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比起在傢跟朱莉安娜待在一起,馬士登醫院的屋頂可能更安全。我已經記不清她到底罵瞭我什麼,但我似乎還記得她用過的一些詞,說我“不負責任、疏忽大意、做事粗心、不夠成熟、不配為人父母”。她罵我之前還往我臉上甩瞭一本《嘉人》雜志,接著逼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做這麼傻的事情。

查莉卻恰恰相反,拉著我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她穿著睡衣,一個勁地在床上蹦蹦跳跳,問我屋頂有多高,我害不害怕,消防員叔叔有沒有準備好一張大網來接住我。

“太好嘍!我也可以跟別人說些刺激的新聞瞭。”她激動地捶打我的手臂。還好朱莉安娜沒聽見。

每天清晨,我掙紮著起床之後就會進行一個小小的儀式:我一邊彎腰系鞋帶,一邊思考今天會是怎樣的一天。如果是一周的頭兩天,而且精力充沛,我的左手手指就會很願意配合我。我能把紐扣扣進相應的扣眼,讓皮帶準確地穿過褲耳,甚至還能打個漂亮的溫莎結。但如果我狀態不好,比如說今天,那就大不一樣瞭。我望著鏡子裡的男人,他要雙手通力合作才能刮胡子,走到餐桌時,他的脖子和下巴上還會沾些衛生紙碎片。在這樣的早上,朱莉安娜會對我說:“洗手間裡有把全新的電動剃須刀,就等著你用呢。”

“我不喜歡電動剃須刀。”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泡沫。”

“泡沫有什麼好喜歡的?”

“這個詞聽起來很可愛啊,你不覺得嗎?很性感——抹泡沫。簡直是靡靡之音啊。”

她咯咯地笑瞭起來,卻還佯裝嗔怒。

“人們在身體上抹肥皂,抹沐浴露。我覺得我們應該在司康餅上抹點果醬和奶油。夏天到瞭還得抹上防曬霜……如果我們有夏天。”

“爸爸,你怎麼那麼傻啊!”查莉吃著麥片,抬起頭對我說。

“謝謝你,甜心。”

“你不去當喜劇演員真是浪費瞭。”朱莉安娜說著,把沾在我臉上的衛生紙捏走。

我坐在餐桌旁,往咖啡裡倒瞭一勺糖,開始攪拌。朱莉安娜註視著我。勺子突然一動不動。我集中註意力,命令左手動起來,但怎奈再強大的意志力也無法催動它。我平穩地把勺子遞到瞭右手。

“你什麼時候去見喬克?”她問道。

“周五。”請不要再問我任何問題瞭。

“他會告訴你測試結果嗎?”

“他隻會告訴我們,我們已經知道的事。”

“但我以為——”

“他又沒說!”我討厭自己突然高瞭八度的聲音。

朱莉安娜瞪著眼睛一眨不眨。“我知道我讓你生氣瞭。我還是喜歡你傻裡傻氣的時候。”

“是,我就是個傻瓜。誰都知道。”

我看透瞭她。她覺得我又在強裝大男子氣概,隱瞞自己的真實感受,擺出一副積極的態度,內心實則早已崩潰。我的母親跟她如出一轍——她都成瞭一個坐在扶手椅上望聞問切的心理醫生瞭。她們為什麼就不能把這些事情留給真正的專傢,讓他們去把一切搞砸呢?

朱莉安娜轉身背對我。她把過期的面包撕成小塊,撒到屋外,等鳥兒來吃。同情別人是她的愛好。

她穿著一身灰色的慢跑服,腳上穿著運動鞋,頭上的棒球帽蓋住瞭她的黑色短發,她看上去更像是二十七歲,而不是三十七歲。她並沒有和我一起優雅地變老,而是找到瞭永葆青春的秘訣,不像我,下個診臺還得掙紮兩下。她周一練瑜伽,周二練普拉提,周四和周六進行循環訓練。在這期間,她要做傢務,帶孩子,教西班牙語課,還得擠出時間去拯救世界。她甚至讓生孩子都看起來像是一件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不過,除非我自尋死路,否則我永遠也不會這麼跟她說。

我們結婚十六年瞭,每當別人問我為什麼想成為一個心理醫生時,我都會說:“因為朱莉安娜。我想搞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

