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集

優質產品對陳傢村關上瞭大門,陳江河還在苦苦尋找。他又找到一個廠,車間裡堆滿瞭正在加工的廚房五金。陳江河手裡掂量著兩把菜刀,廠長在旁邊介紹說:“這些都是用精鋼打造的,用它幾十年也破不瞭刃。”

陳江河贊許地點頭說:“你們的刀具好,質量過硬,就是式樣少瞭點。”

“我們還少式樣?”廠長驚奇地看著陳江河。

“國外已經把刀具細分出很多品種,剔骨刀、蔬菜刀、切肉刀、砍刀、片刀,而我們隻有菜刀。”陳江河很專業地說著。

廠長一笑:“小夥子,看你一路挑過來見多識廣啊,我們也可以根據你的需要量身定做。老板,你是哪裡人呀?”

“我是義烏人。”

廠長感興趣:“哦,義烏哪。”

“陳傢村,您去過?”

廠長臉色一變,忙做瞭一個請的手勢:“對不起老板,我們廟小請不起你們陳傢村的大菩薩,你走吧。”

“廠長,您什麼意思?”陳江河詫異。

“我不做陳傢村人的生意!”陳江河被推出廠房,大門咣當關上。

陳江河一臉疑惑。回到義烏兩個月瞭,他曾經想找回屬於自己的那份光澤,他一次次地滿懷希望,卻又一次次地傷心失望。或許希望已經不再屬於自己瞭,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無奈!

幸運的是,陳傢村人有困難找陳江河,一般的部門都會賣陳江河一個面子。陳傢村周邊的人從公安、從打假辦手裡取回瞭拖拉機、板車、三輪車;到工商所補辦瞭許可證;到派出所領回瞭暫扣人員。陳傢村人感激不盡,提著丹溪酒、火腿、三花梨、水蜜桃去謝陳江河。陳江河仍然拒絕收受村民的任何禮品,實在推脫不瞭,就把錢塞過去,他被人稱為及時雨宋公明。年輕人就對陳江河說:“你指個仇人吧,我們給你出出氣。”陳江河笑瞭:“我沒有仇人,再說,一兩個壞人也接近不瞭我的身體。”

在傢裡,陳江河像一個學生一樣,在筆記本上抄抄寫寫。駱玉珠獨自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唉聲嘆氣,她回到屋裡:“要不跟你金水叔說說,陳傢村的名聲不能再這樣臭下去瞭。”

陳江河搖頭說:“我金水叔早就退下來瞭,他現在是兩耳不聞天下事。可惡,他們不怕天打雷劈,居然假冒港商騙人傢合作,虧他們想得出來,我去過的這個瑞安五金廠一年才多少利潤,一下子就被騙瞭好幾萬塊錢。”

“你們陳傢村往後就改名騙子村吧。”駱玉珠突然噗嗤笑起,“陳騙子,我不會也是你騙來的吧?”

陳江河被駱玉珠逗笑,順勢拉過駱玉珠的手。

駱玉珠斜靠在他肩膀上說:“別替他們出人出錢,操那份心瞭。你看,披著大波浪卷發,提著公文包,山吃海喝的;逢年過節就躲到賓館裡、親戚傢,逃避人傢追贓。小心,別傻乎乎地把你也卷進去,把我們自己的日子過好才是真的。”

陳江河合上筆記本,心事重重地嘆瞭口氣:“樹正氣,壓邪氣,大是大非我是分得清的,可是,我單槍匹馬無能為力!”

駱玉珠拿過他的“日記作業”。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從小受到金水叔嚴格的傢庭教育—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我感恩給瞭我陽剛血性的火熱性格,也感恩一切善待幫助自己的人,回報陳傢村是我的使命。金水叔,陳傢村病瞭,我們需要您!”

駱玉珠憂慮地看著親愛的江河。

幾個顧客剛挑完飾品離開,馮大姐就從對面攤位跑過來:“玉珠,我們哪天再吵一次?你這腦子可真靈,上次吵完,我幾天就賣出瞭大半年的貨瞭!”

駱玉珠哭笑不得:“馮大姐,這招隻能用一次。”

馮大姐一撇嘴:“肯定是陳江河批評你瞭吧,你就那麼怕他?”馮大姐轉頭望去,不遠處的一個攤前,陳江河正蹲著跟攤主聊得熱火朝天。馮大姐回頭對玉珠說:“他什麼買賣都不做,天天在市場裡跟人聊天,你傢這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啊?”

駱玉珠笑著說:“男人的事情誰知道呢,我也不打聽。”

馮大姐感慨搖頭:“你們兩口子可真是……好多人都跟我打聽,說你傢江河當過大廠長,小買賣不一定幹得來。呸呸,我就不相信,江河認識的關系肯定多!聽說陳大光就是跟著江河混出來的!”

“大姐,看您說的,我們是小本經營,哪比得上人傢大光啊。”

義烏這地方地殼就是薄,說到誰,誰就到。大光爹扯著嗓門從遠處走來,挨著攤位送請帖:“一定到!喝我兒子的喜酒啊!主持都是從上海請的,喜糖都是大白兔奶糖!一桌三百塊,有蝦有螃蟹的!雞毛,來來來!你跟玉珠正好在,你弟弟的婚禮要大辦,銀都酒店,最好的飯店!你可得賞臉去呀!”

陳江河笑著走上前接過請帖說:“大光跟巧姑的婚禮,我們肯定得去。我金水叔那……”

大光爹長嘆一聲:“倔死的人,不是我講他壞話,找瞭這麼個親傢,我倒瞭八輩子黴,大光和巧姑他們還在做他的思想工作。自己女兒的婚姻大事,他能不出席嗎?”

駱玉珠打開請帖:“喲,這還撒著金粉呢。我頭一次看到這麼標致的婚帖。”

聽到駱玉珠的誇贊,大光爹更加得意:“你還沒到現場呢,主持都是從上海請的,喜糖都是大白兔奶糖!有錢就得花!一桌三百塊,有蝦有螃蟹的!”

旁邊擺攤的圍過來嘖嘖贊嘆。駱玉珠憋住笑,偷偷看瞭眼陳江河。

陳江河摟過大光爹:“叔,您從那頭過來已經喊八遍瞭,全市場的人都知道。”

大光爹沒聽出意思,咧著嘴笑著說:“都去,大傢都去啊!”

