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昭和四十六年(一九七一年)五月

我走進碼頭,下瞭小型自行車。棧橋附近已經有將近二十個人在等渡船。大部分都是身穿西裝的男人和穿學生制服的中學生,也有駝背的老女人。

碼頭呈ㄇ形,朝著築後川敞開著。兩座棧橋的設計很簡單,隻是把水泥板架在圓木柱上而已,碼頭的左側蘆葦茂盛,不時有蛇出沒。

我踢起小型自行車的支撐架,調整把手,避免自行車傾倒,然後走向棧橋,和幾個熟人打瞭招呼後,站在棧橋的前端深呼吸。五月的風拂過河面,吹在臉頰上,吹起瞭頭發。對岸遙遠的房舍屋頂隱約浮現,波浪緩緩推向碼頭。

“川尻老師,早安。”

回頭一看,一個身穿黑底白條紋水手服的學生從棧橋跑過來。身後的紅色背包也跟著一蹦一跳的。

“啊,早安。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我好興奮,根本睡不著。”

她是三年級一班的金木淳子。細長臉上像小芥子人偶(3)般的眼鼻十分可愛。小麥色的肌膚包藏不住渾身散發的年輕,剪成妹妹頭的頭發反射著朝陽,閃閃發光。

我在福岡縣大川市的大野島出生、長大。大野島是築後川和早津江川之間的一片廣闊三角洲。

小學六年級社會課時,曾經調查過大野島的歷史。根據當時所學到的知識,在戰國時代末期,築後川河口形成瞭三角洲,十六世紀後期才開始生長蘆葦。慶長六年的春天,津村三郎左右衛門等人進駐後,才開始開發大野島。當時,古賀、今村、中村、長尾、永島、堤、武下和古川各姓氏的當地武士投入瞭開發工作。如今,大野島仍然有許多這些姓氏的傢庭。當我得知這一點後,幼小的心靈還為川尻是外來姓氏這件事頗感傷心。

大野島大部分都是水田,至今仍然如此。每到六月播種時期,縱橫交錯的灌溉渠道內就會傳來清澈的水聲。一到夜晚,成千上萬的青蛙聲此起彼伏。廣大的三角洲上,沒有任何阻擋視野的山丘或山脈。天空好大,地平線好遙遠。

自古以來,大野島和日本本島之間都必須靠渡船往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立刻面臨瞭架橋的問題,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在早津江川上架設瞭早津江橋,連接大野島和本島。四年前才展開架設築後川橋梁的主體工程,目前仍然在建造中。

所以現在必須搭渡船前往大川第二中學。當年讀國中和高中的時候,每天早晨搭乘渡船時,做夢也不會想到,日後會成為母校的老師,會再度搭上渡船。

除瞭學生使用渡船通學,上班族靠渡船通勤以外,對大野島的居民來說,渡船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交通工具。棧橋附近除瞭魚店外,還有好幾傢賣雜貨的小店。對岸也有一幢二層樓房,一樓的部分是零食店,還賣筆記本和圓規等文具用品,金木淳子有時候會在那裡買東西。

我不是金木淳子的導師,但每天早晨搭同一班船,也就自然而然地開始聊天。以前,她曾經告訴我,她經常在同學面前炫耀和我在船上聊天這件事。我問她有什麼好炫耀的,金木淳子隻是害羞地笑笑,沒有回答我。

渡船發出轟隆的馬達聲,駛入瞭碼頭。渡船隻能載二十個成年人,沒有屋頂,也沒有座位。由於是福岡縣營運的,所以可以免費搭乘。

船長放好舷板,等候的人便陸陸續續上瞭船。我在隊伍最後推著小型自行車上船。今天早晨是退潮,河面的水位降低,所以船的位置比棧橋更低,舷板傾斜得很厲害。漲潮時,棧橋和船的高度相差無幾,搭船很方便。但退潮時搭船,總令人提心吊膽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船,生怕自己在舷板上滑倒。

當我和金木淳子剛抓住生銹的扶手,船長就發出號令示意開船瞭。所有乘客不是站著眺望對岸,就是和熟人聊著天。

河面風平浪靜。享受著清晨舒爽的河風,會令人產生一種安逸到心痛的感覺。隨著船離岸越來越遠,可以眺望到大野島的全貌。這是生我養我的土地,既熟悉,又陌生。這或許就是故鄉。十幾歲時,我從來不曾帶著這種心情看過這座島嶼。

河流的下遊露出瞭正在建造的橋墩,聽說將會建造一座很大的橋梁。橋墩的後方是有明海,可以遠遠地看到歸來的漁船。漁船的引擎聲隨著風飄瞭過來。轉頭看上遊的方向,鮮紅的升降吊橋正沐浴著朝陽。這座鐵橋是連接大川車站和佐賀車站的單線橋,人和車輛無法通過。當大型船隻經過時,橋的中央可以上升。在同類型的橋梁中,這是亞洲第一大橋,當地人都引以為傲。

渡船漸漸駛近導流堤。導流堤是建在河流正中央的石堤,這種魚板形狀的石堤就像是馬路的中央分隔島,可以防止泥沙淤積在河口附近,確保航路順暢。退潮的時候,導流堤會露出河面,漲潮時就看不到瞭,當地的漁夫都稱為暗礁。導流堤總共有六公裡長,但在渡船通道的地方設置瞭缺口。渡船可以從缺口那裡自由來往。

“老師,”金木淳子吞吞吐吐地問,“龍同學今天會來嗎?”

“沒問題,昨天,老師已經去過龍同學的傢裡。”

我露出親切的笑容。

金木淳子也拼命對我擠出笑容。

每次隻要一提到龍洋一,金木淳子就臉頰泛紅,眼眶濕潤,實在很惹人憐愛。龍洋一是二班的,也就是我班上的學生。因為傢庭環境復雜,他渾身散發出一種不良的氣息,許多老師都視他為問題學生。金木淳子說龍洋一很像電影明星“田宮二郎”,他的五官輪廓很深,很有成熟的味道,有時候連我也忍不住會臉紅心跳。

這次修學旅行中,我最擔心的就是龍洋一。

上午八點四十五分,三年級總共九十四名學生,和五名帶隊的老師都在學校的操場上排隊站好。田所校長站在晨會講臺上,說什麼修學旅行是進修學業的旅行之類無關痛癢的話。接著,杉下學務主任傳達瞭註意事項,之後,才終於緩緩出發。雖說是出發,大傢卻必須像螞蟻排隊般走到大川車站,搭電車到國鐵久留米車站後,才能搭上修學旅行專用列車。

在久留米車站等瞭十五分鐘,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列車正是半年前我和田所校長所搭乘的同款列車。在標示目的地的地方掛著“修學旅行”的牌子。列車一進月臺,所有學生都歡呼起來。

田所校長沒有參加這次的修學旅行。聽說這是他上任以來,史無前例的缺席。

修學旅行前視察回來後,田所校長一如往常,昂首闊步地巡視校園。一開始,我不想見到他,便刻意避開。有一次,剛好在走廊轉角處和他撞個正著,我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渾身僵硬,註視著田所校長的表情。然而,下一瞬間,發生瞭出乎我意料的事。田所校長尷尬地移開視線,默不作聲地走開瞭。我轉頭看著田所校長的背影。田所校長不敢面對我,令我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爽快。

之後,我一有機會就註視著田所校長。每次發現我在看他,他就假裝咳嗽,或是幹脆當作沒看到。但從他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可以清楚瞭解到他內心的在意和緊張。也許,他取消參加修學旅行,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哼,活該!

我並不打算張揚校長寡廉鮮恥的行為。正如校長所說的,當初是我提出和他同睡一個房間,況且,要是被人四處宣揚我遭到侵害的傳聞,到頭來吃虧的還是我自己。這種鄉下地方很小,學校和傢裡才幾步路的距離,醜聞一下子就會傳得沸沸揚揚,到時候,會令我沒有立足之地,還不如好好折磨田所校長。我一點都不同情他。

搭修學旅行專車的好處,就是無論學生再怎麼吵鬧,也不會遭到其他乘客的抗議。學校要求學生把垃圾帶回傢,掉在地上的食物屑也要清理幹凈。但出發前的職員會議討論後決定,不必對學生太束手束腳。

三年一班和三年二班同坐在第一節車廂。通道兩側各有一排雙人座的座椅,座椅可以調整前後的方向。

我和一班的導師佐伯俊二坐在最後排的座位上。佐伯俊二比我早三年進的這所學校,在學校,我們的年齡比較接近,而且他也是唯一的成年單身男子。他的身高比我稍微矮一點,但他瘦削矯健的身材和劉海下垂的俊秀容貌足以吸引異性的目光。每當他笑的時候,聲音特別洪亮,和他瘦小的身材極不成比例。當他在隔壁教室放聲大笑時,甚至會影響到我上課。有一次,我去向他抗議。

“笑聲響亮是天生的,我也想改,但就是改不掉,請你見諒。”

他滿不在乎地回答,然後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忍不住跟著笑瞭起來,無法繼續生他的氣。

可以說,佐伯俊二是我唯一可以輕松相處的同事。雖然談不上對他有戀愛的感情,但如果沒有他,我就會覺得每天的生活缺少瞭活力。

學生們一開始還乖乖坐在出發後安排好的座位上,不出十分鐘,就開始自由交換座位,和自己要好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天、玩撲克牌,以各自的方法享受旅行的樂趣。幾個男生拿著將棋盤,想和佐伯俊二較量。佐伯俊二笑嘻嘻地答應瞭,他起身走在通道上的腳步格外輕快。

我帶著復雜的心情目送佐伯俊二的背影遠去。此時此刻,我對他的樂天性格既羨慕,又生氣。我無法像佐伯俊二那麼輕松自在。金木淳子剛才邀我玩撲克牌,但想到萬一我在玩撲克牌時會有人暈車,隻好忍痛拒絕瞭。有時候,我也很討厭自己的這種性格。

我嘆瞭一口氣,站瞭起來,在通道上走來走去,檢查有沒有學生暈車。

我走在通道上,不時和正在聊天、玩遊戲的學生簡短交談著。正在和男學生下將棋的佐伯俊二得意地向我擠眉弄眼,我故意一臉嚴肅地回瞪瞭他一眼,他假裝害怕地聳瞭聳肩。

令我擔心的學生坐在第二排,原本坐在他旁邊的學生似乎去瞭其他地方,隻有這個座位周圍的空氣格外沉重。

我走到他面前,他仍然假裝沒有發現,無趣地用手托著下巴,看著車窗外。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我卻覺得他在等待別人叫他。這個學生正是金木淳子暗戀的對象,龍洋一。

我在龍洋一的身旁停瞭下來。龍洋一無視我的存在。我擠出笑容,說:“龍同學,你好像悶悶不樂的,不舒服嗎?”

龍洋一轉動瞭一下眼珠子,抬眼看著我,又立刻看著窗外。

“沒有啊。”他的聲音極其冷淡。

“是嗎?那就好。”

我感覺到有人看著我,回頭一看,金木淳子拿著撲克牌,站在身後看著我。

“龍同學,你要不要和大傢一起玩撲克牌?”