我失敗瞭。我到今天都還沒搞清楚。

一般來說,周日早晨是我的自由時間。我會邊喝咖啡,邊讀完四份報紙,一直喝到舌苔變厚。在經歷瞭昨天的事情後,我打算避開頭條新聞,盡管查莉堅持要把我的“事跡”剪下來,做成一本剪貼簿。我覺得能這樣耍一次“酷”也挺酷的。明明昨天之前,查莉還覺得我的工作比打板球還無聊。

查莉今天穿得很暖和,牛仔褲、汗衫,還披瞭件滑雪夾克,因為我答應她今天要帶她出去玩。她狼吞虎咽地吃完瞭早餐,然後就不耐煩地盯著我——她堅持認為我喝咖啡喝得太慢瞭。

裝車的時候到瞭。我們把幾個紙盒從花園棚裡搬出來,放到我那臺老舊的梅特羅牌小汽車旁邊。朱莉安娜坐在門前的臺階上,膝蓋上放著一杯咖啡。“你們都瘋瞭,你們知道嗎?”

“或許吧。”

“你們會被逮捕的。”

“那就是你的錯瞭。”

“怎麼就成我的錯瞭?”

“因為你不肯跟我們一起去呀。我們需要一個跑路司機。”

查莉突然發話瞭:“來吧媽媽。爸爸說,你以前就是一個跑路司機。”

“那時你媽我年輕不懂事,而且還不是你們學校委員會的一員。”

“知道嗎,查莉,我跟你媽第二次約會的時候,她爬上旗桿把南非國旗扯瞭下來,結果被警察抓走瞭。”

朱莉安娜對我怒目而視。“跟她說這些幹嗎!”

“你真的被抓走瞭嗎?”

“我被警告瞭而已。那是兩回事。”

車頂行李架上放著四個盒子,後備廂裡有兩個,後座上還有兩個。查莉的上唇綴著細微的汗珠,仿若拋光玻璃般晶瑩剔透。她迅速脫下滑雪夾克,塞進座椅間的空隙。

我轉身面向朱莉安娜。“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去?我知道你很想來的。”

“如果我跟你們去瞭,那誰把你們保釋出來?”

“你的母親大人。”

她瞇起眼睛,但還是把咖啡杯放回瞭屋裡。“事先聲明,我反對這件事。”

“收到。”

她朝我伸出手,示意把車鑰匙給她。“我來開車。”

她從玄關的衣架上拽瞭件夾克,然後帶上門。查莉擠在後座的紙盒間,興奮地探過身來,說:“快再和我說說那個故事。”我們開進緊挨著攝政公園的阿爾伯特王子路,這時路上正好沒什麼車。“別因為媽媽在這兒就說一點不說一點喲。”

我沒法把整個故事都告訴她。有一些細節,我自己都不是很確定。故事的主角是我的姨婆格雷西——她才是我成為心理醫生的真正原因。她是我外婆最小的妹妹,享年八十歲,在她的一生裡,有將近六十年沒踏出過屋子。

我在倫敦西部長大,她的住處離我那兒隻有一英裡[1]遠,是一幢古老的維多利亞式豪宅,屋頂上建有小型角樓,帶一個金屬陽臺和一個地下煤窖。前門上有兩塊方形彩色玻璃。我會把鼻子抵在上面,看著姨婆匆匆忙忙地穿過走廊給我開門,彩色玻璃令眼前的畫面變作瞭數十塊碎片。她隻會把門打開一點,剛好夠我溜進去,然後迅速把門關上。

姨婆很高,骨瘦如柴,一雙眼睛清澈湛藍,金發間夾雜著幾綹斑駁的銀絲。她經常穿一條黑色天鵝絨長裙,黑色的裙子襯得她的珍珠項鏈閃閃發光。

“芬尼根,快來!來!約瑟夫來啦!”

