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是上帝不在的地方

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名叫尼爾·菲斯克的人,講述他如何變成瞭一個敬愛上帝的人。尼爾生活中發生的大悲劇非常慘痛,卻又十分尋常:他的妻子莎拉去世瞭。妻子死後,尼爾被傷痛壓垮瞭。傷痛折磨著他,不僅因為這種痛苦本身十分沉重,還因為它復活瞭尼爾一生所遭遇的形形色色的不幸,將它們濃墨重彩地凸顯在他眼前。妻子的去世迫使尼爾重新審視自己和上帝之間的關系,於是,他就此踏上瞭一條將永遠改變他的旅途。

尼爾出生時就帶著先天畸形,他的左大腿有些扭曲,而且比右腿短瞭幾英寸。醫學上這叫作股骨畸變。他認識的人大多認定這是上帝的作為,但尼爾的母親懷他時並沒有發現任何天譴的跡象。他的畸形隻是妊娠第六周肢體發育不良的結果,僅此而已。事實上,依尼爾母親之見,責任要算在尼爾心不在焉的父親身上,全怪他收入太低,負擔不起尼爾的手術費。當然,這種想法她從來沒有公開說過。

還是個孩子時,尼爾偶爾也會想,自己是不是受瞭上帝的懲罰。但大多數時間,他把自己的不快樂歸咎於他的同學們。他們毫無同情憐憫之心,具備在犧牲品情感甲胄上發現薄弱環節的本能,而且,壓迫弱小反倒增強瞭他們之間的友誼。所有這些,尼爾都視為人類的劣根性,而不是對他的天譴。雖然同學們嘲弄他時經常把上帝的名字掛在嘴邊,但尼爾心裡明白得很,從來沒有因為他們的惡作劇責難過上帝。

但是,尼爾雖然沒有墮入怨恨上帝的陷阱,卻也沒有一躍而起達到敬愛上帝的地步。在他的成長或性格中,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他向上帝禱告,以獲得力量或安慰。成長過程中的種種考驗,或出於偶然,或出自人手,他也完全依靠人類的力量迎接這些考驗。長大成人後,他和許多人一樣,對上帝的行動並沒有切身體驗。天使降臨是別人的事,這些事他隻在晚間新聞上看看而已。他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世俗的。他在一幢高檔公寓樓裡當門房,收收房租,小修小補。就他而言,生活在繼續,不管是好是壞,完全不需要來自上界的幹預。

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直到妻子去世。

那是一次平平常常的天使下凡,規模比一般情況下小些,但大致仍然是那個樣子:給某些人賜福,給某些人降災。那一次,下來的是聖納撒尼爾,他在市中心一個購物區顯形,大施法力,治愈瞭四個病人:兩例癌癥,讓一個癱子重新長出瞭脊梁骨,使一個新近失明的人重獲視力。另有兩樁神跡,不過和治病無關:一個司機一見天使的面,當場暈瞭過去,貨車直直沖向行人紛沓的人行道,最後被天使及時停瞭下來;還有一個人被天使返回時的天光掃瞭一下,眼睛頓時被抹掉瞭,但他的信仰卻因此變得更加堅定。

天使下凡造成的死亡人數共計八名,其中之一便是莎拉·菲斯克。當時她正在咖啡店裡吃東西。伴隨天使的熊熊烈焰把咖啡店的玻璃炸瞭個粉碎,玻璃碎片擊中瞭她。幾分鐘之內,她便因為流血過多而死。咖啡店裡的其他人連皮肉傷都沒受,但他們束手無策,隻能聽任她在痛苦和驚恐中一聲聲慘叫,最後目睹她的靈魂升上天堂。

聖納撒尼爾那次沒帶來什麼特別的口信。天使離去時發出響亮的吼聲,如滾滾雷鳴,震動全場,不過內容卻很一般:一睹上帝的偉力吧!當天的八名死者中,三人的靈魂被天堂接受瞭,另外五人則沒有。和歷次天使下凡相比,這一次榮升天堂者的比例並不是特別大,和正常死亡差不多。本次因天使下凡受傷須接受治療者共計六十二名,傷勢不一:從輕微腦震蕩到耳膜震破、嚴重燒傷(須接受皮膚移植)。財產損失總額約為八百一十萬美元。由於這種損失的性質,所有商業保險公司均拒絕賠付。大批民眾由於天使下凡的緣故變成瞭堅定的虔信上帝者,有的出於感激之情,有的出於畏懼之心。

可嘆啊,尼爾·菲斯克並不是其中之一。

***

天使每次降臨凡間,目擊者總會組成一個團體,這種事十分常見。大傢聚在一起,討論他們的共同經歷對自己的生活產生瞭何種影響。目睹聖納撒尼爾最近這次降臨的人也組織瞭這樣一個小團體,時常集會。傢屬死亡者也可以加入,所以尼爾參加瞭。大傢每月一次在市區一所大教堂的地下室聚會。屋裡擺放著一排排金屬折疊椅,屋子一頭的一張桌子上放著咖啡和面包圈。每個人胸前都貼著名牌,上面用氈頭筆寫著各自的名字。

等待會議開始的時候,大傢四處站著,喝咖啡,閑聊。和尼爾聊天的人大多以為他的瘸腿是那次天使降臨造成的,他不得不反復解釋,說自己當時並不在現場,他隻是死者之一的丈夫。這一點他倒不覺得特別惱火,向其他人解釋自己的腿,這種事他早就習慣瞭。他惱火的是這些集會的基調:絕大多數人都說自己如何重新找到瞭對上帝的信仰,還一個勁兒地勸說那些死瞭親人的人,說死者傢屬也應該有同樣感受。

對於這類勸說,尼爾的反應視勸說者而定。如果勸說者隻是普普通通的目擊者,他隻覺得對方討人嫌。如果說這種話的是一個被天使的法力治愈的前痼疾患者,他就必須費很大力氣才能控制住心中想掐死這個人的沖動。但最讓尼爾受不瞭的是:一個名叫托尼·克雷恩的人居然也這麼勸他。托尼的妻子同樣死於天使下凡,但他現在一舉一動都散發出對上帝的匍匐虔敬。他用泣不成聲、哽咽難言的聲音解釋說,他已經接受瞭自己的宿命,成為上帝恭順的信徒。他建議尼爾也這樣做。

尼爾仍舊堅持參加這些聚會。他覺得,為瞭莎拉,他必須參加,這是他欠莎拉的。但他同時也參加另一個團體的集會。那個團體跟尼爾的感受更一致,是由在天使下凡過程中失去親人的人組成的。這些人對上帝的感情與第一個團體截然不同:他們將親人的死歸咎於上帝。互助會的人每兩周一次在社區中心聚會,傾訴他們的痛苦和對上帝的仇恨。

兩個互助團體的參加者對上帝的態度雖然大相徑庭,但對同伴們卻全都十分友善。在那些遭受打擊之前便虔信上帝的人中,有些人竭力維持這種虔信,有些卻喪失瞭對上帝的忠誠;而那些之前並不敬仰上帝的人中,有些人覺得這件事正好證明自己此前的態度一點不錯,另一些人卻面臨無比艱巨、幾乎無法實現的挑戰:成為一名信徒。尼爾驚恐地發現,自己成瞭最後一種人。

和其他不信仰上帝的人一樣,尼爾從沒在靈魂歸宿上花多大功夫。他一直認定自己註定下地獄,並且心平氣和地接受瞭這種命運。事情本來就該這樣,再說,地獄的生活條件比人世也差不到哪兒去。

這就是說,他將永世無緣於上帝。這一點,任何親眼看見過地獄出現的人都明白。地獄顯形的事很常見。地面突然化為透明,這時你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地獄,仿佛地板上出現瞭一個大洞,你可以從上往下看到洞裡的情形。那些墮落的靈魂看上去和他們在世時沒多大區別,不朽的身體繼續保持著生前的模樣。你無法與他們交流——被永遠放逐、無緣於上帝意味著他們從此與仍能感受上帝力量的人世斷絕瞭聯系。不過,在地獄顯形的時間裡,你能聽到他們說話、嬉笑、哭泣,跟活著的時候一樣。

