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阿雨和亞歷山大談租金價格,她開口出兩千萬美金。亞歷山大說:“租十年,兩千萬美金,平均每年隻有兩百萬美金,這相對於三十萬平方米的倉庫來說,價格太低瞭。”阿雨說:“亞歷山大先生,這個倉庫基本閑置很長時間,隻有不到五六千平方米租出去,這點兒錢,全都用在維修費、看護費、交納土地稅還不夠。這三項費用加在一起,是一筆很大的開支。我付給您的租金確實不高,但它畢竟讓您掙錢而不是賠錢。您再想想?”

亞歷山大說:“您這個溫州女人,簡直比猶太人還會說。這樣吧,您隻要再加一千萬美金,我們就成交。”阿雨說:“我隻能加一百萬美金。”“五百萬美金,不能再低瞭。”“一百萬美金,多一美金我也加不起瞭。亞歷山大先生,您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是個不錯的地方,可對別人來說太大瞭。您一次性得到這筆錢,就不用每天為招租而害愁,也就把這個壓力轉給瞭我,您從此就可以輕輕松松地生活,可以去地中海享受陽光,到世界各地享受豐富多彩的人生。這筆賬,您再算一算吧。”亞歷山大似有所動,沉默著。

阿雨問:“亞歷山大先生,知道倉庫為什麼一直沒能充分利用起來嗎?”亞歷山大說:“也許是我管理不善,招租不力吧。”阿雨笑著搖頭:“不對。是因為緣分。”亞歷山大不解:“緣分?請您為我解釋一下好嗎?”

阿雨說:“這個詞來自中國,簡而言之,它說的是兩個人之間牢固而不可捉摸的美好關系。世界上蕓蕓眾生,卻隻有這兩個人才能夠走到一起,您說不清為什麼,但是您能看到這種關系的牢固和持久性。就像我們正在談的這個倉庫,對別人來說不合適的話,一百美金也不會付給您。我喜歡它我需要它,兩千一百萬美金我也心甘情願。這就是緣分。”雷蒙一直在一邊靜靜地聽著,看著阿雨。

亞歷山大猶豫瞭一下說道:“好吧,看在緣分的份兒上,兩千一百萬就兩千一百萬,我們成交!您需要付給我一百萬美金的訂金。”阿雨搖頭:“我不喜歡這個方式。合同生效起一周內,我會將兩千一百萬美金打入您的賬戶。如果不行,罰我一百萬美金。”雷蒙點頭:“可以在合同裡註明這一點。”亞歷山大沉思著。

阿雨說:“這樣做,我的心裡會舒服一些。我不希望有人在我嘴上套一個繩索。我自己給自己加上繩索,就另當別論瞭。”亞歷山大笑瞭:“好吧,如果一周內全款不到賬,您欠我一百萬美金。我們的緣分也就結束瞭,不管它有多美!”

阿雨點頭:“我們會有緣分的。”亞歷山大說:“我現在就擬定合同,明天來簽合同,好嗎?”阿雨說:“沒問題。”

這時候有人敲門,阿雨和雷蒙起身:“您還有客人,我們告辭。”

亞歷山大一邊答應著敲門者,一邊送阿雨出門。門開瞭,塞薩爾和路易站在門口。阿雨愣瞭一下說:“塞薩爾先生,路易先生,你們好。”

塞薩爾和路易禮貌地朝阿雨點頭,側身讓阿雨和雷蒙出門。門在阿雨和塞薩爾之間關上,兩個人的眼睛迅速對視一下。

阿雨和胡文躍正在熱烈地討論著。阿雨的表情很激動,胡文躍很欣賞地聽著,不住地搖頭。

胡文躍說:“阿雨,你的想法非常好,我會全力支持你。不過現在塞薩爾很可能已經知道瞭,如果他在中間插一杠子,可能會給事情帶來一些變數,你要當心。”阿雨說:“確實不能讓他知道我真正的意圖,否則,我很難達到目的。”

夜裡,阿雨坐在自己住處的沙發裡,眼前鋪開一張達沃拉倉庫的結構草圖。她用筆在圖紙上勾畫著,掂量著。電話響瞭。阿雨接起來:“您好,亞歷山大先生!什麼?您現在哪裡?好的,我馬上過去。”

阿雨的眉間現出一絲陰霾,收拾好圖紙,關上燈出門,到一傢咖啡館和亞歷山大見面。二人在咖啡館坐下。

亞歷山大說:“既然塞薩爾先生和路易先生也要參與進來,我就暫緩擬定我們的那份合同,想先跟您商量一下。畢竟,這在某種程度上能夠緩解您的資金壓力。”阿雨平靜地問:“塞薩爾先生想以什麼樣的方式參與?”亞歷山大說:“首先,他也想大面積租用這個倉庫,隻是一時難以支付那麼多的資金,所以他提出一個設想,能不能以三個人合租的方式,租下這三十萬平方米的倉庫?”