龍洋一回答說:“不必瞭。”便再度陷入沉默,沒有正眼看我。

我灰頭土臉地回到通道。經過金木淳子身旁時,露出一臉歉意,搖瞭搖頭。金木淳子嘟著嘴。

回到最後一排座椅時,佐伯俊二已經回來瞭。

“將棋結束瞭嗎?怎麼這麼快?”

“他們哪是我的對手,我叫他們棋藝進步後再來找我。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就想和我下棋。”

佐伯俊二豪爽地笑瞭起來。我也跟著露出笑容。

“川尻老師,你怎麼鬱鬱寡歡的,發生什麼事瞭?”

“沒事。”

“不會吧。我和你那麼熟瞭,不要客氣,說出來聽聽。”

佐伯俊二張開雙手,好像在說,要哭就到我懷裡哭。

“哇噢,小兩口好親熱!”坐在前排的三個女生突然轉頭說道。

“佐伯老師,你一臉色相哦。”

“你們這些小鬼,胡說什麼啊!”

佐伯俊二假裝生氣,那幾個女生大聲笑著走開瞭。

“時下的女孩子真早熟……”

佐伯俊二滿臉樂在其中的表情。和我視線交會時,趕緊閉起嘴巴。

“川尻老師,你放輕松啦。”

“但畢竟帶瞭這麼多學生。”

“照你這樣下去,怎麼撐得瞭三天兩夜?”

“話是沒錯啦……”

“有什麼不放心嗎?”

我壓低嗓門說:“就是龍同學的事。”

佐伯俊二哈哈大笑起來。

“他向來這樣,以為隻要臭著臉,別人就會去取悅他。他太天真瞭,別理他。”

“佐伯老師!”

一班的班長沖瞭過來。

“怎麼瞭?”

“今村同學吐瞭。”

雖然有學生暈車不舒服,但別府的行程一切順利。學生在食堂吃午餐太吵鬧時,被杉下學務主任訓瞭一頓。如此這般,算是順利迎來瞭第二天。

第二天晚上出事瞭。

所有學生在旅館的大會議廳吃完晚餐,洗完澡後,以為今天也順利結束時,卻臨時通知要召集帶隊老師開會。

走進杉下學務主任的房間,一班的導師佐伯和三班導師三宅,以及保健室的藤堂已經坐在那裡瞭。杉下學務主任還穿著襯衫、長褲,佐伯俊二穿著平時上課時穿的咖啡色運動衣,我也換上瞭暗紅底色加白線條的運動衣。這是我行前特地去買的,在這次修學旅行時當作睡衣。

第一天時,當學生都就寢後,大傢就聚在一起飲酒作樂,但今天似乎沒有這種氣氛。

我拿瞭一個坐墊,正襟危坐著。

“真的太傷腦筋瞭。”

杉下學務主任苦惱地垂著眼尾,平時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的白發也亂瞭。向來正顏厲色的他,此時此刻,完全失去瞭身為學務主任的威嚴。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三班的導師三宅滿太郎托著下巴問道。他穿著浴衣,盤腿而坐,不時看到他白白的大腿。這個微胖的男人三十多歲,是數學科的老師,卻滿嘴歪理,我看他很不順眼。

“剛才,旅館方面來投訴……禮品部手提金庫裡的錢被偷瞭。”

“啊喲,討厭。”

說話的是身穿乳白色洋裝的藤堂草。這個四十歲的單身女人瘦巴巴的,戴瞭一副厚厚的眼鏡。她自稱年輕時很漂亮,但身為獨生女的她必須照顧父母,因而無法和心上人步入禮堂。她也沒有招贅,於是就一直單身。為什麼我會知道?因為,修學旅行的第一天晚上睡覺前她和我聊瞭很久。她身上穿的洋裝很短,裙擺在膝蓋上十厘米,所以她一直用左手壓著裙擺。

“該不會是懷疑我們學校的學生吧?”佐伯俊二說。

杉下學務主任露出越發苦惱的表情。

“我們學校包下瞭這傢旅館,所以現在就去向學生確認一下。旅館方面說,隻要把錢還給他們,他們就不報警。”

“可不可以說得詳細點?不然,要怎麼去問學生……”

聽到佐伯俊二這麼說,學務主任說瞭聲“不好意思,我也一下慌瞭神”,然後就娓娓道出瞭事情的來龍去脈。

據說,遭竊的是位於旅館一樓專賣旗幟和鑰匙圈等紀念品的禮品店,晚餐前的自由活動時間,學生都擠在那裡買東西。當時,店裡有人,所以沒有發生問題。但學生都去吃晚餐時,旅館的人可能認為沒必要看店瞭,便暫時離開瞭。晚餐結束後,回到店裡一看,發現放著營業收入的手提保險箱的位置移動瞭。打開一看,發現裡面的紙幣全都不見瞭。遭竊金額為一萬兩千五百日元,差不多相當於我半個月的薪水。

“保險箱沒有鎖嗎?太大意瞭。”佐伯俊二說。

“但反過來說,代表他們很信任本校的學生,結果卻有人做出瞭辜負他們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向校長報告……”他喃喃地抱怨著。

“但是,我不贊成就這樣懷疑學生。也可能有人從外面進來拿走的。”

聽到我這麼說,杉下學務主任橫眉豎目地說:“所以才叫你們去問一下學生,確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想懷疑學生,但萬一鬧到報警,我們也有責任,而且可能會變成社會新聞。無論如何,都要妥善處理……”

“的確,以前報上的社論就曾經提到修學旅行的學生很不懂規矩。”三宅滿太郎說道。然後用手扶瞭扶眼鏡,繼續說道:“這麼說,金庫的錢遭竊是在晚餐的時間。對瞭,二班的龍洋一不是曾經在晚餐的時候離席嗎?”

三宅滿太郎的糾纏眼神移向我。

“他是去上廁所!”我大聲反駁道。

周圍的視線都集中在身為二班導師的我身上。

“除瞭他以外,還有沒有其他學生在晚餐時離席?或是根本沒有來吃晚餐?”杉下學務主任問。

一陣沉默。

“……難道你們認為是龍同學偷的嗎?”

“川尻老師,請你去確認一下,也可以視實際情況搜他的行李。”

杉下學務主任剛說完,三宅滿太郎又開瞭口。

“既然這樣,我認為應該先去問一下龍洋一,然後再問其他學生。如果是龍洋一偷的,就不需要讓其他學生知道這件事。畢竟,我們出門在外,不需要讓學生感到不安。”

“怎麼可以認定是他偷的!現在還沒有查清楚!”

三宅滿太郎撇著嘴,轉過頭。嘴巴裡喃喃地說:“女人就會這樣。”

“川尻老師,請你去向龍洋一確認一下。現在馬上就去,我們在這裡等你。”杉下學務主任用挑釁的眼神看著我。

周圍的氣氛不容我抗辯。

“好吧……”我鬥不過他們,隻好站瞭起來,走出房間。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在無人的走廊上,有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

原來是佐伯俊二。

“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會緊張吧?”

我看著佐伯俊二。

“佐伯老師,你也懷疑是龍同學嗎?”

佐伯俊二結巴瞭一下,說:“從目前的狀況來看,他被懷疑也是無可厚非的。他平時就這副德行。”

“我相信自己的學生。”

佐伯俊二的眼中發出溫暖的光芒。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發燙。

“謝謝你的心意,但我是二班的導師,我可以自己處理。”

“是嗎?我知道瞭。那我就回去瞭。”

佐伯俊二轉過身,用慣有的輕快腳步走回教職員聚集的房間。

“佐伯老師。”

佐伯俊二轉過頭。

“謝謝你。”我向他鞠瞭一躬。佐伯俊二面帶微笑地對我豎起大拇指。

和佐伯俊二分手後,我有點厭惡自己。我並不是真的相信龍洋一,在三宅滿太郎說龍洋一曾經離席時,我就認為可能是他幹的。但身為班導師,我不可能輕易承認這件事。何況是三宅滿太郎說的,更讓我火冒三丈。

“該怎麼辦……”

十之八九是龍洋一幹的。從杉下學務主任氣急敗壞的樣子來看,這件事絕對不可能不瞭瞭之。既然這樣,就必須讓龍洋一認罪,把錢還給旅館,並向旅館致歉。隻要表現出深刻反省的態度,旅館應該能夠接受,也可以保住我身為班導師的面子。當然,三宅滿太郎一定會趁機挖苦幾句。

我下瞭決心,站在龍洋一的房間門前,吸瞭一口氣,說:“我進去瞭。”

當我打開門時,穿著深藍色運動服的男學生們頓時作鳥獸散,感覺就像是把水泥磚塊從地面移開時,下面的蟲子一見到陽光,就慌忙爬開的樣子。

“幹嗎?突然闖進來是侵犯人權哦。”平時愛搞笑的“人來瘋”本橋健太說。

“你們剛才在幹嗎?”

仔細一看,我發現被子底下露出雜志的封面照。

“本橋同學,你把藏在被子下的東西拿出來。”

學生們頓時鴉雀無聲。本橋健太一副“慘瞭”的表情,把成人雜志遞瞭過來。

我接過雜志,打開封面,立刻看到一絲不掛的女人躺在粉紅色的床上,用假睫毛和眼影襯托的眼睛勾魂地看著畫面。我翻瞭一頁,一個全裸的男人壓在女人身上,用力握著女人的乳房。女人閉著眼睛,一臉沉醉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這種照片,心跳不禁加速起來,腦海中突然浮現田所校長的臉。我用力合上雜志。

“原來是色情書。本橋同學,是你帶來的嗎?”

“是我。”

說話的是龍洋一。其他學生都乖乖坐著,隻有龍洋一躺著。

我想,剛好給我逮到機會。

“龍同學,跟我來一下。”

“你沒收就好瞭。”

“別廢話瞭,跟我來。”

龍洋一心不甘情不願地站瞭起來。

我把龍洋一帶到自己的房間。雖然我和保健室的藤堂草住同一個房間,但她現在應該還在杉下學務主任那裡。

一推開門,我就後悔帶龍洋一來這裡。女招待已經幫我們鋪好兩床被子。我要和正值青春期、感覺很成熟的男學生在房間內獨處,而且我的運動衣下隻剩內衣褲而已。

我努力使自己鎮定,拿起堆在房間角落的坐墊,放在龍洋一的面前。

“坐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龍洋一在坐墊上盤腿而坐。

我跪坐在自己的坐墊上,龍洋一也不耐煩地端坐著。

我看瞭一眼成人雜志說:“這個先寄放在我這裡。”

“你會還我嗎?”

“等你滿二十歲。”

“送你好瞭,反正我還有。”龍洋一垂著眼睛說。

眼下,成人雜志的事根本無關緊要。我猶豫著該怎麼提起失竊的事。

龍洋一抬眼看著我:“沒事瞭吧?”

“龍同學,晚餐的時候,你是不是去瞭廁所?”

龍洋一偏著頭。

“你好像去瞭很久……”

“老師,你想說什麼?”

“聽我說……”我用力嘆瞭一口氣,“旅館禮品店的錢被偷瞭。剛好是晚餐的時候。”

龍洋一睜大眼睛,露出僵硬的笑容:“你的意思是我偷的?”

“我相信你,但其他老師不相信,所以我想聽你親口回答,錢是不是你偷的?”

