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審訊室裡,燈光幽暗,憲兵隨處可見,王擎漢面對徐天坐著,手裡在玩一塊金懷表,表蓋不斷開關,發出嘎達嘎達的聲音,令人煩躁不安。王擎漢的神情高傲,向下微撇的嘴角透著不屑,“……知道我是誰嗎?”

徐天皺瞭皺眉頭,淡淡地看瞭他一眼,“不知道。”

“我叫王擎漢。”

“噢,報紙上看到過。”

“影佐先生對你很小心,要我看好像也簡單得很。”

王擎漢毫不掩飾他上下審視徐天的眼神,徐天低頭一笑,手指拂過棉袍上的皺褶,語氣波瀾不驚,“我是很簡單。”

“我也是老上海,做做生意,同時在中央委員會黨務調查處供職,有時候傢裡人會到三角地買買菜。”

“我在那裡做會計。”

“1937年黨務調查處變成軍統一處,我跟隨汪先生越南香港跑瞭一年,現在在極司菲爾路76號做事。”

極司菲爾路76號是汪偽政權的特務機構,徐天仍舊低著頭,聞言眉梢一動,“王先生說的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曉得些啥不如老實說一說,省得大傢麻煩。”

“真的沒啥好說的。”

“想一想,隨便說點啥也好。”

“……我曉得你這隻懷表發條壞瞭,正好馬克路亨得利會修。”

“徐先生對表有研究。”

“我嶽父正好有隻一樣的懷表。”

王擎漢將懷表放回懷裡,“再說點啥。”

徐天笑得疲憊淡然,“以後是不是歸你來找我麻煩,影佐做啥去瞭?”

“再說點啥!”

徐天嘆息瞭一聲,揉瞭揉額角,“王先生要也是老上海,去查查就曉得,我老老實實上班回傢,根本不明白老是找我做啥。”

“田魯寧是共產黨,他的女兒要同你結婚瞭。”

王擎漢死死地盯著徐天,試圖從他的表情找到線索。可惜徐天讓他失望瞭,“是。”

他淡淡地回視王擎漢,眼裡從容淡定,讓王擎漢感覺很挫敗。

“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

“這也是影佐懷疑我的原因。”

“我叫劉唐把田魯寧的女兒從你傢請走瞭。”

徐天的表情在聽到這句話時第一次有瞭變化,他的眼神驟然銳利,似乎要把王擎漢紮在墻上,王擎漢滿意地看著徐天的反應,習慣性地掏出懷表看,“現在……應該已經走瞭,表是要修瞭。”

“有事同我講就是瞭,抓女人有意思嗎?”

“也是影佐先生的意思,你喜歡田小姐,而田小姐是我的學生劉唐的未婚妻,所以叫劉唐去帶田小姐順理成章。”

“把她帶到哪裡去瞭!”

“一說到女人,徐先生兩隻眼睛要噴火。”

憤怒席卷瞭徐天的四肢百骸,他緊握拳頭克制著怒火,“告訴影佐把我逼急瞭沒好處。”

影佐正好推門進來,王擎漢笑瞭,“這句話你自己同影佐先生說。”

“影佐,一再相逼,把我逼急有啥好處!”

徐天猛然回頭盯著影佐,眼中的憤怒絲毫不加掩飾。

“我就是要把從前那個徐天逼回來。”

徐天兩頰肌肉緊繃,“……隨你。”

“長谷死瞭,你不會不知道吧?”

“現在知道瞭。”

“殺長谷,殺武藤君,殺料嘯林,一年前運走兩船藥打傷我的人,是同一個人,同意嗎?”

“我要說同意還是不同意?”

“今天請你來不用刑,王先生帶走田丹小姐,對你來說應該比用刑更好。”

影佐坐在徐天對面,隱在光線的死角裡,臉上陰晴不定。

“要我做什麼。”

“很好,彼此明白節省時間。”

“說。”

影佐抬手看瞭看表,“現在是上午九點,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上午九點,把殺長谷、武藤君和料嘯林的人帶到這裡,當然也是籌集運送藥品的那個共產黨。”

“要是帶不來呢?”