阿雨沉思著,沒有說話。亞歷山大說:“我並不反對這樣做。事實上,這樣做,對於你們每個人來說,風險都降低瞭,對於我來說,事情成功的把握會更大一些。所以我不得不說,塞薩爾先生的這個提議很有建設性。”

阿雨問:“他們打算出多少?”亞歷山大說:“明天在我辦公室見面的時候,我們就清楚瞭。”

阿雨知道,塞薩爾摸不清楚她的底牌,又在耍陰謀。這個老奸巨猾的猶太人,是不會讓她生存立足的,因為她就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塞薩爾頭頂讓他膽戰心寒。她要以靜制動,伺機出擊。

翌日,阿雨、塞薩爾和路易齊聚亞歷山大的辦公室。一張倉庫的草圖擺在他們面前的桌面上。

塞薩爾慢慢說道:“我和路易先生目前的倉庫在這裡,我們不想再動瞭,如果跟阿雨•周女士合租整個倉庫的話,我希望我們能保留這個位置。”亞歷山大看著阿雨,阿雨點頭:“沒有問題。”

亞歷山大問:“那麼,塞薩爾先生,您想跟阿雨•周女士合租,您打算占多少比例?”塞薩爾用筆在草圖上,畫瞭一個圈說:“我想把我們原先租用的倉庫擴大四倍。”此言一出,亞歷山大不高興瞭,阿雨也沒有馬上作答。

亞歷山大生氣地說:“塞薩爾先生,您這並不是合租。”塞薩爾說:“剛才您問我要占多少比例,我現在告訴您,我占三十分之一,這不是合租是什麼呢?”

亞歷山大說:“按照我跟阿雨•周女士談妥的低價格,您用跟過去一樣的資金租用瞭比過去大四倍也不止的面積。恕我直言,塞薩爾先生,您這是變相降低租金,絕不是什麼合租。”塞薩爾看著阿雨問:“阿雨•周女士,您怎麼看?”

阿雨說:“合租我歡迎,但我的條件是,您的投入比例應該控制在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這個區域,不能少,也不能再多。而且您的位置也要由我說瞭算。”

塞薩爾說:“為什麼要聽您的?”阿雨說:“因為我的比例要比您大得多。”塞薩爾一時語塞,他看著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聳聳肩膀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我無權幹涉。”阿雨說:“如果您不同意我的提議,那麼我就不能接受您跟我合租整個倉庫,因為您會破壞我的統一規劃。你們現在占據瞭倉庫最好的位置,到期之後,我必須請你們離場。”

塞薩爾火瞭:“我看您的目的根本就是想把我趕出去!”

阿雨說:“您誤會瞭。”

塞薩爾說:“您知道我的倉庫到瞭租期,所以就想給我找別扭,擺出一副要租用整個倉庫的架勢。其實呢,您根本不可能有這個能力。”阿雨說:“我有沒有這個能力跟您無關,這是我跟亞歷山大先生之間的事情。”

塞薩爾挑唆說:“亞歷山大先生,不要上她的當!她把我轟走瞭,馬上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目的本來就是報復我的,根本不會考慮您的利益。到時候,誰還來租用您的倉庫?”亞歷山大有些擔心地看著阿雨。

阿雨說:“亞歷山大先生,塞薩爾先生說我不考慮您的利益,這不是事實。我再次提醒您,不要忘瞭您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擔心這一天的開支又在增加,一個偌大的倉庫,隻靠那一點點的租金,根本無法維持,您還要自己掏腰包。如果能把這個包袱和噩夢交給一個願意承擔的人,這是否更加符合您的利益?”塞薩爾在一旁越聽越生氣:“不要相信她的鬼話!”

阿雨說:“一面是已經到手的這點少得可憐的租金,一面是兩千一百萬美金的財富,亞歷山大先生,請您自己選擇。”塞薩爾突然站起來說:“算瞭,我決定,跟路易先生合租這個倉庫!”

