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好消息

第十四日

甘納·哈根快步走在走廊上。

這天是星期一,距離雪人案破案已經四天。照理說這四天應該是愉快的四天,而這四天也著實愉快,時時可以聽見恭賀之聲,主管對他微笑,媒體發表正面評論,連外國報社都來問他們是否可以提供整個背景故事,以及從頭到尾的偵查過程。問題就是從這裡開始的:能給哈根詳述破案經過的人不在。四天過去瞭,沒人看見哈利,也沒人有他的消息。原因很明顯。同事曾在芬利斯酒館看見他喝酒。哈根並未張揚此事,但流言已傳到總警司耳中,今天早上哈根就被叫去總警司辦公室。

“甘納,不能再這樣下去瞭。”

哈根說一定有其他原因,哈利去別的地方查案常常不會及時報到,雪人案雖然找到瞭兇手,但還有許多細節得調查清楚。

但總警司已做出決定:“甘納,我們已經沒有路給哈利走瞭。”

“他是我們最優秀的警探,托列夫。”

“也是最糟糕的表率,你希望我們的年輕警察有這樣的榜樣嗎,甘納?那傢夥是酒鬼,署裡每個人都知道他在芬利斯酒館開瞭酒戒,那天之後他就沒來上班瞭。如果我們容許這樣,就等於是將標準降得非常低,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可是有必要開除嗎?我們能不能……?”

“不要再玩警告那套把戲瞭,有關公職人員和酗酒的規定全都寫得一清二楚。”

哈根再度敲響總警司辦公室的門,腦海裡依然回蕩著這段對話。

“有人看到他瞭。”哈根說。

“看到誰?”

“看到哈利,李打電話跟我說,他看見哈利走進他的辦公室,關上瞭門。”

“好,”總警司說,站瞭起來,“我們馬上去找他談。”

兩人踏著沉重步伐,穿過警署六樓犯罪特警隊的紅區。隊上人員察覺異狀,紛紛探頭到辦公室外,望著總警司和隊長臉上有如罩瞭一層寒霜,並肩前行。

他們來到上頭寫著616的辦公室門前,停下腳步。哈根深深吸瞭口氣。

“托列夫……”他開口說,但總警司已握住門把,推開瞭門。

他們突然呆立不動,雙眼圓睜,滿臉不可置信。

“我的天啊!”總警司低聲說。

哈利身穿T恤,坐在辦公桌前,前臂綁著一條橡皮帶,頭向前傾。一支針筒插在橡皮帶下方的肌膚裡,針筒裡的液體是透明的。他們雖然站在門口,仍可清楚看見針頭插入乳白色手臂處的周圍還有好幾個紅點。

“你這是在幹什麼,老兄?”總警司怒斥,將哈根推到前方,關上瞭門。

哈利的頭猛然抬起,表情漠然。哈根看見他手中拿著一隻秒表。突然間哈利拔出針筒,看瞭看裡頭剩下的液體,丟棄針筒,在紙上記錄。

“這……這樣一來就更容易辦瞭,哈利,”總警司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有壞消息要告訴你。”

“我才有壞消息要告訴你們,”哈利說著,從一個袋子裡撕出一團棉花,輕輕按在手臂上,“費列森不可能是自殺的,我想你們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哈根突然覺得有股想笑的沖動,眼前的情況極度荒謬,他的頭腦無法想出其他更恰當的反應瞭。哈根從總警司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哈利看瞭看表,站瞭起來。“一小時後來會議室,你們就會知道原因,”他說,“現在我得先去辦幾件事。”

哈利從驚訝萬分的兩名長官身旁快步走過,打開瞭門,邁開堅定步伐,消失在走廊上。

一小時又四分鐘後,甘納·哈根偕同總警司和警察署長,走進安靜的K1會議室,會議室裡坐滿艾斯本和哈利的調查小組成員,裡頭隻聽得見哈利的說話聲。他們在會議室後方找到站立的空間。費列森的照片投射在屏幕上,照片中是他陳屍在冰壺練習場上的樣子。

“大傢可以看到,費列森的右手握住針筒,”哈利說,“他是右撇子,所以並不奇怪,可是他的靴子引起我的好奇,你們看這裡。”

投影機播放另一張照片,是靴子的特寫。

“這雙靴子是我們唯一握有的直接證據,但是有這項證據就夠瞭,因為這雙靴子的鞋印符合我們在蘇裡賀達村的雪地裡發現的鞋印。不過呢,請大傢看看鞋帶的地方。”哈利用指示棒指出鞋帶的位置,“昨天我用自己的靴子做試驗,結果發現要綁出這樣的鞋帶,我必須反過來綁才行,就好像我是左撇子一樣。另一種可能是我站在靴子前面,替另一個人綁鞋帶。”

不安的情緒在會議室裡如漣漪般蕩漾開來。

“我是右撇子,”艾斯本的聲音響瞭起來,“我綁的鞋帶也是像這樣啊。”

“呃,也許這隻是個人的特殊習性吧,不過呢,這種事會引起一定的……”哈利看起來像是在選擇字眼前先斟酌一下,“……不安。這種不安會促使你提出其他疑問:這雙靴子真的是費列森的嗎?大傢都可以看到,這雙靴子是便宜貨。我昨天去拜訪過費列森的母親,她同意我查看費列森的鞋子,結果我發現他的鞋子都很貴,沒有一雙例外。還有,就跟我想的一樣,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有時不解開鞋帶就脫下鞋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可以說……”哈利將指示棒砰的一聲打在屏幕上,“我知道費列森不會把鞋帶綁成這樣。”

