慢慢地揉著肚子,淚眼婆娑地看著麥狗的背影,突然唱起信天遊: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

緊緊拉著哥哥的袖,汪汪的淚水肚裡流。

哥這一走要到啥時候,隻盼哥哥早回傢門口……”

靖邊周老順的油井工地上,壓力車瘋狂地工作著,發出沉沉的聲響,在山野間回蕩。工地旁邊的小窩棚裡,周老順和趙銀花正在睡覺。突然,壓力車的響聲消失瞭。周老順一下坐起來自語:“怎麼瞭?”壓力車又響起來,周老順放心地重新躺下。剛要入睡,壓力車又沒瞭聲響。

周老順起來,走出窩棚,看到隗隊長正指手畫腳地和壓力車司機說話。周老順走過去問:“隗隊長,怎麼不響瞭?”隗隊長說:“壓力車出瞭點毛病。沒事,小毛病,一修就好。小王,看看上邊。”小王檢查一下,壓力車又響起來。

周老順長長籲一口氣,看到抽出的水裡有星星點點的油花,就說:“隗隊長,見油花瞭。”隗隊長瞅瞅:“我說麼,這是一口好井。”

壓力車在井邊瘋狂地工作著。抽出來的油花越來越多。周老順簡直瘋瞭:“銀花,快來看,出油瞭……”趙銀花從窩棚裡跑出來。周老順捧著油在地上打轉,恨不得把油喝進嘴裡:“我終於成瞭!老天有眼,我終於成瞭。”趙銀花看著周老順的瘋樣,眼裡的淚水掉瞭下來。

小王沖隗隊長喊:“隗隊長,壓力表二百瞭。”隗隊長說:“二百瞭?不可能吧?你好好看看。”小王又喊:“隗隊長,不好瞭,四百八瞭!”隗隊長皺眉:“四百八,怎麼能這麼高?不對呀!”

忽然一聲巨響,油管迸裂瞭。水花和油花四濺。周老順忙問:“隗隊長,這是怎麼瞭?”隗隊長說:“壓力車壞瞭。”“剛看到油花,它就壞瞭,這怎麼辦?”

“得大修瞭。”“大修?得幾天?”“快,也就三兩天的事。”

周老順的興奮勁一下子落下來,呆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夜裡,趙銀花醒來,不見瞭周老順,急忙走出小窩棚。朦朧的月色裡,周老順蹲在井邊一動不動。趙銀花走瞭過來說:“老順,這半夜三更的,你怎麼又出來瞭?走,回窩棚吧。”周老順不語。“老順,你怎麼瞭?”周老順還是不吭聲。

趙銀花蹲下身叫:“老順,老順,你說話呀!”周老順說:“銀……銀花,隗隊長來……來瞭……”趙銀花說:“你睜著眼說瞎話,沒來啊。”

周老順疲憊地倒在地上。趙銀花抱起周老順:“老順,你怎麼瞭?”周老順咕噥著:“隗隊長說,三天就……就修好瞭,就回來……”淚水從趙銀花眼中流出來:“老順,他不會回來瞭,咱回傢吧。”

早晨,趙銀花推著獨輪車行走在田間小路上,躺在車上的周老順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小路坎坷難行,趙銀花推著周老順上坡下坡,累得滿頭大汗。一條淺淺的小河橫在面前,趙銀花放下車子瞅,脫下鞋子挽起褲子下河探路,河水沒過膝蓋。她上瞭岸,將獨輪車朝下遊推去,河邊起伏不平,車子顛簸不止。

小河的下遊淺瞭,可以瞅見河底,趙銀花推著獨輪車進瞭河道,獨輪車陷入河中,趙銀花無論怎樣用力,獨輪車還是原地不動。趙銀花放下獨輪車,把周老順背著蹚過小河。趙銀花放下周老順,又返回小河中推獨輪車,還是推不動。她用力拽,一聲脆響,獨輪車的轅桿斷瞭,她倒在河道裡。

趙銀花從小河中站起來,手上握著半根轅子。她拄著那半根車轅子上瞭河岸,頹然倒在地上。趙銀花喘息著,好一會兒,爬到周老順身邊喊:“老順,老順!”

