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鐵林復職,最高興的莫過於老鐵。鐵林照著玻璃看自己的新制服,從玻璃裡看到瞭老鐵的身影。

“爸,你怎麼來瞭?”

老鐵激動地一直用袖子抹眼圈,“這麼大的事情,傢裡坐不住。”

鐵林摘瞭帽子,無所謂地說:“復不復職都一樣。”

“麻桿說總捕房又給麥蘭加十個安南巡捕。”

“加上原來的,鐵公子手底下四十幾個,法租界巡捕最多的捕房。”

“鐵公子光光巡長就當瞭兩次,人傢隻有當一次。”

鐵林看著說相聲似的大頭麻桿,假裝不耐煩地揮瞭揮手,“好瞭好瞭,立正!一人帶一組巡街去!”

大頭嘿嘿笑著,“底下有人巡街,鐵公子我和麻桿是捕頭。”

“隨你們便,爸,送你回傢。”

大頭跟在鐵林後邊說:“鐵公子,金爺晚上在漁陽弄擺酒席,叫兄弟們去。”

鐵林疑惑地轉過頭,“金哥沒跟我說。”

“金爺就是叫我告訴鐵公子。”

“你們和金剛打成那個樣子,又一起吃酒席?”

大頭無所謂地說:“鐵公子和金爺是兄弟,我們下邊打來打去不等於沒打一樣。”

鐵林心裡一堵,臉色略沉,“……大頭麻桿,你們不會覺得我做事不正吧?”

“鐵公子和金爺是兄弟,兄弟之間當然要關照。說實話,法租界裡找不出第二個比鐵公子更正的人瞭。”

鐵林嘆瞭一聲,扶著老鐵出瞭巡捕房,兩條長腿左右支著自行車示意老鐵上車。

老鐵突然有些尷尬,“坐在你後面不太好。”

“你怎麼來的?”

“麻桿用自行車帶我來的。”

“麻桿後面都能坐,坐我後面就不太好?”

老鐵別扭地說:“你是巡長,穿這身制服帶我一個老東西滿大街晃蕩……”

鐵林也不太習慣這樣的交流,有些別扭地望著天,不斷地催促著:“做總長你也是我爸,甩也甩不掉,你以為我願意,上車。”

老鐵還是沒動,鐵林跨下來,動手要掀老鐵上車,老鐵趕緊挪上車,鐵林待老鐵坐穩,蹁上車,車子慢悠悠地沿著街道騎起來。老鐵突然想起瞭柳如絲,拍瞭拍鐵林的闊背,“柳小姐你真的喜歡?”

鐵林臉上一紅,好在老鐵看不到他的表情,鐵林盡量若無其事地說:“啊,你說柳如絲,怎麼瞭?”

“前幾天跑到傢裡又做飯又燒菜,把衣服床單統統洗瞭一遍。”

“……我以為你洗的。”

“我關節風濕,介冷的天怎麼洗!”

“噢。”

“你叫她來的?”

“沒有。”

“是不是真要討她做老婆?”

“你要娶她做媳婦我就討她做老婆。”

老鐵在後面嘆口氣,“她比你大,不過女大有福氣……”

說著話鐵林騎進弄堂,倆人看見柳如絲和萍萍站在傢門口。鐵林很驚訝,然後又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望著天。

柳如絲落落大方地同老鐵打招呼,老鐵看著故意看向別處的鐵林,催促道:“開門啊!”

鐵林這才想起來把門打開,老鐵趕緊張羅著讓柳如絲和萍萍進門,柳如絲讓萍萍把東西放下就回去,鐵林站在屋子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鐵四處踅摸茶壺給柳如絲倒茶,柳如絲已經利落地系上圍裙挽起袖子,“不喝,鐵伯做火腿冬瓜湯放不放糖?”

“我是不放的,鐵林喜歡甜。”

柳如絲抬頭看他,“要多甜?”

鐵林不說話,老鐵見狀輕咳一聲,回房間去瞭,堂屋瞬間隻剩下兩個人,柳如絲有些尷尬,沒話找話說,“我到後邊洗菜。”

鐵林跟過去,在柳如絲身後看她忙著,別別扭扭地說:“……腦子有毛病,跑來做這種事?”

