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矢島先生,是你殺人瞭吧?”

還沒聊上幾句,手塚雄太郎就這樣問道。

矢島接到這個奇怪娃娃臉律師的電話是在昨天。

“如果你被逮捕,能不能雇我當律師?”他還招攬起辯護工作來瞭。

雖然矢島覺得跟這個怪人見面有些危險,但兼田的法律事務所收費太貴,光是咨詢就花瞭一筆巨款。而且聽說手塚也接受瞭警察的問詢調查,所以矢島想著這麼一來也能瞭解一下情況。總之,最後他們約在電臺附近的“夏目”咖啡店見面。

“是誰這麼說的?”

“沒有人明確這麼說,不過警察似乎非常懷疑你哦,逮捕隻是時間問題瞭吧。”

“已經到這種程度瞭啊……”矢島嘆著氣說道。

“矢島先生,請告訴我,你是怎麼制造出那個密室的?”

說到這兒,身穿制服的女店員恰好端來瞭矢島的熱咖啡和手塚的冰可可,兩人都沉默瞭片刻。

女店員離開後,矢島小聲說道:“我也搞不懂啊。案發當晚我確實去過沙也加傢,但當時我醉得厲害,什麼都不記得瞭。”

“不會吧?那也就是說,你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制造出密室的瞭?”

“話不能這麼說啊,那個密室到底是不是我制造出來的還說不定呢。警察也問過我很多次,但我完全不記得那晚發生瞭什麼瞭。”

“怎、怎麼這樣……”

手塚突然趴在桌上,大聲哀號起來。

“啊,手塚先生。手塚先生?”

矢島低頭仔細一看,手塚哭瞭。這個男人怎麼突然在這裡哭瞭呢?

“手塚先生,手塚先生,請冷靜一下。”

“這讓我怎麼冷靜!”

手塚揮拳打向桌子,咖啡杯晃瞭晃,黑色的液體差點兒溢出來。

“沒事吧?出什麼事瞭嗎?”

聽到巨大的聲響,女店員驚訝地跑瞭過來。

“啊,對不起,沒事的。”

手塚趕忙道歉。

“手塚先生,莫非……你是非常想知道密室之謎,才哭的?”

矢島想起來,眼前這個人是個狂熱的推理迷。

“是啊!這可是已被視為滅絕的密室殺人事件,在時隔多年之後終於又在現實中出現瞭啊。怎麼會有人不想知道謎底?”

“呃……”

“說到現實中的密室殺人,就必須說十九世紀初發生在巴黎的羅斯・德拉庫爾案。這起密室殺人案被視為《莫格街兇殺案》的原型,案發後,古今中外的作傢又在虛構作品中創造出瞭許多密室。我本以為今天能知道發生在現代日本的本格式密室殺人案——西園寺沙也加密室殺人案的解答呢……”

手塚說完,又仰頭看著天花板,似乎在抑制淚水。遠處的女店員一臉不可思議地偷看著他。

“手塚先生……請不要如此難過。”

“抱歉。我不常在人前流淚的,但這次關系到我最喜歡的密室。”

“呃……比起這個,咱們要不要談談為我辯護的事?”

“啊,對哦。剛才的消息實在太令人悲傷,害得我一不小心失去瞭理智。對不起,現在我已經沒事瞭。嚇到你瞭吧,真是不好意思。”手塚用手絹擦著眼淚說道,“唉,虛構作品中倒是有各種各樣的密室,但現實中的密室殺人案,最終結果不外乎一氧化碳中毒或自殺之類,都是簡單的手法。就比如說……”

接著,手塚說瞭一通小說中和現實中的密室殺人案,矢島聽得不耐煩,不禁在心裡後悔,居然之前還會產生能不能依靠這個人的念頭。

“不過好奇怪啊。”

恍惚間聽到手塚說瞭這麼一句。

“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矢島趕忙追問。

“你都喝得那麼醉瞭,怎麼還能制造出密室呢?”

“唉,那密室不一定是我制造的啊。不過喝醉瞭什麼都不記得瞭確實是個麻煩,也導致警方現在這麼懷疑我……”

“你喝醉後是什麼類型的?會變得愛哭,還是會突然撒酒瘋之類的?”

