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景觀

第十五日

下午兩點,卡米拉·羅西斯從健身中心駕車返傢。今天她和往常一樣,驅車穿過市區,前往奧斯陸西區的競技公園健身中心。她之所以去那邊,並不是因為那裡的器材不同於她傢附近提維塔區的健身中心,而是因為那裡的人和她比較氣味相投。他們同樣都是西區人。搬去提維塔區是她和艾瑞克的結婚條件之一,她必須將這點視為婚姻的一部分。她駕車轉上他們住的那條街,看見鄰居窗戶亮著燈光。她會跟這些鄰居打招呼,卻從不會和他們深入交談——他們和艾瑞克是同類。她踩下剎車。提維塔區這條街上有雙車庫的人傢不隻他們,但隻有他們的車庫設有電動門。艾瑞克對這種事很講究,她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她按下遙控器,電動門向上傾斜,升瞭起來。她放開手剎,駕車駛入。正如她所料,車庫裡不見艾瑞克的車,他還在公司。她朝前座傾身,拿起運動包和ICA超市的袋子,袋子裡裝有剛買的東西。她下車前,習慣性地朝後視鏡看瞭自己一眼。她氣色很好,朋友如此說,還不到三十歲,就擁有獨棟洋房、第二輛車和法國尼斯附近的鄉間度假別墅。朋友還問說在東區生活習慣嗎?破產後她的父母還好嗎?真是怪瞭,他們的腦子竟然會自動把這兩個問題連在一起。

卡米拉又看瞭看後視鏡。朋友說得對,她氣色真的很好。她在後視鏡的角落似乎看見有個影子晃過,不對,那隻是電動門正在關上。她下瞭車,找尋大門鑰匙,突然想起手機還插在車上的手機座裡。

卡米拉一轉身,嚇得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男子就站在她背後。她驚恐不已,後退一步,一手按在嘴上。她想微笑道歉——不是因為真有什麼事需要道歉,而是因為那男子看起來毫無惡意——卻立刻看見男子手上拿著一把槍,槍口正對著她。她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那把槍看起來像玩具手槍。

“我叫菲利普·貝克,”男子說,“我打過電話,你傢沒人。”

“你想幹嗎?”她問道,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聲音發顫,因為直覺告訴她,千萬不能露出恐懼的神情,“你這是做什麼?”

男子嘴角閃過一絲假笑:“找樂子。”

靜默之中,哈利看著哈根。他走進哈利的辦公室,打斷他們的小組會議,為的是重申總警司的命令:無論碰到任何情況,關於費列森命案的“理論”都不得泄露出去,即使是伴侶、夫妻或親友都不得泄露。最後哈根望向哈利。

“呃,我要說的隻有這些。”他迅速地做瞭個總結,離開辦公室。

“請繼續。”哈利對侯勒姆說。侯勒姆正在匯報他們在冰壺練習場的犯罪現場有什麼發現,但是確切說來,他們什麼發現也沒有。

“費列森被判定為自殺的時候,我們在現場做過初步檢視,沒發現任何刑事鑒識證據,現在現場已經被污染瞭。我今天早上去那邊看過,恐怕已經沒什麼可以查的瞭。”

“嗯,”哈利說,“卡翠娜?”

卡翠娜低頭看著筆記:“對,呃,根據你的推斷,費列森和兇手是在冰壺俱樂部碰面,他們應該是事先約好的,應該會通過電話,所以你叫我去查通話記錄。”

她翻動資料:“我從挪威電信那裡拿到費列森的診所電話和手機通話記錄,然後拿去包格希傢。”

“拿去她傢?”麥努斯問。

“當然啊,她已經沒工作瞭。她說費列森生前最後兩天沒有訪客,隻有去看病的患者,這是患者名單。”

他從檔案裡拿出一張紙,放在他們中間的桌上。

“跟我想的一樣,包格希相當清楚和費列森有公事和社交往來的人,她幫我辨別出通話記錄上幾乎所有的人。我們把這些人分為兩類:公事聯絡人和社交聯絡人,兩者都顯示瞭通話號碼、時間和日期,也標明來電或撥出,還有通話時長。”

