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38年冬。前方戰事如火如荼,租界裡也不復當年的安逸平和。上海租界如孤島一樣,在風雨之中猶自飄搖。

可是日子終究是要過下去的,同福裡附近的米店門口排著長隊,徐媽媽和小翠排在其中。

“真是要命,排兩天隊,今天也不曉得會不會賣。”

徐媽媽踮著腳看著人頭攢動,兀自犯愁。

小翠親昵地挽著徐媽媽,“幸虧我囤瞭兩桶米,徐姆媽今朝買不到,我借你一點。”

徐媽媽嘆瞭口氣,皺著眉頭,“再這樣下去,我們傢要換糙米吃瞭。”

小翠湊近徐媽媽小聲說:“徐姆媽我同你講,你不要同別人講,老馬告訴我囤些白鐵皮過幾天會值錢。”

徐媽媽睨瞭她一眼,“老馬的話也信,哎!小翠你是真的跟老馬相好啊?”

小翠的笑意挑在眼角,“哼哼,跟老馬相好除非天上有個洞。”

“那就不要用老馬吊老玻璃瞭,這一年時間他人瘦瞭一圈,你防牢把老玻璃吊沒瞭,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小翠沖徐媽媽擠瞭擠眼睛,“放心,我心裡有數!徐先生和田小姐啥時候辦喜事?”

說到這件事,徐媽媽又嘆瞭一口氣,“辦啥?他們兩個的事體我哪裡好插話,談天說話倒是一傢人的樣子,每個月還是交房租。”

小翠頗有酸意地說:“樓上樓下住一年也不挑明關系,他們兩個倒是熬得住。”

遠處傳來悶悶的槍聲,排隊的眾人安之若素。徐媽媽回頭張望著,問小翠:“啥聲音?”

小翠見怪不怪地說:“打槍,隔好幾條馬路打不到這邊來。”

“租界裡面也越來越不安生。”

隊伍一動不動,小翠焦急地看著前邊,又煞有介事地跟徐媽媽說:“聽老馬講前幾天啥銀行裡面沖進去三個人,打死七八個,前幾天報館裡收到一隻包裹,拆開來裡面一隻炸彈,還好沒有炸……”

徐媽媽聽得心慌慌,捂著胸口念叨:“哎喲以後你少聽老馬講這些,眼不見心不煩,聽不到心不慌。”

又是兩聲槍響,聲音好像更近,米店前的隊伍隻是稍稍動瞭動,沒有慌張,甚至有人趁機插隊,小翠吆喝著:“哎,不要插隊!”

街上警哨狂吹,有人在前奔逃,後面鐵林騎著自行車狂追不止。奔逃的人將一支槍扔到河裡,鐵林猶豫瞭一下繼續追,棄車將之撲倒。鐵林喘著氣,把那人壓在地上,“叫你開槍!叫你跑!”

奔逃的人還在掙紮,啞聲喊著:“知道我要殺的是誰嗎?”

鐵林的帽子都歪瞭,控制住那人的雙手,“抓到你再說。”

“抓也沒用,我手上沒有槍。”

“那也要抓。”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那人費著勁扭過頭對壓在自己身上的鐵林說。

“你知道我是啥人。”

鐵林氣喘籲籲地說。

“誰?”

鐵林騰出一隻手指瞭指帽子上的警徽,大聲道:“巡捕!看不清啊?”

大頭才喘著氣追上來,“貝……貝當路上又死瞭一個女的。”

鐵林還騎在那人身上,一轉頭,帽子又歪瞭,“啥!”

大頭兩手拄在膝蓋上,還倒著氣兒,“剛剛報的案,你騎得快追不上……”

鐵林拿出手銬,利落地把那人銬上拎起來,推給大頭,“……這個帶回去。”

自己又翻身上車往貝當路去。

長青藥店裡關著門,方嫂和田丹在點剛進的藥品,方嫂費力地拆開柳條箱,“最近西藥價錢漲得兇,都是打仗的緣故。聽說盤尼西林翻七八個跟頭還買不到。”

田丹給她搭瞭把手,兩人把箱子裡的藥品一起抬出來,“再貴下去,我們藥店撐不撐得牢?”

方嫂笑著說:“怕藥店關門沒地方上班啊?”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瞭,“我替你和長青哥擔心。”

“貴進來貴出去,反正一樣的……”

方嫂話打住瞭,她看見方長青拎著噴壺從後門進來,臉上掩不住的喜色,方嫂的眼睛裡反而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田丹你下班吧。”

“新進的藥還沒登記好。”

“明天再登……”

方長青心裡頭隱隱地興奮,對田丹說:“晚上我登記。”

田丹瞧出瞭奇怪,不再多言,“噢,那我先走瞭。”

方長青點瞭點頭,先回瞭樓上臥室,方嫂等田丹出去便插好後門,也跟著方長青上瞭樓,卻沒想到田丹藏在後門的貨箱後面,她看瞭看已緊閉的門,目光移到一直擱在門口的那盆植物上,遲疑瞭片刻離去。

方嫂進瞭臥室,伸頭看瞭看街面,又把開著的窗戶也關上。方長青揉開一顆大力丸,小心打開一張小紙條,上寫:

申報,11月12日二版,武藤,務於公佈會前誅殺。

方長青亢奮地說:“《申報》在哪裡?”

方嫂看著紙條,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都在床底下。”

方長青趕緊趴下去找報紙,床底下的積灰蹭臟瞭衣襟也不在乎。方嫂拿過那張紙條看瞭看,然後劃著火柴燒盡,坐在椅子上怔愣著。平靜的生活又要被打破瞭,方嫂的心情很灰敗。

方長青找出報紙,翻到第二版,有一張武藤的照片,伸手向方嫂,“剪刀。”

方嫂嗑著瓜子,滿臉不樂意,愛答不理地說:“找不著。”

方長青“哎呀”

瞭一聲,瞥瞭方嫂一眼,自己在桌子上翻找瞭一會兒,仔細將照片剪下來。

方嫂看著丈夫,心裡酸澀,“……你好像比再結一次婚都要高興。”

方長青拿著照片躍躍欲試,“上頭沒有忘記我們,有事情做瞭。”

“要做不成呢?”

“做不成也要做成,不惜一切代價。”

方嫂嘟囔著,“不惜一切……照片給我。”

方長青將照片遞過去,方嫂看著照片,用手恨恨地戳著照片上的臉,“……殺掉你我才能過好日子。”

“明天讓田丹在店裡,我們去踩點。”

剛到貝當路路口,就看到一群人圍在一戶人傢外面,有巡捕也有附近的居民。麻桿看到鐵林,就像看到瞭救星,眼前一亮,趕緊迎上去,“讓開讓開,神探鐵公子來瞭!”

