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個叫波波的小醜

“歐維真逗。”三歲女孩開心地笑。

“好吧。”七歲女孩嘟囔著,不以為然。她攙著小妹妹的手,邁著大人的步伐朝醫院的大門走去。

她們的媽媽看上去一副要沖著歐維發火的樣子,但轉念一想現在不是時候。於是她也轉身走向大門,一隻手捂著大肚子,就好像擔心裡面的孩子想乘機跑出來。

歐維拖著步子跟著她。他才不管她那“吵什麼吵,付錢走人不就得瞭嘛”的想法,這實際上是原則問題。那個停車場管理員憑什麼因為歐維問瞭一聲在醫院門口停車為什麼要付錢就要給他開罰單?歐維可不是那種能管住自己不把“裝什麼蒜”喊出口的人。事情就是這樣。

去醫院就是找死的,歐維知道。其實歐維覺得,活人幹個什麼國傢都要收費這事兒就夠受瞭。如今人就快死瞭,還得付停車費,歐維覺得這實在太過分瞭。他就是這麼跟停車場管理員解釋的。就是這時候,停車場管理員揮舞起瞭罰單。也就是這個時候,帕爾瓦娜擅自開口說她願意付錢。就好像這才是這場爭論的重點。

女人就是沒原則。

他聽見七歲女孩在他面前抱怨衣服上有汽油味。盡管一路上薩博的車窗都是開著的,但那股惡臭還是揮之不去。她們的媽媽問過歐維他究竟在車庫裡搞什麼名堂,但歐維隻是發出一種大約接近於在瓷磚上拖浴缸發出的聲音作為回答。三歲女孩認為,在室外溫零下時大開車窗簡直就是個美妙的童話,七歲女孩卻恰恰相反,她把臉深深地埋在圍巾裡,滿腹狐疑。並且,她也很討厭把屁股蹭在歐維為瞭防止她和妹妹“拉褲子”而在車座上鋪滿的報紙上。歐維也在前座鋪瞭報紙,但她們的媽媽坐下前就把報紙給撕瞭。歐維看上去不怎麼樂意,但什麼都沒說。他隻是坐在一旁,不停地掃去不安的眼神,就好像擔心羊水會漏到坐墊上一樣。

“乖乖站在這兒。”走進醫院大門後,她對兩個女孩說。

他們周圍都是玻璃墻,還有散發著消毒水味道的長凳;有穿白大褂和彩色塑料拖鞋的工作人員,還有撐著搖搖晃晃的助步器在走廊上來來回回的老年人。地板上豎著個指示牌,通知大傢A電梯廳的2號電梯壞瞭,因此去114部門的訪客請使用C電梯廳的1號電梯。這條通知下面貼著另一條通知,告訴大傢C電梯廳的1號電梯壞瞭,因此去114部門的訪客請使用A電梯廳的2號電梯。這條通知下面貼著第三條通知:114部門由於內部裝修,本月暫時關閉。那下面還貼著張紙條,上面是一張小醜的照片,寫著小醜波波今天來醫院看望孩子們。

“歐維又去哪兒瞭?”帕爾瓦娜問。

“我想他是去廁所瞭。”七歲女孩喃喃道。

“小糗1!”三歲女孩開心地指著指示牌。

“你知不知道這裡上廁所還要付……錢?”歐維在帕爾瓦娜背後問。

她轉過身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是呀是呀,你在這兒呀,你需要錢嗎?”

歐維一臉不屑。

“我為什麼需要錢?”

“上廁所呀!”

“我不需要上廁所。”

“你不是說……”話說到一半,她閉上嘴,搖搖頭。

“算瞭,還是算瞭……你付瞭多久的停車費?”她轉而問道。

“十分鐘。”

她哼瞭一聲。

“但你知道十分鐘是不夠的?”

“那我十分鐘後出去加錢好瞭。”歐維回答,就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多付點?”她問,問題才沾上嘴唇,她就後悔瞭。

“因為這樣就中瞭他們的圈套!他們休想從我們可能用不掉的時間上賺到一分錢,這你可聽好瞭。”

“好吧,我沒工夫……”帕爾瓦娜嘆瞭口氣,扶著自己的額頭。

她看看自己的女兒。

“乖乖跟歐維伯伯一起坐在這兒,媽媽去看看你們爸爸怎麼樣瞭,乖。”

“好好好。”七歲女孩愁眉苦臉地點頭。

“哦!”三歲女孩興奮地喊。

“什麼?”歐維說。

帕爾瓦娜站起身。

“‘跟歐維一起’是什麼意思?你這是要去哪兒?”歐維問。

“你坐在這兒照看她們。”她言簡意賅地交代,還沒等歐維反駁,就進瞭走廊。

歐維站在原地瞪著她的背影,就好像在等著她小跑回來尖叫一聲說她隻是開個玩笑。她沒有這麼做。於是歐維朝女孩們轉過身,像下一秒就要往她們臉上照個臺燈審問“案發時”她們在哪兒。

“書!”三歲女孩尖叫一聲,朝候診室一角跑瞭過去,那兒散放著一堆玩具、毛絨動物和圖畫書。

歐維自顧點點頭,認為這個三歲女孩至少還算挺獨立,於是把註意力轉向七歲女孩。

“啊哈,那你呢?”

