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

我爸做什麼事都悄無聲息的。比如,睡覺前他會不聲不響地去每個人房間打開電熱毯,然後下樓和我們坐一會兒,所以傢裡人的被窩每晚都是暖烘烘的。吃完飯,稍不留神,他已經偷偷在洗碗,我過去搶,他一擺手:“哎呀,你進去你進去,誰洗不是洗,洗好就行瞭。”再比如,有瞭你喜歡的食物,他看似不經意地把東西放在你面前就去做其他事瞭,什麼都不說。哪怕這也是他最喜歡的,隻要你愛吃,他就一口都不動,全都留給你。若是生病瞭,誰也不告訴,自己懨懨地去買藥,病容卻是掩藏不住的,我小時候曾見過他發高燒時往自己屁股上紮針。他不願意讓人擔心,更不喜歡麻煩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爸玩心很重,所有愛好都是自娛自樂。首先是音樂,中西樂器照單全收,吹拉彈唱都懂一些,細數下來,能擺弄二十來種樂器;其次是爬山,我爸看起來弱不禁風,卻是條硬漢,爬起山來我都不是對手;還有足球,這兩年受我影響,他對“曼聯”也熟悉起來,時常在晚上給我來電話或者短信聊比分賽況。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項樂趣,就是不聲不響坐在一邊笑瞇瞇地聽我們聊天。

若說起我爸細碎的愛好,就更多瞭,比如攝像和制作視頻。每次出門,不管多麻煩,他都會帶一部小DV,東拍拍西拍拍,回傢剪成完整的視頻,配上音樂和字幕,自己左看右看,很得意。後來哥給他買瞭可以攝像的卡片機,用著就更方便瞭。退休前,爸在師范學校教物理和音樂,也非常熱愛地理。客廳墻上掛著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上,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各國各地的地貌、礦產如數傢珍;對自然風光更是鐘愛有加,看到漂亮的風景照,臉上就不由得泛起特別溫柔的笑容,輕輕搖晃腦袋,嘖嘖贊嘆。

父母都是動手能力極強的人,天生喜歡勞動,不知道累。早年下放到鄉下,在那個被世界遺忘的鎮子裡,沒有煤炭柴火,煮飯都成問題,其他人唉聲嘆氣愁眉苦臉,爸媽卻不當回事,一人背著一把柴刀便上山砍柴,有時候要走十來裡路。我傢後門緊挨著山腳,授課之餘,父母到鎮上鐵匠鋪借來兩把大鐵錘,打開後門,掄起大鐵錘就劈石開山,生生辟出兩塊平整的空地。再到兩裡地外的洞口村挖黑泥,挑著擔子一趟一趟地運回來,終於屯出兩塊土地。種上白菜小蔥等容易生長的蔬菜,不久之後,傢裡就有菜下鍋瞭。後來,父母還養雞養鴨,傢裡的夥食漸漸得到改善。得空時,再跑幾趟洞口村,挑來厚土壅在菜地邊,種下三棵李子樹和幾株葡萄苗,幾年之後半山都是葡萄藤,中秋時收獲瞭葡萄,全校師生一起享用。父母的生命力都極旺盛,沒有什麼能難得住他們,想到什麼事就去做,從不抱怨抗爭,似乎生活本應是這個樣子。這大概是那些年的艱苦生活留給他們的財富。

學校老師閑暇時喜歡聚會吹牛抽煙喝酒打麻將,但我爸天生裝有“防火墻”,百毒不侵,烏七八糟的東西一概屏蔽。他不和人過多來往,也沒什麼需要向別人傾訴的心事。也許我媽是他唯一的知己。

爸對歷史沒有興趣,說那些都是寫出來的,沒有真憑實據,也太遙遠;他喜歡科學,看得見摸得著。但奇怪的是,他從不阻攔我媽迷信,盡管多年來傢裡因此花瞭不少冤枉錢。我媽在現實世界裡是出名地彪悍,大義凜然,一身正氣,但在神神怪怪的虛無領域中,卻像隻戰戰兢兢的螻蟻。有時候聽說哪個村寨出瞭個超靈的“過陰”——能出入陰陽兩界的人,相當於信使——可以帶來一些消息,她就心癢瞭,想知道過世的親人在陰間過得好不好,也想聽聽陰司說我們一傢有什麼劫難,該怎麼化解。不管多遠,她都想去尋訪見識,還得讓我爸陪著。爸雖覺可笑,卻無二話,說走就走,跟著她跋山涉水也毫無怨言。他說:“反正你媽也是出於好心,我當然要陪著,在傢裡是陪,出去走不也一樣嘛,就當鍛煉身體瞭。要是她因為這個不高興,才叫得不償失。我問他怎麼不把媽拉回科學的路上,爸咧嘴一笑:“你看她是聽得進別人話的人嗎?管她咯,等折騰煩瞭,自然會停下來。隻要不影響健康,怎麼都行。”實在看不過去時,他就笑一笑搖搖頭,轉身出門,怕媽看到他的嘲笑不高興。我雖覺得爸有放任之嫌,對我媽在迷信路上越陷越深負有一定責任,但也從他身上看到瞭“無怨無悔”這個詞最真切的含義。這輩子,我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最讓人佩服的是,我媽外出前交代哪天要供奉哪位神仙或先人,爸都會一絲不茍地照辦。我媽有位早已過世的刺繡師父蔣婆婆,逢年過節是一定要供的。蔣婆婆生前吃素,供品當然也必須是素食,我爸會認認真真地刷洗盛放供品的鍋碗,一星油花都見不著。甚至燒哪種香,點什麼燭,怎麼燒,怎麼掛,他也毫不馬虎,比我媽在傢時還用心。事後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地說:“死都死瞭,哪裡知道那許多,你媽真是……”後面的話雖沒說出口,但我知道是想贊許媽的赤誠之心。我回說:“那你還這麼認真。”他說:“這不都答應你媽瞭嘛……”我想,在我所知的人裡,他是最問心無愧的一個吧。若換作我,怎麼都不可能做到他那樣。

在我看來,在傢庭中,我爸的角色是完美的,不管對孩子還是伴侶,他理性和感性的投入都是毫無保留的,甚至會感染身邊的親朋。至少於我來說,如果做瞭錯事,面對他,會感到羞愧,無地自容。所以,在深陷泥潭的少年時期,盡管我初生牛犢不畏虎,也沒做過太出格的事,總有一種無形的約束力,讓我在即將失控的時刻,得以抽身。或許,這就是爸的慈悲和奉獻給予我的力量。

最近,我爸迷上瞭吉他,興致勃勃地讓哥幫他找曲譜。我知道,春節時又能看到他演奏一種新樂器瞭。雖然每樣樂器的演奏水平都不高,但為此陶醉。這樣一個沉醉在精神世界裡的人,他和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至於筆畫和音準是否精確,絲毫不影響作品的成色和價值。

《四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