眾人分開瞭一條路,鐵林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跟麻桿說:“不要瞎講,什麼神探……”

麻桿跟在鐵林後邊轉,“這一年你破瞭多少稀奇古怪的案子,法總都曉得瞭。”

“沒準這個案子我就破不出。”

“哎呀,你破不出沒人破得出瞭。”

一個中年男人戰戰兢兢地站在屋子中央,手足無措,“巡捕弟弟來瞭,神探是?神探好啊!”

鐵林瞥瞭他一眼,“好在哪裡!”

中年男人躲開鐵林的目光,“快點把殺我老婆的兇手找出來,租界裡面介不太平還叫人怎麼過日子!”

鐵林皺著眉頭看他,“先不要說租界亂,老婆叫人殺瞭你還有心情過日子?說!怎麼回事!”

“……下班回來,鄰居老魯問我借東西,我們兩個開門進來,我老婆就倒在那裡,啊哎哪個強盜天殺的搶東西就搶,還殺人,老婆啊——!”

鐵林環顧四周,看到墻上有濺血,還有兩種不一樣的擦痕。後門的插銷裝得很靠上,靠著插銷的那塊玻璃格子被打破瞭,中年男人禮帽簷上有滴過煤油的痕跡,鐵林個子高,鼻子正好在中年男人的帽簷處,他湊過去聞瞭聞。鐵林心中已經有瞭定論,回頭跟麻桿吩咐,“辛苦跑一趟,叫金哥把租界幾個煙館管事的都找來。”

“現在叫?”

“告訴金哥就好。”

麻桿點點頭跑開,中年男人的臉有點變色。他的反應都被鐵林收在眼裡,掀瞭掀眼皮看他,“你老婆個子很高?”

已是寒冬,這男人卻用手背不斷拭著頭上的汗,“啊?是是。”

鄰居們聚在門口竊竊私語,“真是神探!都沒看見人就曉得個子高,我們弄堂都叫她竹竿兒。”

鐵林看瞭鄰居們一眼,心裡有些小小的得意,又死死盯著中年男人,“你碰到他借東西,他是往外走還是往裡走?”

“我剛剛下班,想起桂花粉沒有買,原本要再到弄堂口小店買的。”

一個鄰居在一邊幫腔,“是是,老魯公文包都拿在手裡沒回傢。”

鐵林突然笑瞭,招呼那個男人,“坐坐,有茶葉?泡一杯來喝喝。”

中年男人有些混亂,“現在哪裡還有心思喝茶……”

鐵林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二郎腿高高的蹺著,嘻嘻笑著,“你沒心思我有,幫你抓殺老婆的人,連杯茶都不泡。”

漁陽弄賭檔裡,金爺正和一個黑市掮客土寶聊天。

“現在市面上西藥比金子還要貴,拿小黃魚換西藥,還不如拿西藥換小黃魚。”

金爺看瞭看他,“土寶你不要亂講。”

“同別人亂講同金哥也不敢,現在法租界你跺一隻腳大傢都心驚膽戰。”

“不要急觸我黴頭,叫七哥聽見不好。”

金爺謙虛地擺瞭擺手。

土寶靠在椅子上優哉遊哉的,“上禮拜二我倒手六箱盤尼西林到黑市上,你曉得多少鈔票?”

他豎起三根手指。

金爺眼睛裡精光一閃,“……真的!”

金爺剛要開口再說話,麻桿跑進來,“金哥,鐵公子叫你把租界裡面幾個煙館的管事都叫到貝當路上去。”

金爺看瞭看土寶,問麻桿:“現在?”

“鐵公子等在那裡。”

金爺立馬從椅子上站起來,“金剛!叫人,都帶上!土寶,晚上我請客,好好說說西藥的事情。”

“你手上有貨?”

土寶看著金爺就要走,也跟著站起來。

金爺急匆匆地往外面奔,“晚上見!”

土寶在金爺身後“哎”

瞭一聲,金爺已經不見人影,他小聲嘟囔著:“啥事體,火急火急的,要打仗?”

鐵林悠然地喝茶,眼睛盯著中年男人。那男人半個屁股挨在凳子上,沒話找話,“……吃香煙?我去給你買兩根。”

鐵林用茶碗蓋子撇著茶沫子,“你不問問我在想什麼?”

“巡捕弟弟腦子裡面一定在想破案的事情。”

“對,你在想你老婆個子高,所以後門的插銷裝得這麼高。”

“房子租來以後特意移上去的。”

鐵林饒有興致地問:“進來搶東西的強盜怎麼會知道?”

中年男人傻眼瞭,“啊?”

“強盜隻從外頭打破一塊玻璃,他剛剛好曉得插銷裝在那塊玻璃後面。”

中年男人不自然地躲閃鐵林的目光,“咦……”

“傢裡有煤油燈嗎?”

中年男人搖瞭搖頭,鐵林點頭笑,“我看瞭半天也沒有。”

“問這個做啥?”

“你帽子和袖口有煤油,好幾個地方,不是碰巧弄上去的,煙館裡面燒煙泡才用煤油……對?”

中年男人已經被嚇得肝膽俱裂。

鐵林突然厲聲說:“吃煙把傢底都吃光瞭,你老婆一點都不曉得。”

中年男人汗如雨下。

鐵林滿意地看著中年男人的反應,又笑開瞭,“再加一杯水,茶葉倒是不錯。”

中年男人抖抖索索地站起來,“沒熱水瞭,我到外面要一壺。”

“站住,不要跑啊。”

“我跑到哪裡去,我跑做啥?”

鐵林撇瞭撇嘴,“嗯,也是,人又不是你殺的,你最多不過是雇兇殺人。”

中年男人手上的水壺當啷落地,腿腳發軟,幾乎癱在地上,“巡捕弟弟不好亂講的。”

鐵林彎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不要叫弟弟,客氣也不是這樣客氣的。我再問一次,你是和鄰居開門進來才看見老婆死的?”

“是,有證人的。”

鐵林站起身將中年男人拖到墻上那塊血跡邊,“來來來,給你講一講,一般人我是不講的。”

中年男人站都站不起來瞭,無力地靠在墻上,“講啥?”

“我跟我哥學瞭一年多,才看得出這些花樣,講出來你不服我不姓鐵。看牢,看這裡!”