亞歷山大喜上眉梢:“您是說,您和阿雨•周女士要分別申請租用我的倉庫?”“是的,誰出的條件好,您就把倉庫給誰。”塞薩爾說完,冷冷地看著阿雨。阿雨冷笑著起身:“既然這樣,我需要回避,你們談吧。”

屋裡人都愣住瞭,看著阿雨走出房門。阿雨快步上瞭汽車,她坐在駕駛座上,眉頭緊鎖地看著倉庫大門方向。

不一會兒,手機響瞭。阿雨接聽:“您好,亞歷山大先生。”亞歷山大在電話中說:“阿雨•周女士,塞薩爾先生最終還是決定跟您競爭,他和路易先生合租這三十萬平方米的倉庫,並且出瞭比您高一百萬美金的價格。”

阿雨沉吟道:“亞歷山大先生,我已經跟您說過,兩千一百萬美金,多一個美金都會超出我的預算。”亞歷山大說:“真對不起,現在的情況有些變化……”阿雨說:“那……好吧,我再加一百萬。”

亞歷山大在電話中喊:“塞薩爾先生,阿雨•周女士加瞭一百萬……好,塞薩爾先生又加瞭一百萬美金!阿雨•周女士……”阿雨像是賭氣一樣喊:“我再加一百萬!”

亞歷山大興奮地搓手喊叫:“阿雨•周女士又加瞭一百萬,現在是……兩千四百萬美金!塞薩爾先生?”塞薩爾看著亞歷山大的表情,又看看一邊的路易,遲疑瞭一下說:“我再加二百萬美金。”

亞歷山大說:“聽見瞭嗎?阿雨周•女士,塞薩爾先生把價格加到瞭兩千六百萬美金!”阿雨對著電話說:“我出到三千萬美金。”

亞歷山大喊起來:“三千萬美金,塞薩爾先生,三千萬!”塞薩爾咬牙看著亞歷山大手裡的電話。亞歷山大追問:“怎麼樣,塞薩爾先生?”

塞薩爾說:“阿雨•周一定是瘋瞭。”亞歷山大說:“合同就在我手裡,誰先簽合同,倉庫就歸誰。”塞薩爾說:“那我再加……五萬美金。”亞歷山大有些疑惑問:“五萬美金?”塞薩爾點頭說:“五萬美金。”

亞歷山大對著電話問:“阿雨•周女士,怎麼樣?”阿雨果斷地說:“既然這樣,那就請塞薩爾先生來做這件事情吧。謝謝您,亞歷山大先生,再見。”她深吸一口氣,踩瞭油門,汽車離去。

塞薩爾看著亞歷山大放下電話問道:“她怎麼說?”亞歷山大說:“她放棄瞭,塞薩爾先生。”屋子裡安靜下來。

亞歷山大從桌上拿起一份合同說:“現在我們來簽合同好嗎?我已經擬定好瞭,請您先過目。”塞薩爾機械地接過合同,一目十行心不在焉地看著,不時看著窗外。亞歷山大遞過一支筆說:“在普拉托,也隻有您和路易先生有這個能力,看來,阿雨•周女士確實如她自己所說,高一個美金都出不起瞭。”

路易擔心地看著塞薩爾:“塞薩爾先生,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塞薩爾放下筆:“是的,我的確需要考慮一下。”

亞歷山大先是一愣,然後生氣地說:“現在我才明白,您是來攪局的!”塞薩爾說:“亞歷山大先生,請不要生氣,三千萬美金不是小數,我需要時間考慮。”亞歷山大說:“那您剛才出這個價格的時候,為什麼不考慮考慮?您趕走瞭我的客戶,可您卻要溜掉瞭!”

塞薩爾和路易出來走到車前站住,塞薩爾說:“事情很明顯,這個阿雨•周的手指剛剛放在扳機上,子彈馬上就要出膛!她制造瞭一個租用倉庫的假象,其實是想引誘我掏三千萬美金,租一個毫無用處的倉庫!太險瞭,差點兒上瞭她的當……”路易垂頭喪氣:“這下子好瞭,我們要重新找一個倉庫。可是,塞薩爾先生,我們到哪裡才能找這麼便宜的倉庫呢?”

塞薩爾說:“最多再多掏些錢,找個貴一點的而已,再貴能貴到兩千兩百萬美金嗎?你應該慶幸才對,沒有我的突然醒覺,我們一輩子的錢,就讓阿雨•周給騙走瞭。搞不好,這個圈套還是亞歷山大跟阿雨一起做出來,阿雨•周一定會從中分成!她,太小瞧老塞薩爾瞭,以為這樣一個小圈套,就能讓我鉆進去嗎?”

路易目瞪口呆地看著塞薩爾,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塞薩爾上瞭車:“走吧老兄,我看我們可以慶祝一下瞭。”

趙銀花來到當初進城時住的那個小院。趙冠球傢的屋頂上正冒著炊煙。趙銀花喊:“阿香,阿香。”阿琴推開門問:“找誰?”

