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翌日,氣溫突然降低。雖然冷空氣南下,天氣變得比較舒服,但播報天氣預報的漂亮姐姐說,氣候不穩定,出門的時候不要忘記帶雨傘。今年的太平洋高壓還不夠強。

我和明日香睡到九點多,然後就出發前往日出町。離那裡最近的車站是北千住。

平時,從公寓走到西荻窪車站的路上,我們都會聊關於大學和同學的事,有時候甚至會笑彎瞭腰。但明日香今天特別安靜,即使我主動找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地敷衍我。我也火大瞭,在搭總武線、山手線和常盤線時,我難得地沒有說一句話。

下瞭JR北千住車站東口的電扶梯,旭町商店街就出現在眼前。石板的馬路隻有車輛可以勉強會車的寬度,兩側密密麻麻的商店前掛滿瞭拉面店、柏青哥店、咖啡店、錄像帶出租店、便利商店、鞋店、牙科醫院和美容院等各式各樣的招牌。對街有一道寫著“學園街”的拱門橫跨街道兩側,上面的電子佈告欄正播報著朝日新聞。

轉頭一看,車站墻壁附近有一張木桌,上面排列著裝在塑料袋裡的韓國泡菜。一看價格,一袋要三百五十日元。不一會兒,一個灰白頭發的老太太不知道從哪裡冒瞭出來,坐在木桌旁的折疊椅上,臉上完全沒有笑容,面無表情地看著街道。

回頭一看,發現明日香已經走瞭。我依依不舍地跟瞭上去,追上明日香。

“你不覺得肚子餓嗎?我們還沒吃早餐呢。”

明日香突然停瞭下來,我差一點撞到她。

“怎麼瞭?”

順著明日香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傢“儂特利”。

“我覺得這裡很有味道。”

明日香一邊吃薯條,一邊看著街道這樣說。我點瞭兩個漢堡、薯條和可樂,明日香隻點瞭薯條和烏龍茶。照理說,她平時的食量比我還大。

可能時間太早的關系,街道上沒什麼行人,有些店也還沒有開張營業。裝著啤酒箱的貨車、宅急送和車體上印著公司商標的商務用車絡繹不絕,已經做好瞭開始做生意的準備。路上的行人也五花八門,有穿西裝的男人、職業婦女,還有戴著圍裙的老太太、騎自行車載著小孩的年輕母親和拎著便利商店的塑料袋睡眼惺忪的男人。

“真是一種米養百種人。”

我註視著明日香的側臉。

明日香今天果然有點不太對勁。

她顯得萎靡不振,而且不時陷入沉思。自從昨天老爸離開後,我們之間的氣氛就很僵。結果,昨天晚上根本不讓我碰她。

我把漢堡吃完後,明日香的薯條還剩下一大半。

“你不吃嗎?”

明日香不發一語把薯條遞給我。我接瞭過來,抓起五六根放進嘴裡問:“你怎麼瞭?好像沒什麼食欲。”

“笙,你的胃口真好。我們等一下要去的可是松子姑姑被殺的房間呀。”

“肚子空空的怎麼打仗?”

明日香的表情再度黯淡下來。明日香不適合這種表情,我喜歡看她的笑容。

“你不想來就不用勉強啊。”

明日香狠狠地瞪著我。我覺得,從昨天開始,她就一直在瞪我。

“我有這麼說嗎?”

明日香站瞭起來,朝出口的方向走去。我把剩下的薯條塞進嘴裡,喝著明日香喝剩下的烏龍茶,把薯條吞下肚,趕緊追瞭上去。

前田不動產就是距離“儂特利”不遠處的一幢矮小建築物。木制落地門上貼滿瞭租賃對象的介紹卡。我從卡片的縫隙向內張望,裡面沒有人。

“裡面好像沒人。”

身後傳來自行車剎車的聲音。回頭一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坐在自行車上,親切地問:“歡迎光臨,請問要找怎樣的房子?”