鐵林將中年男人的臉摁在那塊血跡上,“你老婆的血。”

中年男人已如篩糠,閉著眼不敢看。鐵林又把那人的臉扳過去,強迫他看著墻,“看到這兩個擦痕沒有?這個擦痕是你買通的強盜殺完人從前門出去時候肩膀擦到的,血跡剛上墻還沒凝固,所以擦成這個樣子。這個擦痕是你回傢看到老婆死瞭,出門時候擦的,血在墻上已經半凝固,所以擦成這個樣子,把肩膀轉過來看一看?”

鐵林強行轉過中年男人的右肩膀,相應的地方果然有血跡,“你要說已經回過傢看見老婆死在地上再出門去叫人,我還相信你,怎麼好隨隨便便撒謊說沒回過傢呢?”

中年男人語無倫次,“……那要是我和鄰居回傢的時候不小心擦到的呢?”

鐵林推瞭這男人的腦袋一下,“豬腦子啊你?就算倒著走路用右肩膀擦到墻上,那擦痕也是向裡不是向外的!你現在用手摸摸,血還擦不擦得開,都結幹瞭除非用水洗。”

中年男人痛哭流涕,嗚嗚咽咽的,“我沒殺老婆,我沒殺老婆,我怎麼會殺我老婆。”

鐵林雙手揣在兜裡,隻覺得自己神清氣爽,“我覺得也不會。”

中年男人伏在地上雙手抱拳告饒,“巡捕弟……巡捕神探你要弄靈清啊!”

“差不多是你抽土煙虧空瞭,傢裡老婆管鈔票不敢開口,叫煙館裡認識的人扮成強盜熟門熟路到傢裡偷值錢的東西還煙債。來的人碰到你老婆,你老婆平時脾氣比較兇是不是?”

“是……”

“她不肯放強盜走,強盜隻好殺人,不是你殺的,和你殺的也差不多。等下人一來都靈清瞭。”

“……誰來?”

那人從地上抬起頭,褲子上已經洇出瞭水漬。

“法租這一圈煙館的管事,叫他們認認人,再把你在煙館裡認識的人說一說都曉得瞭。”

外邊傳來一陣喧嘩,鐵林轉身出去,自言自語說,“來瞭,倒是蠻快。”

金爺身後烏泱泱一大波人,灰黃的臉上掩不住的意氣風發,“人都到瞭。”

鐵林拍瞭拍金爺的肩膀,咧嘴樂瞭,“叫他們一個一個進去認人,弄清楚常去誰的煙館,再把他在煙館認識的人找來。”

金爺換瞭副語氣,對身後的管事們喝道:“聽到沒有?一個一個進去。”

麻桿湊上來,“鐵公子,又斷清瞭?”

鐵林毫不在意地指瞭指裡邊,“雇兇殺人,自己差不多都認瞭。”

麻桿樂瞭,豎起大拇指往他面前一伸,“太神瞭你。”

鐵林在麻桿面前盡力斂著得意,“小意思,快進去,交給你瞭。”

麻桿顛進去,鐵林拉著金爺到一邊小聲說:“哥,場面這麼大?”

“你要辦事場面越大越好,聽老料說上面快升你做麥蘭的頭瞭。”

“我無所謂。”

鐵林盯著自己的鞋尖,掩飾著臉上的喜悅。

“你不要風光我要的,我兄弟做捕頭跟我做捕頭一樣。”

鐵林轉身要往外走,“我去找天哥。”

“做啥?又去講案子,破都破瞭再跟他講還有什麼用,他又不想聽。”

“他嘴上不願意其實心裡願意聽,我破不出他聽完說兩句扭頭就破瞭,破出來說給他聽聽,以後我好曉得有啥要改的地方。”

金爺拉住鐵林,壓低聲音,“哎,天哥那批藥朋友還沒有來拿?”

“……問這個做啥?”

“我每個月都要交庫房租錢的。”

“天哥不是給錢瞭。”

金爺做無奈狀,“那些錢交交倉庫租金倒是還有一兩年。”

鐵林聲音突然大起來,“你什麼意思!”

金爺看看周圍,示意他小點聲,“你看你看,明明我們倆是兄弟,每次一說起徐天你就跟我瞪眼睛。我就是問問。”

鐵林依然直眉瞪眼的,“不要問!”

金爺又轉起瞭別的腦筋,這麼一大批藥壓在手裡,到嘴邊的錢賺不到,實在是於心不甘,他眼神閃爍不定,“那過幾天叫天哥出來吃餐飯,把田丹也叫上,好久沒見面瞭。”

鐵林踢開自行車支架,有點不樂意,“我同他說。”

他沿著街晃晃悠悠騎著車子,看到一輛黃包車拉著方長青和方嫂過去,鐵林猛蹬幾腳追上去,並排行著。

“介巧,吃宴席去穿得介正式?”

方長青坐在黃包車上微微欠瞭欠身,客氣地說:“鐵巡捕,我們去看一個朋友。”

“田丹在店裡?”

“在,也快關門瞭。”

“那我去看看她。”

“好好。”

鐵林蹬瞭一腳,對車夫說:“不許敲竹杠聽到?我朋友!”

車夫連連點頭,鐵林騎瞭一

個大拐彎消失。方嫂看著鐵林的背影,對方長青說:“倒是個簡簡單單的人,田丹兩個朋友還都不錯。”

方長青也盯著鐵林奮力騎車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沒有簡單的人。”

田丹鎖上藥店的門,從後門出來,往巷子外面走,鐵林的自行車正好停到巷子口,田丹一抬眼看見鐵林一條腿支在地上嘿嘿嘿地瞅著她樂。

“今天到你們傢吃飯。”

田丹也笑瞭,“徐天傢,哪裡是我的傢。”

“還不是一回事,上車,我載你走。”

田丹坐上自行車後座,把手裡提著的藥遞給鐵林,“給你,鐵伯伯的藥。”

鐵林接過來掛在車把手上,“還是你記得牢。”

鐵林載著田丹在街道上飛馳,田丹坐在後座上連連說:“你慢一點。”

“想早點回去看天哥。”

鐵林回過頭來笑著說。

田丹低著頭,手抓著自行車的車座,“不要瞎講,聽到沒有?到傢裡不要瞎講!”

鐵林騎著車直笑,“我瞎講都要講累瞭,你們兩個到底什麼時候辦喜事。”

“……他不來跟我說,總不好我反過來去跟他提。”

聽到鐵林這麼說,田丹臉上一紅,聲如蚊蚋。

鐵林一邊騎車一邊扭過頭問她:“你說啥?”

“不說瞭!”