趙銀花說:“找李阿香。你是她什麼人?”阿琴說:“我是租房的,叫阿琴。阿香姐早不在這住,買樓瞭。阿香姐和姐夫一起開鞋廠,大發瞭。聽說,買的那樓可大,客廳裡能跳舞。”

趙銀花說:“生意做得這麼好,真替他們高興。”阿琴問:“姐,你是誰?”“我是阿香的鄰居,趙銀花。”“你就是趙姐啊,聽阿香說你可能幹瞭,到陜北去鉆石油,早就買瞭大房子。”

趙銀花說:“我的大房子就在這兒,咱是鄰居。”阿香笑著:“你真能開玩笑,就憑你,還住這兒?”“你不願當我的鄰居,我可願當你的鄰居。有時間過去串門。”趙銀花說著,走到以前的小屋跟前掏鑰匙開鎖,小屋的門鎖銹死瞭,趙銀花開瞭好一會兒也沒打開。阿琴找出一把鉗子給趙銀花,趙銀花把鎖頭扭斷開瞭門。

趙銀花進瞭屋子,發現那個綴滿紐扣的佈還掛在墻上,她望瞭好久,淚水流瞭出來。她開始打掃屋子,打掃過後把從陜北帶回的窗花貼到門上,立時小屋有瞭一點的喜氣。她對著墻上的鏡子打量自己,隻瞅瞭幾眼,就把鏡子翻瞭過來。

趙銀花安排好她的小屋,開始在街頭轉著,服裝店、皮鞋店、電器商店一一留下她的身影。她來到小商品市場,拿起一顆紐扣看著。

賣紐扣的女孩說:“阿姨,你看好瞭哪一種?我們這裡的紐扣是全中國,不,是全世界品種最齊全的,價格合理。”趙銀花說:“我隨便看看。”女孩不滿地白瞭趙銀花一眼說:“不買看什麼看!”

老婆走瞭,兒子跑瞭,周老順可謂是妻離子散。天空飄起雪花。衣衫破爛的周老順立在一棵大樹前,瞅著樹身上他貼的廣告。周老順撕那廣告,廣告貼得很結實,他撕下一條拋向空中,接著又撕,越撕越快,他把握在手上的紙條拋向空中,紙條和雪花一起飄飛。

飄飄大雪中,周老順孤獨地走著。他立在一座土崖邊,深深的崖底,有一線小小的結冰的河,他孤寂地打量著那條小河。雪花落在他身上,沒一會兒,遠遠望去,他成瞭個雪人。

周老順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念著:“麥狗,阿雨,你們聽著,你老爹走瞭,有幾句話,得說給你們聽聽。一、你們要是孝子,就聽你老爹的話,你老爹在哪裡閉的眼,就把你老爹埋在那裡;二、你們要是孝子,就要繼續鉆石油,咱傢的兩塊地,都是富油區;三、你們要是孝子,要對你媽好……”

周老順念完,把血書揣進懷中,孤獨地立在風雪裡。就在這時,一個躬著腰身的人影,悄無聲息地朝周老順移動著。那個身影一點點接近瞭,周老順沒有察覺。那身影來到周老順身後,突然一把抱住他,用力將他摔倒。周老順掙紮著要起來,對方死死按住不讓他起來。兩人互相撕扭著在崖上滾來滾去,好幾次兩個人都滾到崖邊上。

撕扭好一會兒,兩人都氣喘籲籲地躺在雪地上,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這時候,周老順驚訝地看到,那個人就是他給過賞錢的陜北說書人。他驚叫一聲:“老哥!”說書人疑問:“你是……”“我是周老順!”

周老順說:“我是周老順啊!你忘瞭,上次在縣裡,我聽過你的書;我開鉆的時候,你也去捧場瞭。”說書人瞪大眼睛:“你真是周老板?”

周老順拍拍胸脯:“你看看,我這模樣,還能有假冒的嗎?”說書人點頭:“認出來瞭,可是,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我哪一出也不唱,唱要飯的。”

兩個人立起身來。說書人上上下下打量著周老順:“要飯?你還能要飯?”周老順說:“要飯,一點不假。”

說書人道:“沒想到,當大老板的還能到要飯的這一步。這種事,編書也編不出來。”周老順說:“老哥,不用編。你以後說書唱書,就講我的故事。有個周老順,從溫州來到陜北找油,鉆井,把自己的幾百萬傢產弄丟瞭,還把自己弄成要飯的。這事,熱鬧吧?”