柳如絲知道他就是這個好話不會好說的性子,也不跟他計較,“燒菜做飯我本來就會。”

“到底啥意思?”

柳如絲避重就輕地端起木盆往廚房走,“你還沒吃過我做的菜,鐵伯說味道不錯。”

“……你到底啥意思。”

柳如絲停瞭手,一雙水目望著他,“鐵林,不要裝好不好?是你叫我來的。”

“我啥時候叫你來過!”

柳如絲理直氣壯地對鐵林說:“那天到我傢問萍萍,我會不會做菜燒飯,會不會服侍人,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會不會嫌棄。誰腿腳不方便,除瞭你爹不會還有別人吧?”

鐵林的耳根都紅瞭,“我沒當你面說。”

“萍萍不會跟我說?你跟她說這些就是想叫她說給我聽,再說瞭當時我就在裡屋扒門聽呢!”

鐵林泄瞭氣,一副色厲內荏的樣子朝柳如絲嚷嚷:“……那你不仗義,偷聽!太不禮貌瞭你曉不曉得啊!”

柳如絲無奈地嘆瞭口氣,“算我腦子有病行不?我想試試,看能不能過買菜做飯伺候男人的日子,要是熬不住覺得沒意思,自己就不來瞭,你和鐵伯也別當真,就當傢裡突然有過一個傭人。”

柳如絲端起盆進廚房,鐵林僵在那裡。一會兒柳如絲又出來,蹲下來洗菜。鐵林擠瞭半天擠出一句,聲如蚊,“我來吧!水冷……”

柳如絲低著頭不理會他,“我這兒試我行不行呢!別攪事兒。”

“那你試得行還是不行啊?”

“……你說呢?”

柳如絲抬頭睨他一眼。

鐵林別開目光,靠在門口的沙袋上,“我哪知道你。”

“鐵林你一直跟我裝,裝到現在瞭,你到底喜歡我哪兒?”

鐵林喉頭一滾,所有的心思在她的眼神下無所遁形。

“必須說得清清楚楚,別我剛上道你停下瞭,我年紀不小,再把我擱半道上就沒人要我瞭。”

“……你一共買幾次菜瞭?”

“兩次。”

鐵林手揣在兜裡,來回晃著身體,“一共多少錢,我把錢算給你。”

柳如絲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比你有錢,願意倒貼。傢常日子買十回菜都不夠我一瓶香水錢,真過這種日子,以後香水省瞭。”

鐵林被堵得一句話都沒有,柳如絲拔瞭拔聲音,“別打岔,說啊!”

鐵林抓瞭抓頭發,往沙包後躲瞭躲,“說啥?”

“你到底喜歡我哪兒!”

鐵林憋瞭好久,憋得臉都紅瞭,悶聲說:“那我喜歡的多瞭,不止一樣,隻能說一樣,還是能說好幾樣?”

柳如絲看著他的樣子心裡面歡喜得很,笑起來,“那……隻能說三樣。”

“那我喜歡你漂亮,還直爽,我還喜歡你又漂亮又直爽還會燒菜。”

鐵林壓根不敢看柳如絲的眼睛,低著頭用腳尖扒拉著鞋邊的泥土。

“……我以後還能唱歌嗎?”

老鐵出來到爐子上倒熱水,十分自然地接過話,“不能。”

他也沒看這邊,端著水杯回屋,好像剛才那句話不是他說的。鐵林為老鐵打斷瞭他們的談話十分不滿,他怒視著老鐵回屋的背影。

柳如絲埋著頭,想到剛才的話都被老鐵聽瞭去有些不自在,“……你好好聽過我唱歌嗎?”

“沒有。”

“明天仙樂斯重新開張,你來聽吧。”

“那看我明天……忙不忙吧。”

鐵林扔下一句話逃也似的回瞭屋,留下柳如絲一個人在後院,柳如絲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瞭聲,沙包被吊著晃悠來晃悠去,盆裡的水似乎也沒那麼冷瞭……

田丹收拾藥品櫃,將東西擱得井井有條,脫下白褂子,方嫂從後面過來,田丹捏著一張紙走到方嫂面前,“藥櫃重新整理過瞭,櫃面藥品清單在這裡,後面存藥的單子我這裡隻有上個月的,都做好瞭。麻煩方嫂和長青哥說一下,把這兩個月的薪水算給我。”

“你要走!”