“倒不至於撒酒瘋,但是會比較吵鬧。嗯,應該算是會興高采烈地大吵大鬧的類型。”

“興高采烈地吵鬧……然後開始制造密室。矢島先生,下次請一定和我喝一次酒,好嗎?”

“不不,我可沒有一喝醉就制造密室的愛好。我現在真的很困擾,不知如何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啊。”矢島無奈地感嘆道。

“其實,隻要解開瞭密室之謎,可能就會有新的嫌疑人瞭,不是嗎?”手塚咕噥著。

“是嗎?”

“想殺人的話,誰都能殺,但能制造出這麼難解的密室的人,是很罕見的。那麼,隻要解開密室之謎,也許就會浮現出新的線索,從而鎖定新的嫌疑人。你能不能多告訴我一些相關信息?”

於是,矢島把殺人現場的情況,公寓內部的結構,從兇器領帶上檢出瞭他的DNA,以及警察曾經要求他在筆錄上簽字,筆錄中隱晦地表達瞭很有可能是自己在酒醉後殺瞭人的事,等等,都對手塚進行瞭說明。

“矢島先生,今天你選擇與我見面,搞不好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為什麼?”

“日本有的是律師,然而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的處理方式可是截然不同的。”

“民事和刑事?我這次的情況算是刑事案件吧?”

“對,沒錯,但打官司時,民事案件比刑事案件賺到的錢要多得多。不過,擅長民事案件的律師雖然會收取高額辯護費,但在刑事案件上卻不一定擅長。”

矢島想起瞭兼田。

“還有很多律師完全沒有處理刑事案件的經驗。”

“你呢?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你更擅長哪種?”

“先不說擅長,我就不太喜歡民事案件。”

“不喜歡?”

“嗯,感覺民事案件比較無聊,或者說比較小傢子氣。”

“什麼意思?”

“唉,民事案件爭論的焦點都是能拿多少撫恤金,或是少付多少賠償費、損失費之類的。說白瞭,就是商議金錢的官司。從一開始就定瞭結論,問題隻是商定金額而已。而律師就是從多拿的撫恤金或少付的賠償費裡取一部分分成。”

“原來是這樣啊。”

“然而,刑事案件就會涉及判刑、緩刑等問題。同樣是判刑,也要分減幾年刑的情況。有時原本感覺肯定會判有罪的案件還會突然變為無罪。總之,是非常具有戲劇性的。”

“這麼看來,你已經處理過很多起刑事案件瞭吧?”

“沒有,數量上倒是沒有很多。”

“雖然數量不多,但取得過很厲害的成績?”

“沒有,也沒有什麼成績。”

手塚說罷,喝起眼前的冰可可。

矢島突然感到不安。果然,想依靠眼前這個人的想法是一個錯誤,而且是這個人親自打電話來推銷自己的,其實他隻是手頭沒有工作可做,才這麼熱心的吧?

手塚卻完全沒察覺矢島此時的想法,一臉享受地喝著冰可可。

“不過,對於感興趣的刑事案件,我是會不計較得失,全心投入於辯護工作的。矢島先生,請在被逮捕前,讓我做你的律師吧。”

在被逮捕前?這說法讓矢島又一陣不快。還是別找這種律師為好,矢島已在心中決定要鄭重地回絕他。

“我會考慮你的提議的,但目前我還不至於被逮捕吧……”

“我覺得還是事先準備一下比較好,因為要是突然被捕,日本是有國傢為嫌疑人選定律師的制度的,但若嫌疑人提前選定律師,就能要求在接受問詢前先見律師,避免警方不當逼供,掌握審訊的主導權。”

這句話令矢島感到不安。

“如果是性騷擾或較輕的犯罪,即使被逮捕,也有延期起訴的可能,但像你這種殺人案件,除非是嫌疑不充分或無嫌疑等能證明你真的不是兇手的情況,否則就不可能不被起訴。”

“也就是說,隻要被逮捕,就會被起訴?”

“那是自然,警察們也要顧及自己的威信。把人逮捕卻沒有起訴,會引發相當大的信任危機,搞不好所轄警署的署長都會丟掉飯碗。所以,請做好他們會對你進行徹底調查的準備。”

如果被徹底調查,矢島想著,搞不好自己就會主動認罪瞭。

“手塚先生,如果喝醉後殺瞭人,即使沒有記憶,也會被判為殺人罪嗎?”