說書人道:“要飯不打緊。幹我這行也就是要飯的。可是,要飯不要飯,你可不能想不開!剛才,看你一個人孤零零立在崖頂,心下那個怕,以為你是不想活瞭,要跳崖呢!”周老順說:“你一上來,就把我摔倒在地上,我還以為遇到一個劫道的要搶我,原來是你怕我跳崖啊!”

說書人道:“別說這大雪天,就是平常時日,人也不敢站到那崖邊上,那麼高的崖,說不定一陣風吹來,就把人刮到崖底瞭。你呢,就那麼呆子一樣站在崖上,不是想跳,還能是什麼!”周老順說:“我真想跳。”

說書人道:“這麼說,我要是不上來摔倒你,你真就跳瞭啊?”“老哥,我給你看樣東西。”周老順從懷裡掏出血書遞給說書人。

說書人看瞭道:“兄弟,你不該這麼對自己。”“是啊!站在那崖上,我想到要跳下去,可是,看下面的那條河,多小的一條河,蓋著雪,壓著冰,以為僵瞭,死瞭。春來瞭,冰沒有瞭,雪沒有瞭,還是一條河。我就想,我連活都不怕,還怕什麼!我不死瞭,我要活著,要看看我周老順能活到個什麼樣,大不瞭,要飯到傢瞭唄。”周老順哈哈大笑,說書人也笑瞭。

周老順說:“你以為我跳崖,我倒以為你是個劫道的。我尋思,你這劫道的眼神也太差瞭,劫道得選個值得劫的,身上有銀子的,怎麼劫瞭我這個要飯的!”

說書人道:“兄弟,這就對瞭。人生在世,誰也不知道前面是什麼,爹媽生養瞭一回,富也好,窮也好,苦也好,樂也好,都得往前走。”

周老順說:“對,我就是要往前走,看看前面到底是什麼!”說書人道:“不瞞你兄弟說,這些年,我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一死瞭之,可是我一想,要是真的死瞭,我的三弦怎麼辦?三弦不能死,也不會死,我和這三弦,一個在陽世,一個在陰間,想見個面,都見不到瞭,那多難受!所以呢,我就不死瞭。我這輩子,隻要有這把三弦在,我就要活著,我就為這三弦活著,也值瞭。”

周老順說:“老哥,你這話叫我心裡透亮啊!”說書人道:“兄弟,這冰天雪地的,跟我走,我這兒有個好地方,不怕風不怕雨,更不怕雪。”

周老順說:“好啊,我快凍僵瞭,有那麼好的地方,走!”說書人在前,周老順在後,兩人冒著風雪朝前走。路有些滑,周老順跌倒瞭,說書人扶起他,兩個人互相摟著肩膀朝前走。遠遠的山坡籠罩在紛飛的雪花裡,朦朦朧朧。

說書人道:“看見那山瞭吧?”周老順說:“看到瞭。”“山上有個窯洞,看到瞭吧?”“窯洞?沒看到。在哪兒?”“山腳下。你好好看看。”“啊,看到瞭。”

說書人道:“那就是我的窩。”周老順說:“這荒山野地的,還能找到個窩,老天長眼啊!”

兩人來到一孔殘破的窯洞門口。說書人瞅瞅笑瞭:“兄弟你看,有兩個比咱哥倆來得還早。”原來破窯洞裡有兩隻羊。周老順說:“這哥倆也會找地方。”

說書人伸手:“兄弟,請。”周老順說:“不,你先請。”“不,你先請。”“你的窩,你又是哥,當然是你先請瞭。”

說書人道:“你這就不對瞭。我是土生土長的陜北人,你是溫州來的客人,當然應該你先請瞭。”兩個人推讓著還是周老順先進去。羊看到進來瞭人,“咩咩”叫起來。說書人拍拍羊頭:“好好待著,等著聽我說書。”

周老順說:“老哥,這地方不錯呀,比外邊暖和多瞭。”說書人道:“幾十年來,下雨瞭,下雪瞭,刮大風瞭,這地方我沒少落腳,要是時間長瞭沒來,還真是有點想呢。”

周老順說:“緣分呀!你要是不把我摔倒在地,我哪能找到這麼好的地方。”

說書人撥動三弦。周老順說:“老哥,唱一個吧。上兩回聽你唱,沒聽夠。”說書人道:“兄弟,你願聽我的窮吆喝,我高興。以前,光知道陜北這地方的人願聽我唱,沒想到你南方客也願聽。”