田丹低著頭,一鼓作氣地說:“我結婚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一,本來就要請假的,我想想索性辭工好瞭,等過瞭正月,再到別的地方找事情做。”

“……辭工跟徐先生說瞭嗎?”

“你不是告訴我,藥店的事不要跟他說?我辭掉再說。”

“你的薪水等……”

田丹的聲音小而堅定,“我現在就要,拿到錢出門就不來瞭。”

方嫂沒有辦法,轉身回樓上,田丹拿起自己的包,站在後庫中間,環視四周,忽然有些不舍。方長青和方嫂從二樓下來,方長青問她:“要走?”

“謝謝你和方嫂這一年對我的照顧,爸爸媽媽去世,要不是你們收留,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謝謝!”

“徐先生叫你辭的?”

“……他不知道。”

“不可能。”

田丹停瞭片刻,眼睛突然紅起來,她覺得很委屈,“西服店那天,要不是我看見,長青哥你是不是也要把徐天弄死?”

方長青和方嫂都不知說什麼,田丹忍不住將昨日壓抑很久的情緒傾瀉出來,“知道你們做的事很秘密,現在我要結婚,不讓我一起做瞭,但也不用連累我先生,我救過你們的命……我已經答應過不向徐天說一個字,答應瞭就會做到,為啥不放心!”

方長青的解釋蒼白無力,“那天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要動徐先生早就動瞭,能不能不辭工?”

田丹執拗地堅持著,一旦下定的決心,誰都無法撼動,“……我要結婚。”

方長青嘆瞭口氣,滿面羞愧,“好吧!這是你的薪水。”

田丹伸手去拿,方長青的手往後縮瞭縮,“……不要嫌我囉唆,不該說的絕口不向任何人說,你和徐先生幫過我們忙,否則我應該做啥你是知道的。”

“哎呀不要說這些,以後又不是找不到人瞭。”

方嫂奪過方長青手裡的信封,遞給田丹,田丹取出錢,數瞭數,“多瞭。”

“結婚禮錢。”

田丹搖瞭搖頭,將多餘的錢放到桌子上,鞠瞭個躬,“謝謝長青哥,謝謝方嫂。”

田丹開門而去,走出巷口不見……

田丹此時的心有些五味雜陳,她很感激方氏夫婦的雪中送炭,可是卻無法理解他們會傷害她最親密的人,如果他們不是幫助過自己,也許自己並不是辭工這麼簡單。田丹明白要知恩圖報,也懂什麼叫恩斷義絕。

同他們劃清界限也好,之前的事情田丹會埋在心裡絕口不提,想到馬上就要嫁給那個人,田丹的心有些雀躍。她腳步輕快地走進裡弄,小翠跟著她一起走,笑瞇瞇地打趣她:“田小姐好日子快到,走起路都不一樣。”

田丹不好意思笑著,小翠問她:“想好瞭在哪裡擺喜酒?”

“徐姆媽會想的。”

田丹眉眼彎彎,低著頭一臉嬌怯,小翠捂著嘴直笑,“哎喲趁早叫姆媽好瞭,省得到辰光叫不順口。”

田丹低著頭笑著走到自傢門口,小翠拐進陸寶榮鋪子,陸寶榮叫住田丹,“哎哎田小姐,我剛剛曉得,結婚新衣裳為啥不在我這裡做,我的手藝你身上穿過啥感覺自己說說?”

“蠻合身的。”

“就是,徐姆媽聽到瞭!看不起一個弄堂裡的鋪子,願意到外頭讓人傢殺一刀去好瞭。”

徐媽媽端著一盆水從門裡出來,“還有半個月你來得及?”

