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天晚上,金爺翻來覆去的沒睡好,剛睜眼就催著讓人叫車往柳如絲傢去。金爺往黃包車上一坐,突然生瞭一種把全上海都踩在腳底下的豪邁感,這滋味讓金爺如沐春風,即使是在車後小跑著的金剛也昂首挺胸。

柳如絲住在一棟小洋樓裡,前門臨街後面有院。金爺下車摁門鈴,梳著兩個麻花辮的女仆萍萍開瞭門,露出一個腦袋,警惕地瞅著金爺,“找啥人?”

金爺整瞭整自己新買的行頭,中氣十足,“柳小姐在不在。”

柳如絲出現在門裡,詫異瞭片刻,“你來幹啥!”

金爺咧嘴一笑,“和柳小姐說幾句話。”

柳如絲上下打量瞭他一眼,心中狐疑,“就在這裡說。”

“這裡不方便。”

“我剛起床,你進來更不方便。”

金爺瞅著柳如絲匆匆裹就的大衣下面露出的一抹膚色,面上有些不太自然,“……老八的檔子都歸我管瞭,以後我們是自己人瞭。”

柳如絲看到瞭他的眼神,冷哼一聲,將大衣遮得更嚴實,“……你真行啊!”

“跟你說過的話我肯定做到。”

柳如絲語氣很不屑,“差遠瞭,不還是做奴才。”

“一步一步來。”

柳如絲又瞥看瞭他一眼,“說完瞭?恭喜恭喜。”

說完轉身往裡走,消失在金爺的視線裡。

金爺訕訕笑瞭,沖裡揮揮手,“晚上過仙樂斯去看你啊!”

萍萍關上門,金爺回身,看兩個混混和金剛的神情,覺得自己有些丟人,金爺又恢復瞭剛才的派頭,“去總捕房!我跟料總有事。”

柳如絲坐在梳妝臺前喃喃自語:“什麼臟東西也配按我的門鈴……萍萍!”

萍萍走過來,站在柳如絲身後,“小姐。”

“我們這裡是不是歸麥蘭捕房管?”

萍萍不明白柳如絲的意思,柳如絲放下一個剔透的香水瓶,“我說如果遭賊挨搶瞭。”

萍萍“啊”

瞭一聲,“誰敢搶你啊小姐?”

柳如絲揚瞭揚臉,“跟你說不明白!……去一趟麥蘭捕房找一個叫鐵林的巡捕,就說我們傢遭賊挨搶瞭,讓他過來查查看。”

萍萍點瞭點頭。

“記住叫誰瞭?”

萍萍認真地答道:“麥蘭捕房的鐵林。”

“他叫不過來,你也別回來。”

萍萍“哎”

瞭一聲,忙不迭地出門,柳如絲開始挑衣服。萍萍到麥蘭捕房撲瞭個空,又跟大頭問瞭路,千辛萬苦找到鐵林傢門口,鐵林宿醉未醒地出來,頭發亂糟糟,眼睛通紅,嚇瞭萍萍一跳。

“你找誰?”

“我,我找鐵林。”

鐵林揉瞭揉眼睛,“我就是。”

“我傢遭賊挨搶瞭,小姐叫你快去!”

鐵林打瞭個哈欠,“啥亂七八糟的!我停……我休息不當班。”

萍萍特別認真地說:“傢裡被偷被搶瞭,就找你。”

鐵林的腦筋有點轉不過來,“你怎麼找到傢裡來的?”

萍萍著急地跺著腳,“你到底是不是巡捕!”

“……是啊。”

“是就跟我走。”

萍萍不由分說地就拉著鐵林往外走,鐵林“哎哎”

兩聲,又返回去拎瞭件棉衣披在身上。

柳如絲在裡屋,外頭傳來開門聲,“小姐,鐵巡捕來瞭!”

她攤瞭一床的衣服,想瞭想,還是將衣服全部攏進櫃子,決定穿一身睡衣。

柳如絲風情萬種地走出去,鐵林看到是柳如絲,又看瞭看她的衣服,有點傻眼,他挪開目光,滿臉不自然地道:“……你啊?”

柳如絲朝沙發努瞭努嘴,“坐。”

鐵林站著不動,“搶還是偷?現場在哪裡,不要動。”

“你看我這兒什麼最值得搶。”

柳如絲顧自坐在沙發裡,露出瞭一截白皙的小腿,白得炫目。

鐵林雙手抄在兜裡,也不看她,不冷不熱地問:“什麼?”

柳如絲換瞭個姿勢,小腿全部暴露在空氣裡,“我啊!”

“你不是好好的?有人威脅要綁架你,誰?不可能,誰跟七哥過不去。”

“我跟七哥沒關系。”

“那到底出什麼事瞭?”

“什麼事也沒有,就請你過來坐坐,喝杯咖啡。”

鐵林很無語,轉身就要走,柳如絲出聲挽留他,“上次在仙樂斯你幫我出頭,我心裡感激,還從來沒人那樣幫過我,”

柳如絲站起身,身段妖嬈,“你喝什麼咖啡?”

鐵林背著身子扭過頭看柳如絲,“我啥時候幫你出頭瞭?”

“在七哥辦公室,你來接一個姓徐的先生。”

鐵林又把頭轉過去,“想不起來。”

“我記在心裡。”

鐵林小聲嘟囔:“吃飽飯撐的,沒丟東西叫什麼巡捕啊?我走瞭!”

鐵林說走就走,柳如絲完全沒反應過來,鐵林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你穿這麼少不冷麼?我捂好棉衣都凍得要死。”

大門“咣”

的一聲被摔上,屋裡剩下萍萍和柳如絲,萍萍覷著柳如絲的神色,“……小姐要不要我給你去拿件衣服?”