“徐天,你是我教習過的最聰明的中國人,帶不來你自己來,因為你就是那個人。”

徐天沒說話,影佐繼續說著,“不要再說我冤枉你,我給你機會瞭。誰讓你不是普通人,你要費些力氣才能得到田丹,也許可以過普通人的日子。”

徐天眼睛一垂,斂去鋒芒之色,雙手早已捏成瞭拳頭,他卻清楚地知道此時發作並不是明智之選。三天,三天時間能用來做什麼?影佐要徐天在三天裡找到殺武藤長谷料嘯林的人,這個人是田丹,而幫助運藥的人是徐天自己,隻不過徐天還不是共產黨……沒有退路瞭。如果幫助一些無畏的朋友要面對這麼多後果,愛一個人要歷經這麼多坎坷,徐天真希望能夠早點得知,現在隻有三天瞭……

首先要解決如何平撫母親的心情,暫時平撫,好讓母親在這三天不會打擾他將要做的事情,隻能求助鐵林,幸虧有這個好兄弟,他恐怕是上海灘最單純最無畏的巡捕瞭,他竟然愛上風塵女人柳如絲,那又如何?身逢亂世,命運如此叵測……

徐天先去麥蘭捕房找到鐵林,告訴瞭他田丹被劉唐帶走的消息,鐵林聞言比徐天更加激動。徐天安撫住他的情緒,“聽我說,你要去同福裡跟姆媽說,我因為田丹和劉唐打瞭一架,所以田丹和劉唐都捉到捕房瞭,不在麥蘭捕房。”

鐵林叉著腰在辦公室裡來回走,猶如困獸,“……那你呢?”

“我們是朋友,你出面把我放瞭,田丹還要關三天。”

徐天冷靜地安排著。

“到底啥名堂!”

“回頭再說。”

“嫂子這麼大一個人,怎麼說被領走就領走。”

徐天面色蒼白地靠在墻上,眼神疲憊,“強迫的。”

“弄到哪裡去瞭?”

“不曉得。”

“有人要找死!”

時間緊迫,徐天幾乎能感覺到時間在滴滴答答地從他身邊消失,也許同時消失的還有田丹與姆媽的生命……徐天匆匆與鐵林告別,他要回到同福裡去,看看他的姆媽。

徐天在裡弄口站住,他看到電線桿上貼著一張求租啟事,“一傢五口,蘇南織戶,兒銀行職供,媳書香世傢,攜一子,誠租兩底一樓獨門房。”

徐天一邊看一邊撕破自己的大衣上口袋,又撕開一隻袖子,同時撕下那張啟事,疊好放入兜裡。

“徐先生回來瞭,早上你們傢裡來個小偷……”

小翠看見徐天,滿面焦灼地指著徐傢的小樓,“你快去看看吧。”

徐天將她的話打斷,“小翠,這張啟事放在你這裡。”

“噢……”

小翠看著徐天走進自己傢門,徐媽媽正坐在桌前,抬頭看著兒子的凌亂樣嚇瞭一跳。

徐媽媽的模樣也非常狼狽,頭發散亂,淚痕仍在,她撲到徐天面前,抓住徐天的手,又紅瞭眼睛,“你才回來,田丹人不見瞭,我到弄堂外面找瞭三趟。”

“田丹在捕房,我早上回來碰到劉唐,打瞭一架。”

徐媽媽驚住瞭,她上下端詳著徐天,不可置信地問:“你會打架?”

“生氣瞭也要打。”

徐媽媽看著兒子的破衣裳,眼睛裡都是心疼,“可田丹總不會打。”

“她幫我的呀。”

“那個劉唐一看就不是好人。”

“姆媽放心,鐵林會關照的。”

“你回來,田丹沒回來還關照?”

徐天溫聲安慰她:“過幾天就沒事瞭。”

徐媽媽憂心忡忡地念叨著,說著話就要穿大衣出門,“她一個姑娘傢關在捕房裡一天也不好過,我找鐵林去。”

“姆媽,找鐵林也沒有用。”

“他是你朋友,有的話你說不出口,我說得出口。”

“我陪你去。”

徐媽媽說一不二,把徐天按在凳子上,“在傢裡哪也不準去。”

“姆媽……”

徐天看著徐媽媽風風火火沖出去,站瞭一會兒,轉身上閣樓。他拉開書桌抽屜,拿出田丹用過的那疊稿紙,田丹曾經在這些紙上規劃瞭仙樂斯的殺局,現在徐天要在紙上理一理三天的安排。當然要讓田丹回來,同福裡這個傢看樣子待不下去瞭,重點是人平安,日本人總要滾蛋,那個時候再回來,所以走之後房子租出去月月收錢比較合算……

徐天下閣樓回臥室關上門,坐在椅子上閉眼靜靜思索。自己必須要殺死影佐才能脫身,但不能魯莽,不然走不成還丟瞭性命。答應過相守一世,就要平平安安。影佐的弱點是什麼?他一直握著徐天的弱點……好像是王擎漢,讓大東亞新政府見鬼去,在影佐眼皮子底下再殺一個漢奸王擎漢。差點忘瞭大事,老向怎麼還不來。

徐天擰身去床頭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書裡夾著兩封信,一封是寄給田丹又收回來的,一封是老向的,徐天轉頭一看,床上還有田丹的一件外套。

徐天睹物思人,他的心又揪瞭起來,緩瞭緩神,取出老向那封信打開,前後察看信封信紙。信紙側端有撕扯的毛邊,不多的幾個字下方有墨水滴痕跡,信封是自制的,糨糊粘邊也有輕微的墨水痕跡,是手指封壓掃過的軌跡。

外面傳來門聲,徐天合起桌上的東西,揣起老向的信出去。

徐媽媽脫力坐在椅子裡,輕聲問徐天:“那個劉唐以後還會來嗎?”