他穿著短袖針織衫,灰色長褲,頭發很凌亂,一看就知道剛起床。

“啊,不是,我們是……”

“請問你是前田不動產的人嗎?”明日香語帶鎮定地問道。

“對,對,沒錯。我叫前田繼男,這兒的老板。”

男人親切地回答,下瞭自行車。

“別人也叫我旭町商店街的廟會男!”他瞪大眼睛,擺出歌舞伎的亮相姿勢。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瞭起來,明日香卻一臉嚴肅。

“我們是為川尻松子女士的事而來,昨天應該已經和你聯絡過瞭。”

“川尻……哦。”

前田繼男臉上戲劇化的表情消失瞭,輪流看著我和明日香。最後,視線停在明日香的臉上。

“原來你們不是客人。”

“對不起。”

明日香很有禮貌地鞠瞭一躬。我也慌忙鞠躬道歉。

“是不是被殺的那個人?發生這種事,請節哀順變。呃,我聽說她的侄子要來……”

“哦,就是我。”我舉起手,也不忘賠著笑。

“那你呢?”前田繼男的目光再度回到明日香身上。

“我是他女朋友,他說一個人來很害怕,拜托我陪他一起來。”

才不是這麼回事,我正想抗議。

“喂,你不是男人嗎?一個人會害怕,真是夠沒出息的。小姐,你交到這種男朋友,很辛苦吧?”

前田繼男抱著雙臂。

“不要站在這裡說話,進來吧。”

然後他打開落地窗,走瞭進去。

我問明日香:“我什麼時候叫你陪我來這兒?”

“做人不要這麼斤斤計較。”

走進店內,頓時感到一陣涼意。可能是冷氣一直沒關。前田繼男拿起遙控器對著空調按瞭一下。“嗶”的一聲,風的聲音變小瞭。

店內很小。兩張灰色的鐵桌放在左側的墻角,前面那張桌上放瞭一臺老式計算機,靠裡面那張桌子放著打印機。正對面的書架上排列著看起來像是客戶數據的檔案,左側的木板墻上掛瞭兩本月歷。一本印著旭町商店街的是簡單實用型,隻有日期的數字和記事欄;另一本印著泳裝美女躺在海邊的大照片,至於數字,則印得小到不能再小。

“隨便坐。”前田繼男從書架上取出檔案,拉出原本收在桌子下的椅子,一屁股坐瞭上去。他似乎無意請我們喝杯茶。

房間中央有一張玻璃面板的桌子和塑料皮的圓椅。

我和明日香拉出圓椅坐瞭下來。

前田繼男發出“嗯……”的呻吟,翻閱著資料,不時皺著眉頭,把檔案拿得遠遠的,細看上面的內容。

“啊,找到瞭,找到瞭。光明莊,川尻松子……呃,她沒有欠房租,還有三個月的押金,不過,房間……”前田繼男皺著眉頭。

“什麼?”我問。

“發生那種命案很麻煩,還有血跡之類的。”

“很嚴重嗎?”明日香問。

“是啊。”

“還沒有清理嗎?”

“因為她多少還有些行李,如果不先把東西搬走,也不能換榻榻米。”

前田繼男嘟著嘴說。

我想象著被鮮血染紅的榻榻米。命案的淒慘現場,墜入阿鼻地獄的痕跡,簡直就是地獄景象……我等一下就要去那樣的房間。這時,我才暗自慶幸有明日香跟我一起來。

“所以,我希望這些押金可以用來作為修繕費……”

我不知道他的理由是否正當,但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而且我也不想私吞松子姑姑的錢,所以並沒有提出異議。

“松子女士有正常付房租嗎?”

“對啊,她從來沒有拖欠房租的情況。但是……”

“什麼?”

“死者已去,我不應該說三道四,但她不算是好房客。周圍的鄰居也經常投訴她。”

“投訴?”

“雖然都不是什麼瞭不起的事。比方說,在不收垃圾的日子丟垃圾,散發出怪味,或者是半夜很吵之類的事情。”

“半夜很吵?”我問。

“對啊,”前田繼男探出身體,“有時候,她會發出嘶吼,好像在和別人吵架,但並沒有人去她傢裡,好像一個人在演獨角戲,很多人並不是覺得她吵,而是覺得毛骨悚然。”

“會不會是那個房間有鬼,她在驅鬼。下次會不會出現松子姑姑的鬼魂?”

我覺得自己很機靈,但明日香低著頭,說瞭一句:“白癡。”

前田繼男也板著臉。

我似乎失言瞭。為瞭挽回局面,我問:“我姑姑在哪裡上班?是不是酒傢女?”

“她不可能是酒傢女。不光是因為她已經一大把年紀瞭,而且又那麼胖。如果是胖子專門店,或許還有可能。”

松子姑姑很胖嗎?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認為松子姑姑是瘦削的酒傢女。失蹤後獨自來東京在酒店當酒傢女。初次見面時,就看到她的骨灰,於是我在無意識中產生瞭這樣的聯想,認為她一定很瘦。

“不過,她按時付房租,也有點小錢,應該是在哪裡打工吧。好瞭,我先帶你們去看房子。”

前田繼男雙手放在腿上,“嘿咻”一聲,站瞭起來。

“你們兩手空空來的嗎?”

