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紫兒

源氏公子患瘧疾,千方百計找人念咒,畫符,誦經,祈禱,總不見效,還是常常發作。有人勸請道:“北山某寺中有一個高明的修道僧。去年夏天瘧疾流行,別人念咒都無效,隻有此人最靈,醫好的人不計其數。此病纏綿下去,難以治療,務請早日一試。”源氏公子聽瞭這話,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召喚這修道僧。修道僧說:“年老力衰,步履艱難,不能走出室外。”使者反命,源氏公子說:“那麼,沒有辦法,讓我微行前去吧。”便帶瞭四五個親隨,在天色未明時向北山出發瞭。

此寺位在北山深處。時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經闌珊,山中櫻花還是盛開。入山漸深,但見春雲靉靆,妍麗可愛。源氏公子生長深宮,難得看到此種景色,又因身份高貴,不便步行遠出,所以更加覺得珍奇。這寺院所在之地,形勢十分優勝:背後高峰矗天,四周巖石環峙。那老和尚就住在這裡面。源氏公子走進寺內,並不說出姓名,裝束也十分簡樸。然而他的高貴風采瞞不過人,那老和尚一見,吃驚地說:“這定是昨天召喚的那位公子瞭。有勞大駕,真不敢當!貧僧今已脫離塵世,符咒祈禱之事,早已遺忘,何勞屈尊遠臨?”說著,笑容滿面地看著源氏公子。這真是一位道行極高的聖僧。他便畫符,請公子吞飲,又為誦經祈禱。此時太陽已經高升,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這裡地勢甚高,俯瞰各處僧寺,歷歷在目。附近一條曲折的坡道下面,有一所屋宇,也同這裡一樣圍著茅垣,然而樣子十分清潔,內有齊整的房屋和迴廊,庭中樹木也頗饒風趣。源氏公子便問:“這是誰住的屋子?”隨從人答道:“公子所認識的那位僧都,就住在這裡,已經住瞭兩年瞭。”公子說:“原來是有涵養的高僧居住之處,我這微行太不成樣子啊。也許他已經知道我到此瞭。”但見這屋子裡走出好幾個很清秀的童男童女來,有的汲凈水[2],有的采花,都看得清楚。隨從人相與閑談:“那裡有女人呢。僧都不會養著女人吧。這些到底是什麼人?”有的走下去窺探,回來報道:“裡面有漂亮的年輕女人和女童。”

源氏公子回進寺內,誦瞭一會經,時候已近正午,擔心今天瘧疾是否發作。隨從人說:“請公子到外邊去散散心,不要惦記那病吧。”他就出門,攀登後山,向京城方面眺望。但見雲霞彌漫,一望無際;萬木蔥蘢,如煙如霧。他說:“真像一幅圖畫呢。住在這裡的人,定然心曠神怡,無憂無慮的瞭。”隨從中有人言道:“這風景還不算頂好呢。公子倘到遠方去,看看那些高山大海,一定更加開心,那才真像美麗的圖畫。就東部而言,譬如富士山,某某嶽……”也有人將西部的某浦、某磯的風景描摹給公子聽。他們談東說西,好讓公子忘瞭瘧疾。

有一個隨從,名叫良清的,告訴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國地方有個明石浦,風景極好。那地方並無何等深幽之趣,隻是眺望海面,氣象奇特,與別處迥不相同,真是海闊天空啊!這地方的前國守現在已入佛門,他傢有個女兒,非常寶愛。那邸宅實在宏壯之極!這個人原是大臣的後裔,出身高貴,應該可以發跡。可是脾氣古怪得很,對人落落不群。把好好的一個近衛中將之職辭去,申請到這裡來當國守。豈知播磨國的人不愛戴他,有點看不起他。他便嘆道:‘教我有何面目再回京城!’就此削發為僧瞭。既然遁入空門,應該遷居到深山才是,他卻住在海岸上,真有些兒乖僻。在這播磨地方,宜於靜修的山鄉多得很。大概他顧慮到深山中人跡稀少,景象蕭條,年輕的妻女住在那裡害怕;又因為他有那所如意稱心的邸宅,所以不肯入山吧。前些時我回鄉省親,曾經前去察看他傢光景。他在京城雖然不能得意,在這裡卻有廣大的土地,建造著那麼壯麗的宅院。雖說郡人看他不起,但這些傢產畢竟都是靠國守的威風而置備起來的。所以他的晚年可以富足安樂地度過,不須操心瞭。他為後世修福,也很熱心。這個人當瞭法師反而交運瞭。”