徐天看著姆媽的樣子,歉疚感油然而生,“不會瞭。”

“那怎麼會打起來!”

“姆媽,他和田丹訂過婚。”

“……那也不應該把田丹一個姑娘傢關到班房裡。”

“晚上我找鐵林再說說。”

“有用?”

“說不定明天就能接回來。”

“鐵林說沒關在麥蘭。”

“是……”

“要不要傢裡拿點東西去送送?”

徐天高大的身軀微微佝著,垂著頭看著姆媽,從徐天的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見她的頭頂,沒想到隻經今天一天,徐媽媽的白發又添瞭些許,從精心染過的黑發中透出來,格外顯眼。“求別的捕房要鐵林出面的,也不是我。”

“恨也恨死瞭,你是沒有聽見那個人說的話……”

徐天慢慢走過去,蹲下身握住姆媽的手,“姆媽不要生氣,他以後不會來瞭。”

“……千萬不要讓弄堂裡曉得,現在已經問東問西瞭。”

徐天嘆瞭口氣,起身往天井去,他移開水壺,把老向的信丟入爐子燒盡。徐媽媽也跟著走過來,頭靠在門框上,老態盡顯,“天兒,為啥我心裡頭介慌?”

徐天回過頭,眼眶微酸,不敢看她,“田丹在傢住一年多,碰到這種事,又看不到人……”

徐媽媽直勾勾地看著徐天,眼神失瞭焦距,“比這件事還要慌。”

“……我在傢有啥好慌。”

“昨天就不在。”

“最晚後天田丹就回來瞭,她不是把藥店的事都辭掉瞭?以後就算我不在,她也會天天陪著你。”

徐媽媽嘆口氣收回身子,慢慢地走回堂屋裡去,徐天看著姆媽略蹣跚的背影,靠在天井的墻上,眼睛望著天,努力控制著不掉下眼淚。都是自己不好,現在不僅連累瞭田丹,還讓姆媽也跟著擔驚受怕,他想起瞭父親,是不是赴死之前也會同自己想的一樣……可是那個時候姆媽還有自己,如果他也像父親那樣,姆媽隻能托付給田丹瞭……

小白相告訴金爺柳如絲和萍萍在仙樂斯化妝間收拾東西,金爺匆匆下樓推門進來,環視一周,架子上的衣服、臺子上的化妝品已經被拿空瞭,他陰鬱地看著她,“……這是要做啥?”

“拿我的東西。”

柳如絲揚起臉,下巴精巧,眼神坦蕩。

“啥意思!”

柳如絲側過臉對萍萍吩咐:“萍萍把東西拿到外面等我。”

萍萍乖順地拿瞭東西,金爺側身讓萍萍出去。

柳如絲看著門被關上,看著金爺冷冷地說:“不想唱瞭。”

金爺怔愣瞭一會兒,語氣稍松,“……歇幾天也不用拿東西。”

柳如絲放下手裡的東西,“那就不拿,反正以後也沒用。”

“你的意思以後也不唱瞭?”

“是這麼想的。”

柳如絲抿著嘴,堅定決絕。

“仙樂斯要沒有你這塊招牌還叫仙樂斯啊!”

“上海灘歌女多得是,挖一個兩個過來很容易。”

“把話說說清楚,不唱歌你要做啥!”

“以後還沒想。”

“……開張那天鐵林一個人跑來聽你唱歌,我看到瞭。”

“我也看到瞭。”

柳如絲的嘴角一揚,金爺看著仍是微微目眩。

金爺定瞭定神,更加咬牙切齒,“是專門來聽你唱歌的?”

“是。”

“看樣子你在他心裡比我都要重要。”

“我不知道。”

“我是他插香的大哥,他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瞭。”

“那是你們男人的事。”

“說說到啥程度……他把你睡瞭?”

“沒你想得那麼齷齪。”

金爺動瞭動一邊的嘴角,冷笑一聲,“我就怕你們兩個不齷齪!搞搞就好瞭,還搞真的,你配得上鐵林嗎!”

柳如絲霍然回首直視金爺,“我哪點配不上!”