陳江河壓低聲音說:“金水叔可能是嫌你們太過招搖,跟大光說說,都是鄉裡鄉親沒必要。再說錢是好掙,可我們不能……”

大光爹看瞭眼陳江河:“雞毛,你怎麼也跟你叔一個鼻孔出氣瞭。雞毛,你最近是不是閑著?要不給你大光兄弟跑跑腿,我傢那五金店沒人看,我一個月給你開一千塊,幫叔盯著,咋樣?”

陳江河被噎在那,駱玉珠暗暗朝他搖頭。

“怎麼嫌少?看在當年你幫大光和巧姑出資的份上,一千五!”

身邊擺攤的發出驚嘆的嘖嘖聲:“叔,你請我去吧!我一千就行!”

大光爹笑著擺手:“你不值這錢,我們雞毛當過大廠長的!”

大光爹還不死心:“你和大光都是豪傑,有本事的人就應該惺惺相惜,兄弟倆一起打天下吧!”

陳江河無可奈何地笑瞭笑。

銀都大酒店前,鞭炮噼裡啪啦炸響瞭,陳大光披著大卷發,西裝革履地從奔馳車上下來,抱著打扮入時的巧姑,在一片歡呼聲中,走進瞭貼著大紅喜字的大門。王旭和夥伴們勇敢地撲在地上,撿拾尚未炸響的鞭炮。

駱玉珠與陳江河對視,不禁感慨:“這婚禮得花多少錢啊,真是氣派。金水叔還真的不露面?”

陳江河暗暗搖頭。

酒店裡幾十桌婚宴,佈置得金碧輝煌。大堂上高大的金色喜字映襯著熙熙攘攘的鄉親,隨著歡慶的音樂聲,陳江河拉著駱玉珠和王旭坐在一角,邱英傑正笑著和大光解釋:“書記有重要的會,實在是來不瞭,我來給你們倆證婚,好嗎?”

陳大光神秘地說:“邱主任,你看我這排場,我那桌朋友級別都大過書記呢,你看那桌,是香港來的……”

“是,是呀,高朋滿座。”邱英傑苦笑著擦汗。

“今天我看最難受的就是英傑哥瞭,他最煩這種場面。”陳江河看著邱英傑被大光爹強拉到朋友桌上逐個介紹,苦笑著對玉珠說。駱玉珠笑瞭:“那也得裝啊,陳大光就指望著他幫撐門面呢。”

“聽說大光搞到一個條子就是兩三萬!一車皮的貨運過去,兩車皮的貨再拉回來,我們流紅汗流白汗地幹一年,也抵不上他一筆買賣啊!”桌邊幾個客商興奮地說著。

“是啊,我們村幾個年輕人都跟著他去幹瞭,誰還看得上擺攤賣小百貨呢。打仗做將軍,做生意就得做大買賣!”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看人傢混的。”駱玉珠對陳江河輕輕地說。

陳江河淡然一笑。

大光爹正在人群中焦急地跟人說著什麼,又拉過兒子竊竊私語。陳大光甩瞭下大背頭,陰沉下臉,一揚手:“不等他,愛來不來!”

陳江河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大光爹跑向後臺,隨即主持人面帶微笑走出來:“這是一個美好的日子,這是一個隆重的時刻,首先請允許我介紹今天出席陳大光和陳巧姑婚禮的重要來賓,他們是香港富達集團董事長於富達先生。”

桌旁爆發出驚嘆聲:“哇,電視裡見過!大富豪啊!”

駱玉珠看瞭眼陳江河:“怎麼就你悶悶不樂?看著陳傢村公主巧姑嫁人,你心裡不是滋味吧?”陳江河白瞭駱玉珠一眼,駱玉珠得意地笑起來。

大光爹小跑過來:“雞毛,你坐那桌去,你做過大廠長,級別不一樣!你得給大光撐點面子,陪大光朋友說說得體話。”話沒說完,陳江河就被硬生生地拉瞭起來,駱玉珠刮瞭一把自己的臉,瞪大眼珠,張開大口,朝他做瞭個鬼臉。

陳江河剛要走開,一位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被灰頭土臉地領到這桌來瞭。大光爹朝那人笑笑:“不好意思啊,座位實在太擠,夏廠長你就坐這桌吧。”

夏廠長苦笑著搖頭,坐在駱玉珠邊上。陳江河趁大光爹忙別的事,跑過來拍拍駱玉珠,示意她站起來,駱玉珠詫異地看瞭他一眼。陳江河俯身客氣地對漢子說:“您是永康那個五金廠的夏廠長?”

陳江河一屁股坐下,熱情地給夏廠長倒茶:“夏廠長,你的產品做得好呀,我叫陳江河。”

“噢,我們鄉鎮小廠比不上那些大老板啊,隻能吃邊邊角角瞭。”夏廠長埋汰自己後也笑起來。

陳江河一笑說:“邊邊角角才有好東西,珍珠都是藏在泥裡的。”

“你這人有點意思,嗅覺敏銳!你不是坐這桌的吧?”夏廠長愣瞭一下,意味深長地看瞭一眼陳江河。

“剛才那是我老婆。”

駱玉珠拉著王旭擠在旁邊一桌,人們正拿王旭說笑。駱玉珠心不在焉地看著陳江河。

“玉珠,江河到底想幹嗎呀?怎麼回來隻看你瞎忙,他一點動靜也沒有啊?”

駱玉珠笑笑:“他想歇歇,看看再說。”

“嗨,幹過大事的做不來小生意,可惜瞭!聽說陳大光想挖他呢。玉珠,就讓他跟著大光幹,大樹底下好乘涼,大買賣,錯不瞭!”

“他的事我不管。”駱玉珠應付著笑著。

大門推開,裡面傳出喧鬧聲、勸酒聲,喜慶的音樂聲。夏廠長邊擦汗邊走出門,陳江河遞上一支煙,兩人蹲坐在門口臺階上。夏廠長感慨:“這排場,這菜,我還真吃不慣。還不如我們鄉下,一碗稀飯一盤田螺,可以吃得蠻香!”

“婚宴完瞭,我帶您到新馬路找個街攤小鋪,來幾個義烏的名吃。你不知道東河肉餅、豆皮素包、白切羊肉才好吃呢,還可以來一桶麥鰍,或者佛堂千張拉拉面,咱倆吃個痛快!”陳江河笑著說。

夏廠長眼光異樣地看著陳江河:“你跟他們不一樣,我以為陳傢村的人都好這口呢。”

“從前陳傢村也不是這樣……”

陳大光推出門,踉蹌地奔到門口嘔吐起來。陳江河上前急忙拍著他的背。陳大光口齒不清地說:“雞毛哥,今天還派頭吧?老夏,我這婚禮有面子吧?”