人們對這種顯形的反應大不相同。虔信上帝者大多震怖莫名。倒不是說他們看到瞭什麼特別可怕的刑罰,這些人之所以驚恐,是因為他們認識到真的可能發生永遠無緣於天堂的事。但尼爾以及其他許多人的反應截然不同。在他看來,這批墮落的靈魂從整體上說既不比尚在人世的他更幸福,也不比現在的他更不幸。有些地方還要稍稍強點:有瞭不朽的身體,他的先天殘疾就沒多大妨礙瞭。

不用說,人人都知道,天堂比地獄好得多,兩者不是一個級別的。但尼爾覺得天堂實在太遙遠,跟財富、名望和魅力一樣,不是他能設想的。對他這種人來說,死後天經地義就該下地獄,那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尼爾看不出有什麼必要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隻為瞭一線避免這種命運的渺茫希望。再說,上帝以前並沒有插手尼爾的生活,從他身邊永遠放逐對尼爾也就沒什麼影響。去一個沒有上界擾亂,沒有飛來橫財,也沒有天降災禍的世界生活,尼爾覺得挺好。

但是現在,情況變瞭,莎拉去瞭天堂,尼爾最大的願望就是重新和她在一起。他必須上天堂,而進入天堂的唯一辦法就是全心全意愛戴上帝。

***

我們這裡講述的是尼爾的故事。為瞭把這個故事交代清楚,我們必須插入另外兩位生活道路與尼爾相交的人。第一位名叫賈尼絲·賴利。

許多人都以為尼爾的殘疾是遭瞭天譴,其實不是的。賈尼絲·賴利卻當真遭瞭天譴。賈尼絲的母親懷她八個月時開車出去,剛才還是晴空萬裡,突然間一陣大冰雹。很大的冰雹落瞭一地,賈尼絲的母親車子失控,一頭撞在一個電話亭上。她坐在車裡,渾身直哆嗦,幸好沒有受傷。這時隻見一團銀光破空而去——後來查明這是巴迪爾天使。這番情景把她嚇呆瞭,但仍舊感到腹中一墜。隨後的超聲波檢測發現,還未出世的賈尼絲·賴利沒瞭雙腿,兩片軟趴趴的鰭狀腳直接連在髖部。

賈尼絲很可能成為另一個尼爾,幸好在超聲波檢測之後不久,賴利傢又出瞭一件異事。賈尼絲的父母當時正坐在廚房裡傷心落淚,哀嘆自己造瞭什麼孽,竟會遭此報應。就在這時,兩人眼前出現瞭異象:四位已逝親戚(現已榮升天堂)在他們面前顯形瞭,整個廚房金光繚繞。來自天堂的靈魂什麼都沒說,但面帶天使賜福的親切笑容,看見他們的人無不覺得身心恬靜。從那一刻起,賴利夫婦便堅信發生在女兒身上的事絕不是一種懲罰。

於是,賈尼絲始終認定自己喪失雙腿是來自天堂的善意。父母告訴她,這是上帝將一副重擔放在她肩上,相信她一定能完成這項重任。賈尼絲發誓,決不辜負上帝的美意。她既不驕傲,也不憤慨,平靜地接受瞭自己的宿命,認為自己的責任就是昭告世人,沒有腿並不意味著軟弱;相反,這是意志堅定的證明。

孩提時代,她和其他孩子相處沒遇到任何問題。她是那麼漂亮、自信、富於魅力,其他孩子甚至沒註意到她坐著輪椅。但長到十幾歲時,賈尼絲發現,最需要她幫助其樹立自信心的並不是學校裡身體健全的正常人。更需要她發揮模范帶頭作用的是那些殘疾人,不管他們的殘疾是不是上帝造成的,不管他們住在哪裡,他們都需要她。賈尼絲開始在人前宣講,告訴身患殘疾的人應該身殘志不殘,因為上帝要求他們身殘志堅,他們內心深處也具備這種力量。

隨著時間過去,賈尼絲聲望日隆,有瞭一批追隨者。她靠寫作和演講生活,還創建瞭一個非營利性機構,致力於將來自上界的聲音轉告世人。許多人給她寫信,向她表示感謝,說她改變瞭他們的生活。這些信件讓她感到極大的滿足。這種滿足感是尼爾從來沒有感受過的。

這就是賈尼絲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天使聖拉謝爾在她面前顯形。那天她正準備進屋,地面突然劇烈震動起來。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自然原因造成的震動,這種事不常見,她所住的地區並不是地震活躍區。她在門口停住,等著地震停止。幾秒鐘後,她瞥見天空中一道銀光閃過。昏過去之前,賈尼絲終於明白瞭,這是一位天使。

蘇醒過來後,賈尼絲大吃一驚,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吃驚過。她看見瞭自己的兩條腿,修長,結實,完全能用。

她生平第一次站瞭起來,意外地發現自己比想象的更高。不借助雙臂支撐,就這麼高高地站著,真讓她害怕。腳底感受到的地面質感也好生奇怪。緊急趕來的救援者發現她神思恍惚地在街上轉來轉去,還以為她受驚過度瞭。過瞭好一會兒,賈尼絲才鎮定下來,告訴他們剛才發生瞭什麼(同時大感驚奇,因為自己居然能跟別人面對面談話)。

統計這次天使下凡的相關數據時,賈尼絲重獲雙腿自然被視為賜福,她自己也謙卑地為這種好運感謝上蒼。但到瞭互助團體第一次集會時,一種負疚感悄悄爬上她的心頭。在那裡,賈尼絲遇上瞭兩位癌癥患者。他們同樣目睹拉謝爾下凡,當時還以為自己的痊愈已經十拿九穩瞭,後來才發現人傢把自己跳過去瞭,從此一直傷心失望。賈尼絲不禁彷徨起來:為什麼自己受領瞭賜福,而別人卻沒有?

賈尼絲的傢人和朋友都認為,重獲雙腿是上帝對她的獎勵,因為賈尼絲出色地完成瞭交給她的任務。但對賈尼絲自己來說,天庭這次插手凡間卻給她帶來瞭問題。上帝的意思是不是要她就此罷手?肯定不是。傳播福音是她生活的核心所系,需要聽她宣講的人不計其數。她必須繼續宣講,對人對己,這都是最好的做法。

天使下凡後的第一次公開演說更是加深瞭賈尼絲的疑慮。這一次,她的聽眾是一批不久前癱瘓,現在被束縛在輪椅裡的人。和平時一樣,賈尼絲先鼓勵大傢,說他們一定有力量迎接未來的挑戰。但到瞭雙方問答的階段,有人提出一個問題:重獲雙腿是不是意味著她通過瞭來自上界的考驗。賈尼絲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她不可能向大傢保證,他們的殘疾總有一天會痊愈。還有,她清醒地認識到不能說她的痊愈是來自天庭的獎賞,任何這方面的暗示都是對那些尚未康復的人的指責。她不願意做這種事。她隻能告訴大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康復。很顯然,這種答復不能讓聽眾滿意。

賈尼絲不安地回到傢中。她仍舊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但對她的聽眾而言,她已經喪失瞭最能說服他們的資本。這些人的殘疾是上帝的作為,現在的她已經和他們不同瞭,她還怎麼鼓勵大傢?

她也想過這是不是上帝對她的另一次考驗,看她有沒有能力在這種艱難條件下繼續宣講他的福音。有一點是很清楚的:上帝讓她的工作比以前更困難瞭。也許,重獲雙腿是一種她必須堅決克服的障礙,就像從前失去雙腿一樣。

她覺得自己領會瞭上帝的旨意,但進行早已安排好的第二次演講時,她對這種解釋失去瞭信心。這次的聽眾是一群聖納撒尼爾下凡的目擊者。她經常接到邀請對這種團體發表演講,許多人認為,在天使下凡過程中受到打擊的人會從她的經歷中汲取力量。賈尼絲沒有掩飾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徑直講述瞭天使下凡給她造成的影響。她對聽眾解釋道,從表面上看,這次下凡對她有利,但事實上,她現在正面臨一次全新的挑戰。現在的她和大傢一樣,不得不發掘自己從前不瞭解的精神力量,從中獲取支持,渡過難關。

過瞭一會兒,她認識到自己說錯瞭話。可惜她明白得太晚瞭。一位腿腳不利索的聽眾站起身來,對她發難瞭:難道她竟會把重獲雙腿的大好事拿來和他喪失妻子的悲慘遭遇相提並論嗎?難道她當真以為,她面臨的所謂考驗和他的一樣痛苦嗎?