龍洋一臉上的笑容消失瞭。

“這……代表你根本不相信我。”

“什麼?”

“如果你相信我,就不會問我這種問題。”

我無言以對。

“老師,你也覺得是我偷的。”

我的身體離開坐墊,靠向龍洋一的方向。

“但是晚餐時間隻有你一個人離開,所以請你告訴我,是不是你幹的?”

龍洋一把頭別到一旁。

“你這是什麼態度。你還要讓我丟臉嗎?”

龍洋一沒有回答。

“店裡的人說,隻要願意還錢、道歉,就不會報警處理。如果死不承認,就要去坐牢。”

龍洋一動也不動,但他的雙眼佈滿血絲。

還要加把勁。

“老師會陪著你,去向旅館的人道歉吧。”我把手放在龍洋一的腿上。

龍洋一粗暴地推開我的手,站瞭起來。

我倒吸瞭一口氣。

龍洋一雙手握拳,用通紅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我,然後轉身走出瞭房間。他反手關上的門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呆然看著龍洋一消失在門外,身體不由得顫抖起來。我將手放在胸前,閉上眼睛,拼命呼吸著。

我失敗瞭。

龍洋一看似早熟,我卻忘瞭他正值多愁善感的年齡。偷錢的就是龍洋一,這點絕對不會錯。但從他的態度來看,他絕對不會承認。到底該怎麼辦?

直接去杉下學務主任的房間嗎?即使去瞭那裡,又該說什麼?說錢是龍洋一偷的……不,他並沒有承認,我能這麼說嗎?但又不可能說我不知道。一定會被蓋上班導師失職的烙印。

杉下學務主任會向田所校長報告嗎?會追究我身為班導師的責任嗎?佐伯俊二會怎麼看我?前一刻還說什麼“我相信自己的學生”,結果,卻無法說服自己的學生自首。老實說,我隻是想在佐伯俊二面前耍帥而已,我害怕被他識破我有多麼膚淺。至少,我希望佐伯俊二認為我是個為學生著想、年輕而優秀的教師。

怎麼辦?

總之,絕對不能報警,所以必須先安撫旅館的人。要安撫旅館的人,就必須把錢還給他們。隻要還錢,他們就沒什麼好抱怨瞭。

我睜開眼睛。

我伸手把黑色旅行袋拿瞭過來。拉開拉鏈,從旅行袋底拿出錢包。先去還錢吧。就當作學生偷的錢,由我這個班導師向學生把錢要回來,還給店傢。隻要說偷錢的學生已經深刻反省,旅館沒理由不接受。隻要對杉下學務主任說,是二班的學生就好瞭。雖然除瞭龍洋一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做這種事,但至少在表面上需要保密一下。就說是和當事人約定,絕對不公佈名字,而且學生已經深刻反省,這次就暫時當作沒有發生過這件事。而且,拜托他不要向田所校長報告……杉下學務主任應該會體諒的。

對瞭,這麼一來,事情就可以圓滿落幕瞭。對杉下學務主任來說,自己帶領的修學旅行發生這種醜聞,也會令他感到難堪。我的月薪隻有三萬日元出頭,一萬多日元不是一筆小錢,但隻要這麼做,任何人都不會受到傷害。

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打開錢包數瞭一下。紙幣有八張伊藤博文(4)和一張巖倉具視(5),總共八千五百日元,剩下的都是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硬幣。

我看著藤堂草的紅色旅行袋,拿過來翻瞭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錢包就在裡面。我數瞭一下,發現包括一萬日元紙鈔在內,總共有將近四萬日元。我嚇瞭一跳,沒想到她真人不露相,身上竟然帶這麼多錢。我心裡不禁泛起嫉妒的漣漪,同時也覺得自己做瞭件罪大惡極的事。

(我隻是借用一下,隻要向她解釋,她會諒解的。)

我拿瞭四張千日元紙鈔,把她的錢包放回旅行袋。

禮品店已經打烊瞭,商品都蓋瞭起來,但收銀臺旁還有人,正彎著腰撥著算盤。

“呃,我是大川第二中學的。”

坐在收銀臺旁的人抬起頭。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皮膚黝黑,戴瞭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花白的頭發剪得短短的,脖子又短又粗。肩膀很寬,看他的體格,應該練過柔道。

男人看著我,拿下眼鏡。有點鬥雞的大眼睛似乎充滿敵意,但不知道他是天生這樣,還是真的心情不好。

“我來還這個。”我把十二張千日元紙鈔和一張五百日元紙鈔遞瞭出去,放在桌子上。

男人瞥瞭一眼那沓錢,用鼻子哼瞭一聲,抱著雙臂。他手臂上的肌肉很飽滿。

“果然是學生偷的。看來,到處都有不良分子。不過,要叫當事人來認錯道歉。”他的聲音很粗獷。

“當事人已經深刻反省瞭,可不可以請你放他一馬?”

“所以,你要把當事人帶來這裡,我才能決定原不原諒他。我告訴你,如果這種時候對他寬容,對他並沒有好處。學校不是就該教學生這種事嗎?”男人將手肘放在桌子上,雙手交握。他歪著臉,斜眼看著我,“你還很年輕,是那個學生的班導師嗎?”

“……對。”

“那就請你把偷錢的學生帶來這裡,讓他好好道歉,我就當作今天的事沒有發生。否則,我就要報警瞭。”

我頓時不知所措,本來以為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對方的諒解……我張嘴想說些什麼,卻一時詞窮,腦袋一片空白。

男人重重地嘆瞭一口氣。

“好吧,”男人打斷瞭我的猶豫,站瞭起來,“我去找他吧。這個學生住哪個房間?既然你做老師的無法解決問題,我去好好教訓他一頓。這才是真正的教育,走吧,你帶我過去。”男人緊抿著嘴。

“等一下,請等一下!”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叫瞭起來。

“還等什麼?你這也算是老師嗎?你真的以為這是為學生著想嗎?你以為日後的國傢可以交給讀這種學校的學生嗎?”

“等一下,不對,不是這樣的。”

“有什麼不對!”

男人吼道。

我整個人都僵住瞭,動彈不得。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麼大聲說話,就連我父親也不曾用這種態度對待我。

我的牙齒發抖,嗚咽幾乎快從我的胸膛迸出來。如果可以,我很想直接跑回房間,躲進被子裡。我希望眼前這一幕趕快結束。

“不是……學生。”我哭著說。

“什麼?”

“偷錢的不是學生。”

“但是你剛才……那到底是誰?”

一陣難以忍受的沉默。

“我……”

這樣好嗎?

“什麼?”

如今,隻能這麼說瞭。我不能帶他去找龍洋一,必須在這裡解決這件事。為此,我沒有其他的選擇。

“是我偷的。”我這麼說瞭。

“但你是……”

“對不起,是我一時鬼迷心竅。”我深深鞠躬。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樣好嗎?這樣真的好嗎?我的腦袋一片混亂,已經無法收拾瞭。

算瞭,豁出去瞭。

“喂,你剛才不是說是你班上的學生偷的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因為……”

“難道你打算讓學生替你頂罪嗎?”

我垂下頭,已經沒有力氣思考借口瞭。

“真令人驚訝,我還以為老師是神聖的。”男人笑瞭起來。

“拜托你,請你不要報警,也不要告訴校方。請你放我一馬。”我當場跪瞭下來,把額頭貼在地上,“求求你!”

男人憤憤地嘆瞭一口氣:“這個國傢到底是怎麼瞭?”

“川尻老師,你在幹什麼?”

聽到聲音,我回頭一看,發現杉下學務主任站在那裡。

“我看你一直沒有回來,出來看一下,結果到處都沒看到你,找到這裡……”

“接下來就是學校的問題,錢我就收下瞭。別擔心,我一開始就沒打算去報警。”

男人拿起放在桌上的一萬二千五百日元,和算盤、傳票一起放進手提保險箱後,拿著保險箱,走進店裡。

我站瞭起來,不敢看杉下學務主任,用手擦著眼淚。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我一邊哭,一邊說出瞭事情的原委。因為龍洋一不肯承認是他幹的,所以,我就說是我偷的。

“你怎麼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杉下學務主任的聲音響徹昏暗的禮品店。

“對……不起。”我低下頭。

“既然龍洋一不承認是他偷的,這樣不是更好嗎?等問完其他學生,沒有人承認,就可以大大方方說不是本校的學生幹的。結果,你卻……”杉下學務主任的拳頭微微發抖,“有什麼打算?旅館方面以為是本校的教師偷瞭錢,事到如今,再怎麼辯解,對方也不會相信瞭,反而會留下壞印象。”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要怎麼辦呢?”

杉下學務主任抱著雙手,眼睛拼命轉動,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我倒抽瞭一口氣。

“川尻老師,這件事,絕對不要告訴任何人。”

“那要怎麼辦?”

“我會告訴其他老師,旅館方面搞錯瞭,已經來向我道歉。根本就沒有失竊的事。”

“要說謊……”

“川尻老師,如果不這麼處理,真的會變成你偷錢瞭,這麼一來,絕對會遭到開除。”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父親的面容。

“這可不行,絕對不行。”

“所以,就按照我說的辦。對旅館方面,就說是你偷的,但在學校方面,就說根本沒有發生失竊事件,就這麼辦。旅館方面也說不會報警,應該不會去宣揚。就這麼說定瞭!”杉下學務主任抓著我肩膀的手十分用力。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藤堂草還沒有回來。也許,正在杉下學務主任的房間聽他解釋,禮品部的失竊事件根本是一場烏龍。

我想起擅自從藤堂草的錢包裡拿錢的事。等她回來後,我必須告訴她。也就是說,我必須把實情告訴她。

她能夠表示諒解嗎?我覺得,現在的我,無論做什麼都適得其反。我很希望可以在她回來以前,把錢還回去,但我手上隻剩下零錢。早知道,剛才應該向杉下學務主任借點錢。

我把自己旅行袋裡的東西統統倒在榻榻米上,也許,某個角落還放著錢。父親以前或許在哪裡藏瞭點錢,以防萬一。雖然我知道這種行為很無聊,卻不得不做。

傳來開門的聲音。

我抬起頭。

藤堂草輕輕跑瞭進來,關上瞭門。一看到我,便停瞭下來。

“咦,你已經回來瞭。怎麼瞭?怎麼把東西都倒出來瞭,有什麼東西不見瞭嗎?”

我立刻露出笑容。

“不,沒事。”

我把零星物品和換洗衣服放回行李袋。必須告訴她,必須告訴她。雖然我在內心吶喊,嘴角卻掛著笑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我收好東西就說。我已經下瞭決心,整理完行李後,還是不知道怎麼啟齒。

藤堂草坐在被子上,或許已經不在意洋裝的裙擺瞭,她的雙腳張得開開的。

“剛才的失竊風波好像是旅館方面搞錯瞭。”

“是啊。”

“真是害我們虛驚一場,不知道住宿費用能不能算便宜一點。”

“呃……”

“什麼?”藤堂草偏著頭。

“不,知道沒事,我也松瞭一口氣。”

“……嗯,對啊。”

藤堂草露出訝異的笑容。

“咦?這是什麼?”藤堂草看到龍洋一的成人雜志,拿起來翻閱著,“啊喲喲……真勁爆。”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你喜歡看這種的嗎?”