“你問的是刑法第三十九條,對神志不清者的違法行為不予處罰那條,對吧?可是,要想證明嫌疑人是真的沒有記憶或沒有殺意是很困難的,所以不會那麼輕易就減刑。”

“也就是說,如果他們判定我是在說謊,我就完瞭。”

“是的。不過請放心,我知道你絕對不是兇手。”

“咦?為什麼你這麼肯定?就連身為當事人的我,被問到那天晚上的事時都說不清楚,反而覺得搞不好自己就是兇手。”

“很簡單啊,因為你造不出來密室嘛。這就是最重要的證據。如果讓我來為你辯護,我一定能證明你是無罪的。輸瞭的話,報酬自然不會收,連預付金我都不要。”

“真的嗎?”

“當然瞭。”

律師費這點很讓矢島動心,另外,手塚相信自己是無罪的,這一點也令矢島開心。警察自不用說,就連有點交情的律師兼田都不相信自己的清白,然而這個奇特的律師卻完全相信。雖然理由僅僅是因為矢島無法做出密室,但即便如此,也讓矢島高興得快要流出眼淚。

“不過,還不確定你會不會被逮捕呢,對吧?我會去調查一下,如果找到其他嫌疑人,會再和你聯系。”

“拜托你瞭。”

“那個,矢島先生,我可以提一個請求嗎?”

手塚一臉認真地詢問矢島。

“什麼請求?”

“我能再點一杯冰可可嗎?實在是太好喝瞭。”

那天,瀨口和加藤又花瞭一整天對相關人員進行調查問詢。

下午三點多,二人來到“秋葉原之傢公寓”一層的一〇三號,也就是妹妹西山瑠加的工作室。

在花朵圖案的沙發上坐下後,瑠加又輕輕放下盛有熱咖啡的白色馬克杯。

“不必客氣。”瀨口一邊道謝,一邊環視屋內。墻邊立著兩個巨大的書櫃,上邊擺滿瞭書和漫畫。從書脊上的書名來看,幾乎全都是推理小說。房間裡打掃得很整潔,可愛的女性化傢具和文具很引人註目。除此之外,桌上還放著姐姐西山沙綾傢也有的電腦和用於作畫的液晶數碼板。

瑠加塗著潤澤的粉色口紅,瀨口覺得比起上次見面,她似乎更加艷麗瞭。不知是因為自己作為一名漫畫傢的存在終於為人所知,還是因為墜入瞭愛河,大小姐風格的淺茶色連衣裙和她清秀的臉龐十分相稱。

瑠加開始敲起桌上的電腦鍵盤,電腦屏幕上顯示出這樣幾行字:

有什麼想問的請盡管提,雖然我無法出聲說話,但耳朵擁有正常的聽力功能。我會通過這臺電腦回答你的提問。

“拜托瞭。”瀨口說道。

接著她又開始打字。

我可以坐到你們旁邊嗎?

“當然可以。”瀨口回答。

於是加藤稍微挪動瞭一下,最終三人擠在瞭沙發上,瀨口坐中間,加藤坐右邊,瑠加坐左邊。空間稍顯狹小,瑠加的右臂緊貼著瀨口,一股不知是洗發水還是香水的女性香氣挑逗著瀨口。瀨口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年輕女性的房間,急忙提醒自己不要讓內心的悸動表現在臉上。

“十二月二日你來過這棟公寓,請把那天發生的事再講述一遍。”

雖然是在死亡推定時間之後,但瑠加也曾來過這棟公寓樓。而且與石丸和井澤不同,她擁有一〇三號房的鑰匙,隻要在大門插進那把鑰匙,就可以進入。

瑠加立刻敲擊電腦鍵盤,白皙纖細的手指以瀨口和加藤平日打字速度的幾倍速上下活動。

我是下午一點來的,直接進瞭這個房間。工作積壓瞭很多,我那天一直在這裡工作,直到下午六點左右回瞭傢。回去時我想和姐姐打聲招呼,便去瞭一〇〇五號房,但按瞭幾次門鈴都沒人應答,我就直接回去瞭。

“瑠加小姐,你沒有一〇〇五號房的鑰匙,對吧?”