我和明日香互看瞭一眼。

“你們不是來整理的嗎?沒有帶綁行李的繩子或垃圾袋嗎?”

“啊?”

“啊什麼啊,真拿你們沒辦法。算瞭,這次我免費奉送,就當作奠儀吧。”

我們朝著松子姑姑曾經居住的光明莊走去。沿著旭町商店街的學園街,朝車站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來到一個T字路口。左轉後,經過餐廳、不動產中介公司、大眾浴池和投幣式洗衣店後,就來到一片住宅區。走瞭幾分鐘,來到一條好不容易可以容納一輛車子經過的小巷。繼續往前走,左側有一傢真的隻賣香煙的“香煙店”,我們就在香煙店前轉彎。

轉彎後,狹窄的小巷向前延伸。巷子兩側擠滿瞭密密麻麻的老舊集合住宅和民房。房子和房子之間幾乎沒有空隙。走進巷子,立刻聽到電視發出的聲音,可能有人正在看綜藝節目,不時聽到含混不清的爆笑。巷內飄散著鰹魚高湯的味道。濃厚的生活氣息纏繞著身體,那種感覺,好像擅自闖入瞭別人的傢裡。

“還沒到嗎?”

“快到瞭。”

左側出現瞭一幢正在建造的房子。房子用綠色尼龍網包瞭起來,看不到裡面的情況。尼龍網上很自豪地貼著電視廣告中經常看到的開發商名字。

剛走過這幢房子時,前田繼男停瞭下來。

“到瞭。”

在新建住宅旁,有一個用發黑的石墻圍起的小型停車場。停車場內並排停著舊型白色日產天際,經過改裝的紅色房車,以及積滿灰塵,看起來有十年沒洗過的面包車。日產天際的周圍放瞭幾瓶裝瞭水的寶特瓶。地上的泥土都露瞭出來,但仔細一看,發現還殘留著少許碎石子。石墻下雜草叢生,葉子上還殘留著朝露。如果沒有“月租停車場,未經許可停車者,罰款一萬日元”的手寫牌子,就會以為這裡隻是普通的空地而已。停車場對面,有一幢老舊的公寓。那就是光明莊。

光明莊是一幢二層樓的木造灰泥房子,每個樓層有四個房間。墻壁和門都是黯沉的米色,白鐵皮屋頂漆成褐色。長滿鐵銹的鐵梯通往二樓,樓梯的角度將近六十度,隻是這麼看著,就覺得很危險。樓梯上有波浪形的遮雨板,但已經破瞭好幾個洞。樓梯口掛著一塊塑料板,上面寫著“非請莫入”,但即使受到邀請,別人恐怕也不想進入吧。

“好老舊。”

“對啊,已經建造瞭二十五年瞭,房租隻要三萬日元。雖然不能泡澡,但有廁所和淋浴,這樣的價格已經很劃算瞭。”

背後有動靜。回頭一看,一個瘦巴巴的年輕男人剛好從小巷走進停車場。他穿著黃色運動背心、卡其色短褲,腳上趿拉著一雙拖鞋。金色的頭發燙得鬈鬈的。單眼皮下的眼神很銳利,鼻子下方留著小胡子。如果身上有文身,就完美無缺瞭,可惜他的肩膀和手臂十分光潔,白得有點耀眼。他右手拎著便利商店的塑料袋,可樂的瓶子露瞭出來。

“原來是大倉,最近好嗎?”前田繼男大聲問道。

名叫大倉的男人低頭說瞭聲“你好”,但他的視線卻糾纏著明日香的身體。頓時,我斷定這個大倉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兩個人要住這裡嗎?”大倉露齒一笑。

“不是,這位是一〇四室川尻女士的親戚,來這裡幫忙整理的。”

大倉張著嘴,皺瞭皺眉頭。

“我就知道,這麼漂亮的女生怎麼會住這種破房子!”

“這位是?”我咄咄逼人地問道。

“這位是一〇三室的大倉修二。”

“這麼說,是我姑姑的鄰居嘍?”

“就是這麼回事。”

大倉修二斜眼看著我。

“呃……”明日香開瞭口,“等一下可不可以請教你有關川尻松子女士的事?”

“好啊,他也要來嗎?”他的手指著我。

“當然,我當然會去。”

大倉修二馬上露出無趣的表情。

“雖說是鄰居,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啦。”

“不管是什麼事,對我們都是有意義的,拜托你瞭。”

大倉修二似乎拗不過她,說:“好吧,好吧。等你們整理完,再叫我一聲。今天我不會出門。”

他瞥瞭我一眼,轉身走瞭。等他走進一〇三室,我問明日香:

“為什麼要問這種人?”

