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輛一去不返的公車

“每個人都必須知道他在為什麼奮鬥。”這顯然又是誰說過的話。至少這是索雅曾經從她的哪本書上讀給歐維聽的。歐維不記得是哪本,這女人身邊總有那麼多書。她在西班牙就買瞭一大包,盡管她連西班牙語都看不懂。“我一邊學一邊讀唄。”她說。就好像這很正常。歐維說,他自己腦子裡那些事還想不過來,哪有工夫去讀別的笨蛋在動什麼腦筋。索雅笑著拍拍他的臉頰,這倒讓歐維無言以對。

於是,他扛著都快撐破瞭的書袋子上瞭大巴。經過司機的時候,他聞到一股酒味,但他以為在西班牙大傢都這樣,便客隨主便瞭。他坐在座位上,索雅把他的手掖在自己肚子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感覺到寶寶蹬腿。然後他起身上廁所,走到中途,大巴顛簸起來,蹭上瞭高速路邊的護欄,之後,突然一陣寂靜。就像時間自己深吸瞭一口氣。接著,玻璃炸得四分五裂,金屬板無情地嘶叫扭曲,背後的汽車猛烈地撞瞭上來。

所有那些尖叫,他永遠不會忘記。

歐維翻滾著,隻記得肚子先著地。他驚恐地眨著眼,在一堆喧鬧的軀體中尋找她的蹤影,但她不見瞭。他掙紮著向前,顧不上頭頂暴雨般落下的玻璃碎片,但就像被隱形的野獸困住瞭一般。就好像惡魔伸出魔爪,一把將他強摁在地上,予以無情羞辱。在他有生之年的每一個夜晚,這種感覺與他形影不離:徹底的無助。

第一周,他每時每刻都坐在她的床邊,直到護士堅決地用手強行拉他去洗澡更衣。所到之處,人們都對他投來憐憫的目光並送上“同情的慰藉”。一個醫生用冷漠而專業的語氣告訴歐維“做好她再也不會蘇醒的準備”。歐維把這個醫生推出瞭門。一扇緊鎖的門。

“她還沒有死!別搞得像她已經死瞭一樣!”歐維在走廊裡咆哮。

之後,醫院裡再也沒人敢這樣跟他說話。

第十天,電臺裡說這是幾十年來最糟糕的暴風雨天氣,伴著窗外風雨交加的響動,索雅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條細縫,看見歐維後,她把手伸向他,把手指鉆進他的掌心。

然後她又睡瞭一整夜。醒來的時候,她請求護士告訴她發生的一切,但歐維堅持認為應該由他來說。他用沉著的嗓音對她講述事情的起因經過,自始至終撫摸著她的雙手,就像它們非常非常冰冷。他告訴她,司機如何一身酒氣,大巴如何蹭上護欄,後面的車如何撞上來。橡膠燃燒的味道,震耳欲聾的撞擊。

還有那個從不曾來臨的孩子。

她哭瞭。一種久遠的、難以慰藉的慟哭鉆刺著、撕扯著他們的內心,久久不息。時間、悲愴和憤懣交織著,凝聚成一片更漫長的黑暗。此時此刻,歐維知道,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當時沒坐在座位上守護著他們。他知道這種痛苦將在心裡永存。

但如果讓黑暗贏瞭這場戰爭,她也就不再是索雅瞭。一天早上,歐維也不知道是意外後的哪一天,她簡單明確地表示想接受物理康復治療。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著歐維,就像他自己的脊椎如困獸般在尖叫,她把自己弱小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低聲說:“不管忙著生存還是死亡,歐維。我們都必須繼續走下去。”

於是,他們就這麼做瞭。

幾個月裡,歐維見到瞭不計其數的穿白襯衫的人。他們坐在各種有關部門的淺色木制辦公桌背後,好像有無盡的時間來指導歐維為瞭各種目的填寫各種表格,卻沒有時間討論幫助索雅盡快康復的實際措施。

某個政府機關派瞭個女人到醫院來,匆匆忙忙地解釋,說可以安排索雅去為“類似情況”設立的“療養院”。她完全理解歐維“難以承受”這樣“日復一日的艱辛生活”。她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她不認為歐維會願意留守在太太身邊。“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她一直重復著這句話,並時不時謹慎地沖床頭點點頭。她對歐維說話的方式,就好像索雅根本不在房間裡。