柳如絲還盯著那扇被摔上的大門,“這種人我就沒見過。”

萍萍安慰柳如絲,“我們不理他。”

柳如絲轉身進屋,“比那些像蒼蠅一樣的男人好一萬倍。”

金爺到總捕房撲瞭個空,打聽到老料在大三元,又帶著金剛奔到瞭大三元。包房裡,老料和幾個士紳模樣的人在喝茶。茶房敲瞭敲門,“料總,外頭有個姓金的先生找你。”

老料一時想不起來,“姓金?”

金爺伸進半個身子,老料回過身,客氣地朝幾位士紳說:“幾位改天再說話,我談點公事。”

幾個人拱手而去,金爺進來,老料換瞭副語氣,不大熱絡,“坐,喝茶?”

金爺不敢坐,“我怎麼好喝料總的茶。”

“這麼能幹的人,喝幾口茶算啥?”

金爺小心翼翼地坐在離料總稍遠的地方,喝瞭一口,“真好喝。”

“來說老八的事。”

金爺裝糊塗,“老八啥事體?我不曉得。”

老料看著金爺,笑起來,“老七要有你一半才幹,都不是今天這個局面。”

“料總,我是來替七哥跟你商量那批貨的事情。”

“我已經說過不想幫他圓這個場瞭,但你來講情,我聽聽。”

“那批貨我沒有看單子,看瞭也不領市面,七哥說值幾十萬應該不會亂講的,日本人那邊還是要靠料總,我瞎猜猜啊,料總先不要生氣。”

“說。”

“這批貨來去對七哥不是生意,對料總肯定是一樁生意,貨到日本人手裡料總要有好處的……”

老料沒說話,神色也沒有變化。金爺觀察著老料的神色,一邊斟酌著一邊說:“……原來好處你和三井怎麼算我不曉得,算多少七哥想不通也做不成,除非日本人真到法租界來明搶。現在情況又不一樣,三井死瞭,他那份貨單子在總捕房,日本人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貨。料總要是相信我,我死活說通七哥一分錢不要把貨讓出來,料總再說個數目,我把貨到黑市賣掉一些給你換成金條,剩下的料總面子十足送給日本人,這樣大傢都過得去瞭。”

老料半晌才說話:“……老七會答應?”

“他不答應也要答應,料總才是法租界大佬,七哥一時氣頭上,我慢慢幫他明白。”

老料比畫瞭一下手指。

金爺點瞭點頭,“八根,小黃魚,曉得瞭!”

老料笑瞭,拍瞭拍他的肩,“事情辦好常常到大三元來坐。”

金爺笑得很謙虛,“來不來大三元都要把事情辦好的。”

老料靠回沙發上,放松下來,笑道:“……有出息。”

金爺在菜場門口等著徐天出來,徐天看金爺後面還跟著兩個小混混,這架勢讓他愣瞭愣。

“天哥……”

金爺搓瞭搓手迎上去,又轉頭跟小跟班們說:“你們到馬路對面去。”

金剛和兩個混混離開,徐天問金爺:“酒醒瞭?”

金爺面露慚色,“睡一覺就好,沒喝醉。”

“什麼事?”

“順道過來和你說幾句話。”

“進去說?”

“就在馬路上說幾句,我還要去仙樂斯。”

徐天看瞭看對面的金剛和混混。

“我現在幫料總和七哥做事。老八和三井死都是因為一批貨,七哥和料總要一個中間人,他們答應我把這批貨擺平,以後老八的檔子歸我管。”

徐天點瞭點頭,“噢,好事。”

“天哥你是明眼人,啥都瞞不過。我是撈偏門走斜路的,以前在鐵林那裡好多事你也沒有點破,我心裡十分感激,現在我和鐵林結義瞭,那和他就是親兄弟一樣,我心裡有一桿秤,內外有別好壞分得清。”

“金哥何必要跟我說這些事。”

“我一點也不賭氣,天哥你經過大世面,好比一條龍藏在法租界過老百姓日子。”

徐天擺瞭擺手,眼角下垂,“胡說八道,你們才是龍。”

“我最多是條泥鰍,我曉得天哥不大看得起我……”

徐天急急地又擺著手,“真的沒有。”

金爺說得真誠,“天哥要是看得起我,我心裡反倒不舒服瞭,人都要講來頭的,你的來頭你是不想說,我沒有啥來頭隻好拼命往上爬,有時候我都看不起自己。”

徐天被他說得很不舒服,趕緊打斷他,“不要說瞭不要說瞭,你和鐵林都是好朋友,再說下去我要請你吃飯瞭。”

“那批藥的事,我想辦法弄好,天哥再請我吃飯。”

“什麼藥?”

金爺窺著徐天的反應,慢吞吞地說:“那天喝多瞭躺在鐵林床上,你們在外面說的話我聽到幾句,三井要的那批貨裡,有天哥朋友的貨?”

徐天有些意外,思考瞭一瞬還是應瞭下來,“……是。”

“那些貨說白瞭不是強霸來的,就是打仗死瞭貨主沒人領,正好七哥和老料讓我辦,天哥你把倉庫貨位吩咐給我,我想辦法留下來。”

徐天斟酌著,腦子飛速轉著,“……你倒是有心。”

金爺看著徐天的表情,笑著說:“沒心怎麼做兄弟。”

“貨留下來,料總和七哥會不知道?”