“料子拿來,我和小翠別的活不做,三天包田小姐徐先生滿意。”

“做田丹一個人的。”

“先說清爽結婚衣裳工錢不好省咯,外面更貴……”

田丹聽著他們你來我往,笑得靦腆,進門放下包,回到屋裡坐到椅子裡定神,她對面是和父母三口的相片,她從包裡取出剛剛結回的薪水信封,漸漸有些出神。

一年多來,好像是一場夢,或許自己之前的生活才叫夢。劉唐拋棄,父母雙亡,將她的夢徹底擊碎,逼她面對這個世界的風刀霜劍。還好,自己遇見瞭徐天,他用溫暖的雙手拯救瞭自己,田丹一時間有些恍惚……

徐媽媽去櫃子裡拿出一塊料子,跑到樓梯半中間,“田丹下來,一進門就跑上去做啥?過幾天閣樓還弄成天兒的書房,你們都住下面。”

田丹拿著那封薪水下來,徐媽媽將料子比畫到田丹身上,“喜歡?”

“好看。”

田丹微笑著望著徐媽媽,徐媽媽一個人絮絮地說:“昨天我一個人到瑞蚨祥買的,高級貨,看瞭好幾次不舍得,做結婚旗袍穿得出?”

田丹有點不好意思,推卻著,“姆媽,你自己做一身。”

“我年紀過瞭。明天再去看繡花枕頭被頭床單,按道理這種事情,要一起去才高興。”

“明天我們一起去。”

“你要上班,我買回來不要不滿意就好。”

田丹低著頭,又抬起來,抿著嘴說:“辭工瞭。”

徐媽媽嚇瞭一跳,田丹扯瞭扯嘴角,“長青藥店不做瞭,等過瞭正月再到別的地方找事做。”

“好端端辭掉做啥!請幾天假,結過婚不好再去瞭?”

田丹點瞭點頭,徐媽媽還有些憤憤不平,“還有這麼不講道理的老板……以後別的工作好不好找?”

田丹沒說話,徐媽媽看著她的表情,小聲問:“不想出去做瞭?”

“我沒想好。”

徐媽媽想瞭想,拍瞭拍她的手背,“不做事也沒關系,傢裡四五間鋪子放在外面收房租,大不瞭每間鋪子多收他們一些足夠瞭。”

田丹先前還擔心徐媽媽會不樂意她閑在傢裡,現在聽她這麼一說,整個心都暖瞭,“徐姆媽你對我真好。”

“不做事好,說不定正月結婚,十月份我抱孫子瞭,嘿嘿……”

徐媽媽沉浸在兒子即將成傢的喜悅之中,田丹將兩個信封輕輕擱在她手邊,“這是藥店結回來兩個半月的薪水,這張是存折。”

徐媽媽眼睛睜圓瞭,“做啥?”

“以後錢放傢裡一起用。”

“……自己不留私房?”

“不用瞭呀,這個世上我隻有徐天和徐姆媽你們兩個親人,留私房錢做啥。”

田丹輕聲細語地說。

徐媽媽憐愛疼惜地看著眼前的女孩,想起徐天對她過往隻言片語的描述,越發覺得她的不易。徐媽媽撫著她的頭發,又抱瞭抱她,嘆瞭一聲,“你也是苦命。”

田丹倚靠在徐媽媽懷裡,感受到瞭久違的母親的氣息,鼻子一酸差點就要掉下眼淚來,“現在我一點也不苦瞭。”

徐天在桌前算賬發錢,幾個工頭模樣的人一個個交單子,領錢,輪到最後一個樣子忠厚叫歡哥的漢子。歡哥站在徐天面前,搓著手憨笑,“這月一共送瞭十一車,結九車的錢好瞭,搬運費徐先生看著給。”

“這裡明明記瞭十一車,怎麼好結九車的錢,都給你算好瞭,簽個字,下禮拜到馮大姐那裡拿錢。”

“老規矩,徐先生幫忙簽,我的名字你都寫熟瞭。”

“自己的名字要學著寫。”

徐天對待這些力氣工人一向和善,大傢也都敬重這個斯文的年輕人。

“我寫沒有徐先生好看。”

“……歡哥,過幾天可能有一批貨要加班運一下。”

徐天不經意地提瞭一句,歡哥自然滿口應下。

徐天從菜場出來,金爺的車停在路邊,他走過去。金爺從車上下來,前些日子料嘯林的死讓他頗受沖擊,雖然背瞭個莫名的黑鍋,好歹仙樂斯重新開張,他也跟著輕松瞭不少,“漁陽弄我弄瞭幾桌,過去坐坐,鐵林也過去。”

徐天本來不想去,聽他說到鐵林,心裡松動瞭些,“要說什麼事?”