“因為,我想知道有關松子姑姑生前的事。”

“我可沒興趣。”

“我有興趣。”

“但也不需要問那種人啊。”

“因為他是鄰居嘛。”

“即使是鄰居……”

“等一下!”

前田繼男用兩手擋住我們。

“你們的感情很差嘛,等做完事,有時間再慢慢吵架吧。”

前田繼男遞給我捆綁行李的繩子和一捆垃圾袋。

“等你們弄完瞭,再打電話給我。”前田繼男交代完這句話,就先回去瞭。

我用他給我的鑰匙打開一〇四房間。木板門發出陰森的咯吱聲,一下子就打開瞭。密閉在房間內的空氣撲面而來。除瞭悶熱的濕氣和黴味以外,還有像臭水溝的腥臭味和什麼東西發酵的酸味。這裡面也混雜瞭血的味道嗎?

門口有四分之一坪左右的水泥地,角落堆著橡膠夾腳鞋和發黑的球鞋。球鞋的鞋帶松松地垂在兩側。

我脫瞭鞋子,走進屋內。

正面看起來像是廁所的門。料理臺在右側,最前面的是煤氣爐。兩個爐灶周圍都積瞭褐色的油污。特氟龍加工的平底鍋插在煤氣爐和墻壁之間。

煤氣爐後方是積滿水垢的料理臺。隻有一個水龍頭,沒有熱水。水龍頭旁,還剩瞭半瓶綠色的洗潔精。料理臺底部有一塊已經幹裂的海綿和鋁制水壺。水壺的下半部分已經發黑瞭。料理臺旁放著紅色塑料餐具架,隨意放著飯碗、杯子及幾雙用過的一次性筷子。

“打擾瞭。”

我躡手躡腳地走瞭進去。每走一步,地板就發出“嘰——”的聲音。我沿著墻壁走過去,通往客廳的門敞開著。裡面的昏暗空間輕輕搖晃著。淒慘的殺人現場,死者的冤魂正在等待上門的人……

“你在磨蹭什麼?”明日香在背後叫道。我把已經沖到喉嚨口的慘叫吞瞭下去。如果我說害怕,恐怕連我的後代子孫都會遭到恥笑。

我用力深呼吸,走進客廳。

我並沒有看到原本想象的慘狀。

榻榻米上既沒有鮮血四濺,房間內也沒有亂成一團。可能是因為光線不好的關系,房間內鬱積瞭陰沉的空氣,感覺很不舒服。

明日香站在我身旁。

“松子姑姑就是在這裡度過她生命中最後的日子。”

遠處傳來電車的聲音。

“對不起,開始吧。”明日香說。我很納悶,她為什麼要向我道歉,但很快就意識到,她是在向松子姑姑表達歉意。

我和明日香開始分類可燃和不可燃垃圾。分類垃圾的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們又分工合作,處理衣物、傢具和傢電。

首先,我把壁櫥內帶著潮氣的被子拉出來,用繩子綁瞭起來。壁櫥裡放著一個舊運動袋,還有不知道裝瞭什麼東西的紙箱。我拿起運動袋,發現格外輕巧,而且是時下很少見的塑料包裝。我拉開拉鏈,裡面竟然是空的。我把袋子倒過來抖瞭一下,掉出一個褐色信封。

我撿起褐色信封。信封上沒有寫任何字,也沒有封口。但裡面好像裝瞭什麼東西。我打開信封口,把裡面的東西拿瞭出來。

原來是一張照片。黑白的照片已經泛黃,上面是一張穿著長袖和服的女人。女人雙手放在腿上,坐在椅子上。從她稍微側著身體的姿勢來看,似乎是相親照。

“好漂亮。”明日香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瞭過來,看著照片說道。

“這就是松子姑姑嗎?”