“大光,你喝多瞭。”

“哥啊,我沒喝多,我高興!今天這排場你看見瞭?兄弟我熬瞭這麼多年不容易啊。”陳大光抽泣起來,“我做夢都想著榮歸故裡,衣錦還鄉!當年誰看得起我陳大光?可今天我把這地方都包瞭下來,我讓他們吃蝦吃螃蟹,吃大白兔奶糖!我有錢,哈哈。”

“你看見瞭吧,雞毛,那兩桌不是官場上的就是香港富商,都是我陳大光的朋友!鐵哥們!陳金水給我甩臉子,他愛來不來,不缺他一個!”陳大光指著宴會廳說。

“大光,你喝多瞭!那是你老丈人!”陳江河悲哀地看著搖晃的陳大光。突然陳江河臉色一變,看到大光身後,金水叔挑著一擔以前的貨郎擔,靜靜地看著他倆。

陳大光目瞪口呆,看著老丈人挑著貨擔從身邊走進飯店。“爸!爸!您這是幹嗎呀?”

陳江河眼睛一亮,快步跟入。

婚宴大廳內,隨處可以聽見人們的歡笑聲,還有優美動聽的音樂聲,好不熱鬧。各桌的目光都被挑著貨郎擔走進來的陳金水所吸引,鬧哄哄的場面瞬即安靜下來。大光爹慌忙迎上前,低聲勸阻:“親傢,大喜的日子,你挑這個破郎擔來幹什麼?”

陳金水笑瞭笑,也不答話,徑直挑著貨郎擔走上臺去。陳金水拿肩上的毛巾擦瞭擦汗,掃視各桌。巧姑上前輕聲叫瞭聲:“爸。”

駱玉珠抱著王旭吃驚地望著臺上,轉頭看著陳江河。陳江河含笑凝視著臺上的陳金水。

陳金水推開女兒,大聲說:“按我們挑貨郎的習俗,今天我獨生女兒大婚,我沒別的啥好做,就熬出一點好糖,請大傢吃吃,喜慶喜慶!”陳金水說著從籮筐裡拿出糖來,現場敲碎。孩子們蜂擁上臺爭搶著,王旭也想沖上去,卻被駱玉珠死死扣住。

王旭仰頭看媽媽,駱玉珠陰沉著臉說:“我們不吃他的糖。”

陳金水笑瞇瞇地:“別搶,人人有份,爺爺給你們敲,這是我們義烏的糖,天下最甜。你們爸爸媽媽都吃過,真甜啊!”

臺下嘩然一片,都不知道老頭想要做什麼。大光父子急得不行,又不敢上去勸。陳大光朝巧姑瞪眼比劃著什麼。陳江河默默地看著,眼睛濕潤。

陳金水笑著從貨郎擔裡掏出一個雞毛毽:“你們這誰會踢?”有個孩子搶過雞毛毽來,笨手笨腳地踢瞭幾腳。陳金水樂呵呵地說:“看爺爺怎麼踢。”雞毛毽被陳金水踢得上下翻飛,讓人眼花繚亂。臺下有人叫好,有人起哄。

夏廠長在陳江河身邊輕聲感嘆:“有點意思。”

“這才是我們陳傢村的人。”陳江河笑著說。

陳大光幹脆上前拉瞭拉陳金水的手:“爸,您別搗亂,我好多朋友都在……”

陳金水舉起毽子:“你做的那叫買賣,我這雞毛換糖就不是買賣?別忘瞭你小子連同你爸,都是這貨擔裡的東西養大的。”陳金水掃視眾人,“當年這貨擔,陳傢村哪個男人沒挑過?一走就是上百裡!一根雞毛一根針線我們都當成寶貝,走到哪都是朋友,那日子我們過得踏實。可現在年輕人心都浮躁瞭,想靠關系靠條子一夜暴富,不稀罕掙那一分一厘的利。”

“爸,別在這說行不行?”陳大光快哭出聲來。

“今天難得大傢到齊,我跟鄉親們聊聊天。這些年政策好,你們富起來瞭,義烏的市場三移地址,也越做越大。隻有我們陳傢村的人看不上,為什麼?看我們村大光掙錢容易。搞關系批條子就能把奔馳車開回來。可你們誰能知道,那車是他租來充門面的?”

臺下嘩然。

“那些天天做發財夢的年輕人,我問問你們,誰賺著大錢瞭?誰被天上的餡餅砸中腦袋瞭?沒有,都是假的。飯得一口一口吃,日子得一天一天過。我年輕的時候,我先人時時告誡我,寧可做蝕,不可做絕;我們陳傢村有句老話,賺一角錢餓死人,賺一分錢撐死人。可別瞧不起那一分錢的利,積少成多它能讓你賺遍天下的錢!別貪那一角錢的利,如果是絕種生意呢,不長久的,難道就你聰明,別人都是傻子?”

全場鴉雀無聲,邱英傑帶頭鼓起掌來,陳江河也跟隨鼓起。夏廠長激動地拍瞭拍陳江河的肩:“有思想!”

陳金水拉過巧姑:“巧姑,今天是你跟大光大喜的日子,爸不是添堵來的,當年爸一直反對你們在一塊,往後爸就盼著你們小兩口能踏實過日子,能讓我抱個孫子。人活著靠的是精氣神,是一步一個腳印,不是那些虛榮面子。爸今天挑著這麼沉的擔子過來,就是要給你們吆喝,吆喝出我們挑貨郎的精氣神來!”

巧姑含淚看著老爸,默默點頭。

陳金水看瞭一眼臺下說:“陳傢村的老少爺們,還想不想聽老叔的吆喝?”

臺下喊聲震天:“想!”

陳金水重新挑起貨郎擔走下臺,搖起撥浪鼓:“撥浪撥浪—破銅爛鐵—牙膏雞皸皮—破佈破衣裳—雞毛鴨毛鵝毛—帶來換哦—”

全場寂靜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瞭吆喝的老人身上。

婚宴散去,陳金水的吆喝聲依然回蕩在空中,久久無法消散。人們的心中泛起瞭不同層次的漣漪,而陳江河內心的火苗再也抑制不住,興奮地開始往外竄瞭。

駱玉珠捧著一盤菱角走出屋來,在陳江河身旁坐下,默默剝瞭起來。陳江河一動不動坐在院裡想著什麼。

“今天我聽金水叔那一聲吆喝,毛孔都豎起來瞭。你知道我想起瞭什麼?噩夢!小時候跟著我叔爬山過溪,什麼苦沒吃過。有一次我們倆被民兵追趕,掉進河裡,我又冷又餓哭起來瞭,我叔扯著嗓子大叫,人不能窮死,更不能被嚇死……”

駱玉珠笑瞭笑:“難怪冰天雪地那一次,你掉進古月橋上遊龍溪裡也一聲不吭,老童生啦!”