“仙樂斯明天開張都是你和鐵林的功勞,謝謝你們倆。”

徐天雲淡風輕地笑瞭笑,“我就不用謝瞭。”

“鐵林查一半,查到金剛鞋子裡面有個洞不查瞭,要不是你的面子怎麼會這樣?你最要謝瞭。”

“不明白你說啥?”

“鐵林出來查是你一句話,不查肯定還是你一句話,我心裡清楚,他是我的兄弟,以前我還吃你的醋。”

“我沒有同傢裡說,不好晚回。”

“還要同你商量藥怎麼弄出來。”

“現在說?”

“天哥,坐坐也好,一點面子也不給?那批藥說不定要出大力氣呢!”

徐天猶豫瞭一下,坐上金爺的車,一路往漁陽弄去。桌上菜式豐富,徐天卻一點胃口也沒有,“……金哥,藥怎麼弄?”

“金剛已經想好辦法,等下鐵林到瞭一起說。”

“要鐵林幫忙?”

“不用他,但總要讓他曉得曉得。”

“如果太麻煩就算瞭。”

“麻煩也要做的,不做怕徐先生不高興,你不高興我頭皮都發麻。”

金爺深深地看著徐天,半真半假地說。徐天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輕聲道:“金哥,話說重瞭。”

“一點也不重,徐先生的本事我嘗到過。”

“……藥如果能弄就不要同鐵林講,不能弄也不勉強。”

“鐵林自傢兄弟,為啥不讓他曉得?”

“他沒有你老到,萬一壞事我對朋友沒法交代。”

“這麼說徐先生覺得我做事還是牢靠的?”

“金哥一路走到今天,哪件事不牢靠?”

徐天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眼神卻一直真誠著,讓人無從起疑。金爺端詳著他的神色,低頭訕笑,“哪件事也跑不過徐先生的眼睛。”

“吃這碗飯隻有這麼做,金哥天生是吃這碗飯的。”

“那藥弄出來,你的朋友那裡,以後我是不是也有面子?”

“會記得金哥的好處。”

金爺費瞭這麼大勁,自然就是圖這麼一句話,聽到徐天這樣說,放下瞭一半的心。鐵林晚到瞭一步,看見大頭麻桿和小白相金剛在一桌,周邊還有一兩桌混混,大傢都站起來同鐵林打招呼,鐵林板起臉來,告誡他們不許賭博,徑自往內間去,大廳裡頭一片熱鬧喧嘩。

鐵林推門進來,金爺熱情地招呼他落座,鐵林大剌剌扯開椅子坐下,看著徐天不著四六地說:“天哥,這種地方你也會過來?”

“什麼話!鐵林你的意思是天哥看不起我?”

金爺責備地看瞭鐵林一眼。

徐天笑得謙和,“明天仙樂斯重新開張,陪金哥開心開心應該的。”

“要不是你們兩個幫忙仙樂斯開不起來瞭。”

徐天趕緊擺手,“金哥不要這麼說。”

“反正壞事都是我做,好人都是別人做,把話爛在肚皮裡,有事也變沒事。”

鐵林聽出瞭金爺的話裡有話,反問他:“啥意思?”

“我的意思,交瞭一個好朋友,結瞭一個好兄弟。”

鐵林壓根不會多想,“我以為你得瞭便宜還不知足。”

金爺看瞭看徐天的臉色,徐天隻裝作沒聽見,金爺有些無趣,拿過酒壺倒酒,“來來來,徐先生抿一抿,鐵林我們三杯。”

大開間裡已各人酣暢,沸反盈天,徐天從包間裡出來經過賭檔往外走。

金剛喝得暈頭轉向,手腳一起上陣比畫著,“……那天你們四五個打我一個,要不是鐵公子過來,我一隻手一個拎起來,看到沒,手臂比你大腿還要粗。”

大頭不屑地說:“手臂粗,粗得過手銬?”

“手銬拿出來。”

金剛不服氣。

“手臂再粗,還不是讓鐵公子摁小雞一樣摁在地上。”

麻桿已經喝得口齒不清,金剛更加不忿,“手銬拿出來。”

“麻桿手銬拿出來。”

麻桿摸瞭摸腰間,空空如也,“來喝酒沒有帶。”

“所以不要吹牛皮。”

“金剛,要不是看在鐵公子面上,你自己曉得。”

“賭兩把!”