眾人雙手交疊,細看那張通話記錄。卡翠娜的手稍微觸碰到哈利的手,他並未察覺她有任何尷尬情緒,也許她在芬利斯酒館提出暗示的那件事隻是一場夢。重點在於哈利喝酒後是不做夢的,這就是他之所以喝酒的主因,然而他隔天醒來時腦中浮現的想法,一定是在他一步步將威士忌喝得瓶底朝天以及殘酷的短暫清醒之間形成的。那個想法是關於洋紅色和費列森那支裝滿藥劑的針筒,正因為這個想法,他才沒在醒來後直奔特雷塞街的酒品專賣店,也才有返回工作崗位的動力。正所謂一藥治一病。

“那是誰的電話?”哈利問。

“哪一個?”卡翠娜說,傾身向前。

哈利指著社交聯絡人的其中一組號碼。

“你為什麼要特別問這個號碼?”卡翠娜問,好奇地看著他。

“因為這通電話是這個人打給他,而不是他打出去的。這個殺人計劃是兇手佈置的,所以應該是兇手打電話給他。”

卡翠娜核對這個號碼和名單:“抱歉,這個人同時屬於公事和社交兩類,所以也是患者。”

“好吧,總得起個頭,這個人是誰?男的還是女的?”

卡翠娜露出苦笑:“絕對是個男的。”

“什麼意思?”

“男人味十足的意思,這個人是亞菲·史德普。”

“亞菲·史德普?”侯勒姆沖口而出,“那個鼎鼎大名的亞菲·史德普?”“把他放在拜訪名單的第一順位。”哈利說。

討論結束時,他們列出瞭七通必須深入調查的電話,這七通電話大部分都查得到對應的姓名,隻有一通除外:這通電話是在費列森遇害當天早上,從史多羅商場的公共電話撥出的。

“上面有通話時間,”哈利說,“這部公共電話旁邊有沒有監視器?”

“我想應該沒有,”麥努斯說,“但我知道商場入口有一臺監視器,我可以去問保安公司有沒有錄影。”

“仔細查看這通電話前後半小時內出現的所有面孔。”

“這可是個大工程。”麥努斯說。

“猜猜看你要去找誰幫忙。”哈利說。

“貝雅特·隆恩。”侯勒姆說。

“沒錯,替我跟她問好。”

侯勒姆點點頭。哈利覺得受到良心譴責。麥努斯的手機響起,鈴聲唱的是拉氏樂隊(The La’s)的《她出現瞭》(There She Goes)。

眾人看著麥努斯接起手機。哈利想起自己拖瞭很久沒打電話給貝雅特。夏季貝雅特剛生產後,哈利去探望過她一次,之後就再也沒跟她碰面。他知道哈福森因公殉職之事貝雅特並不怪他,但這一切有點令哈利難以承受,包括看見哈福森的孩子,知道年輕的哈福森警官沒能看親生孩子一眼;而且哈利心底深處清楚地知道貝雅特對這件事認知錯誤:他可以——也應該——救哈福森一命。

麥努斯掛上電話。

“提維塔區有個男人報案說妻子失蹤瞭,她叫卡米拉·羅西斯,二十九歲,已婚,沒有小孩。報案電話是幾小時前打來的,可是現場狀況有點令人憂心:購物袋放在料理臺上,裡面的東西沒放進冰箱,手機還留在車上,他說他老婆一定會隨身攜帶手機。有個鄰居告訴那個先生說她看見一名男子在他傢和車庫前徘徊,好像在等人。那名丈夫說他搞不清楚傢裡有沒有東西不見,好比說化妝品或行李箱之類的。在尼斯有別墅的人都這樣,東西多到根本搞不清楚是不是弄丟瞭,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哈利說,“失蹤組怎麼說?”

“他們說她應該會再出現,會跟我們保持聯絡。”

“好,”哈利說,“那我們繼續。”

之後再也沒人對這起失蹤案發表意見,但哈利感覺得到這件案子徘徊不去,猶似遠方的隆隆雷聲,也許會——或也許不會步步進逼。分配好電話名單的調查工作後,會議結束,眾人離開哈利的辦公室。