哈根瞥瞭總警司一眼,看見他眉頭深蹙。

“問題來瞭,”哈利說,“會不會是有人幫費列森穿上這雙靴子,而這雙靴子正好就是嫌犯在蘇裡賀達村穿過的?那麼這背後的動機當然是要讓我們以為費列森就是雪人。”

“鞋帶和廉價靴子?”艾斯本小組的一名警探高聲說,“這個變態傢夥想跟兒童從事性交易,他還認識奧斯陸的兩名被害人,而且證據顯示他去過犯罪現場,你現在說的隻是推測而已。”

哈利點瞭點他那顆平頭:“就之前的證據來看是這樣沒錯,但現在我發現瞭新實證,這項新實證是關於費列森用針筒註射卡納卓賽到靜脈裡自殺這件事。驗屍報告指出,他血液中的卡納卓賽濃度非常高,推算起來應該註射瞭二十毫升到手臂裡,從針筒裡的殘存藥劑可以推測出針筒原本是滿的。據我們所知,卡納卓賽是一種會造成麻痹的物質,隻要很少的劑量就能致命,因為它會讓心臟和呼吸器官瞬間癱瘓。病理學傢指出,一個成人如果在靜脈裡註射這麼高劑量的卡納卓賽,頂多三秒鐘就會斃命,這也是費列森的死因,可是這麼一來卻完全說不通。”

哈利拿起一張紙揮瞭揮,哈根看見那張紙上用鉛筆寫瞭許多數字。

“我拿費列森用的那種針筒來做過測試,將含水比例和卡納卓賽相當、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生理食鹽水註射到我自己的靜脈裡,同時一邊計時,結果不論我把針筒按得多麼用力,都不可能在八秒內把細長針筒裡的液體全部註射進去,因此……”哈利等待無可逃避的結論浮現,才繼續說,“費列森註射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全身就會癱瘓,簡而言之,他不可能自己把針筒裡的藥劑全部註射完,除非有人幫忙。”

哈根吞瞭口口水,看來今天會比他預期的更糟。

會議結束後,哈根看見署長在總警司耳畔低聲說瞭幾句話,接著總警司就倚身過來。

“叫哈利和他的調查小組立刻去我的辦公室,還有,對艾斯本和他的小組下達封口令,一個字都不準泄露出去,明白嗎?”

哈根十分明白。五分鐘後,他們都坐在總警司那間陰鬱的大辦公室裡。

卡翠娜關上門,最後一個坐下。哈利癱坐在椅子上,面對總警司的辦公桌伸直兩條長腿。

“我就長話短說吧,”總警司說,用一隻手抹瞭抹臉,仿佛想抹去他所看見的:這支調查小組又回到瞭原點。“你有什麼好消息可以報告嗎,哈利?在你神秘失蹤的這段時間,我們已經對媒體發佈說,在警方不屈不撓的辛勤努力下,雪人已經畏罪自殺瞭,如果你有好消息的話,起碼可以平衡一下目前我們面臨的尷尬處境。”

“呃,我們可以假設費列森知道某些不該知道的事,而兇手發現我們十分接近和他有關的線索,所以才下手除掉費列森,以免自己身份曝光。如果真是這樣,費列森的確是因為我們不屈不撓的辛勤努力才會死於非命。”

總警司的雙頰因為壓力而泛紅:“我說的好消息不是指這種,哈利。”

“對,好消息是我們離兇手更近瞭,如果不是這樣,雪人不會大費周章佈置這一切,讓我們以為費列森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他希望我們結束調查,相信這件案子已經水落石出。簡而言之,他有瞭壓力,這也是像雪人這種殺人兇手會開始犯錯的時候。除此之外,這也代表他暫時不敢輕舉妄動,再開殺戒。”

總警司口中嘖瞭幾聲,反復思索:“這就是你的看法嗎,哈利?還是說你隻是這樣希望?”

“呃,”哈利說,在牛仔褲的破口處伸展膝蓋,“是你要我報告好消息的,長官。”

哈根呻吟一聲。他看出窗外,天空烏雲密佈,氣象預報說即將下雪。

菲利普低頭看著尤納斯,尤納斯坐在地板上,雙眼盯著電視屏幕。自從碧蒂失蹤後,尤納斯每天下午都這樣坐在電視機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仿佛電視機開瞭扇窗,通向更美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隻要他找尋得夠努力,就可以找到媽媽。

“尤納斯。”

尤納斯乖乖抬頭看著父親,一臉漠然。他一看見刀子,臉上表情就因為恐懼而僵硬。

“你要割我嗎?”尤納斯問。

尤納斯的臉部表情和尖細聲音如此滑稽,使得菲利普幾乎爆出大笑。咖啡桌上方的燈光照得精鋼刀身閃閃發亮。他打電話給費列森之後,就去史多羅商場的一傢五金店買瞭這把刀。

“隻割一點點,尤納斯,一點點就好。”

刀子劃瞭下去。

《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