“他們又不到倉庫去,再說料總要吃小黃魚,七哥肯定賭氣兩眼一閉當貨全部沒有過。”

“……曉得瞭,倉庫貨位回頭還要再叫鐵林去單子上看看,等弄清楚瞭麻煩你。”

“盡快啊!噢對瞭,天哥放心我一句不會同別人講的。”

徐天點瞭點頭,一直看金爺走遠,他有點擔心。他始終覺得金爺不會無緣無故幫這個忙,卻又一時找不出他的破綻。徐天隻能順著金爺的話往下說,這批貨太重要,這次錯過瞭機會,怕是再也無法完成這個任務,徐天嘆瞭口氣,看來隻能隨機應變瞭。

同福裡,四個工人托著一張新床小心挪動,徐天在邊指揮邊幫手,小翠老馬陸寶榮一眾人在看熱鬧,床終於進瞭屋。徐媽媽跟在後頭,囑咐著:“往樓上搬小心一點啊!”

老馬湊過來,“徐姆媽,新床給誰睡啊?”

徐媽媽指瞭指樓上,“田小姐自己買的床,原來閣樓就兩塊木板子。”

“那是要長住瞭。”

小翠也探頭探腦地看。

“長住多一份房租,陸寶榮你說是不是?”

陸寶榮縮瞭縮脖子,轉身進屋,“跟我有啥關系。”

“這些天你老是像吃火藥一樣,到底誰讓你不開心?”

老馬嘿嘿樂,“他身體不好,要吃中藥調一調。”

小翠扭開去。

田丹小心地指揮著工人把床放好,幾個人收瞭田丹的工錢離開,徐天上來仔細地看瞭看,笑著說:“剛剛好。”

田丹從手包裡拿出兩樣東西,盈盈笑著,“給你。”

徐天眨瞭眨眼睛,“啥?”

“說好要謝謝的。”

田丹聲音軟糯,認真地看著徐天。

徐天接過來看,是兩張戲票,也笑瞭,“真請我聽評彈啊!”

“不願意去?”

田丹唇角漾笑,故意逗徐天。

“不要告訴姆媽,要不然問東問西。”

田丹會意地抿瞭抿嘴,“曉得。”

樓下傳來徐媽媽的聲音,“天兒,床放好瞭?”

田丹走到房間門口,朝樓下喊:“徐姆媽你上來看看。”

徐天側身下瞭樓,同田丹對視一眼,兩個人因為有瞭共同的小秘密而顯得更加默契。

金爺站在仙樂斯二樓辦公室的大玻璃窗前,有種君臨天下的感覺,下面歌舞升平,柳如絲光彩照人。

七哥進來,金爺立即恢復恭謙的樣子。“賭檔那邊不管,跑這裡幹什麼?”

“我見瞭料總,貨的事要趕快和你說一下。”

“老料怎麼說?”

“……料總沒有松口,說不想管瞭。”

“那正好我賣給別人。”

七哥漫不經心地說著話,坐在沙發上。

“七哥,料總本來明明跟日本人有好處的,現在不管不是好事。”

七哥抬頭瞥看他一眼,“……有多不好?”

“料總說老八雖然一命抵三井一命,但日本人認定三井是因為那批貨死的,現在就算把貨白給日本人,誰出頭誰以後的日子不好過,算是結仇瞭。”

七哥沉吟著。

“料總他不願意跟日本人結仇。”

“他根本就和日本人是一頭的。”

金爺為難道:“這我也不好說。”

“老八到底怎麼死的?”

“自殺。”

金爺早有準備,對答如流。

“我問你到底怎麼死的。”

“……這件事隻有七哥和料總知道。”

“你再去找他。日本人這根線是他牽來的就要牽到底。吃好處的時候把我放一邊,有麻煩的時候還想把我放一邊。既然老八那條命他有份,那三井的命他也有份,他要不出面交貨擺平,索性大傢一起跟日本人撕破臉。”

“我原話去向料總說?”

七哥煩躁起來,朝他低聲吼:“你不是說能辦好嗎?”

“……這麼大一批貨,我本來想七哥這邊多少要弄點錢。”

“還弄個屁!一千兩千不夠我惡心的。”

金爺心裡石頭放下一大半,唯唯諾諾地應瞭,“我再去說。”

金爺從辦公室裡出來,立馬換瞭副樣子,步履輕盈穿過仙樂斯後臺,一切都按照他預想中發展。

侍應生恭恭敬敬的,不復當初要小費的樣子,“金哥。”

金爺停下來,愛理不理的樣子,侍應生見他不理會,臉上笑意又帶三分,接著說:“柳小姐請您到她的化妝間。”

“……在哪裡。”

侍應生引金爺到一扇門邊,彎著腰說:“金哥,以前不周到的地方多包涵。”

金爺看瞭他一眼,滿意地笑瞭,“自己兄弟不客氣。”

侍應生笑意更盛,替金爺推開瞭門。

柳如絲的化妝間裡金碧輝煌,甚至能與樓下大廳的裝潢媲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金爺從未聞過的香水味道,墻上掛著的演出服閃著亮閃閃的光,溫香軟玉的化妝間讓金爺有些暈,一時間不知道要先邁哪隻腳。

柳如絲坐在梳妝臺後面,驀然出聲,“……我唱歌的時候看見你在上面。”

金爺調整瞭下,爭取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麼輕浮,“柳小姐太漂亮瞭。”

“把門關上。”

“還是開著好。”

“……為什麼?”

金爺還是站在原地,“七哥就在樓上,萬一要誤會瞭不好。”

柳如絲從梳妝臺後面溜達出來,高跟鞋踩在長絨地毯上無聲無息,她唇角笑意若有若無,站在金爺身邊,呵氣如蘭,“慫貨,你不是要養我嗎?”