我翻過照片,發現左下方用鋼筆寫著:攝於昭和四十三年一月、松子、成人式。

“好像是。”

“眼睛和你爸爸很像。”

松子姑姑的眼睛是細長的內雙眼皮,和老爸一樣,眼尾上揚。那雙眼睛中所隱藏的意志比老爸堅強多瞭。由於松子姑姑是四方臉,下巴尖尖的,而且脖子很細,整體感覺很清秀。至少,她在二十歲的時候很苗條。她的鼻子很小巧可愛,但嘴巴抿得很不自然,好像拍這張照片根本不是她的本意。也許照片曾經修過,她的肌膚看起來像珍珠般光滑。頭發二八分,在腦後梳成發髻。這種發型令人感受到時代的久遠。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照片裡的女人。雖然感覺很模糊,無法稱為記憶,但感覺不像是我的心理作用。不過,我是在松子姑姑失蹤瞭十年後才出生的,根本不可能見過她。

我還有一個久美姑姑,她身體虛弱,在我五歲她過世前,都和我們同住。我記憶中久美姑姑蒼白的臉上總是帶著溫厚的笑容,是個溫文爾雅的人,沒有這張照片中所感受到的強烈的自我意識,兩個人的形象也大相徑庭。但我仍然對松子姑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或許就是血緣關系吧。

“她以前一定很有男人緣。”

“會嗎?感覺個性很強,可能會讓男人敬而遠之。”

明日香拿起照片,悶悶不樂地註視著松子姑姑。

“你怎麼瞭?”

“沒事。”

明日香把照片還給我,轉身繼續工作。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原本打算丟進可燃垃圾,又覺得良心不安,便暫時放在一旁。雖然覺得保存形同陌路人的姑姑的照片很奇怪,但我還是不忍心就這麼丟棄。對瞭,可以寄給老爸。終於想到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後,我再度走向壁櫥。

壁櫥內隻剩下一個紙箱,也很輕。蓋子沒有用膠帶封起來,隻是輕輕地蓋著。當我打開蓋子,忍不住“哇噢”地叫瞭起來。

“怎麼瞭?”

“這個。”

我拿出一件箱子裡的東西,是一條皺巴巴的內褲。比明日香的內褲整整大瞭一倍。紙箱裡全是內衣和內褲等貼身衣物。

“笙,你去那邊整理吧,這裡交給我來處理。”

“為什麼?”

“即使已經過世瞭,女人畢竟是女人,一定不喜歡你碰這些東西。好瞭,趕快到那邊去吧。”

我站瞭起來。

“明日香,你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還挺講究規矩嘛。”

明日香沒有回答,把松子姑姑的貼身衣物一件一件拿出來,仔細折好。

“反正要拿去丟的,不需要這麼……”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嘛!”

明日香抬頭看我的雙眼紅紅的,泛著淚光。她的臉頰也紅通通的,微微顫抖著。

我用鼻子嘆瞭一口氣,背對著明日香。

“你哪有說啊。”我嘀咕瞭一句後,才埋頭工作。

下午兩點多,我們才結束整理。我用手機打電話給前田不動產,不出五分鐘,前田繼男就騎著自行車現身瞭。他檢查瞭房內,接過剩下的繩子和垃圾袋,說瞭一句“辛苦瞭”,就轉身離開瞭。

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很想早點回去,明日香卻強硬地主張:“我想去問一下隔壁的鄰居。”她甚至叫我先回去,這麼一來,我就不得不陪她瞭。我怎麼可能讓那個男人和明日香獨處。

明日香按瞭大倉修二的門鈴,胡子男迫不及待地現身瞭。

“雖然不關我的事,不過,你們的感情很不好嘛。這裡的墻壁很薄,我全都聽見瞭。”

我尷尬不已,明日香卻若無其事地說:“不好意思,打擾到你瞭。我們站在這裡就好,可不可以請教你幾個問題?”

“你說話好像警察一樣。好吧,算瞭,你想問什麼?”

“聽說松子女士的口碑不太好,是真的嗎?”

“對,是真的。雖然在你們面前說有點不好意思,但大傢都討厭她,甚至有人叫她‘惹人厭的松子’。二樓的人還說被她刮壞瞭車子。”

“車子……嗎?”

“就是那輛天際。差不多是半年前吧,嗯,應該是去年年底。被人用石頭從車頭刮到車尾。”大倉修二做出畫線的動作。

“有人看到是松子女士刮的嗎?”

“沒有目擊者。”

“那為什麼認定是她?”

“因為……”大倉修二結巴起來,“總之,絕對不會錯,一定是她幹的。這裡的人都這麼認為。”

“沒有證據,怎麼可以這麼武斷?”明日香向前探出頭,大倉修二瞪大眼睛往後退。

“你,你幹嗎?好可怕。”

明日香低下頭,但很快又抬起頭。

“她做什麼工作?”

“這我就不知道瞭。我又沒有每天監視她。”

“你有沒有和她說過話?”

“沒有沒有,應該沒有人和那個兇巴巴的老太婆說過話吧。”

“是嗎……”明日香露出哀傷的表情。

“對瞭,我曾經在荒川的河堤上看見她好幾次,她茫然地看著河面發呆。”

“河?”我忍不住反問道。

大倉修二瞥瞭我一眼,好像在說:“你怎麼還在這裡?”