是的。我和姐姐各有一把這間房的鑰匙,但一〇〇五號房關系到姐姐的隱私,她就沒把鑰匙給我。

“十二月三日你也來過這間公寓,請問那天你做瞭些什麼呢?”

我把下期要發行的單行本進行瞭一些修改。連載的作品則要等姐姐的工作做完後,我才能開始,所以我一直在等姐姐的聯絡,但發瞭幾次短信她都沒回,我還覺得有些奇怪。但做夢都沒想到竟會發生這種事。

瑠加那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起舞,發出微小的聲音。瀨口的手指很粗壯,而瑠加的手指卻纖細美麗。

“你再一次來到這間公寓是在什麼時候?”

十二月四日,姐姐的屍體被發現的第二天。

到這裡為止,都是警方在之前的調查中已經掌握的情報。

應該再以何種方式、提出什麼問題呢?瀨口思考著,喝瞭一口咖啡,入口卻品嘗到意料之外的香料味。

這是肉桂咖啡。

瀨口把鼻子湊近杯子,確實聞到瞭一股清爽的肉桂味。

我有在咖啡裡加少許肉桂的習慣。我很喜歡這樣喝,但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敲完這句話,瑠加一臉擔心地看向瀨口。

“沒有,非常好喝。是吧,加藤?”

加藤也表示贊同。“居然還有這樣的咖啡,我之前隻是聽說過,都不知道這麼好喝。”

那真是太好瞭。

看著瑠加美麗的笑臉,瀨口在一瞬間感到有些心動。如果這不是在調查問詢,搞不好他就要誤會瞭。

“令姐逝世後,想必你的漫畫創作工作應該很辛苦,那麼,現在像是想詭計之類的事,是誰在負責呢?”

我和編輯井澤。

“從專業推理作傢的角度,你怎麼看這次的密室案件?”

說到底,這真的是一起密室殺人事件嗎?

“為什麼會這麼想?”

雖然大傢都說是密室殺人,但我不認為兇手真的使用瞭小說或漫畫中的手法。也許隻是拿瞭管理員那裡的萬能鑰匙,出來後鎖上瞭門。

“你知道有誰可以做到這樣的事嗎?”

沒有。我隻是覺得從現實角度來看,這種方法更自然。

因為她是推理作傢,瀨口本來還期待她會有什麼發現。然而,果然,想要用詭計把那個房間變為密室狀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把這裡作為工作室,那你是否知道公寓住戶中還有誰和令姐相熟嗎?”

瑠加微微歪頭思考瞭片刻。

想不出什麼特別的人,也沒從姐姐那裡聽到過相關的事。這棟公寓有管理工會,但我和姐姐一直對這類組織敬而遠之,所以……而且,這棟公寓的住戶大多是單身人士,都很少和鄰居來往。

“那麼,對於可能有殺死令姐的動機的人,你就更不清楚瞭吧?”

瑠加那白皙手指停在瞭半空,似乎想寫下些什麼,但又陷入瞭猶豫。

“你想到什麼瞭嗎?”

如果真的是采取瞭某種詭計,搞不好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姐姐是自殺的,密室是她自己造出來的。

看著屏幕上的這段文字,瀨口不由得坐直身子,看向瑠加。

“你覺得令姐有自殺的動機嗎?”

實際上,姐姐去世的幾天前,似乎就在為什麼事深深煩惱。

瀨口記起編輯井澤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因為陷入瞭嚴重的瓶頸期嗎?”

這我就不清楚瞭,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而你覺得令姐可能是因為某種煩惱而自殺的?”

我認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另外,在電臺公佈的那段遺言錄音,我覺得完成度實在是太高瞭。姐姐一直是那種隻要持有某種強烈的想法,就可能會分不清現實與空想的差別的人。例如她還是小學生時,曾經殺死瞭我們傢飼養的寵物倉鼠。

瀨口感到背後一涼。

我當時非常疼愛那隻倉鼠,所以那次我實在忍無可忍,哭著質問姐姐,父母也站在我這邊,斥責瞭姐姐。然而姐姐一直堅持些莫名其妙的主張,直到最後也沒有道歉。

“哭著質問?不好意思,請問那時你……”

是的,那時我還沒有患上失語癥。所以那時我和姐姐扭打成一團。

“啊,原來是這樣。”

瀨口一直想當然地以為眼前這位美女是患有先天性發聲障礙。

“能否告訴我們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患病的嗎?”