我拼命搖頭:“是我從男學生那裡沒收來的。”

“對啊,這種年紀的男生果然對這些……”

聲音突然停止瞭。藤堂草皺著眉頭,翻開下一頁。那一頁應該是男人握著女人乳房的照片。我悄悄瞄瞭她的表情,藤堂草張大嘴巴,看著照片出瞭神。她的臉頰泛紅,不停眨眼,胸口上下劇烈起伏著。這個寒酸的四十歲女人看到色情照片竟然這麼興奮,我覺得藤堂草的這種樣子很醜惡,讓我感到反胃。

“那麼,我先睡瞭。”我翻開被子,躺瞭下來。背對著藤堂草,蓋上被子。藤堂草沒有回答。

“晚安。”

還是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沙”的一聲翻頁的聲音。我用被子蒙住頭,閉上眼睛。

最後一天的早晨來臨瞭。早晨七點,在大會議室吃完早餐,學生們打掃完房間後,九點,所有學生終於在旅館門口列隊集合瞭。當大傢準備踏上歸途時,旅館的女主人和女招待全體站在門口送行。禮品店的男人也在其中。我不敢正眼看他,但心裡還是放心不下,偷偷瞄瞭一眼男人的表情。男人心情愉快地看著學生們,似乎完全忘記瞭我的存在。

一班的班長站在隊伍前,用洪亮的聲音向旅館的人道謝後,其他學生也跟著道謝、鞠躬。穿著和服的女主人行禮如儀地說:“歡迎有機會再度光臨。”

一行人分別搭上三輛旅館的巴士向別府車站出發。回程時沒有專用列車,隻是包下瞭快車的一部分。

快車“由佈一號”載著學生,在十一點三十九分從國鐵別府車站出發,一路順暢地從大分市區駛向山嶽地帶。穿越鬱鬱蒼蒼的由佈山嶽,在湯平、豐後中村和天瀨停車後,朝著久留米方向前進。

這時,連我也不由得心情輕松起來。在由佈院停車的一分鐘內,我還和金木淳子等幾個同學完成瞭在月臺上搶拍紀念照的挑戰。

到達久留米時,已經是下午二點四十四分瞭,然後再從久留米乘車前往佐賀,從佐賀回到大川車站後,就可以解散瞭。

許多學生傢長都在大川車站等候,傢長為學生順利回傢感到喜悅,學生也迫不及待拿出土特產,和傢長一起踏上瞭歸途。我在學生和傢長擠成一團的喧鬧中,尋找著龍洋一的身影。我想知道,他的母親有沒有來接他。

我看到瞭金木淳子,她父親來接她。我走向他們,向他們打瞭招呼,聊瞭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後,假裝不經意地問金木淳子:“龍同學已經走瞭嗎?”

金木淳子的臉頓時像石蕊試紙般紅瞭起來:“哦……好像已經走瞭。”

“他媽媽來接他嗎?”

“沒有,好像隻有他一個人。”

“是嗎?謝謝你。”

我向金木淳子的父親欠身道別後,轉身離開瞭。金木淳子在背後叫瞭起來:“爸爸,你在看什麼!”我回頭一看,發現金木淳子用手掌做成“擴音器”的形狀,大聲叫著:“老師,我爸爸看著你的背影出瞭神,還一臉色相。”

她父親驚慌失措,堵住瞭她的“擴音器”,尷尬地向我鞠瞭一躬。我向他露出親切的笑容。

學生就地解散瞭,但教職員還不能回傢休息。之後,還要一起回到學校,向蹺著腿坐在校長室的田所校長報告修學旅行順利結束。

“有沒有發生什麼狀況?”校長室內,田所校長大模大樣地問站成一排的教職員。

杉下學務主任愣瞭一下,隨即回答道:“是,有幾個學生不舒服,在藤堂老師的照顧下,很快就恢復瞭。總之,並沒有學生有特別的狀況,大致算是一帆風順。”

“很好,大傢辛苦瞭。”

就這樣結束瞭。其實,根本不需要特地回學校報告。

當我在學校的自行車停車場和暌違兩天的自行車重逢時,太陽已經快下山瞭。

總之,修學旅行算是順利畫上瞭句點。接下來,就要認真進行畢業後的出路指導瞭。二班大約有六成的人希望進全日制的高中,其他人不是繼承傢業,就是希望進入高職升學。隻有龍洋一,我還沒有問他到底有什麼打算。

“川尻老師。”

聽到聲音,回頭一看,發現佐伯俊二正向我跑來。他肩上的旅行袋左右搖晃著。佐伯俊二開車上下班,照理說,應該不會來自行車停車場。

“怎麼瞭?”

“等一下。”佐伯俊二用右手制止我,拼命調整呼吸。他重重吐瞭一口氣,正面看著我說:“川尻老師,這個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

我註視著佐伯俊二的臉。

“你是在約我嗎?”

“沒錯。”佐伯俊二用難得的嚴肅表情回答道。

“好啊。”

佐伯俊二的表情亮瞭起來。

“啊,太好瞭。詳細情況我會再告訴你。我們一言為定嘍,就是這個星期天。”佐伯俊二舉起右手,轉身離開瞭。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走瞭。前後總共不到十秒的時間。

我愕然地望著佐伯俊二離去的方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整個身體都飄瞭起來。我打開小型自行車的鎖,從停車場推瞭出來,騎瞭上去。

“有人找我約會耶。”我喃喃自語著,用力踩著自行車。清風拂過臉龐。從學校正門離開後往右轉,夕陽剛好出現在正面。這是我至今為止看到的最大、最美麗的夕陽。

在我傢,回傢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祖先牌位前報告。這當然是父親立下的規矩。我隻是基於習慣,坐在祖先牌位前搖一下鈴,雙手合掌。我把土特產拿給廚房的母親後,走上二樓,去妹妹久美的房間。久美今年十八歲瞭,但她從小身體孱弱,高中就休學瞭,在傢裡靜養。

我站在她房門口,說瞭聲“我要進去瞭”,才打開門。以前,我曾經撞見久美在自慰。那一次,我想去陪她聊天,一走進房間,發現久美仰躺在床上,手伸進睡褲裡。雖然久美很快把手拿瞭出來,但向來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正想辯解什麼。我做夢也沒想到臥病在床的久美竟然會有這種舉動,嚇得急忙關上門,跑回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聽到久美房間傳來哭聲,於是又再度去瞭她的房間,向她保證,絕對不會告訴別人。由於曾經發生過這種事,現在每次進久美房間之前,我都會先打一聲招呼。

久美的房間內拉著窗簾,感覺特別暗。我拉瞭電燈的繩子。熒光燈眨瞭一下,照亮瞭房間。

久美躺在床上,閉著眼睛。

“姐姐,你回來瞭。”久美睜開眼睛。

我在她床邊坐瞭下來,湊近她的臉:“久美,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久美微微抬起頭。

“姐姐快交到男朋友瞭!”

“你們會結婚嗎?”

“也許吧。”

“恭喜你。”久美討好地露出卑怯的笑容。

我站瞭起來:“這個星期天就要去約會瞭。”我笑著走出久美的房間。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把旅行袋往地上一丟,便躺在床上。心情仍然十分雀躍,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笑瞭起來。他隻是邀我約會,就讓我樂得手舞足蹈,可見我對佐伯俊二也頗有好感。沒錯,我喜歡他。

我坐立難安,在床上翻來覆去。由於實在太高興瞭,我忍不住笑瞭出來,那種感覺,好像回到瞭高中時代。

不知道他打算看什麼電影,難道是純愛電影?他會牽我的手嗎?會不會向我索吻,或是有更進一步的要求……不,我希望在結婚前保持貞潔之身。或許他會笑我古板,但我相信他一定會諒解的。但如果隻是摸摸胸部……

我突然從床上跳瞭起來。

我把旅行袋從地上撿瞭起來,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在床上,化妝品、換洗衣物、裝臟衣服的塑料袋,卻找不到從龍洋一那裡沒收來的成人雜志。對瞭,今天早晨我好像就沒有看到。昨天晚上我睡覺時,藤堂草正在看。難道是她丟掉瞭?不,房間的垃圾桶裡也沒有那本雜志。

藤堂草帶回去瞭?

很有可能。一定是這麼回事。我想象著她看得流口水的樣子,厭惡得渾身發抖。

“啊……”在這一刻之前,我把擅自從藤堂草的錢包裡拿瞭四千日元的事忘得一幹二凈。同時,我也想起自己身無分文。

“慘瞭!”我沖出房間,跑下樓梯,奔向廚房。

穿著圍裙的母親正在廚房準備晚餐。電飯鍋冒著白煙,散發出飯香味。

“松子,怎麼瞭?這麼吵。”母親頭也不回地說。

“媽媽,可不可以借我點錢?”

母親停下手,把頭轉過來:“要多少?”

“一萬日元左右。”

母親誇張地瞪大眼睛,語帶訓斥地說:“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我想擠出笑容,但臉部肌肉很僵硬。

“修學旅行的時候,發生瞭一點事。現在,我手上一點錢都沒瞭。拜托啦。”

母親再度轉身下廚:“我沒有。”

“少騙人瞭。你身上多少有一點錢吧。拜托你啦。”

“我要先問問你爸爸。”

“不能告訴爸爸。”

“這怎麼行……這種事,必須爸爸同意才行,他是一傢之主。”

玄關傳來一聲很有精神的“我回來瞭”,腳步聲正走向祖先牌位所在的客廳。鈴聲響瞭一下後,倉促的腳步聲走瞭過來。弟弟紀夫嚷嚷著“啊,肚子餓壞瞭”,走進廚房。

“你回來瞭。”母親冷冷地應道。

“啊,姐姐,你回來瞭。修學旅行怎麼樣?”紀夫從桌上的餐盤裡拿起竹輪,放進嘴裡。母親訓斥說:“不要偷吃。”紀夫輕輕聳瞭聳肩。

“紀夫也可以,你可不可以借點錢給我?”

紀夫含著竹輪看著我,不知道說瞭什麼,但因為吃瞭滿嘴的竹輪,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他慌忙把竹輪咬碎,吞瞭下去。

“幹嗎突然借錢?”

“我沒錢瞭。五千日元也可以。”

“你賺的錢比我多呀。”

“拜托啦。”

“你問爸爸借吧。”

“我怎麼可能向他借錢?!”

“很不巧,我身上沒這麼多錢。”紀夫弓著背,離開瞭廚房。

我頓時垂頭喪氣。

母親關瞭煤氣爐的火。

“好瞭,做好瞭。今天要吃鱸魚哦。”

“是哦……”

我聽到母親的嘆息。

“你要一萬日元做什麼?”

“你不是認識理科的佐伯老師嗎?”

