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有所獲

人們總說歐維和歐維的太太是黑夜和白天。歐維再清楚不過,當然,他是黑夜。他無所謂。但歐維的太太總覺得這話很逗,於是她總是笑容滿面地指出,大傢覺得歐維是黑夜是因為他太善良,不忍心把太陽點燃。

他從來不知道她為什麼選瞭他。她隻愛抽象的東西,音樂、書籍、奇言怪語,諸如此類。歐維卻是個滿腦子充滿具象事物的人。他喜歡螺絲刀和濾油器。他手插口袋疾步人生。她總是在舞蹈。

“隻需要一縷陽光就能驅趕所有的陰霾。”一次,他問她為什麼總是那麼興高采烈的時候,她說。

某個叫弗朗西斯克斯的修道士曾明明白白地在她的某本書裡這樣寫道。

“你騙不瞭我,親愛的,”她面帶狡黠的微笑躺倒在他寬大的臂彎中,“你在心裡舞蹈,歐維,在沒人看著的時候。我會永遠因此愛你,不管你願不願意。”

歐維從來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從來不是跳舞的料,舞蹈總是顯得那麼隨意而迷惘。他喜歡直線,以及明確的信息,所以他喜歡數學,總有個是非對錯。不像學校裡其他那些糊弄人的學科,還可以“強詞奪理”。仿佛這還是一種結束討論的方法:看誰掌握的大詞多。對歐維來說,是即是,非即非。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有人認為他隻是個固執的老頭,從不信任別人。但簡而言之,別人也從來沒有給他反駁的理由。

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有那麼一刻決定他們將成為什麼樣的人:是不是願意讓別人騎在頭上。你不瞭解那個故事,就不瞭解那個人。

火災後的那一夜,歐維睡在薩博裡。第一個清晨,他試圖在灰燼和廢墟中親手清理現場。第二天早上,他終於接受一切不復存在的事實。房子毀瞭,他為房子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毀瞭。

第三天早晨,來瞭兩個男人,穿著和消防隊隊長一樣的白襯衫。他們站在他傢門口,看上去對面前的廢墟完全無動於衷。他們沒有介紹自己,隻是報瞭自己所在政府職能部門的名字,仿佛他們是同一艘母艦派出的機器人。

“我們給你寫過信。”其中一件白襯衫說著遞給歐維一摞文件。

“許多信。”另一件白襯衫邊說邊記筆記。

“你沒有回信。”第一件白襯衫說,就像在責備一條狗。

歐維岔開雙腿,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

“這很不幸。”另一件白襯衫朝著房子的殘骸簡單地做瞭個手勢。

歐維點點頭。

“消防局說是一些無害的電路故障造成的。”第一件白襯衫指著文件說。

歐維對他所謂“無害”的措辭本能地一陣反感。

“我們給你寫過信。”另一件白襯衫舉起手中的文件夾。

歐維又點點頭。

“市政邊界已經重繪。”另一件白襯衫繼續說道。

“你那套房子的用地已經規劃瞭好幾個新的建築項目。”第一件白襯衫邊說邊指瞭指那些領帶們的新別墅。

“你原來那套房子的用地。”另一件白襯衫糾正道。

“市政府願意以市價購買你的地皮。”第一件白襯衫說。

“對……現在是不包括房子的地皮市價。”另一件白襯衫直截瞭當地說。

歐維接過文件看瞭起來。

“你別無選擇。”第一件白襯衫說。

“這不是你的決定,而是市政府的。”另一件白襯衫說。

第一件白襯衫不耐煩地用鋼筆敲敲文件,歐維瞪著他。白襯衫指著文件最後一行寫著“簽名”的地方。

歐維站在自己的傢門口,默不作聲地看著那些文件,胸口一陣陣疼痛。他花瞭很長時間,才搞明白這種疼痛究竟是怎麼回事。

仇恨。

他恨這些穿白襯衫的男人。他不記得自己曾如此仇恨過任何人,但現在仇恨就像心中的一團火球。歐維的父母買瞭這套房子。歐維在這裡成長,蹣跚學步,父親教會他關於薩博發動機的一切。然後政府裡的人就決定要在這兒造點兒什麼別的東西。一個圓臉男人賣給他一份不是保險的保險。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不讓歐維救火,現在又來瞭兩個穿白襯衫的男人滿嘴“市價”。

但歐維真的別無選擇。他可以在這兒站到海枯石爛,但也改變不瞭處境。

於是,他用一隻手在他們的文件上簽瞭字,另一隻手牢牢地在口袋裡握成拳頭。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父母的房子曾經矗立過的那小片土地,在城裡向一位老阿姨租瞭一小間房。整天坐在那兒對著白墻幹瞪眼。晚上,他出門上班,清潔他的那些車廂。早晨他和其他清潔工被告知不要去平時的更衣室更衣,而是回總部領新制服。

穿過走廊的時候,他遇到瞭湯姆。這是他背下車廂竊賊的罪名之後,他們首次相遇。沒湯姆那麼無賴的人應該都會避免視線接觸,並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湯姆就是個無賴。

“喲呵,這不是那個小賊嗎?”他掛著挑釁的笑容驚呼一聲。

歐維沒有回答,想繞道,卻被圍在湯姆身邊的一個小跟班一胳膊肘擋住瞭去路。歐維抬起頭,小跟班憨笑一聲。

“看好錢包,這兒有賊!”湯姆的喊聲在走廊上回蕩。

歐維用一隻手牢牢握住那摞新衣服,另一隻手在口袋裡握成拳頭。他走進一間空置的更衣室,換下骯臟的舊工作服,褪下父親那塊變瞭形的腕表放到長凳上。他轉身準備進淋浴房的時候,他們出現在門口。