“荒川距離這裡很近嗎?”

“很近啊。啊,我想起來瞭,她不光是看著河面而已,而且還在哭。她哭得很傷心,我還以為她腦子出瞭什麼問題。本來她就給別人這種感覺。”

“……看著河面哭?”

“河裡有什麼嗎?”

他正準備回答明日香的問題,背後傳來瞭腳步聲。我回頭一看,兩個男人正走進停車場。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皺巴巴的西裝,另一個人還很年輕,穿著牛仔褲和白色開襟襯衫,戴瞭一副太陽眼鏡。他們直直地走瞭過來。

“啊,刑警先生。”大倉修二說。

“刑警……?”

我定睛仔細打量這兩個人,尤其是穿牛仔褲、戴太陽眼鏡的年輕人,更令我瞠目結舌。我以為隻有在以前的電視連續劇中才會看到這身打扮的刑警,沒想到現實生活中真的存在。

“對不起,又來打擾你瞭,你有客人?”

戴太陽眼鏡的刑警用輕松的口吻問道。

“你們來得剛好,這兩個人是被害人的親戚。”

兩名刑警互看瞭一眼。

“是嗎?她弟弟昨天來過警局。”

年長的刑警帶著親切的笑容說道。

“你們真的是刑警嗎?尤其……”

我看著戴太陽眼鏡的刑警,從他的鏡片上,可以看到我和明日香。

戴太陽眼鏡的刑警露齒一笑,從屁股後方的口袋裡拿出黑色皮革的警察證,出示在我面前。上面貼著照片,還寫著我也搞不清楚的官銜。然後他合上警察證放回口袋,接著摘下太陽眼鏡。果然和照片上長得一模一樣,而且很英俊。

“我瞭解瞭。”

“謝謝。”

“所以,你和被害人是什麼關系?”年長的刑警問道。

“我是她的侄子。昨天去警局的是我老爸。還有,她不是親戚,是我朋友,一起來幫忙的。”

“幫忙?”

“今天,我姑姑的房間要退租,所以一起來幫忙整理房間。”

年長的刑警點瞭兩次頭。

“被害人生前和你有沒有來往?”

“完全沒有,我甚至不知道我有這麼一個姑姑。”

“能夠抓到兇手嗎?”大倉修二問。

年長的刑警從胸前拿出一張照片,遞到我們面前。

“請你看一下這張照片。”

站在中間的明日香接過照片,我和大倉修二狀似親密地把頭湊過去看著,彼此的視線交會瞭一下。

“有沒有看過這個男人?”

照片上是一個中年男子,木無表情的臉部特寫好像是證件照。眼睛和鼻子的輪廓很清晰,年輕時應該曾經讓不少女人為他傷心,雖然我這個未成年的人說這種話有點狂妄自大,但他臉上的皺紋很深,似乎暗示著他的人生並不幸福。

“不,我沒見過。”我說。

“你呢?最近有沒有在這附近看過他?”

年長的刑警看著大倉修二。

大倉修二“嗯”瞭一聲,又把頭湊近照片。很明顯的,他是借機貼近明日香的身體,我從明日香手上搶過照片,遞到大倉修二面前。大倉修二滿臉懊惱地瞪著我,用手指夾著照片瞥瞭一眼,就對年長的刑警說:“我沒看過。”

“這個人是誰?”明日香問。

“十八年前,和被害人同居的男人。他因為殺人罪在監獄服刑,一個月前,剛從小倉監獄出獄。”

回答的是戴太陽鏡的刑警。年長的刑警“喂”瞭一聲,戴太陽鏡的刑警輕輕笑瞭笑,欠瞭欠身。

“殺人……”

“是他殺瞭松子姑姑嗎?”

“不知道。但曾經有人在這附近看到和他很像的男人。偵查不公開,我不能再說瞭,這已經算是透露很多瞭。”戴太陽鏡的刑警又露齒一笑。

之後,兩名刑警問瞭我和明日香的聯絡電話,我們也問瞭他們的名字。年長的是汐見刑警,戴太陽鏡的是後藤刑警。後藤刑警說,如果想起什麼事,隨時通知警方,明日香也趕緊說:“如果逮到瞭殺松子女士的兇手,也要趕快通知我們。”

後藤刑警說:“小姐,我一定會通知你的。”