“玉珠,明天把錢取出來,我要開始幹瞭。”駱玉珠依然沒有說話,將剝好的菱角塞到陳江河嘴中,陳江河緊緊抱住駱玉珠,有滋有味地嚼著。

商鋪廁所裡,大光爹好奇地拿起水龍頭把手,自來水噴射出來,鋥光雪亮的水龍頭和旁邊幾個生銹的螺旋式水龍頭形成瞭鮮明對比。大光爹回頭發現幾個人排在身後等著洗手,熱心地說:“旁邊那幾個水龍頭都能用!”

排在隊前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試試這個。”

大光爹甩著手上的水出來,遠遠地叫:“邱主任,市場換水龍頭瞭?夠時髦的。”

“個人裝的,我們哪有這錢呢。”邱英傑笑著拍拍大光爹肩膀,“聽說今天有三個新鋪要開張,不去看個熱鬧?”

人群圍瞭裡三層外三層,大光爹拼命擠瞭進去,吃驚地看著。商販們連連發出贊嘆:“一出手就三個鋪啊!聽說租金一年就要八千塊!”

陳江河在駱玉珠的幫助下,掛起瞭最後一塊牌匾,三個攤位上“金珠”“銀珠”“玉珠”牌匾高高掛起。陳江河轉身笑瞇瞇地看著大夥:“我這金珠是賣飾品,銀珠是賣五金,玉珠賣百貨。上廁所的人都用過新換的水龍頭瞭吧?我給大傢介紹一下,這水龍頭分螺旋式,就是平時咱用的那個;抬起式,就是現在我要賣的這個。”陳江河舉著水龍頭,“用過的人肯定都說好,沒用過的趕緊上公共廁所體驗一把!”

眾人哄笑。陳江河一臉嚴肅:“不開玩笑的,男女廁所我都隻換瞭一個水龍頭,你們也對比一下,哪個用著更方便!今天我銀珠五金開張,按成本價賣!買一個水龍頭,我再送他一段軟管!”

“這水管有啥稀罕的?”

“大叔,這水管的厲害在於不生銹,不產生水垢,我白送給大傢!”

駱玉珠忙著收錢交貨:“別搶別搶,水管有的是,買一個水龍頭就送一個!”

大光爹被擠出人群,瞠目結舌地看著熱鬧的搶貨場面……

巧姑正費勁地往閥門上擰著水管,陳金水走進屋盯著她:“大光呢?沒跟你回來?”

巧姑搖搖頭說:“他忙著招呼那幫朋友去瞭,自從婚禮到現在,我倆就沒再見過面。”

“這哪是過日子,回頭你把他叫來,我跟他好好說說。巧姑,爸的心思你明白吧?爸服老瞭,就盼著你倆能有個孩子,大光的心也能收一收。”陳金水慈愛地說。

“我明白,爸你不用說瞭。”

陳金水笑笑:“還沒擰上?”

“雞毛哥賣的是什麼管子啊,我試瞭好幾個轉接閥都對不上口,擰不進去。”

“白送的,能有好東西嗎?”陳金水哼瞭一聲。

“爸,這軟管挺不錯,不生銹不生水垢。你看,還能彎能折。就是可惜瞭,不能用。”

陳金水接過,詫異地打量著。

陳江河興沖沖地跟著夏廠長走進倉庫。

“你要是能幫我賣出這批新產品,江河老弟,你就是我們廠的大恩人啦!”

陳江河自信滿滿:“隻要是好東西,老百姓一定會認可。夏廠長,你就放心吧。現在貨有多少?”

夏廠長不好意思地撩開遮佈:“這一箱箱的都是,出口積壓,銷路不暢,我們壓瞭好幾批貨。”

陳江河掃視瞭一下,眼中閃著光亮:“我要你跟我簽個長期協議,所有的貨必須由我來承銷。”陳江河自信地笑瞭起來。

夏廠長驚呆地看著陳江河:“這麼大胃口?義烏才多大的市場?”

很多人舉著軟管詢問,大光爹幸災樂禍地瞧著。

“玉珠姐,這水管跟傢裡的管道根本不配套,這是插什麼用的?”

“人傢是白送,你還真當回事。拿回去曬衣服也好的!”大光爹說。

駱玉珠白瞭眼大光爹:“您知道這管子多少錢嗎?您傢也賣五金,不會算不出價錢吧?”

“玉珠,我們一看就是好東西,可水管插不上不就白糟蹋瞭?”馮大姐手上拿著管子無奈地說。

駱玉珠笑瞭笑說:“大姐您放心,這水管設計成這樣一定有它的道理。誰買水龍頭還送水管的?”

眾人議論著散去。

“這陳江河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大光,你見識多,看看這個水管到底是幹嗎用的?”大光爹擺弄著水管疑惑地問。

陳大光忙著出去,心不在焉:“爸,水管當然是走水用的。陳江河既然白送,肯定是從哪搞來的處理貨,他賠本賺吆喝唄。南邊有些地方積壓貨賣不出去,專搞這種活動,你們就是見識少!”陳大光冷笑著說。

“可這水管真不錯,這材料這質量,價錢可不比他賣的水龍頭低!他還不賠死啊?”大光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江河正從過道走來,笑瞇瞇看著幾個孩子用軟管拉拽貨物玩耍。陳大光迎出:“雞毛哥,你這五金店都賣上玩具瞭?”

陳江河咧嘴笑著:“玩唄,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陳大光湊近:“哥,不知道我爸跟你說瞭沒有,跟著我幹吧。你看我這五金店賣的都是什麼,全是南邊進來的最新貨。我就給我爸開著玩玩,咱真賺錢不靠這個。打通關系佈好局,賺大錢灑灑水啦!”

陳江河依然憨笑著,用力拍瞭一下大光肩膀:“你老丈人的吆喝還沒把你叫醒啊?‘寧可做蝕,不可做絕;客人是條龍,不來要受窮’。客人得罪不起啊。”

陳大光苦笑著搖頭:“哥,我有事先走瞭。”

王旭獨自坐在學校花壇邊上,鬱悶地看著幾個小男孩子甩著金屬軟管玩打仗。邱巖來到他面前:“王旭,你怎麼瞭?”