金剛來勁瞭。大頭晃悠著腦袋,“不和你賭。”

金剛鄙夷地看著他,“沒膽子,輸得你光屁股。”

大頭最經不得激,一點就著,擼起袖子就站起來,“賭啥!”

“色子!”

金剛也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你猜中,我輸十塊,猜不中,你輸五塊。”

兩個人一拍即合,當即清場開賭。徐天穿過烏煙瘴氣,走到裡弄口長吸瞭一口氣。一個賣報的小童過來,凍得哆哆嗦嗦,“先生要報紙?最後一份,一隻洋鈿。”

徐天掏出些零錢給小童,小童開心地仰臉看著徐天,“先生好心有好報。”

徐天摸瞭摸小童的頭頂,笑著接過報紙展開來看。大標題赫然寫著《汪精衛艷電,重光堂會談》。徐天往下瀏覽瞭幾行,合起報紙準備回身,走瞭兩步,猛然想起什麼,湊到路燈下打開報紙再看,報紙主標題下還寫著副標題:《昔日滬上名紳王擎漢,今日賣國漢奸做奴才》。

徐天腦子裡閃過與田丹第一次碰面,那張從田丹手裡松脫,飛過他眼前的紙條,紙條上隻有三個字:王擎漢。徐天怔怔合上報紙,返回裡弄。

不一會兒,金剛面前就堆滿瞭大頭麻桿的錢,大頭將最後兩張錢拍到桌上,兩眼死死盯著金剛的手,徐天從後拍瞭拍金剛的肩。金剛忙裡抽空瞅瞭一眼他,“徐先生!”

“到外面來一下,有事問你。”

“開掉這一把。”

“不要開瞭。”

大頭麻桿急切地盯著金剛的手,“開!”

徐天隻有退後一步,金剛慢慢打開,大叫一聲:“殺!”

麻桿沮喪地捂著臉,徐天看向金剛的左手,大頭註意到徐天的眼神,大喝一聲:“抓他的手!”

大頭一把抓住金剛的手,一顆色子掉到地上,怒道:“你出千!”

金剛慌張地否認著,大頭把凳子一推,“路面上的把戲敢當我們的面玩,麻桿!打!”

場面亂起來,徐天搖著頭往內間走。金爺正在說服鐵林,想讓他下次在自己跟白老板吃飯時替自己撐撐場面,鐵林自然是拒絕瞭,鬧得金爺很沒面子。徐天走進來,就聽見金爺急赤白臉地說:“又不是你做,一起吃餐飯都沒工夫?”

“買一車煙土!我當沒聽見就不錯瞭,換個人抓起來瞭。”

鐵林自顧自喝酒,嫌惡地皺瞭皺眉頭。

“金哥,最好把金剛叫進來。”

徐天插瞭句話。

“啥事?”

小白相推門進來,慌忙地說:“鐵公子,打起來瞭!”

鐵林躥出去,看見金剛和幾個巡捕打成一團,鐵林虎著臉過去拎起金剛搡開,“啥事?”

“他出千!”

大頭鼻青臉腫,梗著脖子不服。

鐵林急瞭,大聲咆哮著:“叫你們不要賭!”

大頭麻桿立馬偃旗息鼓不作聲瞭,鐵林直著嗓子嚷嚷:“吃好沒有?”

倆人低著頭小聲說:“……吃好瞭。”

“吃好就走瞭,走啊!”

大頭麻桿隨鐵林出去,小白相將鐵林三人送出來,“對不住鐵公子,金剛就是那個樣子,除瞭金爺眼裡沒人瞭。”

他說著將一沓錢塞到大頭兜裡,“大頭哥不要一般見識。”

鐵林餘怒未消,“吃頓飯放在賭檔裡吃,我也多餘過來。”

小白相小心賠笑,“鐵公子走好,大頭哥麻桿哥不要生氣!”

鐵林的自行車轉瞭一個圈,“跟徐先生說,我在門口。”

“鐵公子不進去瞭?”

“去說就是瞭!”