“我們聽說火災的事瞭。”他說。

歐維看出湯姆在等著他回話。他決定不讓這個黑胡子的大塊頭得逞。

“你爸爸肯定會為你自豪的!他都沒有慘到燒掉自己的房子!”湯姆沖著他走進浴室的背影吆喝道。

歐維聽見那些小跟班齊聲尖笑。他閉上眼睛,額頭抵著墻,任熱水流遍全身。他站瞭足足二十分鐘。有生以來最久的一次淋浴。

當他再次回到更衣室,父親的表不見瞭。歐維翻遍長凳上所有衣服,查遍每一寸地板,搜遍每一個衣櫃。

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有那麼一刻決定他們將成為什麼樣的人:是不是願意讓別人騎在頭上。

或許是湯姆對他的栽贓,或許是那場大火,或許是那個假冒的保險推銷員,或許是那些白襯衫,或許所有忍耐都有個限度,此時此刻,就像有人從歐維的頭上拔掉瞭引信,眼前的一切都籠上瞭一層陰影。他踏出更衣室,仍然一絲不掛,水珠從緊繃的肌肉上淌下來,沿著走廊走到工頭的更衣室,一腳踹開門,在驚恐的人群中辟出一條路。湯姆站在另一端的一面鏡子旁,正在修剪他的大胡子。歐維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喝一聲,震得墻板直顫。

“把表交出來!”

湯姆驚訝地低頭看著他的臉,黑黝黝的身軀像一大片黑影籠罩著他。

“我沒有你那該……”

“交出來!”歐維喝斷瞭他的話,聲音之大,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向自己的衣櫃靠近瞭一步。

一秒鐘之後,歐維以意想不到的力量把湯姆的外套從他的手中奪瞭過來。他啞然地站在那兒,像個受罰的孩子,任憑歐維從外套的內側口袋中掏出那塊表。

然後歐維出手瞭,一擊命中。湯姆像袋濕面粉似的倒作一堆。沉重的軀體倒地的剎那,歐維已轉身離去。

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有那麼一刻決定他們將成為什麼樣的人。要是你不瞭解那個故事,就不瞭解那個人。

湯姆被送進瞭醫院。反復有人問他究竟發生瞭什麼事,湯姆隻是眨巴著眼念叨著“滑瞭一跤”。奇怪的是,當時在更衣室裡的所有人,居然沒有一個記得發生過的事。

這是歐維最後一次看見湯姆。並且,他決定這也是他最後一次上別人當。

他留下瞭夜間清潔工的工作,但辭掉瞭工地上的活兒。他已經沒有房子可造瞭,並且那時候關於造房子,他已經學到瞭足夠多的知識,那些戴安全帽的老傢夥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傳授給他的瞭。

他們送他一個工具箱作為臨別禮物。這次裡面裝著的是全新的工具。“給狗仔,試試看造個不會倒的。”紙條上這麼寫道。

這對歐維來說並沒有什麼直接的用處,於是他漫無目的地扛著它晃瞭好幾天。最後租他房子的阿姨同情他,開始在房子裡到處找東西讓他修。這讓他們倆都安生瞭許多。

後來,他報名參瞭軍。體能測試中,他得瞭高分。征兵辦長官喜歡這個沉默而健壯的年輕人,並鼓勵他考慮一下走職業軍人的道路。歐維覺得這聽上去不錯。他知道軍人穿軍裝服從命令,誰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能,井井有條。歐維認定自己是當兵的料。實際上,下樓進行強制性體檢的時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突然有瞭使命感,有瞭目標,生活有瞭意義。

快樂延續瞭不到十分鐘。

征兵辦長官認為體檢隻是“走個過場”。當聽診器落在歐維胸口的時候,那兒卻傳出不該有的動靜。他被送去城裡的醫院。一周後,他得到通知,他的心臟有罕見的先天缺陷,被免除所有兵役。歐維打電話去爭辯,還寫瞭信。他又找瞭三個醫生,希望這隻是一場誤會,但一切無濟於事。

“規矩就是規矩。”歐維最後一次去征兵辦爭取的時候,一個穿白襯衫的人如是說。

歐維失望至極,沒有等公車,而是一路走回火車站。他坐在站臺上,腦海一片漆黑,自從父親死後,這還是第一次。

幾個月以後,他即將同他後來娶回傢的女人一起走在這同一座站臺上,但當時他對此一無所知。

他繼續回去做清潔工,比以前越發沉默。租他房子的阿姨終於受不瞭每天面對他那副苦瓜臉,為他在附近借瞭個車庫。那個小子也有一輛時常搗鼓的車,她說,他或許能在那兒找到樂趣。

第二天早晨,歐維在車庫裡把他的薩博拆成瞭一堆小零件。他把所有配件清理瞭個遍,又把車裝瞭起來,為瞭看看他能不能做到,還為瞭找些事做。完工以後,他把薩博給賣瞭,回本不算,還有的賺,於是他當即買瞭一輛新款的薩博93。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它也拆成瞭一堆零件,就是看看能不能做到。他做到瞭。

他就這樣聊以度日,緩慢而有條不紊。一天早晨,他遇見瞭她。她有一頭棕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紅色的鞋,和一枚黃色的大發卡。

從此以後,歐維再無寧日。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