周老順囈語:“隗……隗隊長……”她背起周老順艱辛地往前走。

趙銀花背著周老順上瞭公路,把周老順放到路邊。她大口地喘著氣,望著公路,希望有一輛車過來,可是,公路上空空的,沒有一輛車的影子。

周老順喃喃著:“出油瞭,出油瞭。”

一輛大卡車過來瞭,趙銀花立起身來,卡車已經飛駛過去。趙銀花繼續等。又一輛卡車來瞭,趙銀花招手,卡車司機加快油門飛馳而去。一輛拖拉機從遠遠的地方開過來,趙銀花站到路中央,高高舉起手喊:“師傅,借個光,有病人。”

拖拉機停下,司機問:“到哪兒?”趙銀花說:“大窯村。”“我不到那兒。”“師傅,你能拉一段就成。”趙銀花把周老順背起來朝車上放,司機也上前幫忙,把周老順放到拖拉機上。

司機說:“嫂子,這人病得不輕啊,應該上醫院。”趙銀花說:“累的。身子累,心也累。”拖拉機前行沒一會兒停下,司機說:“我到瞭。”

趙銀花下車,司機幫著把周老順弄下車。拖拉機開走瞭,趙銀花背著周老順朝前走著。一輛長途汽車來到面前停下,趙銀花背著周老順上瞭車。

折騰瞭半天,趙銀花背著周老順進瞭大窯村。村裡人看到這情景,都驚呆瞭。有人問:“周老板這是怎麼瞭?”趙銀花不回答,背著周老順走。

群眾議論。“這是怎麼瞭?”“估計是又敗瞭。”“這周老板命也是真苦。”“活該,早就知道有這一天。”

許二窯沖進牟傢院子喊:“書記,大好事。”牟百富說:“咋呼什麼?有事慢慢說。”許二窯說:“周老順又敗瞭,被婆姨背回來瞭。”牟百富一聽,愣住瞭。禾禾在屋裡也聽到瞭,她急忙沖出來,往院外跑去。

趙銀花在老窯喂周老順荷包蛋,周老順不吃。趙銀花說:“多少吃點吧,不吃東西怎麼行!”周老順面如死灰,一口都喂不進去。

禾禾急急跑進來:“媽,大這是怎麼瞭?”趙銀花說:“禾禾,快去把麥狗叫來。”禾禾說:“麥狗……麥狗他走瞭……”“去哪兒瞭?”“去哪兒我也不知道,他讓兩個大給逼走瞭。”

趙銀花沖周老順喊:“你聽見瞭嗎?你別裝啞巴,麥狗讓你給逼走瞭,這個傢可怎麼過啊……不聽勸,誰說都不聽,現在可怎麼辦啊……”禾禾安慰道:“媽,你別難過,我相信麥狗還會回來。”

趙銀花說:“禾禾,你是個好姑娘,我們對不起你啊!”禾禾說:“我沒事。燒點水給大洗洗吧。”禾禾找水,水不夠瞭。“媽,我去挑水。”禾禾說著挑起兩個塑料桶出門。

趙銀花又把碗拿起來喂周老順:“吃,你必須吃!”周老順終於吃瞭。趙銀花說:“多吃點兒。”“銀花,我累,我吃不下。”“你這麼折騰,能不累嗎?這回好瞭,終於能歇著瞭。”“銀花,我知道你也累。”“我挺好的,不累。”“你累,你跟著我操心,累。”

趙銀花說:“你知道就好。老順,等你身子骨好瞭,咱回溫州吧。”周老順一個勁地說:“累……累……”“別說瞭,我知道你累。”

趙銀花嘆瞭一口氣說:“你願意守著那個破井架,等什麼隗隊長,說三天回來,他回來瞭嗎?你再等下去,就你這體格,還能活著回來啊?”周老順說:“不活著回來能怎麼的?大不瞭就是個死。我就算死瞭,也得死在陜北,和油井一起死。”

趙銀花說:“好瞭,咱不說這些瞭,先把病養好瞭再說。”周老順說:“銀花,你罵我吧,打我吧,罵瞭我,打瞭我,我心裡才好受一點,你罵呀!打呀!”趙銀花說:“我沒力氣罵你,更沒力氣打你瞭。”

周老順哭瞭:“銀花,我周老順對不起你啊!”趙銀花說:“好瞭老順,別哭瞭,大男人哭,叫人心裡不好受。”

禾禾挑著水進來,把水舀進鍋裡。趙銀花下地點火。禾禾說:“媽,你歇歇吧,我來。”

夜晚,周老順看趙銀花睡著瞭,悄悄下地出窯。趙銀花醒來不見周老順,急忙出去找。她來到一號井工地那口棺材旁,借著月光,見棺材蓋偏在上面。她打開棺材蓋,裡面沒人,附近找瞭一遍,也沒人。

趙銀花坐上長途汽車,來到靖邊那口油井旁,看到周老順蹲在油井邊,兩手捧著臉一動不動。趙銀花來到瞭周老順身邊喊:“老順!”周老順抬起頭:“你怎麼來瞭?”趙銀花說:“老順,別折騰瞭,你還讓不讓我活啊?”