我是在十六歲的時候患上失語癥的,準確來說是心因性失聲。原因是和雙親去北海道旅行時遭遇瞭交通事故。

“而你父母就是在那時去世的, 對吧?”

是的。我受瞭重傷,據說能救回來都是奇跡。

瀨口瞥瞭一眼瑠加。身旁這位美女看起來清秀又健康,看不出曾受過什麼重傷。

肉體上受到的傷害再嚴重,也比不過一下子失去摯愛的雙親,使我精神上受到的打擊。這次連姐姐也去世瞭,終於隻剩下瞭我一個人。

長長的黑發遮住瞭瑠加的側臉,瀨口看不到她現在是什麼表情。

“我們發自內心地致以誠摯的悼念。”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瑠加的手指又開始敲擊鍵盤。

如果查不到兇手是誰,我覺得警方也可以探討一下自殺的可能性。

“目前警方認為令姐是自殺的可能性很低。令姐是被人用一條黃色的領帶勒死的。”

是嗎?但如果是姐姐,也許能想到偽裝成他殺的自殺手法。

“什麼手法?”

調查過程中瀨口也曾多次想到這一點。然而那種事真的能做到嗎?如果真的存在那種手法,恐怕比密室之謎更難解吧。起碼在警方科學、合理的調查范圍內,還無法得出西山沙綾是自殺的結論。

嗯,至於是什麼手法……我就不知道瞭。不過,姐姐和我不同,她是個天才,所以或許能想出方法。

“天才?可據編輯井澤先生說,在繪畫技巧和思考詭計上,都是你更擅長啊?”

在繪畫方面,的確可能是我畫得更好,但在手法方面,我隻是擅長將已有的手法進行改編而已。在創造出富有原創性的、能使人為之震驚的手法上,我還是比不上姐姐。

瀨口又喝瞭一口肉桂咖啡,心想,井澤和瑠加的話之間為什麼會有微妙的出入呢?

“話說回來,對於你來說,令姐是個怎樣的人呢?兩位從小就關系很好嗎?”

我小時候非常討厭姐姐。姐姐也應該很討厭我。

“哦?這又是為什麼呢?”

姐姐從小就很叛逆,總會做一些古怪的行動,所以老實說,我們的父母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被學校叫傢長是常有的事,有時她甚至會離傢出走。畢竟是天才,可能是還小的時候,就覺得常規學校和傢庭無法容納下她瞭吧。

瀨口回想起案發之後讀到的西園寺沙也加的作品。確實,能畫出那麼令人不適的漫畫,她應該從小就是一個擁有異於常人的感性的人。

看著那樣的姐姐的我則相反,我非常聽父母的話,父母也對我十分溺愛。我猜姐姐正是因為看到我左右逢源,才會對我越來越反感。殺死倉鼠,想必也是為瞭從我手中奪取心愛之物。事到如今我才能把這個想法說出口,我覺得我和姐姐從小開始,就在針對各種各樣的東西展開競爭。

“嗯,有可能。”

據說同性的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分兩種,不是極端融洽,就是極端惡劣。瀨口有一個相差三歲的哥哥,所以對瑠加的想法坦率地予以瞭認同。

是啊。然而,就在我們那樣做時,最愛的父母卻因事故去世,我自己也失去瞭聲音。那之後,姐姐就像突然變瞭一個人一般,對我十分溫柔。

“這樣啊……”

在我失去聲音之後,姐姐成瞭我心靈的窗戶。姐姐總是知道我想說什麼、想做什麼。而且,把閉門不出、隻顧著讀書和看漫畫的我帶到外面的世界的,也是姐姐。

瑠加敲完鍵盤後喝瞭一口咖啡。

“說起來,稿費和版稅你和令姐是對半分嗎?”

不是。錢都由姐姐管理。我隻收取一筆助手費,生活上不至於困窘。事實上,我也在考慮將來的事,也曾提出希望能多分一些錢,然而姐姐說我不諳世事,持有巨款會有危險,就並沒有給過我大筆的現金。不過姐姐似乎把一部分錢存到瞭我名下的賬戶,但由她來管理。

“合同條款是怎麼定的?有沒有如果漫畫暢銷,會將部分版稅支付給你之類的約定?”