田丹很不好意思。

“等下我叫他向你提。”

田丹瞪大瞭眼睛,笑著嗔道:“聽到瞭還裝沒聽到,你不許同他講啊!”

“啊?做啥?”

鐵林笑得開心,把車子故意騎得歪歪扭扭,引得田丹一陣尖叫。一輛車停在路邊,車窗搖下,柳如絲同七哥坐在車裡,她看著鐵林笑著和田丹遠去,心裡面百味雜陳。

七哥看到瞭她臉上悵惘的表情,冷冷道:“把窗戶關上。”

“我要過生日瞭。”

“過就過,哪年不過。”

柳如絲的心裡突然生出瞭無依無靠的孤獨感,疲憊地把頭靠在窗邊,“今年我想自己一個人在傢裡面過。”

“你生日正好仙樂斯有由頭,頭牌歌星過生日,場子票都貴一倍。”

“我又沒有賣給仙樂斯。”

七哥斥道:“沒有仙樂斯哪有你今天。”

柳如絲把頭轉過來,盯著七哥,眼睛裡都是倔強,一字一字地說:“我想一個人在傢裡面過。”

七哥沒想到柳如絲會跟他因為這件事較勁,怔愣瞭一下,厲聲道:“把窗戶關上!”

同福裡的弄堂裡聚集瞭一小撥鄰居,把老馬圍在中間,他在繪聲繪色眉飛色舞地講他的銀行歷險記:“……我剛好在銀行裡面套股票,襄理老熟咯,老早以前一起在跑馬場裡面小賭賭,‘砰’的一聲像放炮仗一樣,我還沒有想清楚,銀行裡面哪裡好放炮仗的?又是砰砰砰好幾聲,子彈擦我眉毛飛過去,看到沒有,我眉毛尖尖都叫子彈燙焦瞭,小翠膽子小,‘哇’一聲撲到我胸口上……”

陸寶榮假裝在晾衣服,一邊豎著耳朵聽老馬說話,“哦喲,老馬吹牛皮就牛皮,不要把小翠也吹進去,她跑到銀行去做啥?”

“小翠,你來說說我有沒有吹牛皮。”

小翠晃過來,眼神亂飛,“是打槍瞭,我和老馬是在銀行,我是撲到老馬胸口上瞭,就一下下。”

陸寶榮和小翠眼神相撞,火花四濺,老馬顧自往下說:“聽到沒有?法租界越來越亂,炸彈打槍傢常便飯一樣,你們在弄堂裡面不出去臨世面哪裡曉得……”

“這種世面要臨你自己一個人去臨,也不要到這裡說給我們聽。”

“你不聽耳朵捂起來好瞭,別人要聽咯。”

“誰要聽,心裡慌飯都吃不下。”

鄰居們紛紛散開,不一會兒弄堂裡就剩下老馬一個。

自行車鈴聲響起來,鐵林載著田丹沖進裡弄,路邊的鄰居紛紛躲讓,小翠連聲尖叫,自行車直停到徐傢門口。田丹不好意思地下來,“小翠姐,陸師傅。”

陸寶榮直眉瞪眼地沖鐵林嚷嚷:“弄堂裡面不好騎車的,以為你是巡捕瞭不起啊!”

鐵林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吃錯藥瞭?跟我去一趟巡捕房。”

陸寶榮瞬間就縮回去瞭,老馬在一邊幸災樂禍,小翠白瞭老馬一眼也扭回去瞭。

田丹和鐵林進瞭傢門,徐媽媽正從廚房端菜出來,看見鐵林,高興得眼角都笑出瞭皺紋,“鐵林來瞭!”

“來吃飯的,”

鐵林看堂屋地上木屑四飛,樓梯上少瞭塊木板,抻著頭亂看,“傢裡怎麼這麼亂?”

徐媽媽指瞭指天井,“徐天非要修樓梯,那步樓梯也確實該修瞭,不舍得花錢叫木匠,一個人在後面鋸木頭呢!”

鐵林繞到後頭,看見徐天圍著個圍裙,又是鋸子又是刨子榔頭釘子的,在跟一塊木板較勁。

鐵林假模假樣地敲瞭敲門,靠在墻邊看著徐天,“……天哥。”

徐天頭不抬眼不睜地用銼子在銼木板,“來瞭。”

“我剛剛破瞭一樁……”

徐天打斷他,“我不聽。”

“已經破瞭,說給你聽聽,我知道你心裡癢。”

鐵林嘿嘿地樂。

“你不說我就不癢,要命,姆媽肯定把蒸的白鯗端出去瞭。”

徐天撂下刨子跑進去,鐵林拿起鋸子端詳著要動手,徐天又跑回來趕緊把鋸子奪回來,“不要動!取好的尺寸再鋸就短瞭,又要重新找木頭。”

鐵林放下鋸子起身退到一邊,徐天橫坐在板凳上,打量那塊木板,“白鯗最好到盛飯的時候一起拿出來,多燜一些時間,飯裡面才有香氣,一盤白鯗吃半個月,就是靠香氣燜進去下飯。”

鐵林看著徐天戴著圍裙刨著木板嘴裡念叨的都是柴米油鹽,實在忍不下去瞭,“天哥,你就這樣過日子?”

徐天根本不為所動,鐵林急瞭,提高聲音,“天哥!”

徐天篤悠悠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鐵林,“……那你要哪樣過日子?”

鐵林指著徐天的打扮,“你總不能一天到晚這樣。”

徐天一臉滿足地笑瞭,“一天到晚這樣一輩子最好。”

鐵林嘆瞭口氣,感覺跟他無法溝通,無力地指瞭指那塊木板,“一塊木板長短都取好瞭,釘到樓梯上面就好瞭。”

“刨刨光,還要上桐油,哪裡有介便當。”

徐天又埋頭苦刨,時不時地拿起來端詳是不是跟原先的那塊一樣厚度。

“刨得再光也是田丹一個人踩來踩去,你哪天也搬上去住?”

鐵林突然吊著一邊的嘴角壞笑起來。

徐天放下手裡的活計,抬頭看著鐵林,無奈又認真地說:“……鐵林說多少回瞭,你不要操心這件事。”

鐵林哈哈笑瞭,“和田丹說的一樣。”

“她說啥瞭!”

徐天的聲音都提高瞭。

“你看你看,一說到她你就這樣。”

鐵林陰謀得逞,笑得更開懷瞭。

“她說啥?”

徐天探究的眼神釘在鐵林身上。

“剛才我騎車帶她回來,她說……”

田丹換好衣服下樓,走到天井,叩瞭叩門,“鐵林!徐姆媽說好吃瞭。”

鐵林作勢欲走,“……吃飯。”

徐天一把扣住鐵林手腕,“她說啥瞭?”