“我煩他們!”

軟管甩到邱巖裙子上,邱巖尖叫一聲捂住腿。王旭俯身看瞭一下邱巖:“你沒事吧?”邱巖捂著腿含淚搖頭。

王旭騰地一下站起:“你們別甩瞭,再甩我告老師去!全給沒收!”

男孩嬉皮笑臉:“王旭,這管子是你傢送的,沒收瞭我們再找你爸你媽要去!”幾個男孩揮舞著水管起哄,“王旭娶邱巖做老婆嘍!”

邱巖一臉正氣:“你們瞎喊什麼!”

王旭上前奪過水管,朝他們狠狠抽瞭過去……

回到傢裡,駱玉珠的巴掌重重地打在王旭的屁股上,王旭咬牙忍著一聲不吭。駱玉珠打得滿頭是汗:“我讓你打人,我讓你鬧事!你承認個錯,媽就不打瞭。”

“我沒錯!”

駱玉珠狠狠地舉起手掌:“你骨頭硬是吧,我怎麼養瞭你這麼個畜生。”

“怎麼瞭,跟孩子急成這樣?”陳江河看著提褲子的王旭,目光落到地上兩根軟管上。

駱玉珠氣呼呼地:“你問他。剛才老師把我叫去狠狠訓瞭一通,他用這軟管打人。”

王旭含淚向陳江河訴苦:“是他們先打邱巖的,水管不是我帶去學校的!是他們傢裡到我們攤上領的,說是白送,好多人拿這玩。”

陳江河笑起來,用力揉揉王旭的頭:“好小子,會英雄救美瞭,有出息!”

駱玉珠一旁嘆息道:“江河,你就慣他吧。學校裡全都是咱傢的水管,今天老師把我叫去還問,這水管是幹嗎用的。”

“叔,這水管到底幹嗎用的?”

陳江河快活地笑起來:“再過三天,全義烏的人都得問這個問題。”

一張簡陋的公告貼在商城門口的墻上,有人輕聲念道:“銀珠五金日前贈送的水管,現回購,每根五毛……”

一群人圍在攤前問駱玉珠:“白送的怎麼又回購瞭?那你們不是賠到傢瞭?”人們疑惑不解。

駱玉珠故作大聲地笑著:“你們把管子給我吧,我給你們錢。”

馮大姐猶豫,看看旁邊的人。其他人手裡都攥著軟管,沒有一個想出手賣出。“跟您說實話吧,其實這水管遠不隻這點錢,大夥都是明眼人,猜也猜個八九不離十。”

“玉珠,這水管成本價也得兩三塊吧?”

“到底是開五金店的,您厲害。”駱玉珠豎起大拇指,“大夥靜一靜,因為銀珠五金要出新產品,隻有這段軟管配得上,所以我們隻能回購。”

此時陳江河搬著一箱東西擠進人群,放在桌上神秘地微笑:“巧姑,把管子給我。”巧姑遞上軟管,陳江河打開箱子,拿出裡面的東西輕松插好,另一端擰上花灑,一開閥門,水花就形成各種細柱噴射出來。

“這是專門洗澡用的軟管,不生銹、不生水垢還不怕燙,一百度的水溫都沒問題!”駱玉珠大聲說。

陳江河默契地接過話:“你們看這花灑,可以調節成五六種噴射水柱,軟管的這頭連接的是燃氣熱水器,這也是最新產品。我先送給大傢中間的軟管,確實值三塊錢,憑手裡的軟管買花灑和熱水器我再給打八折!不過這個優惠隻有一百套,賣完瞭再拿水管過來,我隻能給您退五毛瞭。”

眾人傻瞭眼:“這水管是幹這用的。”

馮大姐舉著水管:“五毛有什麼賺頭!玉珠啊,給我來一套和那個花灑!”

“給我也來一套!”頓時人群鼎沸起來,舉著水管叫喊著。陳江河大聲地說:“別急!排好隊,玉珠你發號。”

遠處的陳金水靜靜地站著,從心底裡為忙碌的陳江河喝彩。

陳江河來到邱英傑傢,顧不上擦拭汗水,一鼓作氣將熱水器裝好,一開閥門花灑噴出水來,邱巖高興得歡呼蹦起。“以後我們巖巖洗澡就不用出去瞭,直接在傢裡解決。”陳江河對邱巖說。

“謝謝叔叔!”

“巖巖,叔叔給你解決瞭洗澡問題,你也幫叔叔一個忙好不好?”

“你說!”

“王旭的功課跟不上,我跟他媽快急死瞭,你這個學習委員是不是得幫一把啊?”

邱英傑靠在門邊笑著推女兒出去:“先做你的作業去。”

邱巖樂得伸出小手和陳江河用力一拍:“一言為定!”便笑著跑進瞭自己房間。

邱英傑感慨:“陳江河啊陳江河,我說上次你來我傢看著管道亂摸一氣,你把我也蒙在鼓裡瞭啊。你給我說老實話,就隻有這一百套嗎?”

陳江河咧嘴樂著:“還有一倉庫呢。這是商業機密嘛,不到揭鍋的時候不能說。”

“那你不是欺詐嗎?”

陳江河無辜地攤開雙手:“人傢拿著軟管來找我,我不能真退五毛錢吧?到時我再貼個公告,應廣大用戶要求,我又爭取到幾百套。”

邱英傑用手指點著陳江河鼻子,噗嗤樂瞭起來:“賣水龍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送的幾百根水管就是幾百個訂貨單啊。所以你不愁賣不出去。江河這次你又踩對點瞭,你知不知道,你無意中救活瞭一個廠?保住瞭老夏的烏紗帽,他們那個五金廠是從鄉鎮企業發展起來的,這兩年市場沒做好,壓瞭好幾倉庫的貨,工人工資都快發不出來瞭。你這一搞,死水變成活水,一下子就完成瞭跟市場的對接。”邱英傑找出一篇通報,《要腳踏實地,不要好高騖遠》。

“人傢的貨本身就過硬。哥,你要經商比誰都強。”陳江河邊擦汗邊笑。

邱英傑遞上一份文件:“兄弟,你給瞭我一個新思路。你看看,我們正在研究以商帶工,義烏也有很多像老夏他們這樣的廠,尤其是國營廠都有積壓庫存。你為眾多企業闖出瞭一條獨具特色的發展之路,你帶瞭個好頭,義烏千百個攤位都要紮根下去,紮到這些廠的倉庫裡去,讓積壓的庫存貨物流通起來!”