周老順站起來說:“銀花,你看這地方多好,一眼望不到邊。你看這天,藍瓦瓦的,像洗過的一樣。”趙銀花說:“地好、天好,我都看到瞭。”“銀花,這地底下肯定是一片又一片的石油,那油流得,就像河一樣,不是一般的河,像黃河,大黃河。”“你別說瞭,趕緊跟我走,咱回溫州。你做你的鞋,我賣我的扣子,再不弄這石油瞭。”

周老順說:“銀花,你知道,我當初學噴火木偶,學瞭幾年?整整學瞭三年才出徒,才敢上街耍。到陜北鉆井找石油,才幾年?也是學徒,搭進去點錢,也就是交瞭學費。幹什麼都得交學費,交瞭學費,出瞭徒,很快就賺回來瞭,不是一般的賺,是大賺。我現在要是走瞭,學費白交,還圖什麼?你千萬別擔心,下一把,肯定就出徒瞭。”趙銀花說:“做皮鞋,賣皮鞋,你早就出徒瞭。我還能做扣子賣扣子,咱還是幹出徒瞭的活吧,回溫州,你做你的鞋,我做我的扣子。”

周老順說:“我非要發石油的財,什麼財也沒有石油這個財大。”趙銀花說:“我看你是鐵瞭心瞭,你不回溫州我回。”

周老順說:“你要回去也行,回去你肯定還得回來。你想想,石油這東西是不好弄,可是,一錘子砸到正穴上瞭,那就大賺瞭。”趙銀花說:“好,你在這賺吧,我明天就走。”“銀花,真走啊?你就把我扔這耍光棍啊?不走吧。”“腿腳長在我自己身上,別人說瞭不算。”趙銀花說完,掉頭就往回走。

周老順喊:“銀花!銀花!”趙銀花流著淚,頭也不回地走瞭。周老順頹喪地蹲到地上。趙銀花立住腳回頭望,見周老順還蹲在那裡,遠遠望去,像一塊石頭。

趙銀花轉身走瞭,再也沒有回頭。

趙銀花坐在長途汽車上,眼前浮現出周老順蹲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揮之不去。她眼中含淚道:“師傅,我想下車。”司機說:“你早幹什麼瞭?到站瞭你不下,半道上又要下瞭?”“師傅,求求你瞭,我有急事。”司機隻好停車。趙銀花下車,轉身就朝後跑。

趙銀花回到靖邊井場,見周老順還坐在那裡呆呆地瞅著。她來到周老順面前喊:“老順!”周老順抬頭說:“銀花,隗隊長快回來瞭。”

趙銀花拉著周老順的胳膊說:“走!跟我回去!”周老順一甩胳膊說:“你瘋瞭?隗隊長馬上就回來,眼看要出油,要發大財,我怎麼能走?”

趙銀花說道:“你瘋瞭,我也瘋瞭。你打不出油來,再不跟我走,你就是要毀瞭這個傢,你在這個傢就眾叛親離瞭。”周老順說:“誰說的?阿雨就不會跟我反目。”“你怎麼知道阿雨不會跟你反目?”“阿雨這孩子像我,能吃苦,執著,有毅力。她在歐洲肯定能混好,能發大財,她將來感激我都感激不盡……”

周老順來到報社,找到廣告部,對一個小夥子說:“同志,我想發一個廣告,賣地,賣油區。”說著從衣兜掏出一張紙遞給小夥子。

小夥子讀著:“本人有兩處富油區土地,面積分別為三平方公裡和一平方公裡,因資金緊張,出賣一塊,有意者可任選其一。歡迎聯系。聯系人:周老順,電話……”小夥說:“周老順,這名怎麼這麼耳熟啊?你是那個溫州來的企業傢吧?我們報紙還發過你開工典禮消息。”周老順說:“那都是老皇歷。讓你見笑瞭。”

小夥子說:“周總,你這麼大的企業傢,肯定是上頭版的廣告位瞭。”周老順說:“我早不是個總瞭。版面嘛,當然是你說的頭版,看到的人越多越好。”“你想上幾天?”“至少得三天。”“三天頭版,廣告費三千。”“能少點嗎?”