賈尼絲馬上告訴對方,她當然不會這麼想,他所承受的痛苦是她無法想象的。但是——她繼續說道——上帝並沒有讓所有人面臨相同的考驗,每個人都必須面對自己的挑戰,不管這種挑戰是什麼。至於痛苦的程度,這是個主觀問題,不應該把每個個體所承受的痛苦拿來作比較。表面上承受的痛苦比他更大的人應該同情他,就像他也應該同情那些痛苦程度不及他的人一樣。

那個人完全不認可她的說法。她得到瞭天大的好處,換瞭其他任何人都會感激涕零,可她卻還抱怨個不停。賈尼絲還在進一步解釋,那個人卻氣呼呼地大步走瞭。

當然,那個人正是尼爾·菲斯克。尼爾這輩子一直在聽人向他喋喋不休地嘮叨賈尼絲·賴利這個名字,說這種話的人多半堅信他的殘疾是遭瞭天譴。那些人總說她是個如何如何瞭不起的榜樣,說殘疾人就該像她那樣看待身體上的不便。尼爾也知道,自己這點小殘疾跟沒有腿的賈尼絲相比簡直算不瞭什麼,但總覺得她的態度太離奇瞭,即使在他心情最好的時候,尼爾也從沒在賈尼絲身上學到任何東西。而現在,深陷悲痛中的尼爾完全不明白上帝為什麼贈給賈尼絲一件她完全不需要的禮物。在這種情況下,賈尼絲的話隻能讓他深感憤怒。

這件事以後,賈尼絲越來越疑慮重重,捉摸不透上帝給予她雙腿有何深意。對這種天恩不知感激,她是不是太不知好歹瞭?會不會既是賜福,又是考驗?或許是一種責罰,表明她沒有很好地完成使命。可能性實在太多瞭,她覺得無所適從。

***

尼爾的故事中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人物,但直到尼爾的人生旅途接近終點,他們才最終相遇。這個人的名字叫伊桑· 米德。

伊桑出生在一個信奉上帝,但信仰不是十分強烈的傢庭中。傢裡人的健康狀況比一般人好點,傢庭經濟水平也比一般傢庭高點。所有這些,伊桑的父母都歸功於上帝。他們沒有目睹過天使下凡,也從來沒有見過任何異象。他們隻是單純地相信,自己所有好運氣都是直接或間接由上帝帶來的。他們的信仰從來沒有經受過什麼嚴峻考驗,真要有什麼考驗,恐怕也是頂不住的。他們對上帝的愛以對生活現狀的滿足為基礎。

但是,伊桑跟自己的父母不一樣。還是個孩子時,伊桑便認準瞭一點:上帝對他有個不同於別人的特別安排,他隨時盼著接到一個啟示,告訴他上帝對他的安排是什麼。至於他自己,伊桑倒是很希望成為一名傳教士,卻又拿不出什麼說得過去的材料證明自己的信仰。那種模模糊糊的期待感當然是不夠的。他盼望遇上一次神跡,幫助自己明確生活方向。

他本來可以到聖地去,所謂聖地,就是某些時常發生天使下凡的地方。至於為什麼會這樣,誰都說不清楚。可他覺得采取這種行動未免過分瞭些。聖地通常是絕望者最後孤註一擲的地方。他們或是希望碰上奇跡,治愈自己的身體,或是希望瞥一眼天堂之光,治愈自己的靈魂。伊桑並沒有絕望到那種地步。最後,他決定繼續自己的生活,船到橋頭自然直,應該怎麼做,到時候自會知曉。於是,伊桑一面等待神跡出現的那一天,一面盡可能地好好過日子。他找瞭份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娶瞭個名叫克萊爾的女人,生瞭兩個孩子。所有這些時間裡,他始終留心觀察表明那個偉大日子即將到來的種種跡象。

當他目睹聖拉謝爾下凡時,他知道,自己企盼已久的時刻終於來臨瞭。(正是同一次天使降臨使幾英裡之外的賈尼絲·賴利重獲雙腿。)天使下凡時伊桑是一個人,正朝自己停放在停車場中央的汽車走去。大地開始震動,他當即本能地知道,天使降臨瞭。伊桑馬上取瞭個半跪姿勢。他心裡一點也不害怕,隻有陣陣狂喜和油然而生的敬畏;他終於要明白上蒼對自己的召喚瞭。

一分鐘後,地面停止瞭震動。伊桑轉動腦袋四下觀望,身體還保持著一動不動的跪姿。過瞭好幾分鐘,他才站起身來。柏油地面上裂開好長一道口子,從他身前不遠處開始,曲曲折折沿著大街通向前方。這道裂口很像一個暗示,要他前往某個特定地點。所以他跟著裂口跑瞭起來,一口氣跑過幾個街口,直到碰上兩個出事後幸存下來的過路人才停住腳步。這一男一女直直掉進瞭腳下突然迸開的不大不小的裂口,好不容易才爬上來。他守著兩人,直到救援者趕到,把兩人帶到安全地帶才罷。

伊桑自然參加瞭隨後組建的互助團體,和目擊聖拉謝爾下凡的其他人結識瞭。幾次集會之後,伊桑便看出瞭其他目擊者發生的變化。有人受傷,有人被神跡治愈,這是用不著說的。但別人的生活還發生瞭其他變化:他最先碰到的一男一女墮入愛河,不久便訂婚瞭;一個被倒塌的一堵墻壓住的女人獲救之後,大受啟發,成為一名急診醫士;一個生意人在互助團體中拉到瞭一筆贊助,避免瞭原本無法避免的破產;另一個破產生意人卻將自己的經歷視為天啟,從此改變瞭經營方向。看來,除瞭伊桑之外,每個人都從這次事件中看清瞭上天的旨意。

可伊桑卻既沒有遭到天譴,也沒有受領賜福,即使有也不明顯,看不出來。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本應收到的天啟是什麼。妻子克萊爾勸他把這次經歷看成上帝要他滿足於現狀的信號,但伊桑覺得這種說法未免太不能讓人滿意。他的想法是:每一次天使下凡——不管發生在什麼地方——都大有深意,而他本人親眼看到瞭,說明其中必有更加重大的含意。他死死抓住兩點不放:一、自己錯過瞭一次天賜良機;二、這次下凡的目擊者中必定有一個人能解開他的謎團,隻不過他還沒有發現這個人是誰。聖拉謝爾這次降臨人間必定帶來瞭他等待已久的天啟,他絕不能就此撒手,不加理會。但明確瞭這兩點以後,他仍舊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

伊桑最終采取瞭排除法。他弄瞭一張全體目擊者的名單,把所有已經弄清目睹天使下凡對自己意味著什麼的人的名字一一勾掉。他認定一點,最後剩下的人必定在自己的生活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他要見的,就是那個至今還弄不清天使顯形意義的人。

挨個排除以後,名單上隻剩下一個名字:賈尼絲·賴利。

***

在公開場合,尼爾還能掩飾自己的痛苦(社會對成年人就是這麼要求的)。但獨自一人在傢時,感情的閘門便訇然洞開。莎拉不在瞭,這種感覺淹沒瞭他,讓他不能自已地倒在地板上失聲痛哭。他蜷縮成一團,哽咽著,抽搐著,涕淚橫流,內心的絞痛一陣強似一陣,達到他從來不敢相信的程度。他再也忍受不下去瞭。幾分鐘,或者幾小時後,痛苦稍減,直到這時,精疲力竭的尼爾才能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面對的又是沒有莎拉的新一天。

尼爾的公寓樓裡有一位老太太,她安慰他說,痛苦會隨著時間流逝一天天減輕。雖然他永遠不會忘記莎拉,但他還是應該繼續自己的生活。總有一天,他會遇上另一個好女人,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到那時,他將學會敬愛上帝。等大限之日到來時,他會幸福地升上天堂。

老太太是好心,但尼爾怎麼也不能從她的話中得到慰藉。莎拉不在瞭,這個事實就像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要說這道傷口造成的疼痛總有一天會消失,他會感受不到她不在人世的痛苦,這種事不僅遙不可及,而且似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如果自殺可以停止這種痛苦,他早就毫不猶豫地動手瞭。但真要自殺的話,隻有一種結果:永遠喪失與莎拉再次聚首的任何可能性。