雖然他戴著太陽鏡,看不到他的眼睛,不過我猜他一定在對明日香擠眉弄眼。

刑警離開後,明日香繼續向大倉修二打聽,但並沒有問到有關川尻松子的具體情況。我更在意荒川的事,松子姑姑淚流滿面眺望的荒川,我很想趕快親眼去看一下。

“對瞭,下次要不要去湘南海岸玩?我對湘南那一帶很熟哦。”

大倉修二的聲音把我拉回到現實。

我抓著明日香的手臂,說瞭一句:“謝謝你,再見。”

然後就把明日香拉走瞭。

“你放手,好痛。”

耳邊響起明日香不耐煩的聲音。我停瞭下來,松開她的手。光明莊被其他房子擋住,已經看不到瞭。

“你幹嗎?不要這麼粗暴嘛!”

我和明日香站在路中央,分別看著不同的方向,誰都不說話。

沉重的時間一秒又一秒地過去。

“喵嗚。”

低頭一看,一隻黑白相間的花貓抬頭看著我們,一副隨時準備逃跑的樣子。

明日香蹲瞭下來,花貓轉身逃走瞭。跑瞭幾步,又停瞭下來,回頭看著我們,又“喵嗚”地叫瞭一聲。

“這附近野貓真多。”明日香看著花貓的方向說。她說話時已經恢復瞭往日的語氣。

“要不要去荒川看看?”

明日香抬起頭:“怎麼瞭?”

“我想去看看。”

我憑著直覺往東走。轉瞭一圈,看到一傢小型食堂和賣酒的店。兩傢店都很有歷史感,雖然這裡距離車站前的商店街很遠,卻仍然隱身在住宅區內。

走著走著,看到一傢托兒所。兩層樓的白色房子旁,有一個用圍籬圍起的小操場,操場後方,正是比托兒所房子更高的堤防。

我的直覺真的很靈。

繞過托兒所,後方的T字路正好沿著河防。好像是單行道,但貨車和小客車過往很頻繁。

我和明日香等到沒有車子後,過瞭馬路。剛走到馬路對面,就看到一塊“請飼主負責處理愛犬糞便”的廣告牌,左側是塗著膚色油漆的鐵制樓梯。

沿著樓梯走上去,看到一條柏油路。雖然有兩車道的寬度,卻沒有車子。往左側一看,發現那裡豎瞭四根阻止車輛進入的棍子。這麼說,這裡就是那傢夥剛才提到的,橫隔荒川堤防的馬路。過瞭這條馬路,前面還有一個更高的堤防。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堤防。

右側有石階。我跑到石階上,視野頓時變得開闊起來。

那裡是堤防的制高點。從那裡沿著石階往下走,又有一條馬路。這條路的中央畫著黃綠色的線。原來,堤防的兩側都各有一條道路。

一個戴著麻質帽子的男人坐在石階中間,正悠閑地看著書。幾個身穿運動服的高中男生正三三兩兩地在道路上跑步,可能正在上體育課吧。戴著太陽鏡和大遮陽帽的女人牽著一條小狗在散步。用力揮著雙手走路的老爺爺在做運動,應該是為瞭維持身體健康吧。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臉上的表情很嚴肅。

走過堤外道路後,是一片廣闊的綠地,上面分別有一個棒球場和一個足球場。荒川在綠地後方靜靜地流淌著。河寬兩百米左右,水面十分平靜,映照著夏日的藍天。

荒川後方的兩條高速公路蜿蜒地糾纏在一起,貨車和巴士緩緩移動著。正對面是一幢威風凜凜的建築物,可能正在改建,屋頂上伸出三隻挖掘機的“怪手”。

都市的聲音形成一個通奏低音不絕於耳。遠處傳來“咔當、咔當”的沉重聲音。向左一看,原來是電車正緩慢通過架在荒川上的鐵橋。從車體顏色來看,應該是東武伊勢崎線。這麼說,後方的鐵橋是常磐線。我看著右側遠方的荒川下遊,那裡也架瞭兩座分別走鐵路和車輛的橋梁,是京成本線和堀切橋嗎?

一個白色物體飛過我的視野,鳥。這種鳥叫什麼名字?鳥沿著河面滑過。我追隨著鳥的身影,但在對岸綠地附近失去瞭目標。

有一種像是哀傷、喜悅,又像是想哭的奇妙感覺從身體深處湧起。

這時,過世的松子姑姑的心和我的心產生瞭共鳴。雖然很微弱,但的確產生瞭共鳴。川尻松子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果然不是陌路人。她和我出生在同一個傢庭,在相同的土地上長大。

“你想來看什麼?”明日香問。

“就是這條河啊。”

我看著荒川,嘆瞭一口氣。吹拂在臉上的風好舒服。

“五十多歲的川尻松子流著淚,看著這條河……”

我看著明日香,把後半句話咽瞭下去。

明日香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石階下面。她的嘴唇變成瞭紫色,臉色越來越蒼白。

“你怎麼瞭?”