小夥子說:“如果現在能交款,可以給你打六折,一千八,交款吧。”周老順把手機放到桌子上:“同志,請你看看這個手機。”“看手機幹什麼?”“你見多識廣,看我這手機值多少錢。”

小夥子拿起瞅瞅:“噢,還是進口貨,得五六千吧?”周老順說:“好眼力,當初買的時候,六千八,用瞭不到一年。”“有地賣,用這麼好的手機,真不愧是大老板啊!”“同志,你看這樣行不行,這手機你也看過瞭,八成新,怎麼也能值幾千元錢,我把這手機交給你們,就算廣告錢瞭。”

小夥子拿起手機按按瞅瞅笑瞭:“你這人真會算賬,這手機都沒顯示瞭,還頂廣告費?白給也都沒人要。”周老順說:“同志,不是沒有顯示,是沒電瞭。我充上電你看看。”他找到插座把手機插上說,“你看,馬上就有顯示瞭。同志,我手頭沒錢瞭,還想發個廣告,這手機真的值一千五。給我發瞭廣告,地賣瞭,我給你三千,這行瞭吧?”

小夥子很不高興:“你成心搗亂是不是?快走,不要耽誤我們辦公!”周老順說:“就走。對不起,讓我充一會兒電,手機沒電瞭。”“你也太能算計,傢裡不能充電啊?跑到報社充電!”“兄弟,實在對不起,外來的,沒有傢。充上電就走。”“充會兒趕緊走啊!”周老順連連作揖:“謝謝瞭,實在是太謝謝瞭。”

夜晚的縣城,稀稀疏疏的燈光,稀稀疏疏的行人。周老順拿著一疊紙和一瓶膠水,來到電線桿子前,將一張廣告紙貼上。樹上、站牌、住宅的大門、商場、橋樁上,都有瞭周老順的廣告。道邊的一個廁所裡,周老順也貼上一張廣告。周老順來到大道邊一棵樹前,在樹上貼廣告,在村子的房屋上貼廣告,在長途汽車站牌上貼廣告。

周老順疲憊地走回靖邊鉆井工地,他的手上還剩兩張廣告。他在井架上貼瞭一張,又在窩棚上貼瞭一張。望著窩棚上的廣告,他忍不住笑瞭,然後無力地躺在小窩棚的地鋪上。

趙銀花一個人回到溫州,她走上自傢新房的樓梯,腳步很是疲憊。她來到自傢門前掏出鑰匙開門,鑰匙卻插不進去,再試,還是插不進去。她再插,門開瞭,一個年輕的女子問:“你找誰?”趙銀花反問:“你是誰呀?”女子說:“我就是這傢的房主。你有什麼事?

趙銀花奇怪:“你是這傢的房主?我找錯瞭門啊?”她看看門上的號牌說,“406沒錯啊,這不是周老順的傢嗎?”女子說:“噢,過去是周老順的傢,他賣給我們瞭。”門“砰”的一聲關上。趙銀花癱在門前,淚水奔湧而出。良久,她像病人一樣地下樓梯,走出樓門,她回頭望瞭一眼自己房子的窗,淚水又一次流出來。

傢沒瞭,趙銀花無處可去,隻能回到黃土高坡,回到靖邊工地小窩棚裡。周老順躺在那兒,他見趙銀花走進來,立即從地鋪上蹦起喊:“銀花!”趙銀花說:“行啊,挺會享福的,又做好夢啦?”

周老順笑著說:“真叫你說著瞭,你進來的時候,我正夢見一個小媳婦來瞭,看著腰條挺好的,就是看不清楚臉蛋。我就使勁兒搓眼睛,搓過瞭,睜開一看,不見瞭夢裡的小媳婦,倒見到我媳婦來瞭,這下好瞭,臉蛋看得真真切切的。”趙銀花問:“還夢到什麼瞭?”

周老順說:“還夢到我媳婦急渴渴地回來瞭,睜開眼一看,果然。我媳婦是誰?是我同一個戰壕的戰友,當然一定會回來的,當然是要和我並肩戰鬥瞭。”趙銀花把旅行袋打開,裡面是溫州的小吃。她就把小吃擺在地鋪邊的地上。

周老順上前抓瞭一塊塞進嘴巴裡:“媳婦,要是再有一瓶酒就好瞭。”趙銀花從旅行袋裡取出一瓶酒。周老順說:“你真是我周老順的媳婦,我想到的,你都想到瞭。”說著拿起酒瓶就用牙去開瓶蓋,被趙銀花奪瞭過來:“碗!”