金爺硬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這個話是真的,憑良心。”

柳如絲又湊近瞭幾分,在他耳邊小聲說:“那天你走之後我想瞭想,好像不應該把你拒之門外,有一天你做瞭仙樂斯的老大,哪裡還有我的活路。”

“這個話不能亂說,能給七哥做事已經心滿意足瞭,柳小姐千萬不要到七哥面前說我的壞話。”

“你放心,我就是一個女人,誰強我在誰的屋簷下面掙鈔票。”

“我這隻屋簷小,隨時給柳小姐撐牢。”

金爺猶裝鎮定。

柳如絲的一隻手撫在金爺肩上的褶皺,低聲說:“現在屋簷小,誰知道以後會變多大,前一段金哥還喝酒都付不起鈔票呢!”

金爺腦子裡亂哄哄一片,暈乎乎地說:“現在也不寬裕,交到我手裡檔子都是七哥的,我幫七哥管一管。”

柳如絲後退瞭一步,手也拿開瞭,手臂環在胸前,饒有興致地打量他,“跟和我跳舞那次你好像變瞭個人。”

金爺訕訕地笑著,柳如絲靠在梳妝臺上,媚眼如絲,“是在這裡拘束對吧?我請你吃個飯,算向你賠罪。”

“就我們兩個人?”

“大三元。”

“要不要跟七哥說一聲?”

柳如絲笑著看他,“你是希望我說一聲,還是不說。”

金爺猶疑著,不知道柳如絲忽然轉變的態度,是不是來自七哥的指示。柳如絲哪裡知道他的盤算,盈盈道:“那就把麥蘭捕房你那個巡捕朋友一起叫上,三個人吃飯,七哥知道也沒話說。”

金爺點瞭點頭,“那就好瞭。”

“說好我請客。”

金爺咧嘴笑瞭,“好!”

藥店裡,方嫂正在教田丹包餃子,面粉面板餃子餡攤瞭一桌子,方嫂的動作熟稔而有技巧,包出來的餃子個個模樣端正。方嫂伸頭看瞭看田丹的成果,笑著說:“比上次包得像樣多瞭,帶點回去,讓徐先生也嘗嘗。”

田丹的動作依舊很生疏,“謝謝方嫂。”

“我和長青到上海七八年瞭,平時做藥店忙裡忙外的,也隻有逢年過節包一次餃子感覺還有一點傢的樣子。”

“長青哥呢?”

“在樓上也不知道幹什麼。”

田丹把餃子放在手心裡,仔細端詳著,隨口說:“方嫂,你們倆也不想有個小孩?”

方嫂突然沉默瞭,田丹過瞭幾秒鐘發現沒人回應她,這才發現自己失言瞭,頓時漲紅瞭臉,趕緊說:“對不起。”

方嫂低著頭說:“現在沒這個心思瞭,有過一個。”

田丹看方嫂的神情,不再往下問瞭。方嫂的臉色很凝重,語重心長,“……記住方嫂的話,什麼時候都要好好過日子。人沒有傢,做事心裡沒著沒落,如果有個傢就算要出去打仗拼命,也知道為啥拼。”

“打仗拼命?”

“外面半個中國都在打仗。”

“前方那些戰士打仗是為國傢。”

“國傢不就是傢?沒有一個一個的小傢,哪來的國傢。沒傢的人為什麼打仗,為什麼去拼命?趕快成個傢,今天不曉得明天的,白白浪費日子。”

田丹聽瞭這話,心裡頭沒來由地又酸澀起來,搖頭苦笑,“我還能有傢嗎……”

“都跟你說過瞭,隻要心裡願意,同福裡徐先生那邊不就是一個傢?”

田丹低著頭,把餃子一個個擺好,“……餃子拿回去要煮多少時間?”

“用開水煮,等到都浮起來,再滾五分鐘就熟瞭。”

田丹喃喃地重復著方嫂的話,方嫂忍不住打趣道:“哎喲,看你這麼上心的樣子,你還真是喜歡他!”

田丹羞澀地笑瞭,方嫂又說,“你要真的這麼喜歡他,真得試試他。”

“你以前試過長青哥嗎?”

田丹微俯著上身,好奇地看著方嫂。

“那當然瞭,你不試怎麼能知道呢。他要想跟你在一起,他得舍瞭命地對你好,光油腔滑調可不行,得把你的話當聖旨,記住瞭?”

田丹茫然地點瞭點頭,旋即開心地笑著。

徐天回到屋裡,拉開抽屜取出幾張存折債券之類的東西妥帖地放在內兜裡,運送那些藥品,肯定需要很多的資金,自己的這些錢不過是杯水車薪,還需要想其他的辦法。他又把屋裡掛著的畫摘下來,從相框裡摸出姆媽藏在自己這裡的鈔票,笑嘻嘻地走出房間,湊到堂屋裡做打掃的姆媽身邊,貌似無意地說:“姆媽,今天發卡蠻漂亮的哦。”

徐媽媽一聽他這副語氣,立馬警惕起來,“你做啥?”

“哎呀我就看看,什麼時候買的呀?”

徐媽媽嘖瞭一聲,“有事你就說,東扯西扯的做什麼啦!”

“傢裡的錢你那裡還有多少?”

徐天被姆媽識破瞭,嘿嘿一樂。

“不是都在你房間放著。”

徐天朝姆媽做瞭個瞭然的表情,“我知道的,你那裡也有。”

徐媽媽戒備地看著他,“你要做啥?”

徐天快速地眨瞭眨眼睛,伸出手,“給我一些我有用場。”

“多少?”

“越多越好。”

徐媽媽瞪起眼睛,“啥用場?”

“我一個朋友有門路買債券。”

“漲頭大?”

徐天點點頭,打瞭個響指,徐媽媽看瞭一眼樓上,輕聲問:“跟田小姐沒關系吧?”

徐天抗議道:“你想到哪裡去瞭。”

徐媽媽瞭然地看瞭他一眼,“我去給你拿,要牢靠啊!”