芬尼根是隻傑克羅素梗犬,但它不會吠,因為它以前跟鄰居傢的德國牧羊犬打瞭一架,把聲帶打壞瞭。雖然它不吠,但總是喘著氣,像是在試演啞劇裡的大惡狼。

格雷西會和芬尼根講話,簡直把它當成人瞭。她讀當地的報紙給它聽,還會問問它關於地方問題的看法。無論芬尼根怎麼回應,吸氣、呼氣還是放屁,她都會點頭表示同意。芬尼根甚至在餐桌上也有一席之地,它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格雷西就掰碎蛋糕喂它,但一轉頭又責備自己怎麼可以“用手喂動物”。

格雷西給我倒茶時,總是先加半杯奶,那時我還小,茶對我來說太濃瞭。坐在餐椅上,我的腳隻能勉強夠到地板。如果我往後坐,雙腳就會直直地卡在白色蕾絲桌佈下面。

多年以後,我的腳夠得到地板瞭,親格雷西的臉時也要彎腰瞭,她依然往我的茶裡加半杯牛奶。大概是因為她不舍得我長大吧。以前,我從學校回傢,她會招呼我一起靠在躺椅上,握緊我的手。她想知道我每天都做瞭什麼,上課學瞭什麼,玩瞭什麼遊戲,甚至想知道我吃的三明治是什麼餡的。她會問清楚每個細節,仿佛要在腦海裡想象出我走過的每一步。

格雷西是個典型的廣場恐怖癥患者——她不敢去任何公開場合。她曾試圖跟我解釋這個病,後來慢慢厭倦瞭我的問題,就會隨便搪塞過去。

“你怕不怕黑?”她問我。

“怕。”

“如果燈突然熄滅瞭,你會害怕發生什麼?”

“我怕有怪物抓我。”

“你見過那隻怪物嗎?”

“沒有。媽媽說世界上沒有怪物。”

“她說得對。怪物不存在,但你說的怪物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這兒。”我拍瞭拍頭。

“沒錯,我也有一隻怪物。我知道它不存在,但它就是纏著我。”

“那你的怪物長什麼樣?”

“它有十英尺高,還帶著把劍。如果我出門,它就會把我的頭砍下來。”

“這是你瞎編的吧?”

她笑瞭,想撓我癢癢,逗我笑,但我把她的手推開瞭。我要的是一個坦誠的答案。

她厭倦瞭這對話,幹脆閉上眼睛,把散落下來的縷縷白發塞進紮緊的發髻裡。“你看過恐怖電影嗎?主角想要逃走的時候,恰恰啟動不瞭汽車,他不停地擰車鑰匙,踩油門,但是引擎響瞭幾聲就熄火瞭。你看到壞人步步緊逼,手裡提著把槍或刀。然後你不停地對自己說:‘快走!快走!他就要來瞭!’”

我點點頭,睜大瞭眼睛。“嗯,你想象一下這種恐懼感,”她說,“再放大一百倍,你就知道我出門的感受瞭。”

她站瞭一會兒,走出房間。這次談話結束後,我再也沒有重提這個話題。我不想讓她感到沮喪。

我不知道她過得如何。每隔一段時間,一傢律師事務所就會寄支票過來,格雷西隻是把它們放在壁爐臺上,每天盯著它們,直到支票過期。我猜那是她繼承的部分遺產,但是她不想和傢裡的錢扯上任何關系。我不知道原因,那時候還不知道。

她是個裁縫,專門制作婚紗和伴娘的裙子。我經常看到前廳懸掛著絲綢和透明硬紗,準新娘站在小板凳上,格雷西則叼著好些大頭針。男孩們肯定不喜歡這個地方,除非他們想當試衣模特。

樓上的房間裡擺滿瞭格雷西稱之為“收藏品”的東西。其實就是些書本、時尚雜志、一卷卷佈料、棉線軸、帽盒、幾包羊毛、相冊集、佈絨娃娃,還有一些未開封的珍貴盒子和衣箱,我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

大部分“收藏品”都是回收來的,或是她買的商品。她不會親自出門購物,而是讓別人郵寄過來。商品冊子總是被攤開放在咖啡桌上,每天,郵遞員會寄給她一些新東西。格雷西的世界觀很狹隘,不過這倒不奇怪。電視裡播的新聞時事好像都會誇大沖突和痛苦。她看到人類在自相殘殺,荒野正逐漸消失,炸彈飛落爆炸,國傢遭受饑荒。不過這些都不是她逃離外部世界的原因,當然,看到這種新聞,她就更不想出門瞭。“看到你還那麼小,我就憂心忡忡,”她告訴我,“這不是一個適合當小孩的時代。”透過凸窗,她瞥瞭眼外面,不禁戰栗瞭一下,好像看到瞭什麼可怕的命運在等待著我。而我隻看到瞭一個雜草叢生、無人打理的花園,白色的蝴蝶在蘋果樹粗糙的枝幹間上下飛舞。

“難道你從沒想過到外面走走嗎?”我問她,“你就不想到河邊走走,抬頭看看星星,或者去花園,欣賞一下大自然?”