互助團體裡也時常討論自殺的話題,說著說著便會提起羅賓·皮爾森,沒有一次例外。羅賓是位女士,尼爾參加這個團體之前幾個月,她經常出席另一個團體的集會。羅賓的丈夫長期受胃癌折磨,這期間,他們目睹瞭天使馬卡提爾下凡,但她丈夫的胃癌沒有好轉。羅賓一連幾天在醫院裡看護丈夫,她丈夫卻偏偏在她回傢洗衣服那天去世瞭。當時在場的一位護士告訴羅賓,他的靈魂已經升上瞭天堂。丈夫死後,羅賓開始參加互助團體的集會。

許多個月以後,有一天,互助團體集會時,大傢看到羅賓氣憤得全身發抖。原來,她傢附近發生瞭一次地獄顯形,她親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夾雜在那些墮落的靈魂中間。她找到當時那位護士,當面質問她。護士承認那天撒瞭謊,說她希望這樣做能讓羅賓學會敬愛上帝,最終即使不能改變她丈夫下地獄的命運,至少也能拯救她自己的靈魂。下一次集會羅賓沒有參加,再下一次集會時,大夥兒聽說瞭她的消息:羅賓自殺瞭,為的是和丈夫團圓。

沒有誰知道羅賓和丈夫死後的夫妻關系怎麼樣,但成功的先例是有的。有些夫妻的確通過自殺再次聚首,過上瞭幸福的死後生活。互助團體裡有些人的配偶下瞭地獄,他們說自己是左右為難,深受煎熬:希望繼續活下去,同時又想直奔地獄追隨自己的另一半。尼爾的情況跟他們不一樣,但聽到他們的話時,他的第一反應是羨慕不已——如果莎拉去瞭地獄,隻要自殺,他的所有問題便迎刃而解瞭。

深入想下去,尼爾心中暗自慚愧。他意識到,如果自己可以選擇:是他獨自一人下地獄,讓莎拉升上天堂,還是兩口子同赴陰曹,他準會選擇後一種。他寧願讓她永世無緣於上帝,也不願讓她跟自己分開。他知道這種想法非常自私,可這是他的真實感受,他改變不瞭。他相信,無論是哪種情形,莎拉都會幸福。但他唯有跟她在一起時才會幸福。

尼爾從前跟女人打交道一直不順利。最經常發生的是這種情形:他在酒吧裡跟某個女人搭訕,隻要他一站起身,顯出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一截的毛病,對方便會忽然想起自己在另外哪個地方還有個緊急約會。有一次,一個跟他交往瞭幾個星期的女人提出分手。她解釋說,她自己並不覺得他的腿是個多大的缺陷,但隻要他們倆出現在公開場合,其他人總覺得她準有什麼毛病,不然怎麼會跟他在一起。他一定知道,這樣下去,對她真是太不公平瞭,對嗎?

莎拉是尼爾遇到的第一個見瞭他的腿後沒有改變態度的女人,她的表情一點兒沒變,既沒有顯示出同情,也沒有驚恐,連吃驚的表情都沒有。哪怕隻憑這一點,尼爾都會迷上她。進一步瞭解她的人品之後,尼爾全身心愛上瞭她。她可以激發出他所具備的最美好的品質,於是,她也愛上瞭他。

莎拉說她是個信徒時,尼爾吃瞭一驚。從表面看,她並不像個虔誠的教徒:不上教堂,跟尼爾一樣不喜歡絕大多數教堂常客。但在內心深處,她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景仰上帝,為自己的生活感激上帝。她從來沒有試圖轉變尼爾。她說,信仰發自內心,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夫妻倆很少談起上帝,尼爾不費什麼力氣便可以想象妻子跟他一樣,算不上真正的信徒。

但這並不是說莎拉的信仰對尼爾完全沒有影響。不是這樣。在尼爾一生的全部經歷中,莎拉是最能說服他信仰上帝的人。如果對上帝的愛使莎拉成為莎拉,那麼,宗教信仰或許真的有點道理。兩人婚後這些年裡,他對生活的態度積極多瞭。這樣發展下去,兩人白頭偕老,也許總有一天,他會對上帝產生感激之情。

莎拉的死消滅瞭這種可能。但如果換一個人,景仰上帝的大門也許還不至於徹底關閉。也許他會把這件事視為一個警告,表明時不我待,任何人都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說自己還有許多年,大可以慢慢改變。他也許會這麼想:如果他和她一起在事故中喪生,他的靈魂便會永遠和她分開,兩人從此再也無法聚首。這樣一來,或許他會轉而信仰上帝。莎拉的死完全可能成為暮鼓晨鐘,催他猛醒,告訴他趁自己還有機會,趕緊皈依。

但尼爾不是這種人。他變得無比憎恨上帝。莎拉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美好的事物,而上帝卻把她從他身邊奪走瞭。指望他因此敬愛上帝?對尼爾來說,這就好比碰上一個綁票的劫匪,要他付出自己的愛,作為交還妻子的贖金。他或許會被迫屈從,但發自內心、真正的愛?這是他無法付出的贖金。

互助團體裡也有幾個人面臨的處境和他相似,不知如何是好。團體裡一個名叫菲爾·索默斯的人說得好,如果把這種事當成一個必須解決的困難,最後必然以失敗告終。你不能把敬愛上帝當成實現另一個目的的手段,敬愛上帝本身就是目的。如果你想以敬愛上帝的行為換取與配偶的團圓,這種愛顯然是不真誠的。

另一個名叫瓦萊麗·托馬西諾的人則指出,他們根本不該作這種嘗試。她讀過一個人本主義團體出版的著作。這個團體認為,根本不應該敬愛給人們帶來這種痛苦的上帝。它宣稱,人們應該按自己的理智和本能行事,不應該落入這種金元加大棒的誘騙圈套。這個團體的成員死的時候當然都下瞭地獄,但卻是帶著高傲自豪的態度下去的。

尼爾自己也讀過這個團體散發的小冊子,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冊子裡引述瞭許多墮落天使——魔鬼——的語錄。魔鬼們並不經常光顧人世,出現之後,既不會給人帶來好運,也不會造成破壞。他們不受上帝管束,來去匆匆,隻是幹他們世人無從捉摸的營生時從人間順道路過。碰上他們時,許多人會問他們問題。他們知道上帝的意圖嗎?他們為什麼被上帝逐出天庭?這夥墮落天使的回答千篇一律,隻有一句話:自己的事自己決定,我們就是這麼做的,建議你也這麼做。

那個人本主義團體的成員於是當真來瞭個自己的事自己決定。要不是因為莎拉,尼爾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可他想念莎拉,所以,他隻有一條出路:找個理由愛戴上帝。

在尋找愛戴上帝的理由時,其他人至少還有條件自欺欺人:他們所愛的人蒙上帝寵召時沒有受罪,一下子便咽瞭氣。尼爾卻連這點平衡都找不到:莎拉被玻璃碎片劃傷後痛苦萬狀。當然,更慘的人也是有的。一對夫婦有個十來歲的兒子,被天使下凡的烈焰燒傷瞭,又被卡住動彈不得。救援者最後把他拉出來時,燒傷面積已經達到百分之八十,慘不忍睹。最後的死亡簡直是一種解脫。相比之下,莎拉還算幸運,但還沒有幸運到讓尼爾愛戴上帝的地步。

尼爾絞盡腦汁,隻想出一種能讓他由衷感激上帝的情形:讓莎拉重新出現在他眼前。哪怕僅僅看到她的笑臉,都會給尼爾帶來莫大的安慰。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被拯救的靈魂重臨世間,現在,他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這種異象。

但異象並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東西。尼爾沒有得到異象。他隻能自己想出景仰上帝的辦法。

下一次參加聖納撒尼爾目擊者小團體集會時,尼爾找到本尼·瓦斯克斯,就是那個眼睛被天光抹掉的人。本尼不常參加集會。他現在忙得很,許多團體邀請他去發表演說。天使下凡造成的無眼人實在太罕見瞭。天堂之光射向俗世的時間非常短暫,隻出現在天使下凡和重返天堂的一剎那。所以,所有無眼人都成瞭小名人,無數教堂希望他們充當發言人,供求非常不平衡。