“我怎麼瞭?”七歲女孩沒好氣地頂嘴。

“要不要吃東西或者尿個尿什麼的?”

七歲女孩瞪著他,那表情就像他剛剛給她遞瞭一杯啤酒和一根香煙。

“我就快八歲瞭!我能自己上廁所!”

歐維飛快地舉起雙手。

“懂瞭懂瞭,問出這樣的問題真他媽不好意思。”

“哼。”她小嘴一噘。

“你在罵人!”三歲女孩大喊一聲又出現在面前,在歐維的褲腿之間鉆來鉆去。

他困惑地瞪著這個滿嘴語法錯誤的小自然災害,她滿臉堆笑地回應。

“念!”她激動地遞過一本書,手伸得太長,險些失去平衡。

歐維斜眼看看書,就好像這本書剛給他發瞭封連環信,聲稱該書其實是個尼日利亞王子,有一筆“利潤豐厚的投資”要和歐維分享,現在隻需要歐維的銀行賬號“來處理一件小事”。

“念嘛!”三歲女孩邊說著話,邊爬上瞭候診室的長凳。

歐維無可奈何地在座位上退開幾米遠。三歲女孩不耐煩地嘆瞭口氣,離開視線,幾秒鐘之後,她的腦袋從他的胳肢窩下面鉆瞭出來,雙手撐住他的膝蓋,鼻子抵在書中的彩圖上。

“從前有列小火車。”歐維念道,拿出一個人在朗誦繳稅記錄時的全部熱情。

然後他就翻頁瞭,三歲女孩攔住他,又翻回前一頁。七歲女孩疲憊地搖搖頭。

“你得告訴我這頁上發生瞭什麼事,還得帶上聲調。”她說。

歐維看看她。

“什麼他……”

話說一半,他咳嗽瞭一聲。

“什麼聲調?”他更正自己。

“故事的聲調。”七歲女孩回答。

“你在罵人。”三歲女孩好聲好氣地說。

“我才沒有。”歐維說。

“有。”三歲女孩說。

“沒人他……沒人掐嗓子!”歐維說。

“你根本講不好故事。”七歲女孩得出結論。

“或許是你根本不會聽故事!”歐維反駁。

“是你根本講不好!”七歲女孩大聲回應。

歐維不屑地看看書。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會說話的火車?就沒有汽車什麼事嗎?”

“書裡大概有個沒用的老頭吧。”七歲女孩嘴裡嘰裡咕嚕道。

“我才不是老頭。”歐維回嘴。

“小糗!”三歲女孩歡呼。

“我也不是什麼小醜!”歐維脫口而出。

七歲女孩沖歐維翻翻白眼,那樣子跟她媽媽沖歐維翻白眼的時候沒兩樣。

“她說的不是你,是那個小醜。”

歐維抬起頭,看見一個成年男子一身標準的小醜行頭站在候診室門口,還掛著一臉誇張的傻笑。

“小——糗。”三歲女孩高呼一聲,在長凳上上躥下跳,那架勢讓歐維深信這小傢夥肯定吸瞭毒。

他聽說過這種事。他們得瞭一種叫多動癥的病,然後醫生就給他們開安非他命。

“這個小女孩是誰呀?她是不是想看變戲法呀?”小醜諂媚地說著,踩一雙碩大的紅鞋,像一頭駝鹿似的朝她和歐維啪嗒啪嗒走過來,歐維認定隻有那種百無聊賴的人才會放著正經工作不幹跑出來這樣丟人現眼。

小醜興高采烈地瞪著歐維。

“伯伯有五克朗嗎?”

“沒有。伯伯沒有。”歐維回答。

小醜看上去吃瞭一驚,這表情不太適合小醜這個職業。

“聽著,隻是變個戲法,你肯定有個把硬幣吧?”小醜用他相對正常的嗓音嘀咕瞭一句,這嗓音與他的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揭示瞭這個小醜白癡背後顯然藏著一個非常普通的白癡,估摸著有二十五歲。

歐維抬頭瞪瞭小醜一眼,小醜立馬警惕地退瞭一步。

“你……別介呀,我是醫院小醜。就是逗孩子們玩,用完瞭還你。”

“就給他五塊錢吧。”七歲女孩說。

“小糗!”三歲女孩高喊。

歐維看看三歲女孩,皺皺鼻子。

“啊哈。”他口中念著,從錢包裡掏出五克朗。

然後他指著小醜。

“但你得還給我。馬上還。這是要拿來付停車費的。”

小醜使勁點頭,把五克朗捏到手中。

十分鐘後,帕爾瓦娜穿過走廊回到候診室。她停下腳步,困惑地前後審視著房間。

“在找你的女兒嗎?”一個護士在她身後尖聲說。

“是呀!”帕爾瓦娜仍然搞不清狀況。

“那兒。”護士的語氣裡透露出一絲輕蔑,她指瞭指面對停車場那片大玻璃門邊的一條長凳。

歐維坐在那兒,雙臂交叉,表情憤怒。他的一邊坐著七歲女孩,無所事事地瞪著房頂,另一邊坐著三歲女孩,看上去就像剛剛得知自己將連續一個月拿冰淇淋當早餐。長凳兩端站著兩個最高大的醫院保安,表情嚴肅。