“我已經很久沒這麼想過瞭。”

“那你最懷念什麼?”

“沒有。”

“一定有的。”

她想瞭想,說:“我以前很喜歡秋天,特別是當葉子變色,開始飄落的時候。我們以前會去邱園,我在大道上奔跑,把落葉踢起來,然後再去接住它們。彎曲的葉子一下從一邊飄到另一邊,像小小的船隻飄浮在空中,最終緩緩落到我的手裡。”

“我可以蒙住你的眼睛。”我提議道。

“不可以。”

“那如果在頭上套一個箱子呢,那樣你就可以假裝自己在室內瞭。”

“我覺得行不通。”

“等你睡著瞭,把你的床推出去呢?”

“還要把我連人帶床抬下樓?”

“嗯,那是有點難辦。”

她摟著我的肩膀。“你不用擔心我,我在這兒也很快樂。”

在那之後,我們還時常開這種玩笑,這成瞭我們的笑料。我常常給她提意見,想法子帶她到戶外,或者提議出去娛樂一下,比如玩滑翔傘或者翼上行走[2]。每到這時,格雷西就會佯裝害怕,說我真是個小瘋子。

查莉不耐煩地問:“那她的生日呢?”我們在聖約翰伍德小區內行駛,剛好經過羅德板球場。閃爍的交通燈照亮瞭昏暗的外墻。

“你不是想聽整個故事?”

“對啊,但我已經老大不小啦。”

朱莉安娜咯咯地笑瞭起來。“瞧,她這挖苦勁是從你那兒學的。”

“行吧,”我嘆瞭口氣,“那我就跟你說說格雷西的生日吧。她從沒跟我說過她的年紀,但我知道她要過七十五歲生日瞭,因為我翻她相冊的時候瞄到瞭一些照片的日期。”

“你說過,她很漂亮。”查莉說。

“她是很漂亮。不過,你從老照片裡很難看出來,因為照片裡的人從來不笑,女人們永遠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但格雷西不一樣。她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仿佛下一刻就要偷笑似的。她總喜歡把腰帶系得緊一些,站起來時,陽光便會從她襯裙間灑下來。”

“她可是個打情罵俏的老手。”朱莉安娜說。

“什麼是‘打情罵俏的老手’?”查莉問。

“當我沒說。”

查莉眉頭一皺,抱住膝蓋,把下巴抵在牛仔褲膝蓋處的補丁上。

“要給格雷西制造驚喜很難,因為,當然啦,她從來不出門。”我解釋道,“我必須趁她睡著的時候,才能——”

“你那時幾歲?”

“十六歲。我還在查特豪斯公學上學。”

查莉點點頭,把頭發高高地紮起來。她紮頭發的動作跟朱莉安娜一模一樣。

“格雷西傢裡有個車庫,但她用不上,因為她不需要開車。車庫裡有一扇向外打開的大木門,還有一扇通向洗衣房的內門。我先把車庫打掃幹凈,把垃圾清走,然後把墻壁沖洗瞭一遍。”

“你的動作肯定很安靜吧?”

“當然。”

“然後你在車庫裡掛上瞭彩色小燈?”

“掛瞭幾百個呢。看起來就像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

“然後你弄到瞭那個大袋子。”

“沒錯。我花瞭足足四天。我一邊扛著那個麻袋,一邊騎車。看到我的人肯定以為,我是個掃街工人,或是個公園巡邏員。”

“他們還可能以為你是個瘋子。”

“還用說嗎?”

“像我們這樣的瘋子嗎?”

“沒錯。”我偷偷掃瞭眼朱莉安娜,她沒有懟我。

“後來呢?”