“就算這世上的事情你都不放到心上,田丹和徐姆媽總歸在你心上吧?”

徐天的面容嚴肅而柔和,“她們倆最重要。”

“那就和田丹早點結婚,這件事你不開口,叫別人怎麼說她?”

徐天眼裡有一抹黯然掠過,“……之前我和她說好的,搬來住就是鄰居,我不能提。”

“都住一年瞭!”

徐天抓住鐵林的那隻手垂下來,別過頭去,“住十年也是一樣,她不改主意我不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鐵林沉默瞭,不知道這兩人到底在別扭什麼,他想瞭一會兒怎麼也想不通,崩潰地抓瞭抓頭發,“算我多事,噢,金哥問起那批藥的事瞭,說要請我們倆吃飯。”

徐天身子僵下來,“他怎麼說的?”

“除瞭徐姆媽和田丹,這件事也在你心上。”

徐天的臉色沉瞭下來,催促鐵林,“快說。”

鐵林不明所以,晃蕩著身子回答:“他就問你的朋友有沒有來拿。”

徐天正要說什麼,徐媽媽探頭出來,“吃飯瞭,到飯桌上也好說話的。”

徐天揚聲答應,“來瞭!”

鐵林剛要抬步往外走,徐天突然停住,鐵林也堪堪停下,差點撞到他的後背。鐵林莫名其妙地看著徐天,徐天小聲警告他,“到飯桌上啥也不要說,要麼你就不要在這裡吃。”

鐵林揉瞭揉鼻子,無視瞭他的話,繞過他徑直走進堂屋,四個人依次落座,今天的菜色比往日要豐富些。

幾人都無聲無息地吃著飯,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重怪異。徐媽媽率先打破僵局,“鐵林你怎麼光顧吃飯不說話。”

鐵林特別委屈地看著徐媽媽,悶聲道:“他們兩個不讓我說話。”

徐媽媽瞪起眼睛來,看著徐天,“膽子大瞭,你說徐姆媽聽。”

徐天也看回徐媽媽,一臉無辜。鐵林偷偷瞄瞭一眼各人神色,從飯碗裡把頭抬起來,“那我就說瞭!”

徐天田丹神情各異,兩個人的心俱都提在嗓子眼裡。

“田丹。”

田丹見鐵林突然點到自己名字,嚇瞭一跳,“啊?”

“剛剛我看到藥店方老板兩個人坐黃包車出去瞭。”

“……噢,他們好像是有事體要辦。”

“看樣子是到公共租界那邊去。”

“我也不曉得,他們沒有說。”

鐵林放下飯碗,故作諂媚地對著徐天笑,“天哥,我這樣說話還好吧?”

徐天斜看瞭他一眼,“以後常過來吃飯。”

“我常過來我爸爸沒人管瞭。”

徐媽媽插話說:“叫老鐵來打麻將!上次贏走錢就不來瞭,介小氣好躲一輩子啊?”

鐵林嘿嘿笑著不說話,屋裡的氣氛又恢復瞭輕松自在。

方長青與方嫂在街頭下瞭車,步行至一棟大樓前,一路上小心翼翼,盡量不引人註意。方嫂在道路一側,找些零碎物事掩護行蹤,不一會兒一行人出來,其中有幾名日本軍人,武藤被擁在中間,上車離開。

武藤的車拐過一處街角,方長青在街角看著。路比較窄,兩側有一些擺攤的小販,武藤的車停瞭,下來一個日本人,將攤販的筐子踢開。那人又罵罵咧咧地上車,車繼續前行。

方嫂從街那頭過來,迎面遇上方長青,倆人交換瞭一個眼神,裝作互不認識的樣子,各自在街道兩側行走離開。

茶館裡一處僻靜的茶室,金爺跟土寶正在談話。土寶瞅著杯裡的碎茶葉,擰著眉頭,“金哥請客就喝茶啊?”

金爺不屑地看他,“請你吃肉你吃得下嗎!”

土寶連連欠身,“不敢吃,下次我請。”

金爺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桌上敲著,發出規律的響聲,“西藥的行情,你沒騙我?”

“就像股票一樣,西藥現在最貴,外頭在打仗不要忘瞭。”

金爺看瞭他一眼,沒說話。土寶湊近金爺,低聲說:“金哥手裡有?”

“有倒是有。”

“多少?”

“就怕你吃不動,不是一箱兩箱。”

“我吃不動有人吃得動,我倒手買賣掙中間錢也不少。”

金爺眼裡精光一閃,“你倒給誰?”

土寶笑瞭,緩緩坐回椅子上,“說出來金哥不是自己賣瞭,哪裡還有我的份。”

金爺哼瞭一聲,“這個話你也敢說。”

“做我們這行的也硬氣,背後沒有大哥靠不敢做。”

“那算白說,結賬。”

金爺一拍桌子,起身就要走。

土寶趕緊服軟,“哎金哥,金哥和氣生財不要生氣。其實我曉得你有不便的地方,不好出頭做,對不對?要不然哪裡有我們這路走黑市的人飯吃?剛才說硬氣那種話是開玩笑的,跟金哥說硬氣不要想死瞭!”

“我也就是和你喝喝茶,曉得曉得行情,沒有別的心思。”

土寶點頭哈腰地說:“金哥不相信我瞭。這樣好不好?讓我看看貨,出不出手不要提,我幫你估估值多少鈔票沒壞處的。”

金爺把土寶帶到倉庫,金剛打開倉庫門,土寶剛剛邁步,金爺一把攔住土寶,“先說好,看歸看不要到外頭亂說。”

“我懂規矩,金哥帶我看貨就是相信我,價錢不會亂說的。”

“亂說我也曉得的。”

土寶拍著胸脯保證,“交到我手上放心,大傢不吃虧,給你保證是上海灘最好的錢價。”

金剛被金爺留在外面看門,兩人進來,打開燈,庫裡堆瞭亂七八糟別的東西,到一個角落,金爺掀開帆佈。

土寶看傻瞭,“都是?上海哪裡還有介許多西藥?”

金爺一臉得意,不發一語。土寶扒開一個箱子看瞭看,再看瞭看箱子,他臉色有些異樣起來,土寶開始找箱上的標簽,每隻箱子都早已撕去瞭標簽,土寶一無所獲。

“值多少?”

“三箱一根小黃魚,自己算。”

金爺也傻瞭,土寶搖瞭搖頭,“這批貨我吃不動。”

“……為啥?”