周老順說:“你這吆喝,吆喝得好,一句一句的,都吆喝到心尖尖裡瞭。”說書人道:“那我就獻醜瞭。為瞭你兄弟,為瞭先來的兩個羊兄弟,剛才進這窯裡,我就和這兩個羊兄弟說瞭,等會兒,聽我說聽我唱,我要是不說瞭不唱瞭,他們這哥倆準以為我在騙他們呢,說不定一抬頭就把我頂出窯。兄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周老順說:“是這個理。”

說書人道:“這哥倆早就等著我這句話瞭,看看那眼睛,笑瞭呢。”周老順說:“讓我和這哥倆一起笑著聽,好好聽。”說書人道:“我今兒個唱個喜慶的。”

說書人彈起三弦唱陜北民歌《拉手手親口口》:

你要拉我的手,我要親你的口。

拉手手呀麼親口口,咱二人圪裡走。

你要親我的口,我不丟你的手。

相親呀相愛呀,真魂搭裡走。

拉住你的巧手手,親瞭你的小口口。

拉手手親口口,一搭裡朝前走。

一段喜慶的辭兒,唱得兩個人淚流滿面。

雪停瞭。周老順在雪地上行走。有風吹來,揚起滿天的雪塵,他低著頭艱難地前行。周老順蹲在一個古廟前啃一塊幹糧。

趙銀花背著一個裝得很滿的大麻袋,費力地在溫州街道上走著。麻袋縫線處突然迸破,紐扣撒瞭一地。

趙銀花趕緊撿四散的紐扣,她撿著無意中一抬頭,見不遠處叢廠長也蹲在地上幫她撿。她和叢廠長對瞭個眼神。叢廠長沖她笑瞭笑,她眼圈一紅。

叢廠長請趙銀花到飯店吃飯。兩人一時無語。吃著吃著,叢廠長抬頭問:“銀花,紐扣賣得怎麼樣?”趙銀花說:“勉強湊合,也就掙個吃飯錢。”場面有些尷尬,兩個人繼續低頭吃東西。

叢廠長說:“我剛在溫州辦瞭個廠。”趙銀花說:“好事啊。”“你來當廠長吧。”

趙銀花一愣,隨即搖搖頭。

叢廠長笑著:“我知道你不會同意。”趙銀花說:“知道瞭還說。”“銀花,咱倆認識有些年頭瞭,我心裡一直有個疙瘩,你得幫我解開。”“我都這個樣子瞭,還能幫你幹什麼?”

叢廠長說:“當年你收購瞭我那個廠,為什麼要把我留下?”趙銀花說:“都過去的事瞭,說它幹什麼。”“你不說,我那個疙瘩永遠解不開。”“我是覺得你有能力,你幫我,我會幹得更好。”

叢廠長說:“這就是瞭。我讓你當這個廠長,不是因為你現在落魄瞭,我想幫你,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當這個廠長的人選。說起紐扣行業,你趙銀花可是溫州頭一號人物,沒人比你更懂行瞭。”趙銀花說:“我都好多年不幹,跟不上瞭。”

叢廠長說:“我不信。隻要你願意幹,要不瞭幾天你就能跟上。我兩邊跑有點顧不過來,你如果願意幫我打理溫州這個廠,我就放心瞭,也算解開瞭我這麼多年的疙瘩。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別拒絕我的一番好意。”

趙銀花很感動:“叢廠長,你讓我想想吧。”叢廠長說:“好,你哪天想明白瞭,哪天就上班。”趙銀花心裡一熱,趕忙點瞭點頭。

又是一年春節來到。

大窯村傢傢戶戶貼對聯。孩子們放鞭炮,一派熱鬧景象。

禾禾抱著她的孩子從窯裡走出來。牟百富問:“禾禾,你要去幹嗎?”禾禾說:“大,媽,這不是要過年瞭嘛,我想帶著孩子去靖邊看看麥狗他大。”

牟百富說:“不行。”禾禾很堅定:“我都想好瞭,你們別攔著我,攔著我也會去。”牟妻說:“禾禾,這大冷的天,你也不怕凍著孩子。”

牟百富說:“他們一傢害你害得還不夠慘啊?到這時你還想著他們。”禾禾說:“別的我都忘瞭,我隻記得麥狗是我丈夫,是孩子的大。這孩子生下來,他們一傢都沒見過呢,我必須得去。”牟百富說:“不行!你就老老實實在傢待著吧。”

禾禾沒搭腔,抱著孩子往外走去。牟百富追上去:“連你都不聽我的瞭是吧?”

禾禾說:“大,要不是你當年逼著麥狗走,我至於成現在這樣子嗎?至於孩子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大長什麼樣嗎?一年多瞭,我連麥狗在哪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嗎?大,別逼我瞭,再逼我也在這個傢待不下去瞭。”

禾禾的指責讓牟百富很難過。牟妻說:“他大,就讓禾禾去吧。”禾禾又往外走。牟百富喊:“站住!”