“你是夜總會喝歌陪酒的。”

“你這麼看,他不這麼看,再說唱歌陪酒怎麼瞭?過去沒男人靠隻有靠自己,現在我覺得鐵林可靠。”

金爺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臟話,柳如絲瞪著他,“說話註意點,鐵林雖然是你兄弟,罵我這麼難聽,他也會不高興的,你知道他脾氣大。”

“……我要是不下來,你也準備招呼不打就走。”

“我隻是不唱瞭,沒必要走,仙樂斯有我一半股份,憑啥走?”

金爺隻覺得眼前的女人簡直是在癡心妄想,“以後在傢裡做太太,每個月到仙樂斯拿分紅?”

“兩個月拿一次也行。”

金爺被柳如絲輕慢的態度激怒瞭,他的面上驟然狠戾起來,“信不信走出仙樂斯這個門,就叫人弄死你!”

柳如絲怔瞭片刻,底氣少瞭三分,“我又不是你的人,走不走唱不唱和你啥關系!”

“股份我給的,把我當凱子啊?”

柳如絲一時被噎住瞭,金爺深深地看瞭她一眼,“有骨氣股份不要,想要就唱,仙樂斯一人一半,憑啥你不出力氣光分鈔票。”

柳如絲還是不作聲,但明顯已經軟瞭。

“還有一個辦法,讓我睡一晚上。”

“不如殺瞭我。”

“值啊!介大的夜總會一半股份睡一晚上,說出去也不掉價錢。”

柳如絲銀牙緊咬,渾身微微顫著,站起身往門口走,卻被金爺擋住。

“……讓開。”

金爺湊到柳如絲的耳邊,聲音低啞,柳如絲覺得有些悚然,想要躲開卻硬著身子一動都不敢動。“我說的話聽到沒有。今天晚上要麼到樓上陪我,要麼到臺上唱,沒有又要錢又要立牌坊的事。”

柳如絲緩瞭緩神,仍舊是下頜微揚,眼睛裡卻帶著些許迷茫,“你讓開……”

金爺側身讓柳如絲離開,唇角笑意含義莫辨。

徐天在心裡醞釀出瞭一個計劃,他同徐媽媽打瞭聲招呼,說要去麥蘭捕房找鐵林,徐媽媽叫住匆匆出門的徐天,“換件大衣,又把打過架這件穿出去,等下。”

徐天停在門口,等姆媽過來替他脫瞭衣服,又替他穿上另一件,徐媽媽嘴裡叨叨地,“……手指頭還包起來,沒好?”

“快好瞭。”

“拆掉算瞭。”

“怕感染,反正天冷。”

徐媽媽嘆息瞭一聲,滿面憂慮地看著他,“姆媽在傢裡等哦……”

徐天不敢看姆媽的眼睛,嘴裡低低應瞭一聲就出門去,出瞭弄堂,便發現後面有兩個便衣跟蹤。徐天帶便衣走瞭一段,跳上一輛將開的電車,便衣在後面狂奔,奪自行車猛追,追瞭一段也不得不放棄。

徐天下瞭電車,故意兜轉瞭一會兒,確認沒有人再跟蹤他才往長青藥房去。他推開門,等著方嫂過來,像平時一樣地喊瞭一聲:“方太太。”

方嫂有些訝異地看著他,“徐先生?”

“店裡有硫酸嗎?”

“啥用?”

方長青也從後面過來,徐天微微向他頷首,“到長青藥店來要硫酸,就是因為可以不講為啥用。”

方長青同方嫂對視瞭一眼,點瞭點頭。

“麻煩給我50CC,再給我一副防腐註射器。”

方嫂轉身進後庫,前櫃隻餘下方長青和徐天兩個人,兩個人俱都沉默著。方長青仔細觀察著徐天,徐天仍舊是慣常的疲憊神態,方長青先開瞭口:“田丹好嗎?”

徐天搖瞭搖頭,言簡意賅,“不好。”

“不是要結婚瞭?”

“今天早上劉唐把她帶走瞭,噢對瞭,方先生和劉唐好像是故友。”

徐天說到這兒,抬頭看瞭方長青一眼。方長青被徐天這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劉唐回來瞭?”

正說著話,方嫂拿出一個瓶子和一副特殊的註射器。

“多少錢?”

“算瞭。”

徐天也不客氣,揣起兩樣東西,道瞭謝就要走,方長青在身後叫住他:“等等,劉唐怎麼帶得走田丹?”

“應該說是綁走的才對,我不在。”

徐天停住腳步背著身,說完瞭又要走。

“徐先生!”

徐天再度停住,頭未回,方長青問他:“……要幫忙嗎?”