金爺奇怪地問。

“去年法租界鬧得沸沸揚揚,死瞭一個日本人,還死瞭仙樂斯的老八。”

金爺看著他,眼裡殺氣隱隱,土寶毫無察覺,“……金哥是七哥的人,肯定曉得,這批貨就是那原來七哥那一批。”

“……你怎麼看得出來。”

“我吃這碗飯的,連貨頭都看不出來早沒命瞭。”

“算瞭!”

“肯定是算瞭,但是金哥話說清楚,你要是找別人賣不要把我牽進去。”

“今天你就當沒來過。”

“問題是我來過瞭,也看到瞭,還是要和七哥說一聲,以後我法租界的生意還要靠七哥幫忙咯。”

“啥?”

“不管這批貨賣不賣,我看到瞭就要和七哥說一聲,免得以後把我牽進去弄不清爽。”

“我找你來又不是賣貨的。”

土寶呵呵一笑,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陰森,“不賣叫我看做啥,你肯定要賣,我肯定要說,相互理解啊,大傢都是一傢人。”

金爺蒙瞭,愣在原地,他沒想到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土寶不再理金爺,匆匆離開倉庫。

金爺隨後陰著臉出來,對金剛說:“……金剛,闖禍瞭。”

“啥人闖禍?”

“闖瞭三個人的禍,我們一年多好日子恐怕要到頭。”

“……哪三個人?我帶人找他們去!”

金爺喃喃自語,“七哥,料總,天哥,你帶一百個人去也沒用。”

方嫂和方長青偵察瞭一圈回到傢,平躺在床上。今晚的月亮很亮,透過窗戶投在屋子裡,夜涼如水。臥室裡很安靜,方嫂的聲音裡平靜中帶著一些絕望,“我們兩個動手沒有把握。”

“你說是我們沒有回來的把握。一槍打不死兩槍,兩槍不行三槍,想辦法接近到他面前開槍。”

方長青兩眼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

“那就按你說的。”

“總之不能讓日本人開公佈會。”

“日本人要開什麼公佈會?”

“報紙你沒看?”

“心亂,沒看。”

“在上海籌備新政府。”

“啥新政府?”

“和重慶唱對臺戲。”

“……我們明天不回來瞭?”

方長青沉默瞭很久,方嫂的眼角靜靜流下一行眼淚,方長青攥瞭攥妻子的手,說:“轉過去那條巷子動手方便一些,運氣好的話能脫身。”

“我們倆從前運氣一直不好。”

“不要說瞭,明天下班過去,等車到巷子就動手。”

方長青翻瞭個身。

“……明天再包一頓餃子。”

“又不吃包也白包。”

“給田丹帶回去也好。”

“我們要是回不來,田丹會怎麼想?”

方嫂的枕頭上洇出來一小圈水漬,不再說話,方長青關瞭燈,兩人陷入黑暗,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上,一輛三輪車馱著一臺留聲機到瞭同福裡,留聲機在三輪車上聲音古怪地唱著,車停在小翠傢門口,弄堂裡的男女老少都出來看熱鬧。

老馬今天的頭發梳得要比往常還光亮些,故意高聲喚著:“小翠,叫老胡搬進去。”

陸寶榮伸脖子看著,徐媽媽從自己屋出來,“啥事體介熱鬧?”

陸寶榮撇撇嘴,“不要臉的老馬給小翠弄來一隻留聲機。”

徐媽媽驚訝道:“喲,介舍得下血本?”

陸寶榮翻瞭個白眼,進瞭鋪子去,“不要臉。”

徐媽媽往小翠傢那邊過去,老馬把留聲機擱好位置,搖幾圈手柄,唱片轉動,音樂徐徐響起。老馬隨著音樂輕輕搖擺著,“好聽?彭喳喳,慢三步,小翠阿拉兩個跳一支。”

小翠正陶醉於音樂,但老馬的手搭到腰上,她就尖叫著拍開瞭。

老馬又堆著笑湊過去,“我教你跳舞。”

小翠瞪著老馬,“老馬你要吃我豆腐!”

可這樣的神情在老馬眼裡都是在傳情達意,“留聲機都給你買瞭,跳一支舞不算吃豆腐。”

小翠盯著他,“……老馬,我不想同你白相瞭。”

“啥?”

徐媽媽到瞭門口,“啥東西瞭,吵都要吵死瞭。”

小翠腰肢一擺,“吃好夜飯我再同你說。”

老馬悻悻離去,徐媽媽走到屋裡來,到留聲機邊上摸著,“哎喲,要多少鈔票?”

小翠恢復得意的樣子,膩著聲音說:“我也不曉得,老馬出手。”

“放的啥曲子,聽得人骨頭都要酥掉。”

“彭喳喳,慢三步。”

留聲機的轉速慢下來,越來越慢,拖成長音,停瞭。徐媽媽直起腰慢悠悠地說:“……慢三步,交關慢,慢得氣都沒瞭。”

小翠過去搖手柄,留聲機怎麼也沒動靜瞭,氣得一跺腳,“死老馬,買一隻二手貨回來騙我。”

“哪裡二手貨……”

徐媽媽又彎下腰左看看右摸摸,看著磨損嚴重的手柄,站起來下瞭個結論,“還真是二手貨,那也是人傢一片心意。”

小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徐姆媽你還添油加醋。”

徐媽媽認真道:“小翠,跟老馬白相不是出路,都一年瞭去同陸寶榮說句話會死啊?”

小翠別過頭去,“……他叫我不高興在先,他怎麼不來同我說話。”

徐媽媽嘆瞭一聲,從小翠傢出去,走到裁縫鋪門口,“陸寶榮,聽到那邊的留聲機沒?”

陸寶榮躲在屋子裡不肯出來,啞著嗓子喊:“唱得比鬼叫還難聽。”

“都一年瞭,你先和小翠說句話會死啊!”

“肯定會死。”

徐媽媽氣得站在門口說不出話來,狠狠拍瞭幾下陸寶榮的門板,轉身回屋。

昨晚沒睡好的還有金爺,一早金爺就到瞭三角地菜場,正像熱鍋上螞蟻似的在馬路邊轉圈,對著金剛咆哮:“你們走開,到馬路對面去!不要讓我看見,走遠點!”

金剛委屈地領四五個混混遠遠離去,徐天從菜場裡出來,金爺迎上去,滿臉急躁,“……天哥,你說平時我這個人怎麼樣?”

徐天點瞭點頭,“蠻好的。”

“還算仗義的吧?”