金剛臉上青瞭一塊,剛走到金爺面前,金爺就狠狠給瞭他一拳。金剛委屈得很,捂著臉看著金爺,“哥,做啥打我!”

“總有一天我要死你手裡,徐先生和鐵公子啥人?仗著我誰也不怕,和巡捕都敢動手,我看見大頭麻桿都要繞路走,他們是巡捕曉得!”

徐天靜靜地坐在角落裡,看著金爺教訓金剛也不為所動,淡淡地出聲:“金哥,我等瞭一晚上是想知道你和金剛怎麼弄那批藥。”

“怎麼弄?跟徐先生說。”

金剛可憐兮兮地看著徐天,“放火。倉庫有好幾個,人和車都找好瞭。前頭找個地方先放起來,捕房肯定叫人救火,我們跑到放藥的倉庫弄開門東西搬出來運走,再添一把火點著空倉庫。”

“那個倉庫還有什麼?”

金剛實話實說,“除瞭藥還有幾包煙土。”

徐天看瞭金爺一眼,金爺忙不迭地解釋:“主要是幫忙,為幾包煙土哪裡犯得上動總捕房的倉庫。”

“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

“前面那把火燒倉庫管理室?”

“燒不大。”

“夠瞭,不許點房子,把倉庫清單找出來弄幾把椅子燒起來就好。”

“聽徐先生的。”

小白相伸瞭個腦袋進來,“徐先生,鐵公子在外面等你,捕房的人都走瞭。”

金剛從口袋裡翻找半天,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徐天,徐天接過鑰匙還不太明白。

“貝當路租瞭隻小倉庫,東西出來總要有個地方放,我幫忙幫到底。”

“貝當路什麼地方?”

金爺從兜裡掏出張條子遞給徐天,“地址寫好瞭,就你一把鑰匙,明天晚上金剛辦好,後天就好去看貨,少一箱算沒幫到忙。”

“……金哥做事真牢靠!”

“貨到新倉庫裡,就算幫過徐先生朋友的忙瞭,看到貨以後再有什麼事跟我沒關系。”

“那是當然。”

徐天清楚地知道金爺賣自己的好自然不是出於朋友情誼,他找金爺幫忙也不過是各取所需。金爺十有八九知道這批藥的背後是共產黨,他這樣積極地幫忙,一則是為瞭給自己留後路,二則也是為瞭那倉庫裡的煙土。互相利用非自己所願,若不是沒有其他辦法,也不會找金爺幫忙,他從未完全信任過金爺,隻是自己還需要瞞著鐵林,這樣灰暗的事情不想讓他知道,鐵林的性子非黑即白,怕是難以接受……

鐵林在黑暗裡等到徐天出來,“……這麼久,和金哥有事說?”

“他教訓金剛,我勸勸。”

鐵林推著自行車,同徐天並肩走著,“沒想到今天你也會來。”

“金哥到菜場接,不好駁面子,倒是你不該帶下面的巡捕過來。”

“你看他們打起來,私下裡比我還熟。”

“有事跟我說?”

鐵林被徐天識破瞭心思,也不尷尬,嘿嘿一笑,“我有心事瞞不過你……說句不怕難為情的話,我晚上做夢都是柳如絲,以前從來不做夢。在夜總會裡面唱歌沒啥,對不對?又不是去做舞女,再說瞭,做舞女也有好人,她也是苦出身,不要看長得那個樣子,她良心好,唱歌跳舞也要嫁人咯!其實我討誰做老婆,管別人做啥?我自己開心就好!那還要我爸爸開心,還有你。原來你跟我說過柳如絲做做朋友,不要做老婆,現在不是我要她做,她自己想做,天哥……你在不在聽?我掏心掏肺這麼大的事,你總要表個態!”

徐天含著笑聽著,他從心底裡替鐵林高興,“娶她吧,你們兩人好就行。”

“真的?”

徐天是鐵林最珍視的兄弟,自己娶的女人能被自己最信任的兄弟認同對鐵林來說是一件大好事。

“好日子有一天多一天,想來想去都錯過去瞭。”

鐵林嘿嘿笑著,心裡頭一下子明朗起來,“那就定瞭。”

“我後悔沒有早向田丹挑明,做人沒意思。”

徐天的語氣淡淡,卻充滿遺憾。

“不是要結婚瞭。”

“影佐不會放過我的。”

“他再找你你就叫我,手底下四十幾個人吃素的?”