“哦,就是那個帥哥。”

“他找我約會。”

“約會……應該沒有鑄成什麼大錯吧。你還沒結婚呢。新田的民子你不是也認識嗎?她二十歲不到,就被壞男人騙瞭,結果,隻好遠走他鄉瞭……”

“別胡說瞭,我隻是覺得什麼都讓對方付錢很丟臉。”

“如果對方願意付,就讓他付好瞭。這種男人才有出息。”

“我不想做這種女人。”

“反正,要先問你爸爸才行。”

玄關傳來開門的聲音。

“看,爸爸回來瞭。”

母親用圍裙擦著手,走向玄關。“你回來瞭。”母親說道。她一定像往常一樣接過皮包,正在幫父親脫上衣。然後,輪流傳來父親嘀嘀咕咕的說話聲和母親的聲音。不一會兒,父親的腳步聲走向二樓。母親拿著父親的皮包和上衣走進一樓的臥房。又過瞭一會兒,父親下樓瞭。在祖先牌位前搖瞭鈴,唱誦完《南無妙法蓮華經》後,去臥室換瞭衣服。這是每天分毫不差進行的步驟。

父親在市公所上班,雖然每天早晨也搭那艘渡船,但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去搭船。父親下船後,還要搭公交車才能到市公所,每天比我早一小時出門。紀夫在大野島的木工廠工作,上下班不需要搭渡船。

換上藍色和服的父親坐在客廳,攤開報紙。他坐得直直的,皺著眉頭,微微偏著頭。父親身高將近一百八十公分,大正時代出生的人難得有這麼高的。他的脖子很長,也很瘦,看起來像鶴一樣。下巴尖尖的,鼻子也很堅挺,緊閉的嘴唇沒有表情。深度近視的眼鏡後方,是一雙微微倒吊的鳳眼。他才五十歲,已經全白的頭發糾結在一起。臉上增加瞭不少皺紋,老人斑也很明顯。他煙酒不沾,也沒有什麼興趣愛好。我曾經想過,不知道他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樂趣。

可能是註意到我的視線,父親抬眼看我。

“修學旅行還順利嗎?”

“嗯,還好啦。”

父親繼續低頭看報紙。

“爸爸,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什麼事?”

我走到父親身旁,跪坐在地上,雙手交握著。

“可不可以借給我一點錢?”

父親無言地示意我說下去。

“三千日元就夠瞭,下次發薪水的時候還你。”

“要派什麼用場?”

“因為……”

父親把報紙折瞭起來:“聽說你交到男朋友瞭。”

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是不是久美告訴你的?”

父親壓低嗓門說:“久美像自己交到男朋友一樣高興,說姐姐要去約會瞭。”父親一臉悵然地說道,“你要錢就是為瞭這個嗎?”

我嘆瞭一口氣。

“對,因為我身上幾乎沒錢瞭。”

“那就等到發薪水的日子。”

“是這個星期天,來不及瞭。”

“那你可以去領存款。”

“你叫我特地把定存解約?太可惜瞭。”

“那就約會延期。”

“人傢特地約我,我怎麼可以爽約?”

“你要倒貼這種男人嗎?”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佐伯老師很優秀。”

父親靜靜地看著我。

“什麼嘛……”

“你有必要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男朋友的事告訴久美嗎?你有考慮過久美的心情嗎?她幾乎連出門都不行,國中和高中時的同學也很少來看她,根本沒有時間談戀愛。你卻在久美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難道不覺得她很可憐嗎?你是她姐姐,應該要多體諒她。她很堅強,不僅沒有嫉妒你,反而由衷地為你祝福。你卻隻想到自己,身為姐姐,難道不覺得羞愧嗎?”

“算瞭!”我起身沖上二樓。

我站在久美房間前,狠狠瞪著那扇門。你這種人,趁早死瞭算瞭。我在心裡咒罵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剛才散在床上的東西還在。我坐在床邊,抱著頭。

有人敲門。

“姐姐。”是久美的聲音。

“有什麼事?”

門打開瞭。久美在睡衣外披著開襟外套,站在門口。不知道是否因為生病的關系,她的個子很矮小,也很纖瘦,但臉圓圓的,感覺像一根火柴棒。我和紀夫像父親,久美像母親,尤其是一雙睫毛濃密的大眼睛,更是母親的翻版。小時候,我很討厭自己的一對鳳眼,還曾經為自己的雙眼不像母親而哭過。

“怎麼瞭?你昏倒我可不管。”

“我聽到瞭。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約會的事是秘密。”

“算瞭,沒關系,你趕快回去睡覺吧。”

“給你。”久美伸出右手,她的手上有紙鈔和幾枚硬幣。

“給你用。反正我拿瞭零用錢也沒地方用。”

我站瞭起來,走到久美身旁。

久美一臉害怕的表情抬頭看著我,好像小孩子準備挨罵一樣。

我看著久美的臉,和她手上的錢。

“謝謝,發薪水的時候會還你。”我冷冷說完,把錢拿瞭過來。有一張一千日元紙鈔和二張五百日元紙鈔,還有三枚一百日元硬幣,四枚十日元,一枚五日元。

久美松瞭一口氣,開心地露出笑容。

“不急。”說完,她搖搖晃晃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握緊久美借我的錢,往地上一丟。紙鈔飄然落下,硬幣發出聲音彈瞭起來。我喘著大氣,看著皺成一團的紙鈔。然後,撿瞭起來,撫平皺褶,放進自己的錢包。

翌日,當我一邊和大傢打招呼,一邊走進教職員室時,嘈雜的空氣似乎突然安靜下來。老師們正在準備第一節課的上課內容,或是和身旁的同事聊天,不時向我投以冷漠的視線。

“呃……”佐伯俊二表情僵硬地看著我,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他頻頻眨眼,嘴巴也動個不停。

“是。”

“是這樣的……”

朝會的鈴聲響瞭。佐伯俊二閉上嘴巴。通往校長室的門打開瞭,走出來的不是田所校長,而是保健室的藤堂草,她原本就很嚴肅的臉顯得更加不悅。她沒有抬眼看我一下,從我的身後走過,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留下一陣腳步聲。藤堂草的辦公桌在保健室內,但隻有朝會時,她會使用有空的桌子。

不一會兒,田所校長從校長室走瞭出來。他裝模作樣地站在教職員前,所有人立刻站瞭起來。這是每天早上的固定儀式。大傢像學生一樣大聲問候之後,紛紛坐瞭下來。恢復寂靜後,田所校長訓誡說,由於修學旅行順利完成,日後也要繼續加油之類的話。之後,杉下學務主任交代瞭聯絡事項。朝會五分鐘就結束瞭,接著,就要去各自負責的班級。

我拿起二班的點名冊站瞭起來。藤堂草同時起身,斜眼看瞭我一眼,用鼻子哼瞭一聲,轉過頭,走出教職員室。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受到周圍銳利的視線,好像一直有人看著我。當我轉頭看的時候,對方就會趕緊把視線移開。

我恍然大悟。

也許大傢都知道我將和佐伯俊二約會的事。一定是這樣。鄉下地方就是這樣……

我在驚訝傳聞的傳播速度之快的同時,更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成為主角,為此感到驕傲,臉上的肌肉也不禁放松下來。

“我先走瞭。”我向正在桌前磨蹭的佐伯俊二打瞭聲招呼,便走出瞭教職員室。

來到教室後,假借班會的時間點名。這時,我才知道龍洋一並沒有來學校。

班會結束後,我回到教職員室。今天第一節沒有課,我要用來準備第二節課的授課。

我才剛坐下,校長室的門就打開瞭,走出來的是杉下學務主任,他快步向我走來。

“川尻老師,校長找你。”他的聲音很緊張。

“哦,好。”

我應瞭一聲後站瞭起來,杉下學務主任率先走瞭進去。

校長室大約有三坪大。從教職員室的門走進去,右側後方是面向操場的窗戶,窗戶前方擺著一張黑色的辦公桌。

田所校長閉著眼睛,抱著雙手。他的嘴角下垂,眉頭緊鎖。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

“校長,川尻老師來瞭。”杉下學務主任說完,走過我身旁,站在田所校長的旁邊。

我好像獨自和田所校長、杉下學務主任對峙。

窗外是五月的艷陽天。正在上第一節體育課的學生在操場上跑來跑去,不時傳來女生響亮的聲音。

田所校長睜開眼睛。他嘆瞭口氣,抬頭看著我。

“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嗎?”

“不知道。”

田所校長探出身體。

“昨天,在聽完各位老師的修學旅行報告後,我又接到瞭修學旅行所住的旅館打來的電話,要求我寬大處理那個偷錢的女老師。”

我的臉色發白,趕緊看瞭一眼杉下學務主任。他低頭看著地上,咬著嘴唇。

“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還以為是惡作劇電話。但確認旅館的名字後,的確是我校住宿的旅館。我仔細問清楚情況,才知道是有一名年輕女老師偷瞭禮品店的錢,並試圖嫁禍給學生。”

“這是……”

田所校長舉起手,制止瞭我。

“你能想象我有多麼震驚嗎?杉下學務主任完全沒有向我報告,對不對?”

田所校長用令人畏懼的鎮定態度問杉下學務主任。

“對,沒錯。真的很抱歉。”杉下學務主任垂頭喪氣。

“所以,我趕緊把杉下找來,問清楚情況。杉下說是你哭著央求他為你保密,他才不得已,沒有向我報告。”

我睜大眼睛瞪著杉下學務主任。

“杉下學務主任,是不是這樣?”

“對。”

“學務主任!當時……”

“不要再狡辯瞭!”田所校長大聲呵斥道。

我幾乎無法呼吸瞭。

“無論有什麼內情,既然偷瞭禮品店的錢,就沒什麼好辯解的。”

杉下學務主任依然低著頭。

“令人傷腦筋的是,這件事已經傳開瞭。在旅行期間,學生們已經在耳語瞭。剛才,也有傢長打電話來問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隻能回答說,目前還在調查,而且……”

田所校長用充滿惡意的眼神看著我,嘴角露出微笑。

“今天早上,藤堂老師也向我報告瞭一件奇怪的事。”

我吸瞭一口氣,看著窗外的操場。在刺眼的陽光下,學生們活動著年輕的肉體。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光,毫無理由地深信自己的未來充滿各種可能,相信自己將有一個玫瑰色的未來。

“她昨天回傢後,發現錢包裡的錢少瞭。藤堂老師以為是旅館的女招待手腳不幹凈,今天一大早就來找我,希望向旅館方面表達嚴重的抗議。你能想象我當時是怎麼想的嗎?”

我把視線移回田所校長身上。

“不是。我……我沒有偷禮品店的錢。應該是我班上的學生……但他不承認,所以我覺得隻要還錢就好。隻要還瞭錢,旅館方面就不會去報警瞭。但我手頭的錢不夠,才不得已……”

“才從藤堂老師的錢包裡拿錢嗎?”

我渾身發抖,點瞭點頭。

田所校長用鼻子吐著氣,搖瞭搖頭,仿佛在說:“駭人聽聞。”

“你告訴藤堂老師瞭嗎?”

“……不知道該怎麼說。”

“這不算是偷竊嗎?”