源氏公子問道:“那麼那個女兒怎麼樣?”良清說:“相貌和品質都不壞。每一任國守都特別看中她,鄭重地向她父親求婚。可是這父親概不允諾,他常常提起他的遺言,說:‘我身一事無成,從此沉淪瞭。所希望者,隻此一個女兒,但願她將來發跡。萬一此志不遂,我身先死瞭,而她盼不到發跡的機緣,還不如投身入海吧。’”源氏公子聽瞭這話頗感興味。隨從者笑道:“這個女兒真是寶貝,要她當海龍王的王後,志氣太高瞭!”報告這件事的良清,是現任播磨守的兒子,今年已由六位藏人晉爵為五位瞭。他的朋輩議論道:“這良清真是個好色之徒,他打算破壞那和尚的遺言,將這女兒娶作妻子,所以常去窺探那傢情況。”有一人說:“哼,說得這麼好,其實恐怕是個鄉下姑娘吧!從小生長在這種小地方,由這麼古板的父母教養長大,可想而知瞭!”良清說:“哪裡!她母親是個有來歷的人,交遊極廣,向京城各富貴之傢雇來許多容貌姣好的青年侍女和女童,教女兒學習禮儀,排場闊綽得很呢。”也有人說:“不過,倘使雙親死瞭,變成孤兒,怕不能再享福瞭吧。”源氏公子說:“究竟有什麼心計,因而想到海底去呢?海底長著水藻,風景並不好看呢。”看來他對這件事很關心。隨從人便體察到公子的心情,他們想:“雖然隻是一個鄉下姑娘,但我們這位公子偏好乖僻的事情,所以用心聽在耳朵裡瞭。”

回進寺裡,隨從人稟告:“天色不早瞭,瘧疾看來已經痊愈。請早早回駕返京。”但那老僧勸道:“恐有妖魔附纏貴體,最好今夜再靜靜地在此誦經祈禱一番,明天回駕,如何?”隨從人都說:“這話說得是。”源氏公子自己也覺得這種旅宿難得經驗到,頗感興味,便說:“那麼明天一早動身吧。”

春天日子很長,源氏公子旅居無事,便乘暮靄沉沉的時候,散步到坡下那所屋宇的茅垣旁邊。他叫別的隨從都回寺裡去,隻帶惟光一人。向屋內窺探一下,正好窺見向西的一個房間裡供著佛像,一個修行的尼姑把簾子卷起些,正在佛前供花。後來她靠著室中的柱子坐下,將佛經放在一張矮幾上,十分辛苦地念起經來。看她的樣子,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年紀約有四十光景,膚色皙白,儀態高貴,身體雖瘦,而面龐飽滿,眉清目秀。頭發雖已剪短[3],反比長發美麗得多,頗有新穎之感,源氏公子看瞭覺得很愉快。尼姑身旁有兩個相貌清秀的中年侍女,又有幾個女孩走進走出,正在戲耍。其中有一個女孩[4],年約十歲光景,白色襯衣上罩著一件棣棠色外衣,正向這邊跑來。這女孩的模樣,和以前看到的許多孩子完全不同,非常可愛,設想將來長大起來,定是一個絕色美人。她的扇形的頭發披展在肩上,隨著腳步而擺動。由於哭泣,臉都揉紅瞭。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頭來,問道:“你怎麼瞭?和孩子們吵架瞭麼?”兩人的面貌略有相似之處。源氏公子想:“莫非是這尼姑的女兒?”但見這女孩訴說道:“犬君[5]把小麻雀放走瞭,我好好地關在熏籠裡的。”說時表示很可惜的樣子。旁邊一個侍女言道:“這個粗手粗腳的丫頭,又闖禍瞭,該罵她一頓。真可惜呢!那小麻雀不知飛到哪裡去瞭,近來越養越可愛瞭。不要被烏鴉看見才好。”說著便走出去。她的頭發又密又長,體態十分輕盈。人們稱她“少納言乳母”,大概是這女孩的保姆。尼姑說:“唉!不懂事的孩子!說這些無聊的話!我這條性命今天不知道明天,你全不想想,隻知道玩麻雀。玩弄生物是罪過的,我不是常常對你說的麼?”接著又對她說:“到這裡來!”那女孩便在尼姑身旁坐下。女孩的相貌非常可愛,眉梢流露清秀之氣,額如敷粉,披在腦後的短發俊美動人。源氏公子想道:“這個人長大起來,多麼嬌艷啊!”便目不轉睛地註視她。繼而又想:“原來這孩子的相貌,非常肖似我所傾心愛慕的那個人[6],所以如此牽惹我的心目。”想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