哈利回到窗前,低頭看著公園。夜晚來得越來越早瞭;白晝離開後,夜晚的降臨似乎是摸得到的。他想起他跟費列森的母親說,費列森晚上會去替非裔妓女義診,那是費列森太太第一次脫下面具——並非出自悲痛,而是出自憤怒——她尖叫說哈利說謊,她兒子絕不會跑去治療黑鬼妓女。也許還是說謊比較好。哈利想起昨天他跟總警司說屠殺可能暫時停止。黑暗慢慢聚攏在他周圍,隻有窗外景物依稀看得見。幼兒園的小朋友常在這座公園裡玩耍,尤其是下雪的時候,而昨晚就下瞭雪。至少今天早上他來上班時,覺得自己應該沒有眼花才對,因為他看見公園裡佇立著一個灰白色的大雪人。

自由雜志社位於阿克爾港一棟大樓,大樓頂樓可以眺望奧斯陸峽灣、阿克修斯堡壘和奈索坦根村,頂樓占地兩百三十平方米,是全奧斯陸單價最高的私人豪宅。這套豪宅的主人是《自由雜志》發行人兼總編輯亞菲·史德普,或隻要稱呼他亞菲就好瞭,因為哈利按門鈴時看見名牌上是這樣寫的。樓梯和樓梯間走機能性極簡風,橡木大門兩旁各擺瞭一個手繪瓷壺。哈利心想:如果抱走一個不知道可以賣多少錢?

他按瞭兩次門鈴,終於聽見門內傳出說話聲,其中一個聲音嘰嘰喳喳、活潑開朗,另一個深沉而冷靜。門打開,銀鈴般的女子笑聲流瀉而出。她頭戴白色毛皮帽——哈利猜想應該是人造毛皮——帽子下方是金色長發。

“我很期待囉!”她說,轉過身來,正好和哈利面對面。

“哈囉,”她說,語調平板,過瞭片刻,她認出哈利,立刻熱情地說:“呃,嗨!”

“嗨。”哈利說。

“你好嗎?”她問道,哈利見她記起瞭上次他們的對話結束在萊昂旅館的黑色墻壁上。

“你認識歐妲?”史德普說,他雙臂交抱站在玄關,打著赤足,身穿T恤,上頭隱約可見路易·威登標志,下半身的綠色亞麻長褲倘若換作別的男人來穿,肯定娘味十足。他的身高和哈利相仿,個頭差不多魁梧,一張臉有著美國總統候選人夢寐以求的輪廓:堅毅的下巴,男孩般的藍色眼眸,眼角帶有笑紋,一頭白發相當濃密。

“我們隻是打個招呼,”哈利說,“我上過一次他們的脫口秀。”

“兩位,我得走瞭。”歐妲說,邊走邊丟瞭個飛吻,腳步聲沿著樓梯噔噔噔一路響瞭下去,仿佛逃命似的。

“對,她來找我也是為瞭那該死的節目,”史德普說著,請哈利進屋,握住哈利的手,“我的表現癖已經可悲得無以復加,這次我連主題是什麼都沒問就答應去上節目。歐妲是為瞭節目內容先來對稿的,呃,你上過節目,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們隻是打電話給我而已。”哈利說,跟史德普握過的那隻手餘熱未散。

“你在電話裡的語氣聽起來很嚴肅,霍勒警監,我這個卑劣的新聞人能幫上什麼忙嗎?”

“這件事跟你的醫生兼冰壺同好伊達·費列森有關。”

“啊哈!當然當然,請進來吧。”

哈利扭動雙腳脫下靴子,跟著史德普穿過走廊,走進客廳。客廳比屋內其他地方低瞭兩個臺階。進瞭客廳,隻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費列森那傢診所的候診室裝潢靈感是從哪裡來的,隻見窗外的奧斯陸峽灣在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你是不是在進行‘由因及果’的調查?”史德普說,啪嗒一聲坐在一張塑料模型椅上,那是客廳裡最小的一件傢具。

“你的意思是?”哈利說著,在沙發上坐下。

“就是從結果開始反推回去,找尋原因。”

“‘由因及果’是這個意思嗎?”

“天知道,我隻是喜歡這個名詞而已。”

“嗯,你對我們發現的結果有什麼看法?你相信嗎?”

“我?”史德普大笑,“我什麼都不相信,不過這是我的職業病,隻要某件事開始接近既定真相,我的工作就是提出反對意見,這就是自由主義。”

“那這件案子呢?”

“呃,我看不出費列森有任何合理的殺人動機,或者瘋狂到可以公然蔑視標準定義。”

“所以你不認為費列森是殺人兇手?”