我說不出話來。

“你剛才說,你沒有偷旅館禮品店的錢,為瞭袒護學生,才說是自己偷的。但是,你認為別人會相信你這種說辭嗎?好,退一百步,就算這是事實,你也承認瞭從藤堂老師的錢包裡拿瞭錢,而且也沒有告知藤堂老師。光是這樣,就已經構成犯罪瞭。我也希望可以相信你,但從你這一系列的表現,不得不讓我認為,旅館禮品店的錢也許也是你偷的。”

田所校長露出嚴肅的表情,然而他的眼神卻充滿勝利。田所校長靠在椅背上,上半身緩緩前後搖晃著。他一言不發,仿佛沉醉在這一刻,然後才慢慢開口說:“你先回傢閉門思過一段時間,關於你的處分,日後會通知你。你的課暫時由杉下學務主任代任。”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坐在椅子上,頓時渾身無力,根本無法站起來。教職員室內,隻有兩個第一節沒有課的老師坐在辦公桌前。他們假裝專心準備上課內容,無視我的存在。

田所校長提到的“處分”兩個字徹底摧毀瞭我的自尊心。我從小學開始就是優等生,聯絡簿上的成績全都是五分,還當過好幾次班長和學生會幹部。這樣的我,竟然會遭到處分。

第一節課下課的鈴聲響瞭。其他老師很快就回來瞭。我抱起皮包,走出教職員室,在走廊上跑瞭起來。正當我快走到通往自行車停車場的鞋櫃前時,佐伯俊二出現在走廊盡頭的轉角。我停下腳步。佐伯俊二也很驚訝,但仍然低著頭走瞭過來,然後,站在我身旁,不敢看我一眼。

“川尻老師,關於這個星期天的事……當初是我主動邀約,所以很不好意思。其實,這個星期天我臨時有事。”他很快說完,迅速地瞥瞭我一眼。但和我的視線一接觸,又立刻移開瞭。

“佐伯老師,連你也懷疑我……”

“不,這沒有關系。不,應該說……”

“佐伯老師,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做。”

“我真的是臨時有事。那我先走瞭。”佐伯俊二逃似的快步離開。

我木然目送佐伯俊二遠去,當他的背影消失在教職員室後,我仍然無法動彈。

其他老師也紛紛回來瞭,沒有人向我打招呼。

我用雙手緊緊抱著皮包,跑向鞋櫃。

騎上小型自行車,正準備走出校門時,我停瞭下來,仰望天空。太陽正趕向南方的天空。

電車慢慢減速,停瞭下來。博多車站的月臺上,乘客正排隊等候著。候車隊伍最前面的是兩個穿牛仔褲的女孩子,看起來像是朋友。即使隔著玻璃,也可以感受到她們聊得很投入。車門一打開,兩個女孩和我擦身而過上瞭車,其間,仍然不停聊著天。話題似乎是她們共同認識的男性朋友。我走到月臺上,繼續追隨著她們的身影。她們的牛仔褲緊裹著身體,清晰地勾勒出臀部曲線。她們差不多二十歲左右吧。即使坐在座位上,她們仍然沒有停止聊天。對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每天都快樂無比,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並對此深信不疑。

“喂,你別擋在這裡。”

一個年長的胖女人把我推到一旁。我踉蹌瞭一下,趕緊站好,然後又看著那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發現瞭我,輕輕拍瞭拍另一個女孩的手臂,指著我,不知道說瞭什麼。兩個人互望瞭一眼,皺著眉頭。一個女孩咬著耳朵,另一個女孩捂著嘴,笑彎瞭腰。發車鈴聲響瞭,車門在我面前關上瞭。電車駛離月臺,兩個女孩仍然看著我笑。

走出檢票口,穿過偌大的車站大樓,朝博多出口的方向走去。自從大學畢業後,我已經兩年沒來過博多瞭,這裡比當年熱鬧多瞭。非假日的上午,馬路上卻人滿為患。車站大樓內除瞭一傢名叫井筒屋的百貨公司以外,還有一傢叫作“車站劇院”的電影院。讀書的時候,我曾經和同學一起來這裡看過電影。當時的電影票價要一百日元,比天神電影院還貴,看電影的時候卻不時感受到火車的震動。之後,我就再也沒去過那傢電影院。對瞭,不知道優子現在怎麼樣瞭。早百合呢?良美呢?

走出車站大樓,眼前就是出租車乘車點。後方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個廣場,作為停車場和臨時停車的空間使用。我進大學時,新博多車站才剛遷到目前所在的地方沒幾年,車站前也很冷清。如今,高樓大廈和飯店林立,儼然變成瞭一個大城市。

我快步穿過車站前廣場。熟悉的警笛聲傳入耳朵,有軌電車從右側的大博路駛瞭過來。軌道上方架設的線像網子一樣。電車的導電器緊壓著架線,兩節車廂的有軌電車駛瞭進來。於是,我加快瞭腳步。

電車車站的安全島比路面高瞭一截,好像馬路上的小島。已經有將近十個人排在乘車口附近。

我確認瞭那輛電車的行進方向,果然是前往天神方向的。電車停瞭下來,門一打開,車上的乘客幾乎都下瞭車。大部分都是提著百貨公司購物袋的女人。

我排在隊伍的最後面,跟著人群上瞭車。有軌電車上是面對面式的座位。駕駛座後方的座位剛好空著,於是我就坐在那裡。

發車鈴聲“叮、叮”地響瞭起來。

“四點五軌電車準備出發。發車。”司機大聲說道。

隨著一陣低沉的馬達聲,電車搖晃著駛離車站。不一會兒,背著黑色背包的售票員“啪嗒啪嗒”地玩著手上的票夾走瞭進來。他在搖晃的車內靈巧地保持著身體平衡,慢慢行走在乘客之間。持聯票的人需要檢票,沒有聯票的人就要買車票。不一會兒,他就走到我的面前。

“請給我一張普通票。”

我抬頭看著售票員的臉說道。身穿制服、戴著制帽的售票員有一張少年般的臉,也許比我還年輕。他用熟練的動作從皮包裡拿出普通票。我交給他兩枚十日元硬幣。

“普通票要二十五日元。”售票員怯生生地說。

什麼時候漲價瞭?我慌忙從錢包裡找出五日元,放在售票員的手上。我的手指碰到瞭他的手心。我和他視線交會。雖然隻有不到一秒的時間,但年輕的售票員註視著我的臉。他眨瞭眨眼睛,向我微微欠瞭欠身。

“下一站人參町,人參町。”他大聲叫著,走回通道。

電車駛入瞭住吉路。電車的軌道剛好夾在上行和下行車道之間,好像被兩側行走的車輛夾在中間。博多的人口眾多,交通量也驚人。小客車、貨車、出租車和公交車把道路擠得水泄不通。電車喀隆喀隆地前進著,不時超越汽車。一輛紅色跑車駛到電車前方,在軌道上行駛。司機拉響警笛,電車頓時放慢瞭速度。

過瞭柳橋後不久,電車右轉進入瞭渡邊路。沿著這條路直走,就是福岡最繁華的地區天神。天神有……

這時,我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想去哪裡。

電車在盤井屋前站停瞭車。我拿著皮包下瞭車。有一大半的乘客都在這裡下車,紛紛走向盤井屋。我也隨著人潮進入盤井屋。

盤井屋這傢百貨公司是天神的象征。整傢百貨公司就是給人一種“高級”的感覺。小時候,隻要有同學去天神的盤井屋,就可以成為班上受歡迎的人物。當然,不可能穿著平時的衣服,一定要精心打扮後,才能踏入這個聖地。

我搭電梯來到頂樓。頂樓是遊樂場,放著許多彈珠臺,一個梳著包頭的男人正玩得不亦樂乎。旁邊放著青蛙和大象的電動車,隻要丟十日元硬幣,電動車就會往前開,但現在沒有人坐,僵硬的笑臉看起來格外落寞。走出遊樂場,便是陽光普照的屋頂。

盤井屋的屋頂是兒童廣場。廣場上,設置著狹窄的軌道,感覺像是運動會的跑道。應該在軌道上行駛的迷你新幹線百無聊賴地停在起點,看起來像是司機的中年男人正和一個拿著掃把的老太太談笑風生。這裡也有賣冰激凌和果汁的攤位,但生意都很冷清。

以前,父母曾經帶我來過盤井屋。我記得是小學一年級還是二年級的時候,但不記得久美和紀夫有沒有一起來。當時,久美曾經在福岡的醫院住院瞭一段時間,也可能是去探視她回傢的路上,順便來這裡看看。當時,母親比平時更濃妝艷抹,衣服上有著濃濃的樟腦丸和香水的味道。我也穿著外出時才會穿的紅色裙子和白色長襪,隻有父親一如往常地穿著西裝。我在餐廳裡吃瞭有生以來的第一塊松餅,我還記得當時幼小的心靈受到瞭極大的沖擊,原來這個世界有這麼好吃的東西。之後,當我來到屋頂,看到恍如隔世般的大都會,再度感到極大的震撼。

我跨過迷你新幹線的軌道,穿越廣場正中央,走向鐵絲網。我雙手抓著鐵絲網,把臉貼瞭上去。下方是明治路,但眼前的風景已經和當時迥然不同瞭。我記得前面是一幢屋頂是磚瓦的矮房子,掛瞭一塊阿多福面具的廣告牌,如今卻聳立著一幢比盤井屋更高的銀白色大樓。這幢鑲著鋁合金的現代化大樓就是福岡大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那棟建築物到底去瞭哪裡?

我的腦海中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對瞭,在我學生時代,中央郵局已經拆掉,改建成福岡大樓瞭。為什麼我會產生錯覺,以為以前的建築物還在?

我閉上眼睛,搖瞭搖頭。

當時,我坐在父親肩上,從這裡往下看。由於太高瞭,我害怕得抓住父親的頭發。父親叫著“好痛,好痛”,卻笑瞭起來。聽到父親的笑聲,我也高興起來,頓時忘記瞭害怕,一次又一次抓著父親的頭發。父親慘叫著,卻笑得很開心。當時,久美的病情很不理想,陷入瞭危險的狀態。父親整天愁眉不展,在傢的時候也很少有笑容。我以我的方式,努力為父親加油,然而,當我發現父親的眼中依然隻有躺在病房中的久美時,我感到更加悲傷。這也是我第一次發現,對父親來說,久美比我更重要。

“小姐,你怎麼瞭?失戀瞭嗎?”

一個聲音仿佛從天而降,我不禁回頭一看。

頭上綁佈的男人靠在鐵絲網上,用充滿好奇的眼神看著我,他剛才無所事事地在冰淇淋賣場摸魚。

我把皮包用力抱在胸前。男人把手上的紙杯遞給我,裡面裝的是柳橙汁。

“送你。”男人露出親切的笑容。

我接瞭過來。橘色的液體輕輕搖晃著。我遲疑瞭一下,還給男人,搖瞭搖頭。

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接過杯子。

“你真有傢教。”

“失禮瞭。”我鞠瞭一躬,快步離開。我離開瞭屋頂,背部感受到福岡大樓反射的陽光和男人的視線。

走出盤井屋,我停瞭下來。人潮不停地移動,汽車拼命地按著喇叭,在路上爭先恐後。又有一輛有軌電車駛進車站。是單節車廂的電車。車門一開,乘客便溢瞭出來,頓時帶來一陣喧囂。我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往前走。

噪聲、人的聲音、喇叭、有軌電車的警笛。走在街上,就會被聲音的洪水所吞噬。一呼吸,廢氣蔓延瞭整個肺部。

我的頭昏昏沉沉的。每走一步,疼痛就越發劇烈。我找到一傢小藥店,買瞭頭痛藥。繼續往前走,前面有一傢咖啡店。我沖瞭進去,點瞭一杯咖啡。用涼開水吃下兩顆頭痛藥。店內播放著流行民歌,音樂也令我感到刺耳。頭痛仍然不見好轉,我又吃瞭兩顆頭痛藥,喝著咖啡吞瞭下去。

不一會兒,心臟開始劇烈跳動,不停加速,仿佛已經不是我的心臟。我無法繼續坐下去,隻喝瞭半杯咖啡,就沖出瞭咖啡店。

我抱著皮包,大步走著。路上的行人無不訝異地看著我。我的肩膀不知道撞到什麼東西,我晃瞭一下,不以為意地繼續往前走。

“媽的,走路不長眼睛嗎?”