“是你的孩子嗎?”其中一個問。

他看上去可不像吃冰淇淋早餐的樣兒。

“是的,她們幹什麼瞭?”帕爾瓦娜幾近驚恐地問。

“沒有,她們什麼都沒幹。”另一個保安回答,狠狠瞪瞭歐維一眼。

“我也沒有。”歐維氣鼓鼓地咕噥。

“歐維打瞭小糗!”三歲女孩歡呼一聲。

“你個大嘴巴。”歐維說。

帕爾瓦娜大張著嘴,瞪著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反正他也不怎麼會變戲法。”七歲女孩說。

“我們能回傢瞭嗎?”然後她從長凳上站起身問道。

帕爾瓦娜挨個看看七歲女孩、三歲女孩、歐維和兩個保安。

“為什麼……等一等……哪個……什麼小醜?”

“小糗波波。”三歲女孩煞有介事地回答。

“他要變戲法。”七歲女孩說。

“狗屁戲法。”歐維說。

“他要變走歐維的五克朗。”七歲女孩補充道。

“後來他打算還我另一枚五克朗硬幣!”歐維插嘴道,然後狠狠瞪瞭身邊的保安一眼,就好像這已經很能說明情況似的。

“歐維打瞭小糗,媽媽。”三歲女孩笑得就像這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

帕爾瓦娜瞪瞭歐維、三歲女孩、七歲女孩和兩個保安好一會兒。

“我們是來看我老公的,他出瞭事故,孩子得進來跟他問好。”她對保安解釋。

“爸爸摔下來啦!”三歲女孩說。

“沒問題。”其中一個保安說。

“但這個人得留在這兒。”另一個保安指著歐維。

“也不能算打,我就是推瞭他一把。”歐維嘟囔道。

“該死的偽警察。”安全起見,歐維補瞭那麼一句。

“他其實真不怎麼會變戲法。”去父親病房的路上,七歲女孩氣鼓鼓地為歐維辯護。

一小時之後,他們又回到歐維的車庫。盲流的一條胳膊一條腿都打瞭石膏,要住好幾天院,這是歐維從帕爾瓦娜那兒得知的。她告訴他的時候,歐維不得不緊咬嘴唇才沒把“盲流其實就是塊要命的木頭”這句說出口。事實上,他覺得帕爾瓦娜也在咬嘴唇。他把坐墊上的報紙收走的時候,車上還是一股子汽油味。

“親愛的歐維,你確定我不需要付停車費嗎?”帕爾瓦娜問。

“這是你的車嗎?”歐維哼瞭一聲。

“不是。”

“那不就得瞭。”他回答。

“但你讓我覺得這是我的錯。”她若有所思地試探著。

“又不是你開罰單。是市政府開的。所以這是該死的市政府的錯。”歐維邊說邊鎖上薩博的車門。

“還有那些醫院的偽警察。”他又說,顯然還在為他們強迫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長凳上等帕爾瓦娜回來接他這事而耿耿於懷。

就好像他沒有能力獨自在醫院的其他訪客中晃悠似的。

帕爾瓦娜沉思著瞪瞭他良久。七歲女孩等累瞭,轉身開始穿過停車場往傢走。三歲女孩看著歐維,臉上洋溢著笑容。

“你真逗!”她笑道。

歐維看看她,把手插進褲兜裡。

“啊哈。啊哈。你們也會的。”

三歲女孩激動地點頭。帕爾瓦娜看看歐維,再看看他車庫地板上的塑料管,有些擔憂地又看看歐維。

“我可能需要你幫忙抬走那把梯子……”她說,就像沉浸在漫長的思考中。

歐維心不在焉地踹著柏油地面。

“還有,我們也有個暖氣片壞瞭。”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補充道。

“要是你能來看一眼就太好瞭,你知道帕特裡克不是能辦事的人。”她說著,拽起三歲女孩的手。

歐維緩緩點頭。

“沒錯,沒錯,地球人都知道。”

帕爾瓦娜點點頭,然後突然露出滿意的笑容來。

“今晚你是不會讓姑娘們挨凍的,是嗎?看你打倒小醜已經夠囧的瞭,不是嗎?”

歐維憤懣地看瞭她一眼,沉默以對,就像這是一場交易,他老大不情願地承認,他不會因為她們那不從梯子上掉下來就開不瞭窗的無能爸爸而忍心讓她們凍死的。要是他上天堂時成瞭兒童殺人犯,他太太肯定不樂意,這他心裡清楚。

於是他收起地上的塑料管,掛到墻上的鉤子上。用鑰匙鎖上薩博,關掉車庫閘門,檢查三次,就到儲藏室拿工具去瞭。

自殺的事還是明天再說吧。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