禾禾站住,怨恨地看著牟百富。牟百富說:“等會兒,我去給你找輛車……”

陜北的春節和溫州的春節,大同小異。年節的核心是,親人歡聚一堂,享受天倫之樂。然而對於周老順一傢而言,這個年節過得異常苦澀,傢破裂成四瓣,怎麼都聚不攏。溫州的老屋裡,趙銀花在桌子上擺著兩個菜,面前放著六個空碗六雙筷子,立著一瓶紅酒。她開瓶坐下,拿起筷子又放下。

外面的鞭炮聲震天動地,趙銀花用兩團紙把耳朵堵上,然後,她將紅酒倒進杯裡,仰頭一飲而盡。接著,她握起那瓶紅酒,嘴對著瓶口像喝水一樣喝著。她把酒瓶放下,卻放到瞭菜盤子上,酒瓶子倒瞭。她趴到桌子上,一動不動。紅酒從瓶中慢慢流著,從桌沿流到地上。

此時陜北靖邊的小窩棚裡,周老順呆坐著。他拿過一個酒瓶子,看看裡面隻有少半瓶酒。他舀來一瓢水朝酒瓶子裡倒,瓶子很快滿瞭,他趕緊把酒瓶子抬高,仰頭接從酒瓶裡流下的水,高聲說:“好酒!”

一塊平板石頭上擺瞭幾個小菜,周老順把六個空碗擺到一起,把六個碗裡都倒上他兌水的酒。他拿自己的碗碰瞭一個碗自語:“銀花,周老順祝你生活美滿,生意興隆。來,咱幹一杯。”說著一飲而盡。

周老順給自己倒滿酒後,又連碰瞭兩個碗自語:“麥狗、禾禾,你老爸祝你們全傢幸福,來,幹杯……”

周老順給自己倒滿酒後,又碰瞭一個碗自語:“阿雨,爸祝你……”他說不下去,停瞭好一會兒,才自語:“阿雨,爸想你啊……”

周老順手裡的碗落到地上,無聲地哭瞭。遠處傳來隱隱的鞭炮聲。周老順到井邊瘋狂地跳著。一輛車來到跟前,周老順停住。禾禾抱著孩子下車,喊:“大!”周老順頓時驚呆瞭。禾禾看著周老順,不由得淚如雨下。

周老順帶著禾禾和孩子進窩棚。剛一坐下,周老順就問:“禾禾,這孩子……”

禾禾說:“這是我和麥狗的兒子。”周老順一聽,淚就下來瞭:“這麼說,我當爺爺瞭?”禾禾點點頭:“對,你當爺爺瞭。”

周老順看著孩子:“禾禾,我能抱抱他嗎?”禾禾把孩子交給周老順。周老順看著孩子流淚道:“這孩子真像麥狗。”禾禾說:“我也覺得像他。”

周老順問:“有名字瞭嗎?叫什麼?”禾禾說:“沒起呢,想等麥狗回來再起。”

周老順小心地問:“還是沒有麥狗的消息嗎?”禾禾搖搖頭。

周老順看著孩子,淚如雨下:“禾禾,大對不起你們啊……”禾禾忙勸:“大,你別哭,我們不怨你,你也是好心。”

周老順說:“當時麥狗娶你我還不同意,我真混,真不是個東西!你這麼好一個孩子,麥狗娶瞭你是他的福分。都怪我,硬把麥狗逼走瞭,讓你一個人過這麼苦的日子。大對不起麥狗,對不起你,更對不起這孩子……”

禾禾說:“大,你別說瞭,我真沒怪你。嫁給麥狗我挺高興的,麥狗心裡肯定記掛著我呢,他早晚會回來的,我等他回來。”周老順說:“他再回來,我一定讓他踏踏實實和你過日子。”禾禾點頭:“嗯,我們過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周老順送禾禾和孩子出門。禾禾說:“大,要不你和我回大窯村吧,我帶著孩子和你過。”周老順搖搖頭:“看到這孩子,所有的心事都沒瞭!我周老順當爺爺瞭,還有什麼好怕的!禾禾,你放心,就為瞭這孩子,我還能再起來。”禾禾說:“大,我信你,你一定能起來。”

周老順說:“走吧,天太冷瞭,別凍著孩子。”“大,你保重。”禾禾抱著孩子上車,和周老順揮手,車開走瞭。直到車開出瞭視線,周老順才往回走。他掛滿淚水的臉上露出瞭笑容:“我當爺爺瞭!”

