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

我媽天生暴脾氣,見不得不平事,眼睛一瞪,路燈都要黯淡幾分;又爭強好勝不服輸,眉頭下從沒寫過“困難”二字。外公生前逢人就說:這丫頭投錯胎瞭,要是個男娃就剛好!

我傢在貴州南部的一個小縣城。十年前,姐到沈陽工作,那時傢裡窮,坐火車屬於巨額花費,爸媽想去看看女兒很不容易,一般春節才能團聚。後來,我姐在公司當瞭領導,收入漲瞭,想讓爸媽直接從貴陽坐飛機到沈陽,爸暈車很嚴重,不知道暈不暈飛機,大傢都不敢打包票,便讓我媽當探路先鋒。

媽愛女心切,出發前一個月便開始發愁,愁怎麼才能把傢裡那麼多好東西都搬過去,臘肉、辣椒面、幹香菇、千層底佈鞋、鹽酸菜、鮮花椒,都是我們那兒的特產。

媽有一手好廚藝,對外面的吃食從來不屑一顧,去看女兒肯定也想盡可能多地帶些自制美食,這非常符合我媽的倔牛脾氣。我姐呢又有強烈的江湖氣,好東西從來藏不住,一定會到處嘚瑟,一被問起馬上就說是我媽種的、我媽做的……想來我媽也一定有借此炫耀一下的小心思。

坐飛機去看女兒是大事,親戚朋友聞風而來,每傢都讓我媽捎去些禮物,聊表心意。一件兩件便罷瞭,但二三十傢的“心意”放一起,甚是壯觀,我媽愁上加愁瞭。爸提議說:“那就隻帶些要緊的吧。”被她臭罵一通,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女兒離傢的悲苦,手裡抓起這個問:“沈陽有嗎?”又抓起那個:“沈陽有嗎?”我爸想想說:“估計沒有。”媽橫他一眼,越說越堅定瞭自己的見地:沈陽那蠻荒之地什麼都沒有,女兒這些年受苦瞭!好東西必須都帶過去,讓她享受享受!

“再累也要帶過去!”這是我媽的原話。但傢裡沒有足夠的袋子,連買菜的塑料提籃都用上瞭,仍然不夠。還是我爸思路開闊,想到瞭一個法寶——床單,這東西的裝載量相當可觀,老傢親戚送來的土佈、大楠竹筍、河魚幹,通通收入囊中,四個角一收,系上結結實實的疙瘩,搞定!

收拾完一看,傻眼瞭,大包小包堆瞭半屋子。

後來我問爸媽怎麼把這些東西搬上火車的,他們隻輕描淡寫地說瞭句:“單車推幾趟嘛。”我想象不出,但可以肯定,這絕對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到瞭貴陽,大舅和他的朋友過來幫忙,把半屋子行李運到機場,辦托運的場面想想也知道有多壯觀。

登機時出瞭點意外,因為大舅也沒坐過飛機,不知道飛機上提供餐食,也忘瞭飛機遠遠快過火車。他一想到長旅漫漫,便給我媽準備瞭一大袋子吃的喝的,結果過安檢時全被攔下扔掉瞭。說起這件事至今媽還心疼不已。幾年前大舅去世,這更成瞭永遠不能重來的遺憾,我媽一想起就開始掉眼淚。

除瞭幾個大包,還有很多無法辦理托運的零碎物品,多到一個人根本拎不過來,但我媽是身體棒又特別能吃苦的中國婦女,她用麻繩把好幾個買菜籃子系在一起,隨身帶上瞭飛機。

我姐聯系瞭兩輛車接機,她說,當時媽就像一個移動的雜貨鋪,手上拎著各種籃子、袋子,肩上扛著箱子,左右胳膊上還都掛著晃來晃去的皮包,圓滾滾的一堆,嘀裡嘟嚕就出來瞭。頭發被汗水打濕,東一片西一縷地貼在臉上,我媽根本顧不上,隻是四處張望著找我姐,整個機場的人都在看……我姐趕緊撲過去幫忙,其中有兩件行李硬是拎不起來,誰也想不到裝瞭什麼——是糯米粑,兩大袋!不知道我媽是怎麼搬上飛機又怎麼弄下來的。我姐頓時眼淚奔湧,跌坐到機場的地上哭瞭起來。我媽莫名其妙,問她是不是拎東西傷到手瞭,我姐一聽,哭得更大聲瞭。

和姐一同來的幾個同事被驚得愣住,隔瞭好一會兒才忙不迭地接過行李,攙扶起我姐。跌跌撞撞來到停車場,放行李的時候才發現,兩輛車根本塞不下,不得已又叫瞭一輛出租車……後來這事在我姐公司傳為美談,一說到我媽,人人都豎大拇指。

細細想來,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四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