春天日子很長,源氏公子旅居無事,便乘暮靄沉沉的時候,散步到坡下那所屋宇的茅垣旁邊。

那尼姑伸手摸摸她的頭發,說:“梳也懶得梳,卻長得一頭好頭發!隻是太孩子氣,真教我擔心。像你這樣的年紀,應該懂事瞭。你那死瞭的媽媽十二歲上失去父親,這時候她什麼都懂得瞭。像你這樣的人,我死之後怎樣過日子呢?”說罷,傷心地哭起來。源氏公子看著,也覺得傷心。女孩雖然年幼無知,這時候也抬起頭來,悲哀地向尼姑註視。後來垂下眼睛,低頭默坐。鋪在額上的頭發光彩艷麗,非常可愛。尼姑吟詩道:

“劇憐細草生難保,

薤露將消未忍消。”[7]

正在一旁的一個侍女聽瞭深受感動,揮淚答詩:

“嫩草青青猶未長,

珍珠薤露豈能消?”

此時那僧都從那邊走來瞭,對尼姑說:“在這屋裡,外邊都窺得見。今天你為什麼偏偏坐在這裡呢?我告訴你:山上老和尚那裡,源氏中將來祈病瞭,我此刻才得知呢。他此行非常秘密,我全不知道。我住在這裡,卻不曾過去請安。”尼姑說:“呀,怎麼好呢!我們這種簡陋的模樣,恐怕已被他的隨從窺見瞭!”便把簾子放下。但聞僧都說:“這位天下聞名的光源氏,你想拜見一下麼?風采真美麗啊!像我這樣看破瞭紅塵的和尚,拜見之下也覺得世慮皆忘,卻病延年呢。好,讓我送個信去吧。”便聽見他的腳步聲。源氏公子深恐被他看見,連忙回寺。他心中想:“今天看到瞭可愛的人兒瞭。世間有這等奇遇,怪不得那些好色之徒要東鉆西鉆,去找尋意想不到的美人。像我這樣難得出門的人,也會碰到這種意外之事。”他對此事頗感興趣。繼而又想:“那個女孩相貌實在俊美。不知道是何等樣人。我很想要她來住在身邊,代替瞭那個人[8],朝朝夜夜看著她,求得安慰。”這念頭很深切。

源氏公子躺下休息。其時僧都的徒弟來瞭,把惟光叫出去,向他傳達僧都的口信。地方狹小,不待惟光轉達,源氏公子已經聽到。但聞那徒弟說:“大駕到此,貧僧此刻方始聞知,應該倒屣前來請安。但念貧僧在此修行,乃公子所素知,今公子秘密微行,深恐不便相擾,因此未敢前來。今宵住宿,應由敝寺供奉,乞恕簡慢。”源氏公子命惟光轉復道:“我於十餘日前忽患瘧疾,屢屢發作,不堪其苦。經人指示,匆匆來此求治。因念此乃德隆望重之高僧,與普通僧眾不同,萬一治病不驗,消息外傳,更是對他不起。有此顧慮,所以秘密前來。我此刻即將到尊處訪問。”徒弟去後,僧都立刻來瞭。這僧都雖然是個和尚,但人品甚高,為世人所敬仰。源氏公子行色簡陋,被他見瞭覺得不好意思。僧都便將入山修行種種情況向公子敘述。隨後請道:“敝處也是一所草庵,與此間無異;隻是略有水池,或可聊供清賞。”他懇切地邀請。源氏公子想起這僧都曾經對那不相識的尼姑誇獎自己容貌之美,覺得不好意思前往。但他很想知道那可愛的女孩的情況,便決心前去投宿瞭。

果如僧都所言:此間草木與山上並無不同,然而佈置意匠巧妙,另有一般雅趣。這時候沒有月亮,庭中各處池塘上點著篝火,吊燈也點亮瞭。朝南一室,陳設十分雅潔。不知哪裡飄來的香氣[9]沁人心肺,佛前的名香也到處彌漫,源氏公子的衣香則另有一種佳趣。因此住在內室中的婦女都很興奮。僧都為公子講述人世無常之理,以及來世果報之事。源氏公子想起自己所犯種種罪過,不勝恐懼。覺得心中充塞瞭卑鄙無聊之事,此生將永遠為此而憂愁苦恨,何況來世,不知將受何等殘酷的果報!想到這裡,他也欲模仿這僧都入山修行瞭。然而傍晚所見那女孩的面影,歷歷在心,戀戀不忘。便問道:“住在這裡的是什麼人?我曾經做一個奇怪的夢,夢中向你探問此事。想不到今天應驗瞭。”