“反對世界是圓的並不代表相信世界是平的,我想你手上應該握有證據吧——需要酒類飲料嗎?咖啡?”

“咖啡,麻煩你。”

“我是逗你的,”史德普微笑道,“我這裡隻有水和葡萄酒,不對,我說錯瞭,我還有一些阿貝迪恩農場生產的甜蘋果酒,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得嘗一嘗。”

史德普快步走進廚房,哈利站起來觀察四周環境。

“你這間房子很漂亮,史德普。”

“這是三間房子打通的,”史德普在廚房喊說,“第一間屬於一個事業成功的船東,他因為窮極無聊而上吊自殺,大概就在你現在坐的地方。第二間是我現在站的這裡,原本屬於一個證券經紀人,他因為內線交易而鋃鐺入獄,卻在監獄裡得到心靈解脫,把這間房子賣給我,錢都捐給瞭奉行內在使命運動的牧師。

不過這應該也算是某種內線交易,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聽說這個人現在快樂多瞭,所以有何不可?”

史德普走進客廳,手中拿著兩個杯子,裡頭是淡黃色液體。他遞瞭一杯給哈利。

“第三間房子原本屬於厄斯坦修區的一個水電工,他們在計劃建造阿克爾港區的時候,他就下定決心將來要住這裡,我猜那應該代表他想爬上社會頂層吧。後來他進出黑市外加索取超額工資,攢錢攢瞭十年,終於買下這間房子。可是他幾乎花光瞭所有的錢,所以沒錢請搬傢公司,隻好找來幾個朋友自己搬傢。他有個保險箱重達四百公斤,我猜應該是用來裝那些從黑市賺來的錢。就在他們快到最後一個樓梯間、隻剩下十八級臺階的時候,那個可怕的保險箱突然滑動,把水電工給拖瞭下去。他摔斷背脊,全身癱瘓,現在住在老傢附近的療養院,看著厄斯登士凡湖的風景。”史德普站在窗邊,喝著杯中的酒,若有所思地眺望奧斯陸峽灣,“雖然隻是一座湖,但也算得上是景觀。”

“嗯,我們想知道你跟費列森有什麼交情。”

史德普誇張地轉過身,動作跟二十歲少年一樣靈敏。“交情?這是個很強烈的字眼。他是我的醫生,我們正好一起打冰壺;也就是說,我們打冰壺,伊達最多隻是把石頭推來推去和清理冰面而已。”他輕蔑地揮揮手,“對對對,我知道,他人都死瞭,可是事實就是如此。”

哈利將他那杯蘋果酒放在桌上,一滴未沾:“你們都聊些什麼?”

“多半是在聊我的身體。”

“嗯哼?”

“我的老天,他是我的醫生啊。”

“你想替身體整形?”

史德普放聲大笑:“我才不需要那些呢。當然瞭,我知道費列森會動整形手術,像是抽脂什麼的,可是我認為預防勝於整形。我是會運動的人,霍勒警監。你不喜歡喝蘋果酒嗎?”

“裡面有酒精。”哈利說。

“真的?”史德普說,註視著自己的酒杯,“這麼一點哪算?”

“你們都討論身體的哪個部位?”

“手肘,我有網球肘,打冰壺很礙事。他開瞭止痛藥要我在上場前服用,那個白癡,止痛藥也會抑制發炎,害我每次都拉傷肌肉。呃,我想我也不用提出醫療警告瞭,反正他都死瞭。不過吃藥來止痛是不應該的,疼痛是好事,如果沒有痛感我們就無法生存,我們應該感謝疼痛。”

“是嗎?”

史德普用食指輕敲玻璃窗,那玻璃非常厚,將城市的噪聲完全隔絕在外,“如果你問我,我會覺得峽灣和湖水的景觀不能相提並論,或者其實可以?霍勒警監,你說呢?”

“我傢沒景觀。”

“是嗎?應該要有比較好,景觀讓人有視野。”

“說到視野,挪威電信給瞭我們一份費列森最近的通話記錄,他死亡那天你跟他在電話裡說瞭些什麼?”