背後傳來男人的怒罵聲。我沒有回頭。

我來到西大橋。架設在那珂川上的西大橋呈現平緩的弧度,走過全長一百米左右的這座橋,就來到日本屈指可數的娛樂場所中洲。對岸密密麻麻的霓虹燈令人想起貼在墻上的海報。

我在橋的正中央停下腳步。呼吸急促,胸口滲著汗水。我把皮包放在橋的欄桿上,凝望著那珂川的流水。年輕的情侶坐在船上,神情愉悅地笑著。

不如死瞭算瞭。

一陣寒意襲來。我縮起肩膀,握緊拳頭,身體不停發抖。我用力深呼吸,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我深呼吸,睜開眼睛,再慢慢吐氣。

死瞭太不值得瞭。不值得為這種事而死。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

“啊……”

頭痛消失瞭。好像啟動瞭某個開關,腦海中的雲靄突然消失瞭。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恢復瞭往日的自己。

我再度深呼吸。

我的確從藤堂草的錢包裡拿瞭錢,但問題是我沒有放進自己的口袋,而是為瞭袒護龍洋一。身為教師,這種行為或許很膚淺,但並不是做瞭什麼逆天悖理的事。至於禮品店的失竊事件,我根本是無辜的。隻要能夠證明這一點,大傢就會諒解我所采取的行動。我沒有做任何遭人唾棄的行為。

首先,要證明禮品店的失竊事件中,我是清白的。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我感到身體內慢慢湧起力氣。我咬緊牙關,邁步走向博多車站。

修學旅行的前一天,我曾經造訪龍洋一的傢。他的父親是漁夫,但在喝酒的時候被卷入紛爭,左眼遭刺,導致失明,無法繼續跑船。他在朋友的鐵工廠幫忙瞭一段時間,但持續瞭不到一年。之後,他整天遊手好閑,借酒澆愁,有一天晚上出門後就沒有再回傢。一個星期後,在築後川發現瞭他的屍體。這件事在當地引起瞭軒然大波,成為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當時我隻有十五歲,在學校也和其他同學一起發揮想象力,討論這件事。最後,我記得警方確定他為自殺。他的遺孀也經歷瞭數次的再婚和離婚,這是母親和鄰居在聊八卦時被我聽到的。目前,她一個女人撫養著長子龍洋一和長女。聽說,長女是第三次結婚的男人所帶來的拖油瓶,和龍洋一並沒有血緣關系。當然,這也隻是傳聞而已。

龍洋一的傢住在大川市內老舊住宅密集的區域,矮小的木造平房整體看起來黑漆漆的,鑲著磨砂玻璃的拉門上吊著一盞長夜燈,上面粘著昆蟲的屍體。

我深呼吸後,把拉門拉開一條縫,把臉湊瞭過去。

“有人在傢嗎?”我對著屋內問道,然後,屏息等待裡面回應。裡面雖然沒有回應,卻有人的動靜。

“有人在傢嗎?”我又叫瞭一次。

傳來一陣腳步聲。

從昏暗的屋內走出來的是龍洋一。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格子襯衫和一件及膝短褲,光著腳。一看到我,頓時瞪大瞭眼睛:“你怎麼又來瞭?”

龍洋一本來就比我高,站在木板地上,感覺更高瞭。我抬頭看著龍洋一,感受到一種壓迫感。

“你今天怎麼沒去上課?”

“我不舒服。”

“有沒有和學校聯絡?”

龍洋一把頭轉到一旁。

“你媽媽呢?”

“出去瞭。”

我輕輕嘆瞭一口氣。

“我有話要對你說,可不可以進去?”

龍洋一默默地點點頭。

我跨過門檻,踏進瞭龍傢。走進去的地方有一小片泥地,臟臟的運動鞋和拖鞋隨意放置著。我猶豫瞭一下,關上拉門。隔絕瞭外面的聲音後,頓時安靜多瞭。龍傢比想象中更昏暗。

我差一點叫出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躲在柱子後面偷看。女孩子剪瞭一個妹妹頭,倒三角臉,抱著柱子的黝黑手臂像木棒般纖細。身上隻穿著圓領衫和棉質內褲。雖然還是個小孩子,但這絕對不是適合走出玄關的穿著。

然而,令我渾身僵硬的是女孩子渾身散發出的一種異樣的壓力。她那雙和臉蛋不相稱的大眼睛是壓力的來源。大大的眼眸似乎忘瞭眨眼,動也不動地凝視著我。她的臉一動也不動,仿佛一張假面具。這張假面具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我對著女孩露出笑容:“你好。”

女孩毫無表情地用一雙大眼睛看著龍洋一。

“是我學校的老師,不用擔心。”龍洋一發出根本不像他的溫柔聲音。女孩的嘴角微微放松下來。她看著龍洋一,眼中閃動著和十歲女孩不相稱的光芒。

“你去裡面吧。”

女孩輕輕點瞭點頭,消失在柱子後方。我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

“你妹妹嗎?”

龍洋一回答說:“對。”

“我也有一個妹妹,比我小五歲,從小就體弱多病……”

龍洋一將雙手插入口袋。他駝著背,站著倚靠在墻上。整幢房子微微震動瞭一下。龍洋一看著自己的腳。

“你有什麼事?”

“修學旅行的旅館所發生的那件事……”

龍洋一沒有反應。

“你實話告訴老師,是不是你偷瞭禮品店的錢?”

“是又怎麼樣?”他不耐煩地說完,撇著嘴。

“……是嗎?你承認瞭?”

龍洋一抬起頭,用挑釁的眼神看著我。

“對啊,我承認。是我偷的錢。”

“老師這麼相信你,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忍不住叫瞭起來。

龍洋一怒目相向,嘴唇和臉頰不停地發抖。

“你趕快去自首。如果你隱匿實情,會變成老師偷瞭錢,我會被當成小偷,必須辭去教職!”

“為什麼……”

“為瞭袒護你,我說是我偷的。否則,你現在可能已經在警局裡瞭。”

“既然這樣,為什麼現在要我自首?難道你不怕我被警察抓走嗎?”

“旅館方面已經答應不報警。但學校方面無法通融,如果不說服校長,我就……”

龍洋一哼瞭一聲,揚起下巴,用輕蔑的眼神瞪著我。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表情,為什麼這麼不聽話!”

我用力甩瞭龍洋一一記耳光。昏暗、狹小的空間內,響起清脆的巴掌聲。

龍洋一用手摸著臉頰。

我吃瞭一驚,握起右手。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抬頭一看,一個白色的東西撲瞭過來,用指甲抓我的臉,是剛才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在我身上亂抓,露出虎牙的嘴巴發出能夠扯斷神經的尖叫聲。我咬緊牙關,用力把她推開。女孩跌倒在泥地上。“住手。”龍洋一大叫一聲。他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推到墻角。我的背部受到重重的一擊,令我無法呼吸。眼前一片黑暗,我喘著粗氣,忍不住叫瞭出來。當我放松時,空氣終於進入瞭肺部,視野也明亮起來。龍洋一的臉,一張粗獷的男人臉龐就在我的面前。

一陣尖銳的哭聲響起。龍洋一松開我的手臂,轉身把女孩子抱瞭起來,緊緊摟在懷裡,在女孩的耳畔輕聲說著什麼。女孩的哭聲漸漸變小瞭,女孩纖細的手臂繞在龍洋一的背上。

“……對、對不起,她突然撲過來,我就……”

龍洋一轉動脖子,抬頭看著我。女孩已經停止哭泣,大大的黑眼珠看著我。兩個人充滿恨意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你走吧。”

龍洋一抱著女孩,從泥地站瞭起來。

“下次你再來,我就殺瞭你。”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瞭進去。

我愣在泥地上,抱著一絲期待,希望龍洋一會再走出來,然而,我的期待落空瞭。我心灰意冷地走瞭出去。手握著小型自行車的把手,雙腳卻無法移動。我伸手摸瞭摸剛才被抓的臉頰,手指上沾有血跡。不知道是否藥效已經過瞭,腦袋深處又開始疼痛起來。

“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啊!”

聽到背後的聲音,我不禁心頭一驚。

龍洋一的母親龍美代子站在我的身後。

龍美代子的臉頰有點下垂,那是因為年齡的關系,皮膚有點松弛,但又小又厚的性感嘴巴、大眼睛和染成褐色的鬈發都散發出強烈的女人味。她身上那件鑲著褶邊的黃色洋裝上印著鮮紅色的扶桑花。

“今天來有什麼事嗎?”

龍美代子雙手叉著腰,揚著下巴看著我。她的雙眼散發出的敵意,令人有一種內心被看穿的恐懼。“你這個壞坯子,根本就是人渣。”她的眼神似乎在這麼痛斥我。

“不,沒事。我走瞭。”我欠瞭欠身,推著自行車準備離去。

“對瞭,對瞭,聽說你在修學旅行的旅館偷瞭錢。”

我停瞭下來,轉頭看她。

“你不要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當我知道像你這麼高高在上的女人,結果和我們一樣會偷雞摸狗,真的松瞭一口氣。”

我轉頭看著前方,騎上小型自行車,微微抬起腰,用全身的重量壓在踏板上。我什麼都不想,用力踩著踏板。身後傳來龍美代子高亢的笑聲。

我一回到傢,就用飯碗裝瞭自來水,吞下瞭四顆頭痛藥。

看到我比平時早回傢,母親感到十分訝異。我告訴她,我有點感冒,所以早退瞭,明天也可能會休息。我絕對不敢提起我在修學旅行的旅館偷錢,在校方決定處分之前要閉門思過。一旦說瞭,她絕對會苦苦逼問、發脾氣、嘆息和大哭大鬧,而且父親也會知道。父親會怎麼看必須在傢閉門思過的女兒?