我順著明日香的視線望去。

剛才坐在石階上看書的男人正抬頭看著我們。他的雙眼也和明日香一樣睜得大大的,好像看到瞭幽靈。他的臉……

“他不就是剛才……照片上的人嗎?刑警先生給我們看的。”明日香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對,好像是。”我的聲音也在發抖。

男人慌忙站瞭起來。雖然他很瘦,但個子很高大。他的龐大身軀轉向我們,沖上石階的樣子好像野獸。

“明日香,快逃!”

我拉著明日香的手,沿著堤防跑瞭起來。男人嘴裡不知道叫著“別走”還是“等一下”,而我們怎麼可能等他。

一個上瞭年紀的男人走在內側的道路上,他牽著一條黑色大狗。

“明日香,趕快下去求救!”

我和明日香跌跌撞撞地沖下堤防。

“救命!”我對著牽狗的年長男人大叫著。

那個人一臉驚訝地看著我和明日香。

“到,到底怎麼回事……”

黑狗瞪著像惡魔般的雙眼,露出獠牙,壓低頭部,發出猙獰的吼聲。

我和明日香被狗的氣勢震懾瞭,愣在原地。回頭一看,男人已經逼近眼前。

男人停瞭下來,肩膀上下起伏著,用力喘著氣。他用緊追不舍的視線看著我們。或許因為氣息還沒有平穩,他說不出話。

我用食指指著男人:“他是殺人兇手!”

男人瞪大眼睛,上下起伏的肩膀停瞭下來,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旁。他手上的東西掉在地上。

男人的臉扭曲著,弓著背,雙手掩面。站在我的位置,也可以聽到從他指間漏出的呼吸聲。

我摟著明日香的肩膀。

黑狗吠叫著。

男人雙手遮臉,發出異樣的叫聲。身體左右搖晃著,好像在拒絕什麼。然後,轉過身,雙手抱著頭,大叫著沖上堤防。在我和明日香目瞪口呆之際,男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堤防外側。

有什麼東西掉在男人剛才站立的位置。是他剛才在看的書。

明日香走瞭過去,蹲下去把書撿瞭起來,翻開封面。她看著堤防的方向,又把書合起來,沖瞭出去。她沖上堤防,好像要去追那個男人。

“喂,明日香!”

明日香沒有回答,已經沖到堤防頂,消失在堤防後方。

“你……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剛才的男人真的是殺人兇手嗎?如果是的話,就要趕快去報警。”牽著狗的男人說道。

“不,嗯……”

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那個男人是殺人兇手這一點或許是事實,但他已經服刑出獄瞭。目前,也無法斷言他和松子姑姑的死有沒有關系。事實上,刑警也正在找他。不過……

“對不起,我好像認錯人瞭。對不起!”

我鞠瞭一躬後,追上明日香。

沖過堤防,走過外側的道路,走下鐵樓梯。汽車喇叭聲震耳欲聾,一輛面包車從面前駛過。我確認沒有車子後,過瞭馬路,左顧右盼,卻看不到明日香。

媽的,明日香這傢夥跑去哪裡瞭?

我的腳不由自主地跑瞭起來。

“明日香,你在哪裡?”

“笙!”

回頭一看,明日香站在我身後,雙手放在胸前。我跑瞭過去。

“到底怎麼回事?突然……”

“他到底去瞭哪裡?我找不到。”明日香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道。

“你在說什麼!他可能殺瞭松子姑姑。你一個人去追他,萬一發生意外怎麼辦!”

明日香調整呼吸後,說:“他不可能殺松子姑姑。”

“你怎麼知道?我說他是殺人兇手,他不是嚇跑瞭嗎?”

明日香遞出右手上拿的東西。

“這是他掉的書。”

我瞥瞭那本書一眼,比文庫本稍微大一點,胭脂色的封面已經被手垢弄臟瞭。

“所以呢……那又怎樣?”

“你看看裡面。”明日香不耐煩地說。

我接過那本書,隨意翻閱著。裡面滿滿都是鉛筆寫的筆記和標註,已經變得黑漆漆瞭。我選瞭一段畫瞭重點線的部分讀瞭起來,接著“啊”瞭一聲,慌忙翻過書,看著書名。

那是《新約聖經》。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