“在她生日的那天早上,格雷西走下樓,我讓她閉上眼睛。她挽著我的手臂,我領著她穿過廚房,走進洗衣房,來到車庫。就在她打開門的那一剎那,無數片落葉像雪花般在她腰際飄落。‘生日快樂。’我說。你真應該看看她當時的表情。她看瞭看落葉,然後看瞭看我。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她生氣瞭,但接著,她朝我露出瞭一抹美麗的微笑。”

“我知道後來發生瞭什麼。”查莉說。

“沒錯,我以前跟你說過。”

“她跑進瞭落葉堆裡。”

“對。我們一起跑瞭進去。我們把落葉扔向空中,腳下也踢個不停。我們拿落葉扔對方,還堆出瞭幾座落葉山。最後,我們都累得筋疲力盡,倒在瞭落葉堆成的床上,抬頭看著星星。”

“但它們不是真的星星,對不對?”

“確實不是,但我們假裝它們是。”

肯薩爾綠野公墓的入口在哈羅路上,一不留神就會錯過。朱莉安娜把車開上狹窄的路,停在一圈樹木中間,這裡是離守墓人小屋最遠的地方。我從風擋玻璃向外看去,縱橫交錯的小路和花圃間,是一排排整齊的墓碑。

“這是違法的吧?”查莉小聲問。

“沒錯。”朱莉安娜答道。

“不完全是。”我一邊把車上的盒子卸下來,遞給查莉,一邊反對。

“我能拿兩個。”她說。

“行,我拿三個,然後我們再回來拿剩下的。除非媽媽想——”

“我待在這兒就好。”她坐在駕駛位上,動都不動。

我們出發瞭,一開始,我們沿栽種瞭樹木的小道行走。墳墓間的草坪宛如修長的手指。我走得很小心,不想踩到地上的花朵,或者讓小腿撞上一些比較小的墓碑。哈羅路傳來的聲音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斷斷續續的婉轉鳥鳴,還有每隔一段時間,城際特快列車傳來的轟鳴聲。

“你知道咱們要去哪兒嗎?”查莉在我身後問,輕聲喘氣。

“運河那邊。你想休息一下嗎?”

“我沒事。”然後,她的聲音狐疑起來,“爸爸?”

“怎麼瞭?”

“你之前說,格雷西愛踢落葉?”

“對。”

“她已經去世瞭,所以她不能再踢落葉瞭,對不對?”

“嗯,不能瞭。”

“我的意思是,她沒法復活。死人都是不能復生的,對不對?我看過一些講僵屍和木乃伊的恐怖動畫片,它們死瞭之後還會活過來,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對不對?”

“不可能。”

“格雷西現在在天堂,對不對?那就是她死後會去的地方,天堂。”

“沒錯。”

“如果是這樣,我們撿這些落葉,還有什麼用呢?”

每每這時,我就會把查莉交給朱莉安娜。但朱莉安娜會反手把查莉遞回給我,說:“你爸是個心理醫生。他懂這些東西。”

查莉在等待我的回答。

“咱們現在做的事情是有象征意義的。”我說。

“‘象征意義’是什麼?”

“你有沒有聽別人說過‘禮輕情意重’?”

“每次我拿到不想要的禮物,你就要嘮叨這句話。你說,就算那禮物很糟糕,我也要感激送禮物的人。”

“我其實不完全是那個意思。”我換瞭個說法,“格雷西姨婆已經不能再踢這些落葉瞭。但不管此刻她身在何方,如果她能看得到我們,她一定在歡笑。她會感謝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會在天堂裡踢落葉嗎?”查莉又問瞭一句。

“當然會。”

“你覺得她在天堂裡,是在外頭踢呢,還是說天堂裡也有屋子?”