史德普以疑惑的眼神註視哈利,脖子一仰,喝完那杯蘋果酒,滿足地深深吸瞭口氣:“我幾乎都忘記我們通過電話瞭,我想應該是談論手肘的問題吧。”

崔斯可曾說撲克選手如果打算要以虛張聲勢的功力來贏得牌局,那麼註定會輸。的確,人在說謊時都會表現出輕浮的行為;然而,崔斯可認為,除非你冷靜且刻意記下每個選手的行為模式,否則很難看穿虛張聲勢的高手正在故弄玄虛。哈利傾向於認為崔斯可的看法是正確的,所以他並未根據史德普的表情、聲音或肢體語言來判斷史德普說謊。

“費列森死亡當天四點到八點你在哪裡?”哈利問。

“嘿!”史德普揚起雙眉,“嘿!關於這件案子,我和讀者是不是有什麼應該知道的?”

“你在哪裡?”

“你說話的語氣像是你們還沒逮到雪人,是不是這樣?”

“我希望你能讓我發問,史德普。”

“好,我跟……”

史德普突然住口,他的臉突然亮瞭起來,露出孩子氣的微笑。

“不對,等一等,你是在暗示我跟費列森的死有關;如果要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想先知道這個問題是以什麼條件作為前提。”

“要我記錄你拒絕回答問題是很簡單的,史德普。”

史德普舉起酒杯做敬酒狀:“很常見的反制招數,霍勒警監,我們新聞人每天都在用,所以我們才叫新聞人,英文是Press People,也就是‘逼迫別人’。可是請註意,我不是拒絕回答,霍勒警監,我隻是克制自己不要立刻回答而已,也就是說,我要想一想。”他走回窗邊,站在那裡對自己點頭。“我不是不肯講,隻是還沒決定要不要回答,以及要回答什麼,所以現在你必須等一等。”

“我有的是時間。”

史德普轉過身來:“我不是要浪費時間,霍勒警監,但我曾宣告說《自由雜志》唯一的資產和生產工具是我個人的誠信正直,希望你能體諒我身為新聞從業人員有義務利用現在這個狀況。”

“利用?”

“別鬧瞭,我知道我現在就坐在獨傢新聞的小型原子彈上,目前應該還沒有報社發現費列森的死有可疑之處吧。如果我現在就回答你,可以洗清我的嫌疑,可是這樣一來我就攤牌瞭,沒有辦法在回答問題之前問出相關消息。我說的對嗎,霍勒警監?”

哈利察覺到這段對話正往什麼方向發展,以及史德普這個王八蛋比他預料的還要聰明。

“你需要的不是消息,”哈利說,“你需要的是被告知故意妨礙警方執行公務是會遭到起訴的。”

“說得好,”史德普大笑,態度明顯變得熱烈,“但是身為新聞從業人員和自由主義者,我必須考慮我的原則。現在的問題是,我身為公開的反現存社會體制看門犬,是不是該對宰治政權的法規和秩序無條件提供我的服務。”他絲毫不加掩飾自己話中帶有的諷刺意味。

“你的先決條件是什麼?”

“當然是背景數據的獨傢消息。”

“我可以給你獨傢,”哈利說,“同時我也可以禁止你把數據傳播給別人。”

“嗯,呃,這樣我們還是沒有交集,真可惜。”史德普將雙手插進亞麻長褲的口袋,“不過這些就已經夠我質問警方是不是抓到真兇瞭。”

“我警告你。”

“謝謝,你已經警告過瞭。”史德普嘆瞭口氣,“想想看你對付的是誰吧,霍勒警監。這星期六我們將在廣場飯店舉辦一場盛會,六百名賓客將一同慶祝《自由雜志》創刊二十五周年。對一本總是挑戰言論自由界限、每天都航行在被合法污染的海水中的雜志來說,這樣算很不錯瞭。二十五年啊,霍勒警監,而且我們在法庭上沒打輸過一場官司。我會把這件事拿去請教我們的律師尤漢·孔恩,我想警方應該認識他吧,霍勒警監?”