徐天半側過頭,語氣淡淡的,“我自己可以。”

旋即他走出藥店,隻剩下方氏夫婦面面相覷。

出瞭藥店,到瞭大街上,徐天低著頭行走著,他又看到那兩個便衣。徐天低頭拐過一個彎,便衣看見他瞭,奔過這個彎,徐天從反方向一條窄巷冒出來,走遠。

田丹從昏迷中醒過來時,發覺手被反綁在一張椅子裡,她掙瞭掙,沒有結果。

田丹揚著聲音喊:“有人嗎?救命!有沒有人!”

沒人回應。田丹挪動椅子,努力用腳去鉤一個掛衣架子,架子翻倒,重重砸到門上,外面傳來腳步,田丹期待著。腳步由遠及近,開門進來的是兩個穿著制服的日本憲兵,田丹絕望瞭。

田丹四顧房間,看見墻面暖氣上有一顆凸出來的鐵螺栓。她一點一點將自己挪過去,企圖將反綁自己的繩子依靠螺栓解開,終因視而不見,不得要領。

田丹再環顧房間,桌上有一面圓鏡子,從鏡子中能看到自己的臉,她側後有一面落地穿衣鏡。門打開,劉唐晃進來,臉色潮紅,笑容輕佻,“想吃還是想喝?”

田丹竭力維持著正常的語氣,“……我想照照鏡子。”

劉唐去動桌上的鏡子,“好好,照一照,早上出來沒化妝也蠻好看。”

“看不見。”

“這樣看見瞭?”

劉唐又挪瞭挪鏡子,從田丹的角度,在那面鏡子裡已經看不見自己的臉,“看見瞭。”

“我給你弄點吃的?”

“不用瞭,放我回傢。”

“回哪個傢?”

“我的傢被日本人燒瞭,爸媽被日本人殺瞭,現在同福裡是我的傢。”

“不要臉。”

劉唐驟然變瞭顏色,田丹略微有些心驚,仍舊很不客氣地說:“你才不要臉,和日本人在一起。”

“日本人有什麼不好?汪主席三條原則日本人都接受瞭,仗可以不要打瞭,跟著汪主席歌照唱舞照跳。”

田丹盯著他,恨恨地說:“真沒想到你還甘願做漢奸。”

劉唐無所謂地扯瞭個笑,“什麼時候變得關心政治瞭?漢不漢奸重要的是誰給我好日子。”

“日本人害死我爸爸媽媽,你聽到瞭!”

田丹嘶喊著,手腕上已經被勒出瞭紅痕,她淚光盈盈,落在劉唐眼裡卻更有興趣。

“影佐先生是?我先生王擎漢和影佐先生現在合作,要不然我哪裡回得瞭上海。”

田丹軟瞭聲音,哀哀地說:“……劉唐,看在過去的分上,讓我回傢,從早上出門到現在,我要不回去徐天會瘋的。”

“徐天那麼喜歡你?”

“我們訂婚瞭。”

“我也和你訂過婚。”

田丹眼淚簌簌而下,“求你……”

劉唐絲毫不為所動,繞到她身後從後面卸下她的戒指,“新戒指都戴上瞭,我看看。”

劉唐一把將戒指扔出後窗戶,田丹幾近崩潰,想要站起來,無奈手腳皆被縛住,“你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也喜歡你,這次回來想好要同你結婚的。”

“扔下我的時候呢?如果那天我死瞭呢!”

“死瞭就算瞭,問題是你活得好好的,好像還漂亮起來瞭。”

劉唐逼近田丹,俯下身子就要朝田丹臉上親。田丹驚恐地躲避著他,又驚又怒,“你要做啥!”

劉唐的笑聲在田丹聽來格外可怖,“生米做熟飯,我看你怎麼嫁。”

田丹直往後縮,卻避無可避,“劉唐劉唐我……殺死你!”

劉唐停下動作,田丹依舊可以感覺到他嘴裡的酒氣,田丹嫌惡地將臉扭過去,劉唐捏住她的下巴生生扳回來,迫她直視自己,“喲!殺人這種話都會說瞭,放在你面前你也不會下手,不要動。”

田丹克制住欲嘔的沖動,咬著下唇,“……那放開我,繩子松開。”

“繩子松開你好跑?實話同你講,影佐先生叫我把你弄來的,這個繩子也是日本人綁的,松不得,這樣綁牢親熱好像更加好。”

田丹冷靜下來反而不動瞭,劉唐手湊過來解她的衣扣,田丹還是沒動,劉唐便肆意起來,“這樣才對,不要喊。”