“我不知道。”

我把我的盒子放到地上,然後把查莉抱著的盒子拿瞭下來。格雷西的墓碑是一塊簡單的方形花崗巖。某人落下的一把沾滿泥的鐵鍬靠在墓碑的黃銅牌匾上。我想象著,幾個盜墓者坐在這裡,喝茶休息,隻不過,如今的盜墓者早已把體力活交給機器來完成瞭。我把鐵鍬扔到一邊,查莉用滑雪夾克的袖子擦瞭擦碑文。我偷偷溜到她身後,把一整盒落葉倒到瞭她的頭上。

“嘿!你這不公平!”查莉抓起大把落葉,塞進我的套衫後面。不一會兒,我們的四周到處都是落葉。格雷西的墓碑被我們的秋日祭品掩埋,連痕跡都看不到瞭。

在我的身後,有人很大聲地清瞭清喉嚨,我聽到查莉輕輕地驚叫瞭一聲。

灰蒙蒙的天空下,守墓人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他將雙手放在胯部,雙腿分開而立。他穿著一件豌豆綠色的夾克,腳上是一雙碼數過大、滿是泥巴的惠靈頓鞋。

“介意解釋一下,你們在幹什麼嗎?”他冷冷地問。他往前踏瞭一步。他的臉又平又圓,額頭很寬,頭頂沒有頭發,讓人聯想到瞭托馬斯小火車。

“一言難盡。”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力。

“你們這是在毀壞墓地。”

這話說得太荒唐瞭,我忍不住笑瞭起來。

“可我不這麼覺得。”

“你竟然覺得很好笑?你犯瞭恣意毀壞他人財產罪。你在犯罪,在亂扔垃圾——”

“嚴格來說,落葉算不上垃圾。”

“別跟我耍花招。”他結結巴巴地威脅我。

查莉決定加入我們的談話。她一口氣就把前因後果解釋完瞭:“今天是格雷西的生日,她去世瞭,我們沒法給她辦生日派對。她也不喜歡在戶外活動。所以我們就準備瞭些葉子,她很喜歡踢落葉。不過不用擔心,她不是僵屍,也不是木乃伊。她不會死而復生。她現在在天堂。你覺得天堂裡有樹嗎?”

守墓人驚愕地看著她,過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最後一句話原來是在問自己。他努力想說點什麼,但徒勞無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怒火完全消散瞭。他蹲下來,和查莉平視。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查莉·路易斯·奧洛克林。你呢?”

“我姓格雷夫森德。”

“你這姓氏真有意思。”

“我也這麼覺得。”他笑著說。

他又看向我,神情大不相同,冷冰冰的。“你知道我想捉住那個在墓地裡亂扔樹葉的傢夥,想瞭多少年嗎?”

“大概十五年?”我提出建議。

“我覺得是十三年,不過我還是相信你說的。你瞧,我都能算出來你什麼時候現身瞭。我還記下瞭日期。本來兩年前我就能捉住你,如果當時你不是開瞭另一輛車。”

“那是我妻子的車。”

“而去年的今天,我剛好休息——那天是星期六。我叮囑那個白人小子盯緊你們,誰知道他覺得我太固執,沒必要為一堆落葉生氣。”

他用鞋尖蹬瞭蹬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土堆,說:“我對待工作非常認真。如果人們來這裡,想在墓旁種橡樹就種,想把孩子的玩具留下就留下,那還得瞭。我們允許這種行為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瞭。”

“這份工作一定很不容易吧。”我說。

“太他媽不容易瞭!”他瞥瞭眼查莉,“請原諒我剛才的用詞,小姑娘。”

查莉咯咯地笑瞭起來。

越過他的右肩,我看到運河的另一邊有藍色的警車頂燈在閃爍,曳船道上停著警車,現在又來瞭兩輛。燈光映在漆黑一片的水面上,一閃一閃地照著冬樹的樹幹。這些冬樹形如哨兵,守衛著墓地。

幾名警員正盯著運河邊的一道溝渠。他們看起來都愣住瞭,直到有人開始封鎖這片區域,他們才將藍白相間的警戒線纏繞在樹幹和圍欄上。

格雷夫森德沉默瞭一會兒,不知道做什麼好。他本來打算當場抓個現行,卻沒想過之後要做什麼。而且,他也沒料到查莉會在這裡。

我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拿瞭個保溫杯出來。另一個口袋裡還有兩個金屬杯。“我們喝杯熱巧克力如何?一起嗎?”