從菜場出來,徐天直接去瞭鐵傢,站在門口敲瞭敲門,“鐵林。”

鐵林埋著頭在寫寫畫畫,看見徐天趕緊起身,“天哥!”

“鐵叔呢?”

“在屋裡睡,你來幫我看看。”

鐵林把徐天拉到桌前。

“什麼?”

“大頭他們過來說的,這幾天停職悶在傢裡快悶出毛病瞭。”

徐天瞟瞭眼桌上的東西,趕緊把頭轉到一邊,“我不看。”

“那你聽聽,房子三年沒人住,壁櫥放一具屍體都爛瞭,隔壁鄰局聞到氣味報警,櫃子裡樟腦丸衣服好好的都沒動,房東三年不在上海,回來才曉得這件事情。”

鐵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噼裡啪啦說清瞭來龍去脈。

徐天把一張紙從兜裡掏出,又掏出瞭一個小紙包,一起放在桌上,“這是我朋友那批藥品的倉庫貨位,這些錢可能不夠,算定金。你一起交給金哥,謝謝他把藥品轉個倉庫放好,以後我要能湊足錢再……”

鐵林聽亂瞭,趕緊打斷他,“怎麼回事?”

“七哥和料總托金哥做中間人處理那批貨,金哥那天在這裡聽見我和你說藥的事,他專門到菜場來說要幫忙。”

“……金哥怎麼沒跟我說,老料和七哥找他做中間人?”

“他說的。”

鐵林搖搖頭,“我不相信。”

“我相信。”

“真的!為啥?老八一死金哥倒上位瞭。”

徐天愣瞭愣,“……金哥有事做也不是什麼壞事。”

鐵林的思維很簡單,“那倒是,兄弟朋友的事就是他的事,錢就不要瞭。”

“一定要的,要不然金哥也不好辦。”

“你怎麼不自己給他。”

“你們倆結義兄弟,你的面子比我大。”

“他都跑到菜場自己跟你說瞭。”

“你出面比我出面要好,還有那天酒喝多瞭,之前我幫朋友運藥的事就不要到處亂說,金哥那裡也沒必要說。”

鐵林其實也不明白徐天為什麼這麼別扭,索性應承下來,“曉得!一句也不說。”

“我走瞭。”

鐵林趕緊把他拉住,又央求他,“哎,天哥這個案子你幫我看看呀!”

徐天頭都沒回,“……房子三年沒人,衣櫃裡的樟腦丸早揮發掉瞭,房東根本就在傢,和那具屍體有關系。”

鐵林一拍腦袋,恍然大悟,“我怎麼沒想到!”

徐天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轉頭問他:“鐵林,老八死那天金哥在幹啥?”

“他正好在捕房,門底下流出來的血還是他先看見的。”

鐵林還沉浸在剛才的案子之中。

徐天沉吟著。

“天哥你問這個做啥?”

徐天拍瞭拍他的手,“藥品的事,你跟他說千萬要牢靠,做不成就算瞭。”

鐵林“嘿嘿”

一笑,“放心。”

徐天消失在門外,鐵林埋頭看桌上的東西,嘴裡嘟囔著:“……樟腦丸這麼簡單我怎麼沒想到!”

徐天又從門外回來,探瞭個腦袋說:“要真是那個房東殺人,告訴我。”

鐵林看著徐天笑瞭,笑得賊兮兮,“你嘴上說不管,心裡還是有癮頭。”

徐天沒搭理他,自己離開。鐵林又研究瞭一會兒,起身拎上外套,朝裡屋喊,“爸,我去捕房一趟。”

老鐵在屋裡大聲喊:“都停職還跑去做啥?”

“明天就上班瞭,大頭的案子破瞭我去告訴他。”

老鐵從裡屋瘸出來,正色道:“兩句話,你給我聽進去:你破的案子明天上班自己辦,功勞為啥送給大頭?第二句話,剛才徐先生說話我聽見瞭,他做人牢靠,你那個結拜兄弟多留個心,不要掏心掏肺。”

鐵林不以為然地穿著外套,“不掏心做什麼兄弟,你也有結拜兄弟。”

老鐵白瞭白他,“你看見老料跟我掏心掏肺瞭?”

方嫂看見田丹拎著餃子消失在巷子口,轉身回屋上樓,對方長青說:“餃子下鍋瞭,馬上能吃。”

方長青正在擦槍,卸開的槍邊列著一排子彈,“田丹走瞭?”

“走瞭,你把我那支也擦一擦。”

“擦好瞭,你試試。”

方嫂將手上的面粉往圍裙上擦瞭擦,接過較小的一支,熟練地擺弄瞭一下,又放回去。

方長青“哎喲”

瞭一聲,不滿地說:“你看你,剛擦好又把面粉弄上去瞭。”

方嫂不在意地說:“哎喲你這擦來擦去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好拿出去用。”

方長青仔細地用軟佈擦掉面粉,“到用的時候就來不及瞭。”

“快下來吃餃子。”

田丹經過同福裡,看見小翠和老馬有說有笑,戴著個新帽子經過裁縫鋪,進入老馬的鋪子,陸寶榮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腸子不知道第幾百次悔青瞭。

陸寶榮貌似無意地從老馬的剃頭鋪前路過,看見小翠坐在老馬的剃頭椅子裡,老馬站在她身後,照著鏡子撫弄小翠的頭發。陸寶榮在鋪子門口轉瞭一圈,含恨而去,小翠從鏡子裡什麼都看見瞭,唇邊笑意漸擴,同老馬說話的聲音愈發嬌媚明亮。

徐天經過同福裡,走進徐傢,聽見廚房響動,偷偷撩開簾子一看,看到廚房裡田丹正往鍋裡倒熱水,然後小心地將餃子一隻一隻下到鍋裡,徐天沒有驚動她,輕手輕腳地回自己房裡。

柳如絲照著包房裡的玻璃打量自己,她今天的打扮清麗樸素,淡色旗袍,唯有袖口領口上綴著一圈暗金色的線,頭發也剛剛去大世界做過的,精致又不刻意,連身上的香水都是左挑右選過的。柳如絲坐在包房裡,一顆心提到高高的,突突直跳,她忍不住笑話自己,居然為瞭一個小巡捕失瞭神。

柳如絲坐立不安,起身在包房裡走來走去,正在胡思亂想時,萍萍推開包房的門,“小姐,金爺和鐵巡捕來瞭。”

柳如絲回身,言笑晏晏地對著來人道:“菜都上瞭,讓請客的人等這麼久。”

鐵林瞟瞭柳如絲一眼,眼睛立即便在菜上瞭,“有酒嗎?”