田丹一口咬住瞭劉唐的手指,劉唐慘叫起來,另一隻手不停拍打著田丹,田丹就是不松口,劉唐叫得無比慘烈。

門鎖轉動,門推開的同時,田丹松瞭嘴,兩個日本憲兵看見的是衣衫零亂的田丹和面紅耳赤的劉唐,憲兵用日語呵斥道:“她是梅機關要的人。”

劉唐忍住痛,換瞭副奴顏,“曉得……”

憲兵推出去關上門,劉唐看著一臉倔強的田丹,訕訕地說,“……不急,日子長,慢慢你就想通瞭,徐天已經是半個死人,到時候我看你再回哪裡去。”

劉唐摔上門出去,田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松瞭一口氣,她挪瞭挪椅子,可以從桌上的圓鏡子和身側的大穿衣鏡折射看見反綁的繩結,她小心調整角度,利用暖氣上的螺栓挑繩結,卻很困難。

田丹努力瞭許久,額頭上滲瞭一層細密的汗,她快脫力瞭,粗糲的麻繩將她的手腕磨破瞭皮,汗水流過手腕,火辣辣的疼,背後的繩結已有些許松動,門又被打開瞭,田丹一驚,日本憲兵端來吃的放在她面前,然後解瞭她的繩子,田丹吃瞭幾口,“……出去,看著我吃不下。”

日本憲兵無動於衷,田丹又吃瞭幾口,放下筷子瞪著日本憲兵。日本憲兵將田丹重新反綁,端走吃的,門復關上。

這回繩子綁得更緊,田丹徹底絕望瞭,她咬瞭咬牙,將椅子挪到原來的位置,重新開始。

徐天走進一條裡弄,四處看瞭看,有一塊聖約翰小學的牌子掛在石庫門口。徐天進去,有一些小學生在玩耍,徐天問一位在掃地的婦人:“請問向老師在?”

婦人稍稍猶豫瞭一下,“這裡沒有姓向的老師。”

“從前有一位向老師在這裡教書。”

“我剛剛來的。”

婦人非常警惕,徐天眉梢一動,“噢,謝謝你。”

徐天轉身離開,拐過彎,將一扇半開的窗子順手合上,然後他在拐角停下來,看窗玻璃的映射,那個婦人往左邊一扇門進去。徐天等瞭一會兒,折回去,也進入左邊那扇門。樓道裡略略有些昏暗,徐天適應著光線,慢慢往裡走。

一支鐵桿夾著風從後掃來,徐天反擰住後面的人,是剛才那個婦人,徐天的聲音依舊溫和,“我叫徐天,向老師的朋友。”

老向從暗處轉出來,“……徐先生。”

“為啥不早點找我?”

“到後面說。”

兩人進到一間民房,老向有些警惕,“怎麼找得到我?”

“信。”

老向仍是一臉疑惑,徐天嘆瞭一聲,“是不是不解釋怎麼找到你,就不能說話瞭?”

“我回來沒有同任何人講。”

“既然寫信給我,為什麼不見?我那裡還有你們兩樣東西。”

“什麼東西?”

“一本紅冊子,上海市靜安支部七個人入黨的名字,還有田魯寧先生沒來得及運走的一批藥。”

“……怎麼找到我的?”

“你寫信的紙是小學生作業本撕下來的,信紙滴瞭一滴墨水,所以筆是蘸水鋼筆。沒有用本地郵局的信封,用糨糊做瞭一隻,粘糨糊的地方手指頭劃過去也有一點墨水跡,和滴到信紙上的一樣。作業本紙、蘸水筆、墨水、糨糊這幾樣東西,除非太平安穩的環境,不會這麼齊都在一張桌子上。中國除瞭租界都在打仗,你的身份尤其不太平,到哪裡隨手撕一張小學生作業紙?就算在外地,能寄信的地方,有郵局就有信封,不會故意自己糊一個。我們從認識起,你就在這裡教書,所以我來碰碰運氣。”

老向釋然地笑瞭笑,“……隻要你願意,什麼都辦得到。”

徐天眼睛看著屋角敞著口的一個袋子,裡面隱約是些炸藥雷管,“但願我能辦到。”

“……這一年多好嗎?”

徐天微微笑著,“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我和田先生的女兒田丹快結婚瞭。”

老向驚住瞭,“你們怎麼在一起瞭?”

徐天想起田丹,眼底都有瞭暖意,低頭一笑,“是我追求她。”

“喜事啊!可惜我不方便去喝你們的喜酒。”

“沒關系,喜酒本來想辦,現在不辦瞭。”

“我是想忙過這一段時間就找你,沒想到你先來瞭。”

“那批藥……”

“先不要著急說,聽我說,我這次回來兩個任務,第一還是為我們的部隊籌集藥品,這些天忙的就是這件事,算忙完瞭,過幾天來人接應起運。第二件事與你有關,重組上海市靜安支部。”

徐天有些訝異,“和我有關?”