現在的本尼瞎得跟蚯蚓一樣,不單是眼睛和眼窩不復存在,他的頭骨裡已經完全沒有能容納這些器官的空間瞭,顴骨緊緊挨著前額。看見天光,這是任何尚在人世的靈魂最接近天堂的一刻。也就是這一刻讓他的身體發生瞭畸變。通常認為,這種身體畸變表明,在天堂中,物理意義上的肉身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現在,本尼那張表情功能大受限制的臉上總是隨時隨地掛著親切、喜悅的微笑。

尼爾希望本尼能告訴他點什麼,幫助他愛上上帝。本尼告訴他,天堂之光的美麗是無可比擬的,如此輝煌,如此壯麗,在它面前,任何懷疑都會煙消雲散。它是無可辯駁的證據,足以證明人人都應當敬愛上帝,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顯而易見。不幸的是,盡管本尼打瞭許多比方,他卻無法用自己的言辭重現天堂之光的美麗。本來就虔信上帝的人聽瞭本尼的話後激動得發抖,但對尼爾來說,本尼的話太含糊瞭,令人失望。於是,他轉向其他地方尋求幫助。

接受自己不能理解的神跡,當地教堂的神父這樣對他說。如果你在自己的問題無法解答的情況下仍舊敬愛上帝,這就更能說明你的虔誠。

承認你需要上帝,他購買的大眾精神指導書上這樣說。當你認識到自己的問題不能全靠自己解決,必須依靠上帝時,你就已經是個信徒瞭。

全身心、無條件地匍匐在他面前吧,電視傳教士這麼說。接受痛苦,隻有這樣,你才能證明對上帝的愛。接受痛苦也許不能讓你今生今世更加幸福,但抗拒痛苦隻能加重對你的懲罰。

所有這些理論都會對不同的人產生作用。隻要信服瞭其中任何一種,你都會虔誠皈依。問題是這些理論都不那麼容易令人信服,尼爾則是覺得完全無法信服的人中的一個。

最後,尼爾試圖跟莎拉的父母談談。這充分說明他已經到瞭多麼絕望的地步;他跟嶽父母的關系向來很緊張。盡管他們很愛莎拉,卻總是責備她沒有表現出足夠的虔誠。聽說她嫁給瞭一個完全沒有信仰的人時,他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至於莎拉,她一直覺得父母太愛對別人妄加評判瞭。他們對尼爾的排斥愈發強化瞭她的看法。但現在,尼爾覺得自己跟嶽父母有瞭共同點——說到底,大傢都對莎拉的死痛悼不已。就這樣,他拜訪瞭他們在郊區的殖民風格大宅,希望能稍減自己的哀痛。

他大錯特錯瞭。尼爾非但沒有得到同情,反而得到一通怒斥。他們把莎拉的死怪罪到他頭上。莎拉下葬幾周後,嶽父母便得出瞭結論:她的死是對他的警告,他們必須忍受喪女之痛,唯一的原因就是尼爾不敬上帝。他們現在一口咬定——完全不理睬尼爾從前的解釋——他的畸形腿正是遭瞭天譴,如果他能及早醒悟,端正自己的態度,他們的女兒是不會死的。

這種反應本來應該能料想到。在尼爾的一生中,別人總是在宗教信仰方面為他的殘疾尋找原因,哪怕這種殘疾跟上帝一點關系都沒有。現在他又不明不白地遭受瞭來自天庭的打擊,肯定會有人認定他活該遭此報應。至於這份祝禱選在他最脆弱的時候落在他頭上,造成瞭最沉重不過的打擊,這倒完全是偶然的。

尼爾並不贊同嶽父母的話。但他不禁彷徨起來,有點拿不準瞭:如果他以前是個信徒,或許真的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他想,或許真的應該生活在一個由宗教信仰構成的故事中。至少,故事裡總是好人受賞,壞人遭災。哪怕區別好壞的定義有點不清不楚,總比生活在一個毫無公道可言的現實中強點吧。當然,生活在這種講究原罪、認定人人生而有罪的故事裡有個壞處:自己莫名其妙便成瞭一個擔上一份罪孽的罪人。但它也有一個好處:能讓他跟莎拉團圓——他自己不信上帝的態度可沒有這個好處。

有時候,哪怕是錯誤的意見,也能指引一個人走上正確的道路。就這樣,嶽父母的責罵把尼爾向上帝推近瞭一步。

***

以前佈道的時候,聽眾們不止一次向賈尼絲提出過這個問題:她有沒有產生過希望自己是個有腿的正常人這個想法?她的回答總是:沒有。她真是這麼想的。她對自己的現狀很滿足。有時候,提出問題的人會指出,她從來沒有享受過雙腿健全的生活,自然不會產生對那種生活的向往。如果她出生時雙腿沒有毛病,後來才失去它們,那樣的話,她的想法可能就不是這樣瞭。賈尼絲從來不否認這一點。但她仍舊可以誠實地說,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個不完整的殘疾人,也從來沒有嫉妒過正常人的生活。她是一個整體,沒有腿這一事實是這個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她向來不用假肢,就算有什麼手術能讓她長出正常的腿,她也會拒絕的。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上帝竟然會賜予她正常的雙腿。

有瞭腿還給她帶來一個事先沒有想到的副作用:男人越來越註意她瞭。過去,她隻能吸引迷戀殘缺身體或迷戀聖女的變態男人。現在,所有男人都對她產生瞭興趣。第一次發現伊桑·米德對她的強烈關註時,賈尼絲覺得十分氣惱;雖然她認為這種關註本質上是浪漫的,但這個人很顯然是個已婚男子。

伊桑最初跟她交談是在互助團體的集會上。這以後,他開始聽她的公開宣講。他開口邀請她出去吃午飯時,賈尼絲問他到底有什麼意圖。伊桑這才解釋瞭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以什麼方式涉及她,但他認定兩人的命運必定存在某種聯系。賈尼絲半信半疑,卻也沒有直截瞭當地反對他的理論。對於她自己的疑問,伊桑承認自己無法解釋,但他非常熱心,願意盡力幫助她找到解答。賈尼絲也謹慎地答允幫助伊桑尋找他存在的意義。伊桑則保證他不會成為她的包袱。這以後,兩人時常見面,探討天使降臨人間的種種含意。

與此同時,伊桑的妻子克萊爾越來越擔心。伊桑向她保證,自己對賈尼絲沒有別的想法,但他妻子仍舊放心不下。她知道,異乎尋常的處境會使同處這種境地的人產生一種紐帶,她害怕伊桑與賈尼絲的關系——不管這種關系是什麼——會危及他們的婚姻。

伊桑向賈尼絲提出,身為圖書管理員,他可以為她作些研究。除瞭賈尼絲的遭遇,他們倆誰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先例:上帝在某個人身上留下印記,然後在另一次天使下凡時抹掉瞭這個印記。伊桑開始查閱資料,尋找這種先例,希望由此理解賈尼絲失而復得的雙腿意味著什麼。以前有過一生中多次獲得神助,治愈痼疾的例子,但他們的疾病或殘障都是自然形成的,不是上帝留下的。隻有一樁逸事,說的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被上帝變成瞭瞎子,從此改過自新,上帝於是讓他重獲視力。遺憾的是,這樁逸事已被證明不確,隻是一個現代都市傳奇而已。

即使這段傳奇有一定的事實基礎,也不能被視為賈尼絲經歷的先例;她的腿是在她出生前喪失的,所以不可能是對她的罪孽的懲罰。會不會是因為她父母所做的某件事?重獲雙腿表明他們已經贖清瞭自己的罪孽?賈尼絲不相信這種理論。

如果她的某位已逝親戚能夠以異象的形式出現在她面前,賈尼絲就不會對自己的腿有任何疑慮瞭。但他們沒有,於是她懷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出瞭差錯。不過她不相信這是上帝對自己的懲罰。也許是弄錯瞭,她接到的神愈本來是給其他人預備的。也許是一種考驗,看她得蒙大恩後有什麼反應。無論是哪種情形,她隻能做一件事:以無比感激和謙卑之心回報上天的厚禮——也就是說,她必須朝聖。