哈利悶悶地點點頭。史德普慎重地朝門口擺動手臂,表示這次訪談已經結束。

“我保證我一定會盡力協助警方,”史德普站在玄關說,“隻要警方也協助我們。”

“你很清楚我們不可能跟你談這種條件。”

“你不知道我們已經談瞭什麼條件,霍勒,”史德普微微一笑,打開瞭門,“你真的不知道。我希望很快就可以再見到你。”

“我沒料到這麼快就會再見到你。”哈利說,扶著開瞭的門。

蘿凱快步踏上通往他傢的最後一級臺階。

“有,你料到瞭。”她說,投入他懷中。她推他入內,用高跟鞋踢上門,雙手抓住他的頭,貪婪地親吻他。

“我恨你,”她說,松開他的皮帶,“我現在的生活不需要這些。”

“那就走啊。”哈利說著,解開她的外套紐扣,脫下她的上衣。她的褲子側邊有條拉鏈,他拉開拉鏈,伸手進去,直抵脊椎尾端,觸碰冰涼柔滑的絲質內褲。玄關十分安靜,隻聽得見他們的呼吸聲和她的高跟鞋發出咔嗒一聲,她挪動一隻腳,讓他進入。

事後兩人躺在床上共享一根煙,蘿凱指責哈利販毒。

“他們不是都用這種手法嗎?”她說,“第一次免費,結果一次就上癮瞭。”

“然後就得付錢。”哈利說著,朝天花板吐瞭一個大煙圈和一個小煙圈。

“付很多很多錢。”蘿凱說。

“你來這裡隻是為瞭性,”哈利說,“對不對?我隻知道是這樣。”

蘿凱撫摸著他的胸膛:“你變得好瘦哦,哈利。”

他不接話,隻是等待。

“我跟馬地亞不是很順利,”她說,“也就是說,他的部分很好,簡直完美,是我的部分不好。”

“你們有什麼問題?”

“我要是知道就好瞭。當我看著馬地亞,心想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夢幻情人,他點燃瞭我心中的火,而我試著想點燃他的,我幾乎都要攻擊他瞭,因為我需要一點歡愉,你明白嗎?那會很棒,感覺很對,可是我就是沒辦法……”

“嗯,我有點難以想象這個畫面,可是我在聽。”

她用力拉扯他的耳垂:“我們總是渴求對方,並不一定就代表我們的關系有質量保證。”

哈利看著小煙圈追上大煙圈,形成一個8。對,那是8,他心想。

“我開始找借口,”她說,“比如說馬地亞從他父親那裡遺傳來的奇特身體構造。”

“什麼身體構造?”

“沒什麼特別的啦,隻不過他自己很難為情。”

“別這樣,快跟我說。”

“不行不行,沒什麼大不瞭的。起初我覺得他的難為情很可愛,現在我開始覺得有點煩,好像我想拿這種小地方來挑剔馬地亞,作為借口……”她陷入沉默。

“作為來這裡的借口。”哈利接口說。

她用力抱瞭抱他,起身下床。

“我不會再來瞭。”她噘嘴說。

蘿凱離開哈利傢時已接近午夜。毛毛細雨靜靜落下,柏油路面在街燈照耀下閃閃發亮。她拐彎走上史登柏街,她的車就停在這條街上。她坐上車,正要發動引擎,忽然看見雨刷下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有手寫字跡。她把車門打開一條縫,伸手將那張紙拿進來。紙上字跡已幾乎被雨洗去,她試著辨認模糊的字跡。

我們都得死,淫婦。

蘿凱心頭大驚,環顧四周,但四下無人,街上隻見其他停在路邊的車輛。其他車上也夾瞭紙條嗎?她並未看見。一定是碰巧;不可能有人知道她把車停在這裡。她按下車窗,用兩根手指夾著紙條,然後放開,發動引擎,駕車離去。

車子快到伍立弗路盡頭時,她突然感覺有人坐在後座看著她,她往後視鏡看去,竟看見一個小男孩的臉孔。那不是歐雷克的臉孔,而是個陌生小男孩。她猛然踩下剎車,橡膠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發出尖鳴,接著就聽見後面的車輛發出憤怒的喇叭聲,大響三次。她看著後視鏡,胸口劇烈起伏,隻見後方車上坐著一個年輕男子,一臉驚魂未定。她渾身發抖,繼續駕車前進。

艾莉站在玄關裡,雙腳像是粘在地板上,手中依然拿著話筒。原來她不是心理作用,完全不是。

安利亞叫瞭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

“是誰打來的?”

“不知道,”她說,“打錯瞭。”

他們上床睡覺時,她想偎依在他身邊,但她做不到,她沒辦法靠近他,她是不潔的。

“我們都得死,”電話裡那聲音說,“我們都得死,淫婦。”

《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