徐天又點點頭,他不知道金爺為何平白無故來跟自己說這個。

“坑兄弟這種事平白無故我是做不出來的。”

徐天不知道金爺到底是什麼意思,隻順著他的話點頭。

“你一定要理解我,雖然我撈偏門走黑路,但你在我心裡最重。”

徐天聽著更費解瞭,“既然說到這句話,在講正事之前,我也想問問,為什麼你總說我重要,我就是老百姓,頂多算你和鐵林一個朋友。”

“……這還用說嗎?”

“說說。”

“天哥後頭那些朋友不是一般人。”

徐天恍然大悟,明白瞭他的意思,苦笑道:“說吧,是不是藥出問題瞭。”

金爺豎瞭個大拇指,“天哥料事如神。”

“謝謝你這樣上心,你要不上心不會介緊張專門跑來和我說,這一年藥是拜托你在管,不管出啥事我們一起想辦法,我都領你的情。”

徐天誠懇地對金爺說。

金爺激動地拉著徐天的手,“……天哥真是見過大世面,那我就說瞭。”

徐天不動聲色地把手抽離出來,“慢慢說。”

“最近聽說西藥漲得比黃金還要快。我心想跟股票一個道理,貴的時候出手,鈔票拿在手裡,等到跌下來再買進,一來一去鈔票掙到,藥也還是有的。”

“嗯,道理倒是對。”

“我對天發誓,真要賣的時候肯定要來同你說,掙鈔票也是你掙,做兄弟朋友的跑跑腿幫幫忙而已。”

“我知道。”

“介麼我就找瞭一個做黑市的朋友幫我看看貨值多少,不是,是幫你看看貨值多少鈔票。

哪裡曉得土寶認出貨是去年七哥和料總打仗那一批,死活不肯做不說,怕找麻煩還要去跟七哥說見到過貨瞭。”

徐天沉吟不語。

金爺覷著徐天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土寶會跟七哥說我藏瞭一批貨,現在想自己賣掉。去年那件事本來七哥就憋瞭一肚皮火不好朝料總發,現在要知道肯定把火都發我身上,他脾氣上來日本人都敢殺。天哥,我個人倒沒事,藥弄沒瞭以後真沒臉再見你和鐵林。”

“……那個做黑市的叫土寶?”

“昨天晚上在倉庫他說出那句話,我就應該做掉他。”

徐天瞟瞭金爺一眼,“不要急。”

“天哥腦子靈光,快想個辦法。”

“……你去找料總,就說幫七哥盤貨,盤出去年還剩下一批在庫裡,問料總要不要賣,先不要說七哥已經知道瞭。”

“還要把料總牽進來?”

“料總是要錢,七哥要貨,希望七哥看在料總面上把貨讓出來,反正大頭都讓過瞭,到時候料總肯定還是讓你賣,我們再想辦法。”

“七哥要是不肯呢?”

“再回來跟我說。”

“我現在就找料總,弄不好土寶已經跟七哥說瞭。”

金爺急得直搓手,“……天哥,你不怪我吧?”

“就是麻煩金哥嘴再緊點,不要把我牽進去,這樣大傢都沒回旋餘地。”

這句話在金爺聽來像是威脅敲打,金爺脊背一凜,正色道:“我錯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徐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也可能壞事變好事。”

金爺沒聽清,“天哥說啥?”

徐天笑瞭笑,說:“沒啥,快去吧,辛苦瞭。”

兩個法國警官離開巡捕房,一群巡警送到門口敬禮,直待法總上瞭汽車離開。大頭和麻桿跑回來,看到鐵林靠在椅子裡玩一枚銀質獎章。

“鐵公子,這種獎章法國人自己都得不到,你倒當角子轉起來玩。”

大頭大驚小怪地說。

鐵林的腳架在桌子上,一頓一頓地晃著椅子,輕描淡寫地說:“拿到當鋪裡也不值幾個錢。”

“法總親自來給你發獎,一點也不知道感激。”

“我給老百姓當差,也不是給法國人當差。”

“可我們吃法國人的飯。”

鐵林打瞭一下大頭的帽簷,“我們吃老百姓的飯,懂不懂啊你。”

麻桿給鐵林沏瞭一杯水,小心地擱在他面前,“鐵公子當瞭捕頭不要虧待兄弟們。”

“也沒說叫我當。”

“早晚的事,我們麥蘭的捕頭一直空著,不是你還有誰?”

麻桿跟大頭配合著,“現在料總也管不到鐵公子瞭,發獎章都法總親自來。”

大頭用胳膊肘拐瞭一下麻桿,“不要瞎講,料總摁死我們像摁死一兩隻小螞蟻。”

鐵林看瞭他們兩個一眼,悠悠地道:“隨便說,不要緊。”

老料與武藤等幾個日本軍官在大三元包房裡吃飯,武藤假模假樣地道:“下次請料總吃日式料理。”

老料趕緊客氣道:“很好吃,我在虹口吃過幾次,很好吃。”

“今天晚上料總是以私人身份參加,還是總華捕身份?”

“華捕身份不太方便,但我內心是十分擁護新政府公佈籌備的,並且希望能在新政府出一份力,無論是明裡暗裡料某都願意效勞。”

“料總出力一定會對治安有所貢獻。”

“在上海灘三十多年黑白兩道都是朋友,武藤先生盡管放心。”

有手下進來和老料耳語,老料朝武藤躬身道:“武藤先生失陪一下,出去說幾句話。”

金爺站在走廊裡,來回徘徊著,他的身周都是日本便衣,心裡面忐忑不安。老料出來,反手合上門,“啥事體?”

金爺點頭哈腰地說:“小事,就幾句話。這幾天盤瞭盤七哥的貨,還有去年剩下來的一批,是西藥值不少錢,我已經找人看好瞭,所以特地過來說一聲,要不要變成黃魚給你拿過來。”

老料換瞭副語氣,拍瞭拍金爺的肩膀,“好啊!兄弟有心。”

“那我就去辦瞭。還有點小事,萬一七哥曉得瞭怎麼辦?”

“他曉得最好!自從去年三井那件事之後他就不買我賬,按說他老早就在閻王殿裡瞭,能活到今天是運氣,還以為自己是大亨。”

金爺為難地說:“畢竟我在七哥手底下做事。”

老料心思還掛在屋裡的日本人身上,敷衍地拋下瞭一句,“你幫我做事曉得!他要是再說話,你就說我叫他好早點去死瞭。”

金爺猶猶豫豫地說:“……真說啊?”

“日本人就在房間裡,他殺瞭日本人還活到現在,都是我給他面子,再為一批貨多嘴,你說他好不好去死?”