老向聲音沉沉,“去年兩船貨物安全出滬,我向上級匯報瞭情況,組織十分渴望你加入,所以重組支部你是要發展的第一個對象。”

徐天愣著,老向仍舊絮絮地說服他,“我知道你刻意回避這些,但半個中國都在戰火之中,日寇就在我們眼前,必然是全民抗戰……”

徐天打斷瞭他的話,“不用說向老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老向愣瞭愣,他沒想到這樣順利就爭取到瞭徐天,“這麼說你願意加入?”

“……願意。”

沒有退路瞭,從一年前起就沒有瞭,徐天憑借一時熱血出瞭手,便不得不為自己收拾局面。現下已經避無可避,姆媽和田丹的生命危在旦夕,自己的身後就是墻,要麼悄無聲息地死去,要麼轟轟烈烈地拼一把,而加入共產黨,會讓自己有瞭助力,贏的可能就更大些……賈小七的死,在他心裡悄然埋下瞭種子,現在這種子慢慢發芽破土,枝葉舒展……

兩個便衣在街道外面轉悠,其中一個往裡弄紮進來,那名便衣轉到聖約翰小學前,茫然地望著四周。兩個小孩跑到便衣跟前鬧騰,便衣不耐煩地撥開他們,剛才那名婦人忙將小孩領開,便衣走出裡弄,兩個便衣碰頭,俱都一無所獲,往來路無目的地奔開。

“那批藥在哪裡?”

“三角地菜場冷庫。”

“法租界?怎麼弄到你那裡去瞭。”

徐天輕描淡寫地略去其中坎坷周折,“輾轉瞭好幾次,三角地也不能放太久,我找你就是要盡快轉出去。”

“什麼時候運?”

“最好明後天。”

“明天太急瞭,後天晚上我安排車到三角地,可以嗎?”

“那就後天晚上。”

“好,田先生我也沒來得及聯絡,現在他是你丈人瞭,也難怪這麼關心他的藥品。”

徐天心中一痛,垂下眼睛,“田先生和太太去世瞭。”

“什麼時候!”

徐天抿瞭抿嘴,“你走的第二天,死在我面前。記得走那兩船貨的時候,我說碰到瞭在日本的教習?”

老向還沉浸在震驚之中,喃喃地說:“當然記得,幸虧聽你的換瞭船,不然我被軍艦一炮炸死在吳淞口江面上瞭。”

“影佐第二天就找到田先生,正好我也去找田先生。”

老向沉默瞭半天,徐天嘆息瞭一聲,“幸好我也去瞭,不然往後也碰不到田丹。”

“找個時候,見見田小姐。”

“……這兩天不方便。”

“不著急,以後都是自己人瞭。”

“後天晚上十點,我在菜場後門等車,知道後門那條巷子?”

“知道,如果你臨時有事,還到這裡聯絡門口吳媽就可以。”

“那我走瞭。”

徐天起身欲走,老向站起來與徐天擁抱,“謝謝你為黨做的事。”

徐天怔瞭怔,“……不是說自己人瞭?”

老向松開徐天,笑著拍瞭拍他的後背,“自己人。”

“向老師,見到你我心裡踏實多瞭。”

“大傢都一樣。”

“我個人有兩件事,黨能不能幫忙?”

“說。”

“過幾天我姆媽和田丹要離開上海,會有點麻煩。”

“我安排人接應。”

“她們一走也可能要在西北太平一些的地方長住。”

“……碰到什麼危險?”

“也沒太大危險,影佐從那以後一直盯著我,我想把傢人送走。”

“我安排她們一路平安到西北。”

徐天聽到老向這麼說,心中一松,“謝謝!另外,那隻包裡的炸藥引信雷管我帶一些。”

“你要炸藥做啥?”

“備在手裡,往下做事省得臨時再找。”

“你自己拿。”

徐天蹲過去,小心翻看瞭一會兒,拿出兩顆手雷,盤算瞭一會兒,“還有手雷?”

“就兩個,其他都是炸藥。”

徐天將手雷放回包裡,往外拿出幾支炸藥,然後拉上包。他背著包出來,經過吳媽身邊。

“剛剛有狗。”

“多久?”