“要達到這一步,光靠零售可不行。零售是水管裡滲出的涓涓細流,我們需要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陳江河思索瞭一會說。

邱英傑用異樣的眼神凝視陳江河說:“如果義烏出現成百上千個像你這樣的陳江河,我們義烏就是全中國企業的水管閥門。義烏的未來不是零售。”

兩人異口同聲:“批發!”邱英傑與陳江河相視而笑。

陳江河騎著滿載貨物的三輪車來到商城,衣服已經濕透,駱玉珠在後面用力推著,夫妻合力將車推上坡。大光爹搖著扇子站在攤前看著陳江河將貨一箱箱卸下,駱玉珠又用推車搬進店裡。大光爹哭笑不得:“你倆就不能雇一輛車嗎?整個義烏就屬你傢掙錢多。”

駱玉珠笑著抹汗:“誰說的,比我們多的有的是,人傢百萬富翁還騎車送貨呢,叔,您可別滿嘴跑火車。”

“少來!你們一天賣出多少東西我都算著呢,每件利潤我心裡有數。自從你們開張,我那店裡就沒來過人!”

陳江河從三輪車裡搬完最後一箱貨,起身揉著腰說:“叔,您沒事盯著我們攤幹嗎呀。”

正當陳江河與大光爹相互逗笑時,陳大光匆匆走來,臉色異樣。大光爹忙招呼:“大光,你看這兩口子都摳成什麼樣瞭,你用咱那奔馳幫他拉兩趟。”

陳大光沒理會爹,拉過陳江河到一旁,輕聲說:“哥,救救急借我點錢。”

“你要多少?”陳江河吃驚地打量陳大光。

“五萬。”陳大光臉色蒼白,顫抖著吐瞭一聲,“哥你別問瞭,過兩月一定還你。”

“這麼多?你買賣出問題瞭?”還沒等陳江河說話,巧姑遠遠地叫:“大光!陳大光!”

陳大光一哆嗦,轉頭望去。巧姑跑過來搖著他的肩膀:“你在外面做什麼瞭?那些人把我們傢禍害成那樣!”

大光爹忙上前:“巧姑,怎麼瞭?”

“就是來參加婚禮的那些老板,坐主桌的那幾個,抄咱傢來瞭!”

大光爹忙轉臉看兒子:“大光?”陳大光惶恐不安地搖頭後退,轉身撒腿就跑。大光爹急得跺腳:“大光!怎麼瞭這是?”

陳江河走在回傢的路上,陳大光惶恐不安的眼神隱隱約約讓他有些不安,隻是這不安如閃電般瞬間消失瞭,推門進去,就看見駱玉珠點著厚厚的一摞錢,掩飾不住喜悅。王旭拿著筆在旁邊記著。駱玉珠輕輕說:“這是一千八,剛才是多少?別記錯瞭!”

王旭不耐煩地:“媽,我不會記錯,這點錢你數瞭多少遍瞭。”

“我樂意數!我告訴你,天底下最美的事就是數錢!”說完娘倆都笑瞭起來。

“小旭,做功課去,你怎麼又讓孩子幫你算錢。”

“這不是數學嗎?”

陳江河一拍王旭的頭:“去,別聽你媽的。”陳江河坐下看著滿桌的錢,又笑瞇瞇看著心滿意足的駱玉珠。

“你這是輕易不出手啊,出手就嚇死人。今天他們還說呢,你賣一天的貨頂他們賣一年呢。”

“所以我說,你跟馮大姐耍的那一套隻是小把戲,騙得瞭人一時,卻不能長久。做買賣關鍵是在價格、款式、服務上。下一步我們要搞批發瞭,利潤必須壓一壓。”

“壓多少?百分之十?”

陳江河搖頭說“百分之四十。”

駱玉珠狠狠地捶瞭他一下,吃驚地看著他說:“壓那麼多!那我們還有得賺嗎?”

“金水叔說得好,一分錢撐死人,一毛錢餓死人。隻有有利可圖,那些分銷商才會幫你,量上去瞭,我們會賺得更多。”陳江河一笑說。

駱玉珠拿筆算著,喃喃地:“銷量必須翻番才行。”

院門被劇烈敲響,陳江河忙走出去:“誰啊?”陳江河來到門前打開院門,駱玉珠也從屋裡出來。

“雞毛哥,是我啊,出事瞭,我爸他……”巧姑已經哭成瞭淚人。

陳江河一把攥住巧姑的胳膊:“你爸怎麼瞭?”

巧姑哭泣:“那撥人又來傢裡找大光,我爸正好過來,堵住門不讓他們進,當時就氣昏過去,怎麼也叫不醒。”

“那趕緊送醫院啊!”

“已經送瞭,大光跑瞭,我隻能來找你。”

陳江河轉頭朝駱玉珠說:“把錢給我!”駱玉珠愣瞭一下,將攥在手心裡的錢遞給陳江河。陳江河撒腿奔出院去。駱玉珠皺著眉回到屋裡,王旭眼巴巴瞧著她說:“媽,剛才那錢白數瞭。”

駱玉珠懊惱地:“寫你作業去!”

醫生跟陳江河交代說:“幸虧送得早,否則腦栓形成,血管破裂就沒法治瞭。老人早年是不是受過什麼傷,你是他什麼人?”

陳江河愣瞭一下,點頭:“我是他兒子。醫生,有什麼要註意的嗎?”

“醒瞭以後不要刺激他,讓他慢慢恢復。”

陳江河透過玻璃看進去,巧姑伏在床邊。陳金水吊著點滴躺在病床上,他微微睜開雙眼,看到女兒和陳江河揪心地看著自己。巧姑抽泣著:“爸,你可醒瞭。”

陳金水想撐起身,被陳江河一把按住。

“叔,您好好休息,醫生說不能亂動,幸虧送來及時,不然就真腦溢血瞭。”

陳金水聲音虛弱:“找到大光瞭嗎?”