沒有。現在我正在與井澤商討,把所有的權利都改到我的名下。

那會是多大的一筆財富啊。

既沒有父母也沒有孩子的西山沙綾的財產,將全部由妹妹瑠加繼承。眼前這名美女,在一夜之間便成瞭驚人的億萬富翁。

“在你看來,有沒有很羨慕在電視和電臺上活躍的姐姐的時候呢?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產生過明明漫畫傢西園寺沙也加是個二人組合,好處卻都被姐姐占走,自己隻能獨自低調而無聊地畫漫畫之類的想法?”

完全沒有。說到底,我身有殘疾,所以並不想出現在媒體前。而且對我來說,畫漫畫就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再加上有很多人喜歡讀我的作品,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瞭。

“抱歉,在你百忙之中打擾。”

最後,瀨口和加藤來到瞭位於“秋葉原之傢公寓”一樓的管理員值班室,穿著深藍色制服的管理員森健一郎出來迎接。管理員室內共有三個顯示屏,分別映出一層大門、安全梯和地下二層停車場裡的情形。旁邊還有一臺小型電視,再旁邊是一臺黑色收音機。

“沒有、沒有,反正我也很閑。請進、請進,快請坐。”

森讓兩人坐在綠色圓凳上,隨即匆忙站起身,走進裡屋。

“我給二位泡茶,請稍等一下。”

“沒事、沒事,不用費心。”

森的身影消失在裡屋後不久,傳來瞭用水壺倒熱水的聲音。瀨口和加藤打量瞭一番屋內,沒多久,端著放有三個咖啡杯的托盤的森又出現瞭。森把兩個杯子放在瀨口和加藤面前的灰色桌子上,自己拿著第三個杯子坐瞭下來。

“不好意思,是速溶咖啡。”

“非常感謝。”

“怎麼樣瞭?兇手差不多有著落瞭嗎?”

森以一副興致勃勃的表情問道。畢竟是在自己管理的公寓裡發生的案件,再加上他是屍體的第一發現人,自然對搜查的進展頗為關註。

“啊,調查情況尚不便透露。不好意思,今天有兩三個問題想問你。”瀨口打開黑色筆記本,說道。

“請、請,問什麼都行。”

森不停地點頭,即使瀨口不想,也還是註意到瞭他頭頂毛發稀疏的部分露出的頭皮。森明年就七十歲瞭,這份公寓管理員的工作對他來說漸漸變得吃力,他本打算借七十歲生日的機會退休。

“森先生,你是如何保管各個房間的備用鑰匙的呢,就放在這間管理員室嗎?”

聽到瀨口的問題後森站起身,指瞭指一個放在高處的櫃子,可以看到上面掛著一把大鎖。

“就放在那兒。那裡面放著各個房間的備用鑰匙。那把大鎖的鑰匙平時我都會拴在腰帶上隨身攜帶。你們要看看嗎?”

“麻煩瞭。”

森聞言站起身,把椅子挪過去,脫下鞋站到椅子上,打開瞭櫃子的鎖。

隨後換瀨口站到椅子上,看向櫃子裡,果然,一排備用鑰匙整齊地排開。瀨口仔細地檢查瞭一遍櫃子四周,發現沒有破損痕跡,櫃門上的鎖也非常牢固。隨後加藤也對櫃子進行瞭檢查,但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之處。

“這樣來看,似乎不太可能有人把鑰匙偷拿出去。”

“是的。而且即使有人打開瞭櫃子,也沒那麼容易分辨出哪把鑰匙是哪個房間的。恐怕隻有我們這些管理員能看出區別。”

這棟公寓共有四名管理員,以交替換班的形式進行二十四小時的管理。除瞭案發當天值夜班的森以外,其他人都已確認有不在場證明,且不曾與被害者有過什麼接觸。

三人回到座位後,森喝瞭一口咖啡。瀨口和加藤面前的咖啡都還維持著原樣沒動,冒著白汽。

“森先生,接下來我想問一下你在三號深夜發現屍體時的情況。矢島先生當時去臥室看瞭一眼,對吧?”

“嗯,但隻是看瞭一眼。”

“進屋以後的事,你能再詳細說說嗎?”