歐維這次當然打開瞭門,但出去的是她。

“我們隻有一個地方要去,那就是我們自己的傢!我們住的地方!”歐維沖著走廊裡吼,出於極度挫折和憤怒,他朝門外扔瞭一隻索雅的鞋。

然後,他不得不出門問那些險些讓鞋砸中的護士有沒有看見鞋去哪兒瞭。這在他的怒火上又澆瞭把油。於是,意外以後,他第一次聽見索雅發出笑聲。那種自然流露,就像完全無法壓抑的可能,就像她被自己的笑聲壓得直不瞭身。她笑啊笑啊,直到那些韻母灑瞭一墻一地,就像他們打算推翻時空的定律。這讓歐維覺得,胸口慢慢從地震後房子的殘骸中浮瞭出來,再次為他的心跳提供瞭空間。

他回到排屋的傢中,改造瞭整個廚房,把舊的操作臺拆掉,新裝瞭更矮的。他甚至搞到瞭一個特殊的灶臺,並重修瞭所有門框,又在每道門檻前安裝瞭坡道。出院之後的第二天,索雅就回到瞭她的師范學院。第二年春季,她參加瞭畢業考試。報紙上登瞭一則教師職位招聘啟事,那個單位是城裡最聲名狼藉的學校,那些班級,任何正規教育出身並且腦子上各個零部件都正確安裝瞭的老師,都不會主動請纓接管。那是在多動癥這個名詞發明之前的多動癥患兒班。“這些男孩和女孩完全沒有希望,”校長本人在面試上疲憊地承認,“這不是教學,而是收容。”索雅理解這種心情。該職位隻收到一份申請——她讓這些男孩和女孩讀起瞭莎士比亞。

其間,歐維總是憋著滿腔的怒火,索雅偶爾不得不請他夜晚離傢片刻,以免破壞傢具。看著他雙肩背負著摧毀的欲望,總讓她感到無盡痛苦。他想摧毀那個司機、那傢旅行社、高速公路邊的護欄、釀酒師,所有的一切。一拳又一拳,直到所有的渾蛋倒地。這就是他的欲望。他把憤怒發泄在儲藏室裡,發泄在車庫裡,播撒在小區巡邏沿途的地面上,但這還不夠。最後,他開始把憤怒發泄在寫信上。他給西班牙政府寫信,給瑞典政府、警察、法院寫信。但沒人願意承擔責任,沒人關心。他們的回答隻是照搬規章制度或推卸給其他政府職能部門。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當政府拒絕改建索雅所在學校的樓梯時,歐維寫信申訴瞭幾個月。他投訴到報社,嘗試起訴。作為一個被剝奪父親身份的人,他把所有仇恨都切切實實地遷怒於那些人。

但所到之處,他總在穿白襯衫、表情嚴峻而自以為是的那些人跟前碰壁。他們不可一世。他們不僅有國傢撐腰,他們就是國傢。最後一次申訴遭遇駁回。之後,再也無門上訴。抗爭到此為止,因為這是那些白襯衫的決定,而歐維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歐維做的一切,索雅都看在眼裡。她知道他的苦衷,所以就任由他去抗爭,去憤怒,讓所有的怨恨以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找到出口。但某個五月的夏夜傍晚,空氣裡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盛夏模樣,她來到他身邊,輪椅在身後的地板上留下淺淺印記。他坐在廚房桌邊寫信,她從他手裡拿走瞭鋼筆,把手滑向他,把手指鉆進他粗糙的掌心。又將額頭輕柔地靠在他的胸口。

“夠瞭,歐維。別再寫信瞭,傢裡的生活裝不下你這些信瞭。”

接著,她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用手撫摸著他的臉頰,笑瞭。

“夠瞭,親愛的歐維。”

歐維照辦瞭。

第二天早上,歐維在黎明時分起床,開著薩博來到她的學校,親手為她建造瞭政府拒絕修建的殘疾人坡道。之後,在歐維記憶中,每個晚上回傢後,她都要瞪著燃滿熱情的雙眼給他講那些男孩女孩的事。他們由警察護送來上課,下課離開時已經可以背誦四百年前的古詩。他們讓她落淚,也讓她歡笑,讓她的歌聲在夜晚的排屋四壁間回蕩。歐維從來搞不懂這些滿嘴破句的小無賴,這他承認。但為瞭他們對索雅所做的一切,他發自內心地喜歡他們。

每個人都必須知道他在為什麼奮鬥,他們這麼說。她為瞭一切的美好而奮鬥,為瞭她從未降生的孩子,而歐維為瞭她而奮鬥。

因為,這世界上,隻有她值得他去奮鬥。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