柳如絲看到瞭鐵林的反應,揚瞭揚下巴,吩咐道:“萍萍去要一瓶酒。”

鐵林也不拘束,自己揀瞭張椅子坐下,“為啥請客啊?”

金爺還站在原地,眼睛紮在柳如絲身上拔都拔不出來,“主要是柳小姐開心,想和我一起說說話。”

鐵林率先拾起瞭筷子,“那我就是陪客瞭,你們說話我吃。”

柳如絲看著鐵林卻對金爺說:“……金哥,坐我旁邊。”

金爺骨頭都酥瞭,鐵林還是自顧自地埋頭狂吃。

徐傢母子大眼瞪小眼坐在桌邊等瞭好久,徐天終於忍不住,就要起身,徐媽媽一把把他按住,沖他使眼色,“田丹特意告訴我們不要動。”

徐天伸脖子往廚房看,小聲說:“撈餃子這麼慢?”

“她哪裡來的餃子?”

徐天搖搖頭。徐媽媽也忍不住瞭,沖著廚房喊:“田丹要不徐姆媽幫幫你。”

田丹不好意思地走出來,將兩盤餃子放到桌上,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都煮破瞭。”

徐天和姆媽沉默瞭,又默契地對視瞭一眼,徐天朝姆媽眨瞭眨眼睛說:“……餃子不是就應該破開來吃嗎?”

“我不曉得,”

徐媽媽茫茫然地看著徐天,徐天在桌子下碰瞭徐媽媽一下,徐媽媽忙不迭地說:“對啊,不破開都不曉得把什麼東西吃到嘴裡去瞭。”

徐天認真無比地說:“這樣又有菜又有面,吃得清清楚楚。”

田丹笑起來,眼睛裡還閃著淚花。徐媽媽把她拉到桌子前坐好,“快來一起吃。”

徐天用筷子夾起一個,餃子皮碎得夾也夾不住,吃到嘴裡隻剩下一口餃子餡,吞下去還意猶未盡地舔瞭舔嘴唇,“從哪裡買來的餃子?”

田丹垂著頭,“我和藥店的方嫂一起包的……”

田丹的話裡有哭音,娘兒倆不說話瞭。

徐媽媽另起話茬兒,“天兒,債券買好瞭?”

徐天馬上接過話來,“買好瞭。”

“在哪裡,拿來看看。”

“存在朋友手裡。”

“這大一筆錢交出去,沒有憑證回來你也放心。”

“放心的。”

徐媽媽嗔怪的看著徐天,“我不放心。”

徐天示意母親看看田丹,徐媽媽嘖瞭一聲,“你不要岔開話,問你把錢拿出去做啥瞭?”

徐天發現田丹的情緒愈發低落,無視瞭姆媽的不依不饒,“田丹,你怎麼瞭?”

田丹抬起頭抹瞭抹眼睛,鼻尖眼圈都通紅,“徐姆媽徐先生,謝謝你們!除瞭爸爸媽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這裡真像一個傢。”

徐媽媽愣住瞭,旋即笑著撫田丹的後背,“……什麼話,本來就是傢,你不要把自己當外人!”

徐天瞟瞭母親一眼,徐媽媽回瞪徐天,“看啥?你心裡高興瞭!”

田丹破涕為笑,看著徐媽媽,“剛才你們說錢的事,要是不夠,我這裡有。”

徐天趕緊擺手拒絕,“不用,夠瞭。”

徐媽媽幫腔說:“徐天外頭和朋友做生意,哪能用你的錢。”

田丹看瞭看徐天,又看瞭看徐媽媽,兩個人眼睛裡都明明白白寫著關切,心頭一暖,又差點落下淚來。

吃罷晚飯,說過閑話,三個人要各自歇息去瞭,徐媽媽故意磨蹭瞭一會兒,看著田丹上瞭樓,拉住要往臥房去的徐天,“兒子,田丹今天說一句除瞭她爸爸媽媽從來沒人對她這麼好過,她爸爸媽媽到底是做啥咯?”

徐天不知道怎麼跟姆媽解釋,隻能一味緘默著。

“到這個地步該告訴我瞭,她都把這裡當傢瞭,她的傢怎麼回事?”

徐媽媽眉頭蹙起,追問著。

“她傢住麥琪路,房子燒掉瞭,爸爸媽媽被日本人殺瞭。”

徐媽媽大驚失色,“啥?日本人又沒到租界來過。”

徐天示意她小聲說話,“來過的,你不曉得。”

說完瞭,徐天轉身回臥室。徐媽媽看著樓上,心中對田丹的憐惜更多瞭幾分。

金爺一直同柳如絲沒話找話,柳如絲一直在看著埋頭狂吃的鐵林,桌上氣氛詭異又奇怪,吃到一半鐵林把一沓錢拿出來推給金爺,“等下喝多忘瞭,這是天哥給你的錢。”

“啥錢?”