朝聖者要長途跋涉前往聖地,靜候天使降臨,希望自己能獲得神愈。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一個人等待一生也未必能等到一次天使下凡。但在聖地,他可能隻需要等待幾個月,有的時候甚至幾個星期就行。朝聖者們知道,即使這樣,被神力治愈的可能性仍舊十分渺茫。終於盼來天使下凡的人中,絕大多數並沒有得到神愈。但通常情況下,隻要能看到天使,大傢就很高興,回傢以後心情好多瞭,能夠更好地面對自己的命運,無論這種命運是不久便撒手人寰,還是度過殘疾人的一生。另外,不用說,能挺過一次天使下凡而不死,這種經歷會讓許多人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每一次天使下凡,都會有一小批朝聖者因此喪命,這是必然現象。

無論最後是什麼結果,賈尼絲都心甘情願地接受。如果上帝覺得應該召回她,她隨時可以上路。如果上帝再一次抹掉她的雙腿,她會重新拾起過去的工作。如果上帝讓她留著那雙腿,她希望能有機會明白上帝的真意——她需要這個,有瞭它,她才有信心對聽眾談起自己的腿。

但是,她心裡仍舊抱著一線希望,希望上帝收回賜予她的神跡,把它轉送給真正需要的人。她沒有具體地建議上帝把這份神跡轉送給一心切盼著它的某某人,覺得這麼做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瞭。但私下裡,她覺得自己是代表那些急需神跡的人朝聖,向上帝陳情。

朋友和傢人對賈尼絲的決定困惑不解,覺得她這麼做是在質疑上帝作出的決定。消息傳出去以後,她收到瞭許多信,表達的情緒各不相同:幻滅、迷惑,或是對她情願作出這種犧牲的景仰。

伊桑則毫無保留地支持賈尼絲。他興奮極瞭。現在,他終於明白瞭聖拉謝爾天使下凡對他本人的意義何在:這是一個暗示,向他指出,他行動起來的時刻到瞭。妻子克萊爾強烈反對他離傢遠行,說他根本不知道這一去會花多長時間。另外,她和孩子們也需要他。得不到妻子的支持,伊桑心情沉重,但他別無選擇。伊桑將踏上朝聖之路——下一次天使下凡時,他一定會明白上帝對他到底有什麼安排。

***

造訪莎拉的父母使尼爾重新思索自己與本尼·瓦斯克斯的談話。本尼的話本身沒給他多少啟發,但他的無比虔誠給尼爾留下瞭深刻印象。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不幸,本尼對上帝的信仰絕不會動搖,而且,本尼死後肯定會升上天堂,這是確然無疑的。這一點讓尼爾看到瞭一線希望。這種希望太渺茫瞭,他以前根本沒有考慮過。但現在,在他一天比一天絕望的情況下,這一線希望顯得越來越有誘惑力。

每一個聖地都有這樣一批朝聖者,他們的目的不是獲得神愈,而是特意為瞭一睹天堂之光。看見天光的人死後總能升上天堂,不管他們的動機是多麼自私。有些追光者對自己能否升上天堂沒多大把握,他們想百分之百地確定,死後能與天堂中的親人相聚。還有些人過瞭一輩子罪惡生活,想借助這種手段逃避隨之而來的後果。

過去還有人懷疑,覺得天堂之光不可能那麼神奇:一看之下,便足以克服所有障礙,保證靈魂直升天堂。但在巴裡·拉森事件之後,這種懷疑便煙消雲散瞭。巴裡是個連環奸殺犯,正在處理他最後一個犧牲品的屍體時,恰逢天使下凡,巴裡看到瞭天堂之光。巴裡被處決時,大傢親眼看到他的靈魂升上瞭天堂,這讓被害者傢屬悲憤不已。牧師們竭力安慰他們,說天堂之光肯定讓巴裡在那一瞬間受到瞭比幾世懲罰更可怕的嚴懲(這種說法迄今找不到任何根據)。安慰之辭收效甚微。

尼爾從中發現瞭一個可以利用的漏洞,一個解決菲爾·索默斯指明的兩難處境的好辦法。隻有用這個辦法,他才能在愛莎拉遠甚於愛上帝的前提下實現與莎拉團圓的夢想。用這個辦法,他盡可以當個自私自利的人,最後照樣能升入天堂。別人成功過,或許他也能成功。雖然概率不大,但至少有這種先例。

在潛意識中,尼爾其實相當反對這種做法;這跟為瞭治療情緒低落來個徹底洗腦沒什麼區別。他不禁想,真要看到瞭天光,他的個性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巨變,變到那種程度,他也就不再成其為他瞭。但他不久又想到,每個升上天堂的人肯定都發生過類似的變化,所謂被拯救的靈魂,其實跟尚在人世的無眼人差不多,隻不過沒有肉身罷瞭。反復思索後,尼爾終於明白瞭:無論他通過什麼途徑升上天堂——或是終生修行,或是撞見天光混進去——最後實現跟莎拉團圓的目的,他與莎拉的愛也不可能再像從前活著時那樣。進入天堂以後,兩個人都會改變,他們將和所有被拯救的靈魂一樣,既愛對方,也愛別的一切,兩種愛混合在一起,無法區分。

這種認識絲毫沒有減弱他對與莎拉重聚的渴盼。正相反,他的渴望愈發強烈,因為他已經清楚地認識到,無論采取什麼途徑,最終都會得到同樣的酬勞。抄近路走捷徑得到的結果與常規手段完全相同。

但另一方面,追光者面臨的困難比尋常朝聖者大得多,也危險得多。天堂之光隻出現在天使進出俗世的一瞬間。天使現身的地點是個未知數,所以,追光者隻能在天使一現身時便死死盯著不放,直到天使離開。為瞭增加自己出現在細細一縷天光照射范圍內的機會,追光者必須在天使逗留凡間的整個過程中盡可能地接近他,這就意味著站在龍卷風的風口上,或是大洪水的浪尖上,或是地面可怕的裂口的頂端——具體出現哪種情形,視下凡的是哪位天使而定。死於這個過程中的追光者的數量大大超過瞭成功者。

很難取得有關事敗身死的追光者靈魂歸宿的統計數字,原因很簡單,這種險惡的環境中不會有多少目擊者。但就已有的數字來看,情況不容樂觀。普通朝聖者如果沒有得到他們一心企盼的神愈,死後靈魂上升下墮的比例大致是一半對一半。和他們相比,追光者的下場截然不同,每一個歸宿為人所知的追光者都下瞭地獄。也許是因為隻有註定下地獄的人才會當追光者,也許是因為追光而死被視為自殺,自殺者當然應該下地獄。不管怎麼說,如果打算采取這種行動,尼爾必須作好思想準備接受相應的後果。

追光的性質是全贏或全輸,尼爾一方面覺得這一點相當嚇人,另一方面又深受吸引。苦度殘生,同時竭力愛上上帝,這種想法一天比一天更讓人難以忍受。他甚至很有可能活不瞭多長時間,因為最近人人都告訴他,天使到訪是種警告,要他打點好自己的靈魂,隨時準備上路。也許他明天就會一命嗚呼,再也沒有時間采取常規手段成為上帝的信徒瞭。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盡管他一輩子都在極力回避賈尼絲·賴利這個榜樣,有關她的新消息卻對尼爾產生瞭影響。當時他正在用早餐,碰巧看到報上的新聞,說她即將動身朝聖。尼爾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到底要多少福祉才能讓這個女人滿足?細細思考之後,他拿定瞭主意——如果這個才接受過賜福的女人都覺得應該尋求上帝的幫助,對這個賜福來一番討價還價,那麼,遭受瞭如此慘痛損失的他更應該這麼做。這條新聞最終促使猶豫不決的尼爾下定瞭決心。

***

聖地無一例外地位於不適宜居住的窮山惡水,比如一處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個小小環形礁,另一處坐落在高達兩萬英尺的崇山峻嶺之間。尼爾去的那個聖地位於一片荒漠中央,周圍無論哪個方向都是綿延許多英裡的幹裂的沙土地。那地方雖然荒涼,但相比之下還算去得,所以在朝聖者中間很流行。從外表上看,這個聖地可以被視為一部很好的地理教材,來自天庭和地球本身兩方面的關照讓它的地貌多姿多彩:整片地方縱橫交錯著熔巖沖刷出來的溝壑、迸開的裂口,以及沖撞造成的隕石坑。植物十分稀少,都是朝生暮死的短命品種,隻在洪水沖刷和龍卷風肆虐的間歇生長一陣子,不久便再次被席卷一空。