周老順回到小窩棚裡,拿起白酒瓶子,打開蓋子自語:“喝吧,周老順,過年瞭,看這雪多大啊,聽這鞭炮多響啊,在這黃土高坡上,沒別的動靜瞭……”周老順對著窩棚壁上自己的影兒舉瞭一下酒瓶,喝瞭一大口,“不對,還有咱倆啊,你叫周老順吧?我叫周老順。過得怎麼樣啊?過得還可以,就是眼下有點兒狼狽。狼狽到什麼程度啊?唉,快成要飯的瞭。你打出石油瞭嗎?沒有。你還想幹下去嗎?”周老順喝瞭一大口酒,猶豫一下,“幹,一定要幹下去!人活一口氣,我周老順既然要采石油,就一定要幹到底!不吧,周老順,我怎麼看你不像個咬牙的人。我怎麼不是咬牙的人?你不是也想跳黃河嗎?是,我是想過跳黃河。你為什麼沒跳?因為我還沒有采到石油,發財夢還沒成。一定能成嗎?一定能成!我受瞭這麼多的磨難,也應該成瞭。你老婆呢?”周老順喝瞭一大口酒,“她回溫州瞭。對瞭,我得回去看看她,夫妻一場,替我養兒生女,哪怕是現在離瞭,怎麼也要見最後一面,告訴她,她都當奶奶瞭……”周老順又喝瞭一大口酒,“你發財瞭嗎?快瞭,就在眼前。你懂不懂開采石油?懂啊,我不懂誰懂!聽。聽什麼?聽下面咕咚咕咚往外冒石油的聲音。我沒聽見。你趴下來,把耳朵貼在地上仔細聽。我聽瞭,怎麼沒有聲音?你不行,我來聽,這不是一陣陣的咕咚聲嗎?我隻要堅持下來,就能找到藏在地下的石油,就能發大財……”

周老順一邊喝著,一邊說著,一邊笑著,一邊哭著。他說話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不清楚,頭一沉,趴在桌子上睡著瞭。

窩棚外下著漫天大雪,大地銀裝素裹。

周老順來到縣城四眼辦公室門口,猶豫不決地看著。一個男人走過來問:“你找誰?”周老順說:“我找四眼。”“四眼是誰?”“就是你們王總。”“姓王的多瞭,我知道你找哪個王總?”“王天慶,這下夠明白瞭吧!”

那男人說:“他啊,已經不是我們這的老總瞭。”周老順問:“你這話什麼意思。”“就是他完蛋瞭的意思。”“他人呢?”“不知道,好幾天沒見著瞭。”

周老順來到一個小飯店的一角立著,看一個桌上的客人走瞭,他馬上過來收拾殘羹剩飯。一個服務員呵斥他:“你怎麼又來瞭!”周老順不語,隻管吃個不停。

外面忽然人聲吵鬧。有人喊:“跳樓啦!”吃飯的人紛紛奔出飯店,周老順也走出來。一個男人說:“聽說是個溫州人,叫王天慶。”周老順一愣:“四眼?”

說完急忙向人群跑去。他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四眼。他上前揭開四眼身上蓋的白佈,被另一個人拖開瞭。

周老順大叫:“四眼!你怎麼說走就走啊!你真混蛋啊四眼,我周老順老活著,你怎麼能去跳樓啊!”一個男人過來說:“周總,你來瞭。”周老順問:“你是四眼公司的?”那人點點頭。“四眼怎麼瞭?”“他打瞭四口井,四口井都廢瞭,欠債還不起,隻能跳樓。”周老順很難過,沉瞭一下說:“棺材定瞭嗎?”那人搖頭。周老順說:“棺材我負責瞭。”

周老順和幾個人一起,把他放在一號井工地的那口棺材裝到卡車上。他拍拍卡車的駕駛室:“師傅,快!”

四眼蒙著收殮佈被放入棺材。周老順跪在棺材前大哭:“四眼,你怎麼就想不開啊!這棺材是我周老順為自己買的,我周老順買下棺材都不用瞭,你怎麼就跳瞭樓啊!四眼,我周老順晚來瞭一步啊,四眼……”

有人拉周老順:“周總,別傷心瞭,時間差不多,該去火化瞭。”

周老順把四眼的骨灰盒放在窩棚的地上,遺像是一張四眼微笑的照片。骨灰盒前擺瞭些酒菜。周老順說:“四眼,無論我們走到哪兒,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我們都是溫州人。你放心,我一定將你的骨灰帶回溫州!”

《溫州一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