柳如絲已經被金爺灌得半醉,眼神迷離,更顯嬌媚,嗔道:“鐵林,一頓飯你光顧吃,也不和我說話。”

鐵林還是不看她,“光是說話肚子又不會飽。”

柳如絲端起酒杯,“我敬你一杯酒。”

鐵林端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也不顧柳如絲喝沒喝,杯子一扔站起來,“金哥出來一下。”

柳如絲抬眼看著,“有什麼話不能在這裡說。”

鐵林站在門口背對著她撂下一句話,“兄弟之間的話。”

金爺賠著笑,“……馬上回來,馬上。”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去,獨留下柳如絲一個人在包廂,顯得孤獨落寞。金爺反手把門拉好,隨鐵林到外面,“啥事體?”

鐵林從褲兜裡摸出皺皺巴巴的一張紙,“這是倉庫貨位,這些錢算定金,以後估一估一共多少錢,我和天哥湊好錢再一起給。”

“啥錢?”

“天哥朋友的那批貨,你不是在幫老料和老七處理那批貨嗎?當著屋裡那個女人面說話不方便。”

“要什麼錢?那些貨本身就是白來的,我肯定要幫天哥辦好。還叫你拿錢過來,天哥看不起我。”

“你又喝多瞭,說那麼大聲做啥?天哥說錢要先給,不然他不放心。”

金爺收起瞭錢,撇瞭撇嘴,“他那個人一點也不江湖。”

“你也不要太江湖,我都不曉得,怎麼一下子幫七哥做上事瞭?”

“……之前就和七哥有交情,有一次在仙樂斯你不是看到我瞭。”

“……哪次?”

“死掉那個三井也在,還有料總和七哥,鐵叔也在。”

鐵林撓瞭撓頭發,回憶起來瞭,“噢,三井和七哥談生意那次。”

“談的是現在這批貨。”

鐵林點瞭點頭。

“那天就是七哥和料總叫我去的,交代我經手辦。”

鐵林悶聲笑瞭,“你心裡真悶得住事,這也不跟我說。”

“老八一出事你心情不好,再說現在我們是自己兄弟,以前我也不好把這些事拿出來說。”

包房的門突然打開,萍萍扶著柳如絲出來,金爺趕緊上前搭手,“哎喲!喝醉瞭?送你回去。”

柳如絲推開金爺的手,定定地看著鐵林,臉色緋紅更加嬌艷,“不要你送,要他送。”

金爺看瞭鐵林一眼,“鐵林不熟,我送你。”

“你結賬,他送我,他不是你結義兄弟嗎?你叫他送。”

柳如絲的眼神直勾勾的。

金爺臉都扭曲瞭,鬱悶地說:“……鐵林,送送柳小姐。”

鐵林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手抄在兜裡,非常無奈,“走,走啊!”

金爺僵在那裡看鐵林和柳如絲走出去,金剛冒出來,“哥,吃好瞭?吃什麼東西!”

“叫茶房來結賬。”

“我們結賬,有錢嗎?”

金爺掏出鐵林剛給的錢,“……有。”

金剛走進包間,看著一桌子菜兩眼冒光,“金哥,沒吃完的我包一些回去。”

大三元門口,鐵林煩躁地招手,態度很差,“黃包車!”

“鐵巡捕,我們自己有包車。”

萍萍弱聲說著,街角跑過來兩輛車,柳如絲上瞭自己那輛,“萍萍,你坐鐵林叫的那輛,我和他坐這輛。”

鐵林立在原地不動,“有包車還送啥,我也要回傢的!”

“先生你坐不坐?”

鐵林看瞭柳如絲一眼,“人傢自己有車,我走路。”

說罷就轉身顧自走瞭,柳如絲眼看著鐵林越走越遠,心中鬱悶。

陸寶榮早早就熄燈上床,輾轉半宿也沒有睡著,前思後想還是披瞭衣服下瞭床,敲瞭敲小翠傢的門,還不忘前後看著裡弄。

半晌,門開瞭,是小翠裹著衣服睡眼惺忪,“你做啥?”

陸寶榮擠進門去,小翠橫刀立馬擋在門前,“我睡覺瞭。”

陸寶榮滿臉哀戚,“就同你說兩句話。”

小翠伸出兩隻手指,“就兩句啊!多一句也不要說。”

“小翠你對我這個樣子有意思嗎?我個人還倒無所謂,主要你不要自己害自己。”

小翠不為所動,“一句話瞭。”

“我不能看你往火坑裡面跳,老馬鄉下有老婆。”

“我曉得。”

“曉得你還同他不清不楚!”

陸寶榮睜大瞭眼睛,扶瞭扶圓眼鏡。

小翠反唇相譏,“難道我還要同你不清不楚?反正我是二婚頭,二婚頭說不定就是二房的命,我願意跟老馬你不開心啊!”

陸寶榮下嘴唇又開始顫抖,“那以後我就當你和老馬是戀愛關系瞭?”

小翠滿臉倔強,仰著下巴,堅定地說:“好。”

“說話要算數!”

小翠理都不理他,冷然道:“我要關門瞭!”

話音未落,門“咣當”

一聲關上瞭。

陸寶榮傻傻地盯著鼻尖前的大門,隻覺得心比夜還要涼,在寒風中站瞭許久,一個人拖著影子悲情獨歸。

第二天陽光正好,天高雲淡,正是約會的好天氣,徐天同田丹並肩朝天興書院走著,一路敘著閑話。

“跟我坐電車去吧。”

“天興書院不是不遠嗎?我想走一走。”

“那就走走吧。”

“會不會晚瞭?”

“不會的,反正也是流水評彈,早去晚去都一樣的。”

“你總是一個人聽?”