周老順說:“不用碗,嘴巴對瓶口,兩口成一口,吹!”趙銀花說:“光你自己喝啊?”“馬尿這東西,你是從來不沾的,怎麼,你也想嘗一口?”“興你喝,就不興我喝瞭?”“太好瞭,我媳婦和我是越來越步調一致。”周老順從身旁拿過兩個碗放到地上。

趙銀花說:“看看你這碗臟的,是人用的嗎!”周老順用袖口在碗裡象征性擦瞭幾下放到地上:“這回幹凈瞭吧?看看,能照見人影瞭。”

趙銀花取過兩個碗,瞅瞅,見旁邊盆裡有水,就去洗。周老順說:“窮講究,沒聽說嗎?不幹不凈,喝瞭沒病。”趙銀花把碗洗過倒上酒:“老順,喝瞭酒,咱們回溫州吧。”周老順搖搖頭。

趙銀花問:“你不想回溫州,不想去住咱的新房瞭?”周老順說:“這麼說,你一定去咱的新房子瞭?”“去瞭,可沒進去門。”“房子,讓我賣瞭。”

趙銀花說:“老順,你要是還賴在這裡,我就要和你離婚。”周老順說:“銀花,賣瞭房子,我真的對不起你。”“離婚和房子沒有關系。那房子原先就不是咱的,咱到溫州的時候,沒有房子。”“那房子是你買的,我知道那房子在你心中的分量,可我沒辦法,我又不能和你說,就一咬牙賣瞭。”

趙銀花說:“你賣房子,我不恨你。我知道你能賣。”周老順說:“銀花,等我翻瞭身,一定給你買一個比那個更大更好的房子。”

趙銀花說:“咱不說房子,就說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溫州。你能回溫州呢,吃過瞭飯咱就走;不回溫州呢,我也不會強迫你,吃過瞭飯,我自己走。反正,在陜北,這是我和你吃的最後一頓飯。”周老順沉默不語。

趙銀花說:“事到如今,我就把我的心裡話全說出來吧,要不然憋得我喘不過氣來。老順,我這不是在說你,你說你闖蕩這些年,都幹成什麼瞭?整天突發奇想,整天尋找發財商機,可幹什麼也沒幹成,幹什麼什麼賠錢,連我掙的那些錢,我的廠子,咱們傢的新房,都叫你賠瞭個精光。你不光禍害我,你還不放過孩子。麥狗想出國,你偏偏不讓他出,拿麥狗當噴火木偶耍,讓他撿破爛,讓他到學校門口賣鞋,還逼他當小鬼,讓他丟盡瞭人。他好不容易離開你,自己開瞭一傢眼鏡店,你去要錢不要緊,還幫倒忙,一把火給他的店燒個精光,又拖著他跑到這兒采石油,把他剩下的那點兒錢也賠瞭個精光!走又不放他走,害得他走投無路,在異鄉娶妻生根。本也過上踏實日子,可最後還是又被你逼走瞭,到現在都下落不明。阿雨原本不想出國,偏偏讓你逼出國,讓她心裡直到現在不痛快。周老順,你真是傷天害理害子孫。你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折騰完?你自己說你這個老傢夥是不是個禍害!”

趙銀花正罵著,一股寒風夾著雪呼呼卷進門簾,鉆進窯洞中。她觸景生情落瞭淚:“咱們一傢三口打拼瞭這麼多年,竟然落得自我發配到三邊,蜷縮在破窯洞中,連個擋風遮雨的門都沒有,你說咱們過得慘不慘?!我現在一聽你說商機、發財就哆嗦。老順,咱們回溫州吧,領著麥狗和禾禾一塊回去,過平平靜靜的溫暖日子,再不折騰瞭。我們都累瞭,再這樣硬撐下去,一傢人早晚會埋在這他鄉異地的黃土裡。”周老順憋瞭半天:“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靖邊工地上,工人在拆井架。周老順和趙銀花默默地看著,然後轉身走瞭。有人坐在山岡上唱起瞭信天遊:

“山丹丹那個花兒開哎,老母親眼巴巴啊,

喊一聲,沒回頭,腳底下路愁愁……”

蒼涼的信天遊在山谷中回蕩。周老順一邊走一邊回頭,隻見井架越來越矮。周老順站住瞭,他突然轉過身朝來路走去。趙銀花悲憤地看著周老順遠去的背影,一個人繼續向前走。

周老順又回到靖邊工地井邊,看著井架被裝上車,工人們跟車走瞭。車輛駛過,滾起滿天塵土。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