“好的。當時矢島先生沒有立即跟上來,我就回頭看瞭看,看到他探進半個身子到臥室裡,也許是想確認一下沙也加小姐在不在那裡。不過他隻看瞭一眼,便立即跟在我後面,來到瞭屍體所在的客廳。”

如果是矢島在探身入臥室時把鑰匙放瞭過去,那麼案件就可以解決瞭。那樣一來,這起案件就是一起單純的殺人案,根本不是什麼密室殺人。然而,矢島堅決否認自己是真兇。

“請再向我們說明一下一號晚上的事。那天,矢島先生離開之後,也是你當班吧?”

“是的。我們這裡有規定,管理員要徹夜保持清醒狀態,所以我那時正在這裡看電視。凌晨一點和三點要進行巡邏,隻有這兩段時間我離開這裡,從地下停車場到十層巡視瞭一圈。”

如果矢島不是兇手,那麼那晚出現在公寓,並能打開門鎖的人,就隻有森一人。從時間和可行性角度,森都具有殺人的能力。隻要找個像樣的理由,即使在深夜突然造訪,想必沙也加也會把他讓進門。而且,他可以在勒死被害人之後用備用鑰匙上鎖,這樣就可以搞定一切。

“巡邏時你走到一〇〇五號房門口瞭嗎?”

“沒走到門口。每次巡邏都是看看走廊上沒什麼異常,我就不會再往裡走瞭。”

這位老年管理員身上確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若非要說哪裡可疑,也就是他在供述時沒有一絲猶豫。這種情況也可能出現在事先就把回答的內容準備好瞭的證人身上。

“也就是說,那天晚上沒有發生什麼異常情況,對吧?”

“是的。深夜裡頂多也就是偶爾能聽到大卡車開過的聲音,除此之外一片安靜。”

如果矢島不是兇手,那麼兇手就是在矢島離開公寓、到翌日凌晨三點期間下的手。森絲毫沒想到自己竟被列為懷疑對象,瞇起眼睛一臉享受地喝著咖啡。

對於眼前這個老人,瀨口還好奇一點。

“我想問一件比較私人的事,你孫女在大約一年前被卷入瞭一樁不幸的事件,對吧?”

瞇著眼的森臉上立即籠罩上一層陰影。

“你是說……”

“你孫女被卷入瞭一起監禁事件。”

森眨瞭眨眼,手開始顫抖,咖啡杯晃動著,溢出的黑色液體打濕瞭腳邊。

“一年前,足立市發生瞭一起幼兒監禁事件。一名十九歲的學生誘拐瞭一名四歲女孩,並將其監禁瞭兩周。而那名四歲女孩,就是你孫女,對吧?”

“你、你知道這件事啊。唉,畢竟你們是警察,知道也是自然的……我連想都不願回想那件事。”

“最終你的孫女平安無事地回來瞭,且並未對外透露其姓名。罪犯也因是未成年人而沒有公開真實姓名。聽說女孩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那兩周內到底發生瞭什麼,可能沒人知道,但似乎大概能猜到。”

“請別再說瞭。我們一傢人都在試圖忘記這件事。幸好當時我孫女隻有四歲,可能已經把整件事都忘瞭。後來她被警察保護之後我們一度很擔心,但現在她長成瞭一個開朗的孩子。”

森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眼神冷酷。

瀨口繼續道:“那段時間發生瞭很多起少女遭到監禁的事件,抓到的罪犯全是色情和獵奇漫畫的愛好者,警方在他們的住處搜到瞭大量相關作品。以此為契機,部分國會議員提出,應關註一下兒童色情和青少年漫畫中的過激表現。”

森不發一語,房間裡隻有墻上鐘表的嘀嗒聲。

“話說回來,森先生,那個十九歲的學生也是西園寺沙也加的狂熱粉絲,這點你是知道的吧?”

“我聽說過西園寺沙也加這個名字,也曾在書店看到過她的漫畫,說實話,裡面的內容讓我感到非常不適。不過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並不知道住在這裡的西山沙綾小姐,就是漫畫傢西園寺沙也加。”森微微垂下眼,緩緩說道。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她是漫畫傢西園寺沙也加的?”