“他不知跑哪裡去瞭,傢裡那點錢全被他帶走瞭。”

陳金水長嘆一聲閉上眼睛:“巧姑,你先出去。”

陳江河沖巧姑點點頭,巧姑出去將門關好,屋裡隻剩下爺倆。

“陳大光遲早要出事,你現在明白當年我為什麼反對他倆,巧姑要是跟瞭你,我還可以幫你幹幾十年……完瞭,這個傢,什麼都算完瞭,江河,這次你要幫你妹一把。”

陳江河默默點頭。

“怪我,從小沒教她本事,跟大光這麼多年,我閨女什麼也沒學會;從小我就知道,女兒像她媽,老實得像根木頭,更沒主見。我最擔心的是她啊。”陳金水側過身,近距離審視陳江河,突然伸出手撫摸他的臉,哽咽道,“這些年你做瞭什麼,走到哪,叔都打聽著,做夢都想你回來啊……”

陳江河輕聲說:“叔,咱永遠都是一傢人,您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老人竟淚水盈眶,陳江河雙手緊攥住他的手,含淚用力點頭。

墻上的鐘指向瞭十二點,王旭已經進入夢鄉,駱玉珠坐在窗前焦慮不安地看著窗外。太擔心瞭!反正睡不著,駱玉珠幹脆起身,將門輕輕反鎖,跑出院去。

巧姑心神不定地在病房門口徘徊,駱玉珠焦急跑來叫道:“巧姑!”巧姑含淚迎上前去:“玉珠姐。”

駱玉珠拉住她:“你爸怎麼樣?”

“剛醒,雞毛哥在陪著他。”

駱玉珠安慰她:“醒瞭就好,明天我陪你一起找找大光,沒事,都會過去的。”

巧姑趴在駱玉珠肩膀上哭:“玉珠姐,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上半年,我媽莫名其妙地就得惡病走瞭。現在大光、我爸又接連出事,叫我怎麼活呀!”

駱玉珠拉著巧姑剛要走進病房。昏暗的燈光下,爺倆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駱玉珠不由得停下瞭腳步。

“雞毛,可我又恨你,當年把你抱回來一口一口養大,看到你為瞭那個女人連傢都不要瞭,讓你跟白眼狼一樣離開,我想不通。叔做瞭這麼多年的雞毛毽,什麼事都看透瞭,陳大光就是一輩子立不起來的雞毛毽子,因為他沒根。雞毛,駱玉珠算是你的根,可叔把話放這,有她你飛不高,因為這個根太重!”

陳江河驚訝地看著陳金水。

聽到病房中陳金水的話,駱玉珠剛要觸碰門的手無力地垂下,她一動不動地望著病房裡的陳江河。

陳江河絲毫沒有察覺到,駱玉珠已經在門外。

“叔,為什麼?”

“村裡人說的那些閑話你是沒聽到,這女人守不住啊,轉臉就找瞭個男人嫁瞭,還帶回瞭個兒子。”

“那時候她舉目無親,身無分文,要活下去,她也要活下去呀。”

“那你呢?你為什麼可以一直等她?雞毛,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女人心氣太高,她在鎮裡等你那幾年我很清楚。你降不住她,她隻認錢,你想當年她都能把人販子賣瞭,她不是能安心過日子的女人。嗨,這女人,毀瞭咱爺倆一輩子的緣分啊。”

“叔,不會的,您別說瞭,您永遠是我最親的親人。”陳江河被噎在嘴裡說不出話,門外的駱玉珠痛苦地背靠著墻,掉轉頭跑出瞭醫院。

陳江河疲憊不堪地回到傢,桌上擺著早飯。駱玉珠正坐在盆邊搓洗衣服,像沒事人一般:“叔怎麼樣瞭?”

陳江河坐下拿起筷子:“緩過來瞭,沒什麼大事。”

“大光走的時候把傢裡的錢都搜刮幹凈瞭,巧姑一時半會也拿不出那麼多錢。那幾千塊錢我先給金水叔墊付住院費瞭。”

“反正是你的錢,行瞭,知道瞭。”駱玉珠低頭洗著。

陳江河沒看出駱玉珠不耐煩的臉色:“叔說,過些天把錢湊湊還給我們……”

“你回來就跟我錢錢錢的,就好像我鉆錢眼裡瞭!”駱玉珠突然一腳踹開水盆,水撒得哪裡都是,衣服也掉落在地上。

陳江河嚇瞭一大跳,站起身來:“怎麼瞭你?我這不是跟你解釋嘛。”

“用得著解釋嗎,你回來後,我問過你一句錢的事瞭嗎?”駱玉珠一聲不吭,把衣服撿起來,放進盆裡端出門去。

王旭正坐在攤後小椅子上埋頭寫作業,幾個男孩從貨攤上爬過來,輕聲招呼他。王旭瞥瞭眼正忙著賣東西的媽媽,悄然蹲下從貨架縫隙間爬瞭出去。

駱玉珠微笑著收好錢轉身一看,作業本攤在桌上,人已經不見瞭,門外王旭正在不遠處的攤前跟人玩耍。駱玉珠氣不打一處來,快步上前。

隔壁攤有人正在逗王旭:“你姓王,你爸為什麼姓陳呢?”

駱玉珠停住腳步冷冷地聽著。

王旭梗著脖子說:“我爸姓王。”

幾個擺攤的哄笑起來:“那你們現在跟誰住一塊?”

王旭被噎在那答不出話。“咣當”一聲貨攤被整個掀翻,幾個擺攤的嚇得蹦起來。駱玉珠兇神惡煞般叉腰而立:“說啊,繼續說。告訴你們,誰再嘴裡不幹凈背後說我閑話,小心我把你攤給砸平瞭。王旭,做你作業去!”駱玉珠氣呼呼走回攤去。

王旭低頭一路小跑回到攤上。陳江河遠遠地走瞭過來,忙著幫忙撿東西:“對不住,對不住。”

“江河,你看上她哪瞭?帶回一隻母老虎來瞭。”

駱玉珠猛地停下回過身來,所有人鴉雀無聲,都不敢再說話。

陳江河上前拽住駱玉珠,低聲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別搞得那麼僵。你這脾氣啊,巧姑說你昨晚上去過醫院?”

“你看著攤,大不瞭我不在這賣瞭,也不受這氣!”駱玉珠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陳江河騎車帶著王旭回傢,王旭抱著書包沒精打采的。

“你媽怎麼跟人吵起來的?”

“他們說我姓王你姓陳,為什麼住一塊。”

陳江河苦笑搖頭:“以後再有人這麼問你,你就告訴他們,你有兩個爸爸。”

王旭從車上跳下來跑進院裡:“我就一個爸爸。”

大院拐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探頭探腦在看著什麼,陳江河一驚,猛蹬車過去,那人扭頭就跑。陳江河騎車趕上,橫在巷口看著頭發蓬亂,衣服褲腳沾滿泥漿的陳大光:“大光,你怎麼成這樣瞭?”