“曉得瞭……”

老料深深地看瞭一眼金爺,“你是自傢兄弟。”

金爺打瞭個哈哈,心裡還是一團亂麻,“料總,我心裡有數咯。”

藥店後庫裡,方嫂在包餃子,餃子已經包瞭好幾屜瞭。方長青從前面過來,看著妻子的背影,自己心裡也跟著酸澀,輕輕走過去按住她的手,啞聲道:“不要包瞭,田丹都覺得奇怪瞭。”

方嫂頭都不抬,推開方長青的手,包餃子的動作沒有停下,“奇怪也沒以後瞭。”

“你怎麼這麼沒信心呢!”

“我包餃子心定。”

“以前你不是這樣。”

方嫂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方長青,眼睛裡隱隱有淚光閃現,“上一次行動都過去兩年多瞭,還不許我有些心慌?”

方長青低聲嘶吼,“我告訴你,田丹要知道,你清楚我會怎麼辦!”

方嫂的淚順著腮邊滴落,“怎麼辦?滅口?我們等下去滅自己的口瞭。”

方長青發愁地看著妻子,方嫂抹瞭抹眼眶,低聲說:“……莫名其妙過瞭兩年好日子,還不如從來沒有呢……等下我回不來你也要回來,寧可我和武藤同歸於盡。”

方長青也開始眼圈泛紅,走到前櫃對田丹說:“田丹,你下班回傢吧!”

田丹意外地回過頭,對方長青笑瞭笑,“這個時間還有客人的。”

方長青強顏歡笑,“我和你嫂子在這裡就好瞭。”

“沒關系,你們在後面說話,我在前面。”

“我們沒什麼話說。”

田丹覺著方長青有點奇怪,她想瞭想,還是把心裡疑問說出口:“長青哥你們這些天是不是有什麼事,如果要我幫忙,我願意的。”

“……你幫不上,下班就好瞭。”

“噢,明天照常來?”

“為什麼問這個?”

“我怕你們有事,問一問。”

方長青仔細端詳著她的神色,點瞭點頭,“照常……”

田丹脫瞭白大褂,換上那雙徐天買的鞋子,拎上包,方嫂一直在包餃子沒有回頭。田丹對著方嫂的背影說:“方嫂,我走瞭。”

方嫂偏著頭抬瞭抬下巴,示意田丹,“那裡一包給你帶回去,沒有肉瞭,蔬菜餃子。”

田丹過去拎起來,微一頷首,輕聲道:“謝謝方嫂。”

“早點和徐先生在一起,等得我都心煩瞭。”

田丹覺得方嫂也有些奇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劉唐把你扔下死到哪裡都不知道,這件事主動和徐先生說一說,你不說男人心裡也知道,他那個人文裡文氣不會先講,你們倆要耗到什麼時候。”

田丹愣在那裡,方嫂不再理她瞭,低頭包著餃子,再也沒有回頭。田丹一邊琢磨著一邊

從藥店出來,發現原來擺著的那盆植物沒瞭。田丹又推門進去,“方嫂,那盆花沒瞭。”

方嫂的聲音從後庫傳出來,“在裡面,你走吧!”

田丹帶上門,狐疑地離去。田丹回到同福裡,愈發覺得心神不寧,徐天也是心事重重,三個人圍在桌邊吃飯,房間裡隻有碗筷碰撞的聲音,外面響著小翠那臺轉速不勻的留聲機。

徐媽媽撂下筷子,撫著胸口,“喲哎心都要跳出來瞭,死老馬也不給小翠買一臺新的。”

徐天田丹倆人隻顧低頭吃飯。徐媽媽看這兩個人都沒反應,推瞭推徐天,“做啥?你們倆有心思啊!”

倆人異口同聲地說:“沒有。”

徐媽媽滿腹懷疑地看著他們倆,“……本來還是說說,一說沒有看你們兩個都有心思,瞞不過我眼睛。”

外面停瞭片刻的留聲機又響起來,徐媽媽終於忍不住瞭,從椅子上彈起來,“哎喲煩得嘞!我去叫他們打麻將,比鬼哭狼嚎要好,天兒你洗碗啊!”

田丹連忙說:“我洗。”

徐媽媽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才穿上外套出門。田丹看著徐天的表情,問道:“你有心思?”

“沒有。”

徐天夾瞭一筷子菜,回避著田丹的眼神。

田丹鼓瞭鼓臉頰,小聲說:“肯定有。”

“……白天金哥找我說瞭點小事,我腦子裡在想。你呢?”

田丹嘆瞭一聲放下筷子,“也不知道怎麼瞭,我心裡發慌。”

徐天緊張地問:“為什麼?出什麼事瞭!”

“……這幾天長青哥和方嫂蠻奇怪,昨天原來說是進藥,鐵林看見他們兩個坐黃包車去公共租界。今天又叫我早下班,方嫂包瞭好多餃子,說話語氣好像以後不再見面一樣。”

“可能你多心瞭。”

田丹重新拾起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扒拉著米飯,“可能是。”

“他們跟你說什麼?”

“……主要是方嫂的話。”

“方嫂跟你說什麼話?”

“……我想想再同你講。”

“她的話你還要想。”

“她要我講我的事。”

田丹斂眉垂首,“我的未婚夫叫劉唐,第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是去找他的。”

“……那怎麼回來瞭?”

“我告訴你沒趕上飛機,實際上他扔下我自己走瞭。”

田丹說到此處,仍舊心情很低落。

“扔下你?”

“就好像這樣面對面,他說你回去吧,誰讓你來得這麼晚。”

“後來也沒寫信?對不起,我不該問。”

田丹努力平復心緒,“沒有信,第二天聽收音機,他那架飛機好像被日本人打下來瞭。”

徐天聽罷,許久沒有說話,田丹的頭微微低著,眸中含淚的表情格外引人憐惜。徐天凝視著她的側臉,想要安慰她,張瞭張口,又把到嘴邊的話吞瞭回去,覺得說什麼都顯得貧瘠無力。傢破人亡,愛人背叛,個中傷痛豈是他短短幾句話就能化解。他回憶起那次在紅寶石再次相遇時,她疲累卻強顏歡笑的表情,徐天隻知她是因為喪傢之痛,卻不曾想到她先前還遭受過這樣的拋棄,徐天越瞭解田丹的過去,便越是心疼她。

夜很靜謐,徐傢堂屋裡也靜悄悄的,不遠處小翠傢裡響著吱吱呀呀的留聲機。徐天無聲地嘆息著……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