“矢島先生第一次來訪的時候。那時我得知自己管理的公寓裡竟住著電臺主播,於是,晚上沒什麼事做,還必須保持清醒時,我就自然而然地去聽瞭聽。結果從收音機裡傳出瞭西山沙綾小姐的聲音,竟然還稱自己是西園寺沙也加。我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沒想過對西園寺沙也加進行復仇嗎?”

“復仇?為、為什麼?”森瞪大眼睛說道。

“把你的孫女監禁瞭長達兩周的罪犯,是在看瞭西園寺沙也加的漫畫之後產生犯罪的念頭的。如果她沒畫那種漫畫,你的孫女也就不會被卷入那起不幸的事件瞭。”

“不、不,這麼想可就搞錯對象瞭。對於那名罪犯,即使現在,我也恨他到想把他殺掉的程度。但那和漫畫是兩回事。”

真的嗎?瀨口註視著森,發現他的面部肌肉有不易察覺的抽動。

“你是在孫女被監禁之後才申請調到這棟公寓做管理員的,對吧?”

“是的,沒錯。”

“你是不是因為知道西園寺沙也加就住在這棟公寓,才提出要來這裡工作的?”

職業的關系,不管面對多麼平易近人的人,瀨口都能懷疑到底。他故意提出刁難人的問題,觀察森的反應。

“我想來這兒,純粹隻是因為來這棟公寓上班更方便……刑警先生,該、該不會,你在懷疑我是兇手吧?”

這個時候就該再往前推一把。

“根據法醫鑒定,西山沙綾被殺害的時間是十二月一日晚七點到翌日的凌晨三點。如果矢島先生不是兇手,那麼兇手下手的時間就是矢島先生離開的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到第二天凌晨三點之間。而在這段時間內,能接近那個房間的,就隻有公寓裡的住戶和你瞭。再加上被害者在深夜竟毫不懷疑地讓來人進門,這樣的人可沒幾個。但你是管理員,甚至可以用備用鑰匙直接打開房門。雖然你予以否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殺害被害者的動機。”

“怎麼會?我……”

森不停地眨著眼,右眼下方的肌肉劇烈抽搐。面對突如其來的殺人指控,他明顯非常震驚。

但這一切會不會都是演出來的呢?

“我、我沒有殺人。”

森臉色蒼白,膝蓋也在微微顫抖,他雙眼含淚,求助般地直直看向瀨口。

“請你相信我,我不會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的。”

瀨口卻保持著沉默,看著森。

“真的。我隻是那晚正好值班而已。刑警先生,請你相信我,我不是什麼兇手。”

森雙手合十,懇求瀨口。

“森先生,你能證明自己不是兇手嗎?”

聽到瀨口這句話,森呆呆地半張著嘴。從間接證據來看,森和矢島的嫌疑程度差不多,不,和矢島相比,眼前這位老人的犯罪動機更充分,或許該說他的嫌疑更重。

“我做不到。”

若把森逮捕並發動強勢猛攻,他應該就會輕易招供。

但就算急於破案,瀨口也不會選擇這條路,他可不想為瞭解決案件而制造冤案。

“我們警方,其實並不覺得你是兇手。我隻是說有這種可能性而已。”

“真的嗎,瀨口警官?”

瀨口的這句話讓森的臉上恢復瞭生氣。

對於矢島也一樣,也不能認定他有罪。然而,作為職業刑警,就算無法知道全部真相,也必須徹底追查,追到最接近真相的地方,這正是他們肩負的使命。

“最後我想再問你一次,十二月三日,你和矢島先生一起進入被害者傢裡時,矢島先生曾進入玄關右側的臥室,對吧?”

“是的,沒錯。”

“請你好好回憶一下,那時,矢島先生有沒有過什麼特別的舉動?”

“呃,那時我正看著屍體所在的客廳方向,沒有看後面。”

“什麼都沒註意到嗎?”

還是和之前一樣的回答。瀨口喝瞭一口已經涼透的咖啡,苦澀的液體流進空蕩蕩的胃,一陣難以言喻的疲勞感襲上心頭。

“啊……倒是聽到瞭一些聲音。”

瀨口聽見森咽口水的聲音。

“聲音?什麼聲音?”

“好像是某種金屬類的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瀨口沒能瞬間明白這話的意思。

“某種東西?比如什麼?”

“比如,鑰匙掉在地上的聲音。”

《隻是打算喝一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