“姆媽喜歡打麻將……是我一個人,一個人聽快七八年瞭。”

“七八年瞭你都一個人聽,會不會覺得沒意思啊,真的沒有交過女朋友?”

徐天摸瞭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真沒有。”

“那以後呢?”

徐天說得順理成章,“以後肯定是要交的呀。”

田丹抿著嘴笑瞭,想起昨天方嫂同她說的話,決意試試徐天。她看瞭看四周,偏頭看著他,“過馬路吧。”

徐天還在想田丹話裡的意思,他茫茫然地看著田丹,“你剛才不是想不過馬路的嗎?”

“現在我又想過瞭呀。”

徐天點瞭點頭,“那就過吧。”

徐天先邁著步子往馬路對面走,田丹在身後叫住他,“哎。”

徐天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田丹猶豫地說:“好像,我要你做什麼,你都會說你願意。”

“就算你不說,你的事情我也都願意的。”

徐天答得順暢自然,因為他本來就是這樣想的。田丹卻沒料到這樣的回答,“我不相信呢。”

“不相信沒關系的。”

田丹抿著嘴向馬路對面走去,徐天跟在後面,田丹走到電車道上,讓徐天站著不要動。

徐天眨瞭眨眼睛,有些不解,“為什麼呀?”

“我喊你動你才可以動啊。”

徐天有些緊張,“出什麼事情瞭?”

“沒事,你不要動啊。”

說完話田丹走到馬路對面,留下徐天一個人站在馬路中央。徐天四處看著,以為又有什麼危險靠近,他看著不遠處田丹柔和又俏皮地笑著,稍稍放下心來。

電車的叮當聲由遠及近,田丹期待地看著站在軌道上的徐天。電車越來越近,徐天仍然一動不動同田丹對視,電車離徐天的距離不斷縮近,五米,三米……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田丹瞬間變瞭臉色,大喊著:“徐天,快跑啊!你快跑!”

徐天卻置若罔聞,依舊閉著雙眼站得筆直,臉上的笑意平和安詳,電車離徐天隻有不到半米的距離,他甚至能感覺到電車破風而來,自己的額發被風吹亂瞭。正在這時,田丹猛然從路邊撲到他懷裡,徐天緩緩將眼睛睜開,看到電車堪堪停在自己面前。

電車司機大聲罵瞭一句,田丹滿臉是淚地看著安然無恙的徐天,長長舒瞭一口氣,破涕為笑,徐天仍舊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站在原地不動,看瞭看田丹,又看瞭看司機。

田丹攬著徐天的手臂跑到路邊,笑聲散落在電車道上。徐天靠在墻上,這才回過神來,閉上眼睛大口喘著氣,一陣風吹過,感覺身上的夾襖都濕透瞭,涼沁沁的。

徐天無辜地看著田丹,田丹後怕地問徐天,“我喊你跑你怎麼不跑的呀!”

“我沒聽到你喊我。”

徐天可憐兮兮地看著田丹,田丹聞言怔住瞭,“那你就不跑呀!”

徐天眨瞭眨眼睛,微微點瞭點頭,田丹看著他,眼中頓有淚光,心間縈繞上一股甜蜜。徐天眼神清亮,註視著又哭又笑的田丹,田丹隻覺得心都要化瞭,主動伸出手,將自己交到徐天的手裡。

田丹握著徐天的手走在路邊,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已經得到瞭,徐天遠遠超出她的預期。她的心安定瞭,這樣的男人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田丹感覺著徐天還帶著些許冷汗的手心,回過頭向他粲然笑著。徐天被她牽著手,腦中又是一片空白,他不自覺地看著田丹,正好對上田丹的眼神。田丹的笑那樣燦爛,他想著,情願為瞭這樣的笑容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剛進書院,正巧臺上蘇州評彈在奏著《林沖》的開篇,徐天和田丹挑瞭張正中的桌子坐定,與館內雜亂綿軟的氣氛融為一體。

徐天本來最愛這一出,可是田丹坐在身邊,他已經無暇顧及臺上唱瞭什麼,他的眸中柔情一片,定定地看著田丹的側臉。田丹感覺到瞭他的目光,回看向他,徐天趕緊低下頭裝作嗑瓜子,田丹抿著嘴直笑,偏著頭看他,眼睛裡盡是柔軟,“教教我,不然以後我也不懂。”

徐天不太確定,眨瞭眨眼睛,“以後你也來聽?”

田丹笑著不說話,隻望著他。徐天看著田丹的眼睛,感覺心臟都停跳瞭,定瞭定神,細細數著:“蘇州評彈有說有唱,一個人唱單檔,兩個人雙檔,三個人三檔,聽得多瞭各人各喜歡,有喜歡陳調的,還有姚調、楊調……”

田丹認真地看著他,就聽他聲音越說越小,催促他,“接著說呀!”

徐天猶疑地問著:“你真喜歡聽?”

“這一出是什麼調?”

“陳調《林沖》百聽不厭!”

田丹笑瞇瞇地轉過頭看向舞臺,“那不要說瞭,我仔細聽。”

徐天從田丹面頰收回目光,身心皆墜溫柔鄉。

臺上正唱道:

“大雪紛飛滿山峰,沖風踏雪一英雄。帽上紅纓沾白雪,身披黑氅兜北風。槍挑葫蘆邁步走,舉目蒼涼夜朦朧。”

有賣報的來回穿梭,“賣報賣報,南京淪陷,國軍退到武漢瞭!賣報!報紙要先生小姐,南京淪陷!”

評彈館裡亂起來,徐天買瞭一份報紙,和田丹湊頭看,兩人神色凝重,溫柔鄉瞬時不見,曲調唱詞也鏗鏘起來。

“茫茫大地何處去,天寒歲暮路途窮。血海深仇何日報,頓使英雄恨滿胸……”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