“我出去看過,走瞭。”

徐天向她致謝離開,出瞭裡弄,轉進一傢舊貨店。他挑瞭一些舊八音盒、磁鐵、小電路板、舊鐘表之類的玩意,統統裝進背包,回到同福裡外的街上,經常往來同福裡的那副餛飩擔子經過,徐天叫住餛飩小販,掏出錢放到小販手裡,又指瞭指同福裡。

徐天兩手空空回到同福裡,那兩個便衣果然在弄口。徐天經過他們,餛飩小販隨後進入巷子。

兩個便衣如釋重負的樣子,轉到弄外點香煙。徐天到陸寶榮鋪前,叩瞭叩門,“寶榮叔,我請客你和馬師傅一個人一碗餛飩。謝謝今天一大早把你們叫起來幫忙。”

“哎,是不是真的小偷強盜,我看見後來又和田小姐一前一後走出去瞭……”

徐天未作理會,進入自己傢門,小販擔子隨後停在裁縫鋪子和徐傢之間,陸寶榮走過去盛餛飩,徐傢的門打開,正好遮住餛飩擔子一頭,徐天伸手從擔筐裡取走背包,又朝老馬傢喊瞭一句:“馬師傅吃餛飩。”

老馬應聲伸出頭,徐天關上傢門,那兩個便衣轉回弄堂口往裡張望,看到的是餛飩販子在賣餛飩。

徐天把背包放回自己房間,在堂屋裡喚姆媽,房子裡沒有人應答,徐天轉到天井去,看見徐媽媽呆呆坐在小板凳上。

“爐子滅瞭。”

徐媽媽眼神發直,喃喃地說。看著姆媽的神情,徐天的心愈發抽痛瞭,他慢慢地走過去蹲下身子,溫聲說:“重新點,我來。”

“鐵林怎麼說?”

“啊?……說沒事。”

“田丹回來瞭?”

徐媽媽聲音微顫,徐天埋著頭不敢看,“沒有,火柴給我。”

徐媽媽攤開手掌,徐天取走火柴,“姆媽到屋裡坐,點爐子煙頭大。”

徐媽媽也不作聲,徐天點燃火,將小劈木扔進去,然後朝爐底使勁扇風,火苗沒起來,煙反而越來越大,徐天還是使勁在扇……

“不要扇,柴頭濕瞭。”

徐天放棄瞭,扭頭看過去,母親臉上掛瞭兩行淚。

“姆媽,我叫你到屋裡……”

徐天伸手拭去姆媽的眼淚,徐媽媽拉住徐天給自己擦淚的手,“天兒,好不好同姆媽講實話?”

“啥實話?”

“你是我兒子,這樣明明曉得還要幫你裝牢,心裡悶都要悶死瞭,多大的事情說出來,嚇不到姆媽的。”

“沒事……”

徐媽媽緩瞭緩,用手背迅速抹去眼淚,“總要說的,早點說姆媽早點好幫忙,幫不上忙幫你收拾東西也好。啥事情來都不怕,就怕這樣啥也不說出門瞭,根本不曉得還回不回來。”

“……還是不說瞭。”

徐天被姆媽識破瞭心事,慌忙站起身,無意間踢到瞭爐子邊垛得整整齊齊的劈木,劈木散落一地,骨碌骨碌地滾開。

徐媽媽拉住他的手,眼圈雖然還泛紅,說起話來卻是不容置疑,“手指頭紗佈拆開,我看看。破皮也早好瞭,前幾天老玻璃說來傢裡那個日本人用裁縫剪刀差點剪掉他的手指頭……姆媽心裡咯噔瞭一下,看看。”

爐子還冒著餘煙,徐天緩緩坐下來,慢慢拆開紗佈,“姆媽,不要怕,已經收口不疼瞭。”

徐媽媽看到瞭兒子的斷指,心臟驟然抽痛起來,傷口依舊猙獰可怖,她趕緊掩住嘴,生生吞下瞭到嘴邊的一聲尖叫,良久,徐媽媽眼淚奔湧而下,“……傢裡有新紗佈?”

徐天攬住姆媽的肩膀,輕輕拍著她的肩安慰著,“田丹帶回來的,已經不疼瞭。”

“快到屋裡重新包起來。”

徐媽媽迭聲道。

徐天用拆下來的紗佈暫時遮住傷口,欲言又止,“姆媽……”

“你就說事情有多大?”

“……我們要離開上海。”

“我們?”

“我們三個人。”

“啥辰光?”

“三天後。”

“……房子怎麼辦?”

“托小翠租出去,回來房租一分不少。”

“啥辰光回來?”

“日本人滾出中國那天。”

“手指頭是日本人切的?”

“……我自己,當影佐面切的。”

“為啥?”

“我以為這樣他們就不會再來,好埋頭過太平日子。”

徐媽媽再次泣不成聲,徐天擁著徐媽媽,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後背安慰她,在徐媽媽看不見的地方,徐天的眼圈也紅瞭,他望著天空,想起瞭一年多以前那個濕漉漉的陰天,看起來,又要下雨瞭……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