聖地上到處都是安營紮寨的朝聖者,一簇簇帳篷和野營篷車形成瞭一個個臨時性的小村落。哪個地點更好是人人極力推測的大問題。最佳地點應該既能盡量擴大看見天使的機會,又能盡量縮小受傷或死亡的危險。這裡還有不少積年遺留下來的沙袋,人們把它們壘起來,形成一道道掩體,盡可能提供一點保護。聖地上還有一批專門在此值勤的急救人員和消防隊員,他們負責管理這裡的通道,務使暢通,以確保急救車輛能及時到達需要它們的地點。食物和飲水由朝聖者自帶,也可以從天價售賣的小販手裡購買。每人都必須繳付一筆費用,用於垃圾和糞便清理。

所有追光者都準備瞭越野車輛,時機一到便能穿越復雜地形追蹤天使。有錢的人獨自駕車,買不起車的隻好兩個、三個或四個人一組,合用一輛車。尼爾不想當個依靠別人的乘客,也不想擔起替別人駕車的責任。這可能是他活在世間所做的最後一樁事,他感到單槍匹馬才合適。莎拉的葬禮花光瞭傢裡所有積蓄,尼爾變賣瞭傢裡的一切,這才買到一輛合用的交通工具:一輛輕卡,配備凹槽特深的輪胎和超強減震器。

一到聖地,尼爾便著手從事所有追光者都要做的準備工作:駕車巡行全場,熟悉地形。一次巡行聖地時,他遇上瞭伊桑。伊桑從最近的雜貨店(八十英裡外)買東西回來,中途車壞瞭,正在路邊招手搭車。尼爾幫助他重新發動瞭車子,然後,在伊桑的堅持下,跟著他回到他的帳篷共進晚餐。賈尼絲不在,去拜訪附近的朝聖者瞭。伊桑一面用一瓶丙烷加熱方便快餐,一面訴說讓他來到聖地的種種事件。尼爾客氣地聽著。

當伊桑提起賈尼絲·賴利這個名字時,尼爾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他完全沒有再次跟她搭話的興趣,當即找瞭個借口想走。他對困惑不解的伊桑解釋說,自己落下瞭一件貴重設備。就在這時,賈尼絲回來瞭。

看到尼爾,賈尼絲大吃一驚,但還是請他多坐一會兒。伊桑說起請尼爾來吃飯的緣故,賈尼絲也解釋瞭她和尼爾過去見面的事。之後,她問尼爾為什麼想來這個聖地。尼爾剛告訴他們自己是個追光者,伊桑和賈尼絲就力勸他重新考慮他的計劃。這是自殺,伊桑說,再怎麼也比自殺好啊。看到天光也解決不瞭你的問題,賈尼絲說,上帝並不希望這樣。對於他們的關心,尼爾態度僵硬地表示瞭感謝,然後離開瞭。

在等待的幾周裡,尼爾天天開著車巡行聖地。地圖是有的,而且每次天使下凡之後都會及時更新,但再好的地圖也不能代替實地考察。有一次,他遇見瞭一個顯然很精通越野駕駛的追光者,便向他——大多數追光者都是男性——詢問怎麼才能開車穿過一片特別難走的地區。有些人在這裡待瞭很長時間,見過好幾次天使下凡,但他們的努力既沒有成功,也不算失敗。這些人很樂意向新手介紹追尋天使的經驗,卻從來不談自己的個人經歷。尼爾發現,他們說話都有個奇怪的特點:充滿希望,同時又無比絕望。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跟他們一樣。

伊桑和賈尼絲打發時間的辦法是與其他朝聖者結交。大傢對賈尼絲的態度各不相同:有的覺得她不知感恩,有的則認為她十分高尚。大多數人聽瞭伊桑的故事後都覺得很有意思,因為像他這樣不求神愈的朝聖者非常罕見。朝聖者之間通常會產生一種戰友之情,支撐著他們熬過漫長的等待。

最後的時刻到來時,尼爾正駕著自己的輕卡實地考察。這時隻見西南方濃雲密合,民用通信頻道上傳來呼叫,說又一次天使降臨開始瞭。他停下車,把通信耳塞塞進耳朵,扣上頭盔。準備停當後,已經可以看到空中的道道閃電瞭。距天使較近的一名追光者報告,這次下來的是聖巴拉基爾,正向北方前進。尼爾決定從東面截擊天使,他掉轉車頭,全速駛去。

沒有雨,也沒有風,隻有團團烏雲,濃雲中不斷亮起閃電。所有追光者都在通過電臺互相傳遞消息,估算天使的前進方向和速度,沖向東北方的尼爾搶在瞭天使前頭。開始的時候,他還可以通過計算雷鳴與電閃的時間差來估算離天使的距離,但沒過多久,閃電一個接一個,炸雷響成一片,他再也無法將某一記雷聲和特定的閃電聯系起來。

他看見另外兩輛追光車從不同方向斜插過來,三輛車平行向北飛馳。地面坑坑窪窪,他顛簸著穿過小坑,急轉避開大坑。四面八方電光閃閃,閃電似乎在向一個中心點聚攏,就在尼爾南面——天使在他的正後方,正在接近。

雖然戴著耳塞,滾滾雷鳴卻依然震耳欲聾。周圍的電力越來越強,尼爾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毛發從皮膚上豎立起來。他不住地看後視鏡,竭力確認天使的準確位置,心裡著實拿不準到底應該靠近到什麼程度。

閃電重重疊疊。一道未去,一道又起。視網膜上的殘留視像過多,很難分辨出哪些是真的閃電,哪些是上一道閃電的殘留視像。尼爾瞇縫起眼睛,望著一片閃亮的後視鏡。他發現自己正望著一道連綿不斷的電光。這道閃電波動起伏,但連成一氣,中間沒有絲毫間隔。他把駕駛席一側的後視鏡向上調瞭調,好看得清楚些。他看見瞭這道閃電的源頭:一大團蒸騰翻卷的火焰,呈銀白色,襯在烏黑的雲層上:巴拉基爾天使。

眼中所見讓尼爾全身僵直,動彈不得。就在這時,他的輕卡撞上一塊冒出地面的巖石尖端,一下子騰空而起。沖撞的著力點正在車頭左前方,車頭像鋁箔一樣擠成一團。駕駛室承受的壓力將尼爾的雙腿腿骨壓得粉碎,切斷瞭他的股動脈。尼爾開始大出血,緩慢,但確然無疑地走向死亡。

他沒有嘗試挪動身體。那一刻,他還沒有感覺到身體上的痛苦,但不知怎的,他明白隻要自己哪怕輕輕動一下,馬上就是痛徹心扉。很清楚,他已經被卡在車子裡瞭。就算沒有,他也不可能繼續追蹤聖巴拉基爾。他絕望地望著閃電的渦流漸漸離他而去,越來越遠。

望著望著,尼爾哭瞭起來,心中充滿悔恨和對自己的蔑視,詛咒自己怎麼會以為這個辦法行得通。隻要能活下來,他會乞求上帝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改過自新,他會用自己的餘生學習如何敬愛上帝。但他知道,討價還價是不可能的,唯一應該責備的是他自己。他向莎拉道歉,因為他沒有走比較保險的路子,而是將自己的生命一把押上瞭賭臺,從而永遠喪失瞭與她聚首的希望。尼爾唯願她能理解他的動機,並最後原諒他。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太愛她瞭。

淚眼蒙矓中,尼爾看見一個女人向他奔來。是賈尼絲·賴利。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的撞車地點離她和伊桑的帳篷隻有不到一百碼。但她幫不上什麼忙。他能感覺到鮮血汩汩而出,他漸漸耗盡,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支撐到救護車趕來瞭。他覺得她正朝他大喊著什麼,但他的耳朵被炸雷震得太厲害,根本聽不見她的話。他看到伊桑·米德緊跟在她身後,跟她一起向這邊奔來。

一道電光劃過,賈尼絲一頭栽倒,像被一柄大錘砸倒一樣。最初他還以為她是被閃電擊倒的,接著才發現閃電早就停止瞭。她爬瞭起來。這時,尼爾看到瞭她的臉,一張全新的臉,直冒熱氣,完全沒有眼睛。他明白瞭:賈尼絲遇見瞭天堂之光。