我直接沖回自己的房間,甚至忘記在祖先牌位前報告,沒有換衣服就趴在床上。

龍洋一承認錢是他偷的。但這句話無法由我說出口。如果不是他親口承認,根本沒有意義。

我閉上眼睛,開始幻想。

龍洋一主動去校長室,把事實和盤托出,說是他偷瞭禮品店的錢。川尻老師是為瞭袒護他,所以他含著眼淚說,如果要懲罰,就懲罰他。於是,田所校長就覺得不能對我處罰太重,最多隻有口頭警告而已,然後我會向藤堂草道歉,把四千日元還給她。當我舍己救學生的事跡公開後,藤堂草也不好意思再生氣。況且,她上次把成人雜志占為己有的把柄還抓在我手上,在重要關頭時,我可以暗示她這件事。她一定會紅著臉,努力討好我。佐伯俊二將再度邀我約會,我雖然對佐伯俊二翻臉像翻書的行為感到失望,但應該還是會接受他的邀約。到時候,一切都圓滿落幕,再度恢復正常的日常生活,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用手遮住臉,聲音從嘴巴裡漏瞭出來。

我很清楚,這種事不可能發生。看龍洋一今天的樣子,就知道他不可能去自首。懲戒免職是我唯一的出路。引發醜聞而引咎辭職的女老師怎麼可能在這個鄉下社會生存。不,辭去教職根本無所謂,但我無法忍受讓父親知道這件事。

我從小就拼命讀書,隻要我在學校考取好成績,就可以博取父親的歡心,獲得父親的稱贊,贏得父親的認同,這是我最大的動力。因為我覺得,隻有努力成為父親眼中理想的女兒,才能從久美身邊把父親搶回來。所以,考大學的時候,我原本想考理科系,但最後還是按父親的期望,考瞭文學系。畢業後,我也聽從父親的建議,在離傢不遠的中學當瞭老師。

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響應父親的期待,成為父親心目中理想的女兒。然而,最後還是久美贏瞭。父親一回傢,在去祭拜祖先牌位前,會先去二樓看久美,詢問她的身體情況,對她說盡溫柔體貼的話,在我面前,卻吝於展露笑容。遙遠的過去,在盤井屋的屋頂上聽到的笑聲,成為我記憶中父親最後的笑聲。我不斷努力,隻為瞭再聽一次他的笑聲。如果這次成為問題教師遭到免職,我這十五年來的努力就泡湯瞭。

誰來救我。上帝……

有人叫我的名字。

母親在樓下叫我。

“松子,學校打電話找你!”

翌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樣,和金木淳子搭同一班渡船去學校。金木淳子在船上喋喋不休,感覺比平時更加開朗,似乎有點刻意。也許,她也聽到瞭偷竊事件的傳聞,想要為我加油打氣。

昨天,學校打來電話,叫我今天早晨去學校。電話是杉下學務主任打來的。我問他,處分是不是已經決定瞭,他隻回答說,隻要來學校就知道瞭。

昨天晚上,我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祈求上帝。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經驗。我覺得心情似乎輕松瞭一點。也許,上帝真的會助我一臂之力。當接到學校的電話時,我已經對此深信不疑。

一定有什麼事發生瞭。

在其他老師好奇的眼神註視下,我從教職員室走進瞭校長室。校長室內,除瞭田所校長和杉下學務主任以外,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學生……

當我發現是龍洋一時,我差一點歡呼起來。看吧,奇跡果然發生瞭。龍洋一終於良心發現,說出真相瞭。上帝真的幫助瞭我。

我無法克制內心深處湧現的歡喜,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田所校長從椅子上站瞭起來。

“川尻老師,龍同學都告訴我瞭。”

“是。”我抬頭挺胸地回答。

“我感到很羞愧,竟然錄用瞭你這樣的人到我們學校。”田所校長滿臉不悅地說道。

我感覺到剛才的興奮突然消失瞭,一種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

“……他對你說瞭什麼?”

杉下學務主任開瞭口:“川尻老師,你不是恐嚇龍同學,要他幫你頂罪嗎?還特地去他傢。”

“什麼……”

“而且,還把他妹妹推倒在地,害她受傷瞭。”

我註視著杉下學務主任的臉。田所校長,以及……龍洋一凝視著地上的一點,一動也不動。

“川尻松子小姐,”田所校長語帶沉重地說,“你不僅行竊,還試圖把罪行嫁禍給自己的學生,我對你太失望瞭,我不知道你是這麼卑劣的人。而且,一旦得知自己的陰謀無法得逞,還惱羞成怒,對毫無關系的小女孩下毒手。我不得不說,你身為教師,不,身為社會的一分子,都嚴重失格。”

“不,不是這樣的。這是……龍同學,你趕快說實話。”

“你還在說這種話!今天找你來,是要你主動提出辭職。雖然也可以對你采取懲戒免職的處分,但考慮到你的將來,決定網開一面,讓你主動辭職。”

“等一下,怎麼會……”

“到此結束吧。”田所校長轉過身,站在窗前。

“你可以回教室瞭。”杉下學務主任對龍洋一說道。

龍洋一快步走瞭出去。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走出校長室,步履蹣跚起來,趕緊用手扶著墻壁。

教職員室內鴉雀無聲。佐伯俊二用手托著下巴,背對著校長室。即使我站在他身後,他也視若無睹。

我走出教職員室。

金木淳子站在教職員室的鞋櫃前。可能是從教室一路跑過來,她上氣不接下氣,拼命眨動的眼睛直直地註視我。

“我聽同學說……”她說不下去瞭。

“啊喲。”

門口傳來說話聲。抬頭一看,原來是三宅滿太郎來上班瞭。他把皮包夾在腋下,右手插在長褲口袋裡。他露出一絲冷笑。

我趕緊垂下雙眼。

換拖鞋的忙亂聲音後,便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走向教職員室。

等三宅滿太郎走遠後,金木淳子開瞭口:“老師,你想嫁禍龍同學的事,是真的嗎?”她用快哭出來的眼神看著我。

我有一種沖動,很想狠狠打這張稚嫩的臉。

“老師?”

我揚起嘴角,向金木淳子投以輕蔑的視線。

“對啊。不然,我就無法繼續留在這所學校瞭。”

金木淳子的淚水奪眶而出。她轉身離開瞭,用手擦著眼睛。她的腳步越來越快,終於跑瞭起來。跑過轉角,消失不見瞭。我聽到她的哭聲。

我怎麼會說這種話?傷害一個還不到十五歲的孩子,竟然令我感到快樂。金木淳子或許相信我,她或許願意瞭解我,然而,我卻把她拒之門外。

我懷著糾結混沌的感情走向自行車停車場,把小型自行車推瞭出來,卻無力騎上去。我推著自行車,一步一步走瞭起來。

走出校門時,回頭一看,學生和老師們站在校舍的每一扇窗前俯視著我。我終於忍無可忍瞭。

太可笑瞭。

我用鼻子哼瞭一聲,一股無法克制的笑的沖動湧起。

我坐上自行車,微微抬起腰,拼命踩著踏板。我張開嘴巴笑瞭起來。上學途中學生無不瞪大瞭眼睛。

經過築後川,一回到傢,就把自行車放在一旁,走進傢裡。

母傢不在傢,似乎去買菜瞭。

我沖上二樓,拿出修學旅行時用的黑色皮革旅行袋,把貼身衣物、衣服和化妝品等生活用品裝瞭進去。還有郵局存折和印章,裡面有成人式的時候傢人給我的十萬日元定期存款。這筆錢,可以暫時作為目前的生活費。我在桌子裡翻找著,找到一個舊信封,裡面是我成人式時的照片。由於拍得不理想,我並不喜歡,但我不想留在傢裡,便丟進瞭旅行袋。

“姐姐?”久美站在門口。她仍然穿著睡衣,沒有披外套,“姐姐,怎麼從學校回來瞭?”

我一邊把行李塞進旅行袋,一邊回答說:“我已經辭職瞭。”

“真的假的?”久美輕聲嘀咕瞭一句,“為什麼……你和爸爸商量過嗎?這些行李是幹嗎的?”

“你真囉唆,趕快回到床上,自慰也好,做什麼都好!”

我大吼一句,才停下手,慢慢轉動脖子,抬頭看久美。

久美的臉漲得通紅,低頭咬著嘴唇,垂著的雙手緊握拳頭顫抖著。

即使看到妹妹忍受恥辱的樣子,我也不覺得她可憐,反而令我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感。我在心裡小聲地說,活該。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鏈,拿著把手站瞭起來。

久美抬起頭:“姐姐,你要去哪裡?”

“我要離傢出走。”

“為什麼?”久美擋在我面前,雙手放在胸前。

我無視久美的存在,從她身旁走瞭過去。

“姐姐,不要走,拜托你!”久美從身後抓住我的手臂。

我回頭狠狠地瞪著久美。久美的手指用力掐住我的上臂,抓得我都有點痛瞭。這麼纖瘦的身體,哪來這麼大的力氣?久美緊抿著嘴角,令人嫉妒的美麗的大眼睛瞪得更大瞭。

我和久美動也不動地靜靜瞪視對方。

全都怪她。

“放手!”

我甩開她的手臂,雙手一伸,用力把久美的身體推開。久美哭瞭起來,倒在床上。我把旅行袋丟到一旁,坐在久美身上,把手伸向她纖細的脖子。我用雙手掐住瞭她的脖子,大拇指壓在她的喉口。

“姐姐……”

久美瞪大眼睛看著我。她的嘴唇發抖,眼眶中含著淚水。我的大拇指用力,久美的喉嚨發出像嘔吐般討厭的聲音。久美用兩手握著我的手臂,兩腳拼命蹬著。我將力氣壓在大拇指上。久美閉上眼睛,眉毛痛苦得皺瞭起來,臉色也發黑。淚水從眼角滑瞭下來。久美的雙手滑瞭下來,垂在被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音。

我終於回過神來,松開久美的脖子。久美吐出舌頭用力咳嗽著,閉著眼睛哭瞭起來。她瘦弱的身體隨著悲慟的痛哭痙攣著。我走下床,心臟快跳出來瞭。

我差一點殺瞭久美。我到底……

“姐姐,不要!”久美嘶吼著。

我撿起行李袋,走出房間,沖下樓梯。

“松子,發生什麼事瞭?那不是久美的聲音嗎?”

母親雙手拿著蔬菜站在玄關。或許察覺到事有蹊蹺,母親的雙眼轉個不停。

我沒有回答,穿上瞭鞋子。

“松子,等一下,這些行李是幹嗎?等一下!”

母親抓著行李袋。我用力一拉,母親向前倒下,趴在泥地上,動也不動。

我倒抽瞭一口氣。

母親呻吟著站瞭起來。

我松瞭一口氣。

“對不起,不要找我。”

我沖出傢門,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車。我試圖把行李袋放進自行車前的籃子裡,但行李袋太大,放不進去,隻好放在籃子上面,用一隻手壓著。

“姐姐!”久美在二樓的窗戶叫著。她的臉漲得像猴子屁股般通紅,淚流滿面。

我騎上自行車,沖瞭出去。不走築後川,走早津江橋吧。然後,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自行車一轉彎,剛好遇到附近的傢庭主婦在街上聊天。一看到我,立刻壓低瞭嗓門。我用力踩著踏板,從她們身旁經過。

鄰居大叔剛好從傢裡走出來。小時候,他經常陪我玩。一看到我,便露出驚訝的表情叫道:“喂,小松!”

我說瞭一聲“再見”,繼續騎自行車。

(1) 用竹筒引水撞石。竹筒內裝滿水後,會因重力傾倒,將水倒出後,撞擊石頭,發出清脆的聲音。

(2) 坪,日本傳統面積單位,1坪合3.3平方米。

(3) 日本東北地區的鄉土人偶。

(4) 日本明治時代政治傢,1963—1986年流通的一千日元紙幣上印有其頭像。

(5) 日本明治時代政治傢,1951—1994年流通的五百日元紙幣上印有其頭像。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