徐天攤開報紙,示意給鐵林看,“還有這個人。”

“誰?”

“事一樁接一樁沒完,人可能又要來瞭。”

鐵林低頭看著報紙,“……汪精衛的話,那我的確惹不起。”

徐天指著王擎漢的名字,鐵林眼睛圓圓地看著徐天,“大漢奸王擎漢,跟你和田丹有啥關系?”

“劉唐。但願這個人沒和王擎漢在一起。”

徐天不免有些憂慮,他和田丹才剛剛要開始好日子,就出瞭這樣那樣的事情,如果劉唐再度出現,又將是一個棘手的麻煩。自己不是不相信田丹,而是隱隱覺得劉唐不會心甘情願地讓田丹順利嫁給他,事情什麼時候才能解決啊,想好好過日子怎麼就這麼難……

田丹和徐媽媽在傢等著徐天吃晚飯,望眼欲穿也沒等到。田丹想到昨天的驚險一幕,生怕他出事情,在傢裡如坐針氈,不顧外面寒風凜冽,穿著毛衫就站在裡弄口等,徐媽媽出來看瞭她一次,硬把她拉回傢穿瞭大衣才準出來。田丹在夜色裡翹首以待,心裡念著徐天,又暖又急,連風吹在臉上也不覺得冷瞭。

田丹在弄堂口徘徊著,心裡越來越焦躁,她甚至想去三角地菜場問問,卻怕跟他走岔。徐天垂著頭走路,心靈感應般地抬頭看到那個單薄的身影,他快步走到田丹身邊,看著她凍得青白的臉色心疼得很,“……你瘋瞭?”

田丹看著徐天神情一松,幾乎要哭出來,拉住徐天的手,“你到哪裡去瞭!”

“漁陽弄,金哥和鐵林……以後不這麼晚。”

徐天觸碰到田丹的指尖,冷得嚇人,趕緊用手給她暖著,暗暗埋怨自己怎麼提前忘瞭跟傢裡說一聲。

兩個人手心的溫度漸漸趨於一致,田丹扁瞭扁嘴撒嬌似的,“我一個人站在這裡胡思亂想,怕再也等不到你。”

“我答應過你。”

“沒答應過一定會回來。”

“這種事還用說。”

“你現在說。”

“……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隻要我叫你等,就一定會來。”

徐天目光沉沉,說得鄭重其事,一字一句都落在田丹的心裡。田丹望著他的表情,心口沒來由地一窒,他這樣認真地說,像是許下瞭誓言一樣。田丹跺瞭跺腳,嬌俏地笑著,“好瞭,冷死瞭。”

田丹欲走,卻不防被徐天一把拉進懷裡,田丹破涕為笑,“回傢吧。”

徐天替她緊瞭緊領口,摟著她往弄堂裡走,“姆媽呢?”

“給你熱菜熱飯,我把藥店的事辭掉瞭。”

“……也好,天天在傢裡等我。”

“你也不問為什麼辭。”

徐天輕笑著將田丹摟得更緊,“要結婚嫁人,相夫教子。”

田丹嗔笑著捶瞭他的胸口,臉紅瞭紅,啐道:“胡說!”

徐天在弄堂口垃圾筒把剛才那張報紙扔掉,田丹隨意望瞭一眼,“扔什麼?”

“報紙。”

“舊報紙姆媽要的呀。”

田丹又回頭望瞭望。

徐天一邊引著她往傢走一邊說著:“明天我也要晚一點回來。”

“啥事?”

“菜場冷庫進貨。”

“哦,那我等你吃飯。”

“不要再站到弄堂口,在傢裡等。”

“嗯……”

弄堂兩側的昏暗路燈將兩人的影子無限拉長,他們一步一步地走著,朝著最裡頭的那盞昏黃暖暖的燈光。同福裡仿佛一道屏障,將那些風刀霜劍都隔離在外,在這道屏障裡面,他們相攜彼此,擁有彼此,將這輩子的溫柔繾綣獻給對方,走出這道屏障,他們願意為瞭摯愛,笑對生死。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