“你可以用我的杯子,”查莉說,“我願意分給你用。”

他思考瞭一下這算不算賄賂,然後用清晰柔和的嗓音說:“不如這樣吧,要麼我逮捕你,要麼喝杯熱巧克力。”

“媽媽說過我們會被逮捕,”查莉突然高聲說,“她說我們瘋啦。”

“你應該聽媽媽的話。”

我給瞭守墓人一杯熱巧克力,另一杯給瞭查莉。

“格雷西姨婆,生日快樂。”她祝福道。格雷夫森德先生咕噥著,想給我一個得體的回應,他還在為自己的妥協速度之快感到震驚。

就在那時,我註意到,兩個盒子在黑色緊身褲和運動鞋上方晃來晃去地向我們靠近。

“這是我媽。她負責給我們把風。”查莉說。

“那這一定不是她的強項。”格雷夫森德回應道。

“確實不是。”

朱莉安娜來瞭,放下箱子,接著輕聲驚呼,和查莉的反應差不多。

“媽媽,別擔心,你不會再被逮捕瞭。”守墓人聽到這話,抬瞭抬眉,朱莉安娜隻好心虛地笑笑。我給大傢分熱巧克力,大傢聊瞭一小會兒。格雷夫森德聊起瞭對埋在這個墓地的作傢、畫傢和政治傢的看法,語氣間仿佛他們是他的密友,但其實,那些人離世已有一個世紀之久瞭。

查莉在踢樹葉玩,但突然間,她僵住不動瞭。她的目光順著斜坡,望向底下的運河。弧光燈亮起,運河邊搭起瞭一頂白色大帳篷。一盞閃光燈在反復閃爍。

“發生什麼事瞭?”她問,想走下去看看。朱莉安娜伸出手,輕輕地把她拉瞭回來,手臂像圍巾似的,繞在她的肩膀上。

查莉看瞭看我,然後又看瞭看守墓人。“他們在幹嗎?”

沒人回答。我們隻是靜靜地看著,內心受某種超乎悲傷的情緒的牽引,越發沉重。空氣漸涼,散發著一股潮濕、腐敗的氣味。遠處的貨運場裡,鋼鐵摩擦,傳來一陣令人戰栗的尖嘯,仿若痛苦的哭喊。

運河上有一條小船。船上的人身著黃色熒光背心,向河兩邊探尋著,用手電筒照亮瞭河面。其他人排成一排,低著頭,沿岸緩行,仔細搜索著什麼。偶爾會有人停下來,彎下腰。後面的人便靜靜等待,也不打破隊形。

“他們丟瞭什麼東西嗎?”查莉問。

“噓。”我低聲道。

朱莉安娜一副索然無味、事不關己的表情。她望向我。是時候該走瞭。

就在這時,一輛驗屍車停在瞭大帳篷旁。後門打開,兩個穿著連體工作服的人在可折疊手推車上拉開一個擔架。

在我的右肩方向,一輛警車穿過墓園大門,開瞭進來,警燈在閃爍,但沒有鳴警笛。後面還跟著另一輛警車。

格雷夫森德已經轉身,朝停車場和守墓人小屋走去。

“來,咱們快離開這兒吧。”我說著,把杯中冷卻的巧克力渣倒掉。雖然查莉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但她知道,現在要保持安靜。

我拉開車門,她靈巧地鉆進暖和的車裡。越過引擎蓋,在八十碼[3]開外的地方,我看到守墓人在和警察交談。警察指著運河的方向,拿出筆記本,記下談話細節。

朱莉安娜坐在副駕駛座上。她想讓我開車。我的左臂在顫抖。我緊緊地抓住變速桿,讓自己的手臂鎮定下來。開過警車旁,一位警探抬起頭,掃瞭我們一眼。那是個中年警探,臉上長滿麻子,鼻子扁塌塌的,仿佛被人揍瞭一拳。他穿瞭件皺皺巴巴的灰色大衣,臉上一副冷漠、懷疑的表情,仿佛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手這樣的苦差事,但每次都同樣難熬。

我們的視線相遇,他的目光似乎穿透瞭我。他的眼神裡沒有光,沒有故事,也沒有笑意。他挑起一邊眉毛,把頭歪向一側。那時,我們的車已經遠去,我仍緊緊地握著變速桿,努力想換到二擋。

接近墓園入口時,查莉透過後窗,回頭望去,問我們明年能不能再來。

[1]1英裡約合1.6093公裡。

[2]一種極限運動,運動者在飛機飛行途中在機翼上行走。

[3]1碼約合91.44厘米。

《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