尼爾抬頭向上望去,但他看到的隻有幢幢烏雲。那道光柱已經消失瞭。上帝好像在奚落他,既讓他親眼看到他寧肯為之喪生也要得到的東西,又把這件東西拿得遠遠的,讓他夠不著。不僅如此,上帝還把它給瞭一個不需要,甚至不想要的人。上帝已經在賈尼絲身上浪費瞭一次神跡,現在,他竟然又這麼幹瞭一次。

就在這時,另一道來自天堂的光柱刺透瞭烏雲,落在陷在車裡動彈不得的尼爾身上。

它像一千枚尖針,刺進他的血肉骨骼。天光抹掉瞭他的眼睛,不是把他由一個明眼人變成一個喪失視力的人,而是把他變成一個根本不曾,也不應該擁有視覺器官的人。與此同時,這道光向尼爾展示瞭他理應敬愛上帝的全部理由。

他敬愛他,全身心、無條件地愛著上帝,人類成員彼此之間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深深的愛。“無條件”其實是個很不恰當的修飾語,因為即使是“無條件”,這個詞本身也暗含著一種場景,一種前提,一種“條件”,而尼爾卻再也不需要這一切瞭。宇宙間萬事萬物無一不是應當愛戴上帝的明證,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礙對上帝的愛,連稍稍擾亂這種愛都做不到。一切事物都是對上帝感恩戴德的理由,讓他更加敬愛他。尼爾想起讓自己采取這種自殺式莽撞行動的慘痛遭遇,想起莎拉死前經歷的痛苦和驚恐,但他仍舊愛戴上帝——不是不顧這些繼續愛戴上帝,而是因為這些愛戴上帝。

他唾棄自己此前的種種憤怒、彷徨和對答案的追求。為瞭過去的痛苦,他萬分感激上帝,為瞭以前沒有認識到這是上帝的賜福而無比悔恨,為瞭現在在上帝照拂下洞見自己生存的真正意義而欣喜若狂。他現在明白瞭,生命隻是一份上帝慷慨賜予、接受者其實不配享有的厚禮,即使最有德行者都不配享有生命這份殊榮。

對他來說,一切疑難已經迎刃而解。他懂得瞭,生命中的一切都是關於愛——哪怕是痛苦,尤其是痛苦。

所以,幾分鐘後,當尼爾最終流血過多而死時,他的靈魂已經完全值得拯救瞭。

但上帝照樣把他打下瞭地獄。

伊桑看到瞭這一切。他看到尼爾和賈尼絲的面貌被天光改變,也看到瞭他們沒有眼睛的臉上洋溢著的對上帝虔誠的愛。他看到天空澄澈起來,重新現出陽光。他握著尼爾的手,等待救護車到來。尼爾死時,他看到尼爾的靈魂離開軀殼,向上升起,卻又向下一栽,墮入地獄。

賈尼絲沒有看到。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不復存在瞭。伊桑是唯一的目擊者。他明白瞭,這就是上帝為他所作的安排:追隨賈尼絲·賴利來到這裡,看到她無法看到的一切。

聖巴拉基爾下凡的統計數字匯總出來瞭。死亡人數共計十名,其中六名為追光者,四名為普通朝聖者。九名朝聖者獲得神愈。看見天堂之光的隻有賈尼絲和尼爾。統計數字沒有說明多少朝聖者感到這次天使下凡改變瞭他們的生活道路,但伊桑知道,自己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回傢之後,賈尼絲重新開始佈道,但演說主題跟過去不同瞭。她不再宣傳殘疾人有勇氣克服身體方面的障礙,跟其他所有無眼人一樣,她隻能反復描繪上帝造物的無比美麗。許多過去從她的宣講中得到啟發的人感到很失望,覺得他們失去瞭一位精神領袖。賈尼絲宣揚勇氣能戰勝殘疾時,她給聽眾帶來瞭其他人無法帶來的信息。但現在,她的話和別的無眼人沒有什麼區別。聽眾人數減少瞭,但賈尼絲毫不在意,因為她對自己宣揚的內容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伊桑辭去瞭圖書館的工作,成瞭一名佈道者,向大眾宣講自己的經歷。妻子克萊爾無法接受他的新使命,最後帶著孩子們離開瞭他。但伊桑寧願獨自生活,也要繼續佈道。他有瞭很大一批追隨者。他告訴大傢發生在尼爾·菲斯克身上的事,告誡大傢,生活中沒有徹底公平,死後同樣如此。他這麼說不是要聽眾不再崇敬上帝,正相反,他鼓勵人們保持信仰,隻不過希望大傢不要對上帝懷有誤解。伊桑說,如果要敬愛上帝,你必須有思想準備,無論上帝對你的安排是什麼,你都要無條件地愛戴他。上帝不代表公正,不代表仁慈,也不代表憐憫。隻有徹底理解這一點,才能成為真正的信徒。

如果尼爾聽到這些勸誡(當然,他不可能聽到人世的佈道),他一定完全理解。他失落的靈魂最好不過地證明瞭伊桑的話。

對於地獄的大多數居民來說,這裡與人世間沒有多大區別。地獄的主要懲罰是對生前沒有信仰上帝的悔恨。這種懲罰,多數人很容易忍受,但對尼爾來說,地獄與人世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他不朽的身體有一雙功能完善的腿,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他重新獲得瞭雙眼,但他不願意睜開它們。看見天光之後,他認識到人世間上帝無處不在。但地獄裡卻沒有上帝的身影。在這裡,看到、聽到、碰到的一切都會使尼爾產生深切的痛苦,而且,這種痛苦不同於世間。世間的痛苦是上帝之愛的一種表現形式,這裡的痛苦卻是上帝不在造成的。尼爾在地獄裡承受的痛苦是他生前無法想象的,但是,他對這種痛苦隻有一種回應:敬愛上帝。

尼爾仍舊愛著莎拉,跟從前一樣想念她,一想起他曾經多麼接近跟她重逢,他就心如刀絞。他知道,自己墮入地獄不是因為他做過的任何事;他知道自己完全沒有理由下地獄,也不是為瞭實現某個更高目的讓他作出的犧牲。但所有這些,絲毫不能削弱他對上帝的愛。即使存在升上天堂,與莎拉團圓的可能,尼爾也沒有懷抱這種希望。他心裡已經不存在這類欲望瞭。

尼爾知道,現在的他已經離開瞭上帝的視線,上帝不可能以愛作為對他的回報。但這依然沒有影響他的感情。愛無條件,亦無所求,甚至不求任何愛的回報。

自從尼爾墮入地獄,離開上帝的視線,許多年過去瞭,他仍舊愛著上帝。這才是真正的信仰。

[後記]

我最初想寫一篇跟天使有關的小說是在看瞭超自然恐怖片《天蛾人》(The Prophecy)之後。那以後,我花瞭很長時間考慮,究竟怎麼才能把天使寫進小說。我想瞭很多點子,但一個都不喜歡。最後我想到,可以把天使當成一種具有可怕威力的現象,天使下凡跟自然界發生的其他災變一樣。作出這個設想之後,我才算走上瞭正軌。(或許我在潛意識裡想到瞭安妮·狄勒德,她曾經寫道,如果人們有更多信仰,就應該戴著安全帽去教堂,並坐在長凳上用鞭子自己抽自己。)

想到災難,自然會聯想到無辜的普通人在這種災難中所遭受的痛苦。對於這種人,人們必定會從宗教上多方開導他。但不可能所有遭受痛苦的人都能接受這種開導,能撫慰一個人的方式用在另一個人身上,很可能會讓他怒不可遏。想想聖經中描述的約伯的不幸遭遇吧。

我對《約伯記》有一點不滿:到最後,上帝獎賞瞭約伯,他損失瞭孩子,但上帝又賜給瞭他另外的孩子。且不說新的孩子能不能彌補他的喪子之痛,隻談一點:上帝為什麼又讓他重新獲得財富?為什麼來這麼一個大團圓的結局?這個故事想告訴人們的基本道理之一是:美德並不一定會得到好報,好人也會遭遇不幸。約伯接受瞭這一切,充分顯示瞭他的美德。可到瞭最後,竟然又讓他發一筆大財。這不是削弱瞭故事的教誨意義嗎?

在我看來,《約伯記》這個故事的作者對自己的觀點缺乏信心。如果作者真的堅決認為德行不一定帶來回報,他還會讓約伯得到那麼大的好處嗎?

李克勤 譯

《你一生的故事(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