陳大光可憐巴巴地說:“哥,你什麼都別問,先給我弄點吃的。”

王旭放下手中筆,好奇地扒窗看著廚房。廚房門半掩,陳大光狼吞虎咽地吃著。陳江河坐在對面,百感交集地看著他:“你這個傢現在成什麼樣子瞭,那些人為什麼要去找你?”

“哥,我是完瞭,我進的那批貨是走私貨,被海關扣瞭,他們是來催貨款的。”陳大光放下碗搖著頭說。

“走私?”陳江河吃瞭一驚。

陳大光含淚委屈地說:“我大哥帶我幹的時候都沒事,他說有關系,上面一個電話就可放行,可這回禍事一出來,這幫人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你趕緊去自首呀,把事情跟上面說清楚。”

“不行啊,哥,我欠債太多瞭,這些年那些大買賣都是左手倒右手,我吃中間價。好幾筆收瞭錢,生意沒成交,逢年過節人傢都來追我,我隻有避出去。如果被抓住,我得背著經濟詐騙的罪名呢。”陳大光絕望地搖著頭。

陳江河起身徘徊幾步,沉重地轉頭註視:“這些破事巧姑跟你爹都知道嗎?”

“我跟傢裡隻報喜不報憂,他們哪知道我在外面扛的雷啊。”

陳江河氣得指著陳大光:“怪不得人傢說你驢糞蛋表面光,你老丈人都把你看透瞭!”

“所以我怕他呀!他那雙眼睛太毒瞭,每次看我,都覺得照X光似的。”陳大光哭著說。

“大光,當年你跟巧姑沿街賣手套,一路做下來多好,錢不見得比現在掙得少。幹嗎非要靠坑蒙拐騙混日子呢?瞧瞧你交的那些狐朋狗友,你得意的時候,誰都來錦上添花分口湯喝,一出事跑的跑、藏的藏,還有撕破臉到你傢要債的。大光,這滋味好受嗎?”

“早知有今日,我真不該……哥你借我點錢,我想逃出去。等逮到機會我東山再起,兄弟我還是條好漢!”

“糊塗!就你這樣,像三國裡的許褚,赤膊上陣面對豺狼虎豹,走到哪,被人算計到哪!你會吃更大的虧,可能連命都保不住,你信不信!”

“那也比蹲監獄好啊,我這還不得判個十年八載的。巧姑她……還會要我嗎?”

陳江河俯身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搖瞭搖:“錯瞭,從哪跌倒,咱從哪爬起來。大光,如果你自首,再檢舉些問題,沒準還能將功折罪呢。人活這輩子走一段彎路不可怕,咱得及時繞回來走正路!巧姑對你是真感情,她一定會等著你過好日子的,再說你比別人都聰明,等出來瞭哥再帶著你幹!”

陳大光眼中閃動著晶瑩的淚花,雙手拉住陳江河的臂膀,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

巧姑管不瞭陳大光。大光遊手好閑慣瞭,合同詐騙後日進鬥金,他更是常年抽煙喝酒賭博,無法無天。自從跟賭徒成瞭鐵哥們,他的生活被徹底顛覆。現金輸光後,被多次以威脅、毆打、拘禁等方式逼債,賭場老板派人在陳大光傢裡扔汽油瓶、在門墻車庫上塗油漆、半夜打砸陳大光傢門窗、還在陳大光傢門口擺放花圈,對陳大光進行侮辱折磨。有一天,陳大光還被賭場人員丟進冰冷的義烏江泡澡,並拍照侮辱。陳大光隻能賣房、賣掉所有能換成錢的東西,但仍無法還清所欠的貨款、賭博借款及其高額利息。

醫院裡,陳金水閉著眼睛聞到飯香,有氣無力地說:“今天飯提前瞭?”沒人回應,隻聽見飯盒打開的聲音。陳金水睜眼驚呆瞭,駱玉珠捧著一碗雞湯正坐在床邊。陳金水撐起身,駱玉珠不急不慢地說:“我給您熬的雞湯,趁熱喝瞭。”

陳金水掉轉頭看門外。

“陳江河在看攤呢,我一個人來的,巧姑我也打發走瞭。”

陳金水警惕地註視著駱玉珠:“你來幹什麼?”

“送雞湯來瞭,給您補一補,讓您好有勁罵我。”駱玉珠冷笑著。

“護士!”陳金水叫喊起來。

駱玉珠起身探頭笑笑:“他要尿尿,沒事,有我呢,你忙你的。”駱玉珠關上門,朝陳金水笑瞇瞇地說:“幹嗎呀,這麼怕我?您是心虛吧?今天我得跟您好好聊聊。”

陳金水幹脆緊閉雙眼裝睡。

“睡得著嗎,老爺子?誰說我隻認錢,誰說我心太高,讓陳江河飛不起來,就好像我耍混蛋讓你們倆一輩子不見面似的。不對啊,金水叔,這事隻有您才做得出來吧?”駱玉珠抱著胳膊在床邊踱步。

“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見你!”陳金水氣急敗壞地轉頭望向窗外。

駱玉珠笑瞭笑,坐在床邊:“您幹嗎呀,這麼大氣性,您住院的錢還是我掏的,這裡我表個態,這錢算我孝敬您的,不用還。您還病著,別太激動。我還真不是跟您鬥氣來的,昨晚的話陳江河都給我交待瞭。”

陳金水吃驚地看著她:“我讓巧姑還你錢,我不欠你!”

“您都這樣瞭,欠不欠您做得瞭主嗎?金水叔,我勸你一句,往後看人看準點,別老那麼固執。我駱玉珠是喜歡錢,我賣過人販子但我不會賣陳江河,我駱玉珠是嫁過人,生瞭一個孩子,可那是被人逼的,我不想再幹擾陳江河的生活,我以為他跟巧姑結婚瞭呢。”駱玉珠端起雞湯笑著說。

陳金水又懊惱又無奈,隻得緊閉雙眼不理不睬。

“您看,又不理我瞭。婚禮上挑著擔子雞毛換糖,那一聲吆喝我還是挺佩服您的,您什麼事都明白,唯獨跟我犯糊塗。為什麼呀?像我這樣以德報怨的人還真不多,我自己都被感動瞭。這雞湯我也沒下藥,待會我走瞭您放心喝。吃我的花我的,再說不欠我的,您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瞭。”駱玉珠放下雞湯,起身揚長而去。

陳金水用力一推,“咣當”一聲,雞湯灑瞭個滿地都是。

《雞毛飛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