僧都笑道:“這個夢做得很蹊蹺!承公子下問,理應如實奉答,但恐聽瞭掃興。那位按察大納言已經故世多年瞭。公子恐怕不認識這個人吧。他的夫人是我的妹妹。大納言故世之後,這妹妹便出傢為尼。近來她患病,因我不住京城,閑居在此,她便來依靠,也在此間修行。”公子又揣度著問:“聽說這位按察大納言有個女兒,她現在……啊,我並非出於好奇之心,卻是正經地探問。”僧都答道:“他隻有一個女兒,死瞭也有十來年瞭吧。大納言想教這女兒入宮,所以悉心教養,無微不至。可惜事與願違,大納言就此去世。這女兒便由做尼姑的母親一人撫養長大。其間不知由何人拉攏,這女兒和那位兵部卿親王[10]私通瞭。可是兵部卿的正夫人出身高貴,嫉妒成性,屢次譴責,百般恐嚇,使這女兒不得安居,鬱鬱不樂,終於病死瞭。‘憂能傷人’這句話,我在親身見聞中證實瞭。”

源氏公子猜度:“那麼,那女孩是這女兒所生的瞭。”又想:“這樣看來,這女孩是兵部卿親王的血統,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所以面貌相像。”他覺得更可親瞭。接著又想:“這女孩出身高貴,品貌又端麗,幼年毫無妒忌之心,對人容易投合,我可隨心所欲地教養她長大起來。”他想明確這女孩的來歷,又探問:“真不幸啊!那麼這位小姐有沒有生育呢?”僧都答道:“病死之前生瞭一個孩子,也是女的,現在靠外婆撫養。但這老尼姑殘年多病,照料這外孫女不免辛勞,常常嘆苦呢。”源氏公子想:果然不錯!便進一步開言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可否相煩向老師姑商量,將這女孩托付與我撫養?我雖已有妻室,但因我對人生另有見解,與這妻子不能融洽,經常獨居一室。但恐你等將我看作尋常之人,以為年齡太不相稱,此事不甚妥當吧?”

僧都答道:“公子此言,實在令人感激!可是這孩子年紀太小,全不懂事,恐怕做公子的遊戲伴侶也還不配呢。但凡女子,總須受人愛撫,方能成人。惟貧僧乃方外之人,此種事情不能詳談,且待與其外祖母商議之後,再行稟復。”這僧都語言冷淡,態度古板,年輕的源氏公子聽瞭這話覺得難以為情,便不再談下去。僧都說道:“此間近正安設佛堂,須做功德。今天初夜誦經尚未結束。結束之後,當即前來奉陪。”說罷,便上佛堂去瞭。

源氏公子正在煩惱之際,天忽降下小雨,山風吹來,寒氣逼人,瀑佈的聲音也響起來瞭。其中夾著斷斷續續的誦經聲,其聲含糊而淒涼。即使是冥頑不靈之人,處此境地亦不免悲傷,何況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左思右想,愁緒萬斛,不能成眠。僧都說初夜誦經,其實夜已很深。內屋裡的婦女分明尚未就寢。她們雖然行動小心謹慎,但是念珠接觸矮幾之聲[11]隱約可聞。聽到衣衫窸窣之聲,更覺得優雅可親。房間相去不遠。源氏公子便悄悄地走到這房間門前,將圍在外面的屏風稍稍推開,拍響扇子,表示招呼。裡面的人料想不到,但也不便置若罔聞,便有一個侍女膝行[12]而前。到得門口,又倒退兩步,驚詫地說:“咦!怪哉,我聽錯瞭吧。”源氏公子說:“有佛菩薩引導,即使暗中也不會走錯。”這聲音多麼溫柔優雅!那侍女覺得自己的聲音相形見絀,不敢回話瞭。終於答道:“請問公子欲見何人,幸蒙開示。”源氏公子說:“今日之事,過分唐突,難怪你驚詫。須知:

自窺細草芳姿後,

遊子青衫淚不幹。

可否相煩通報一聲?”侍女答道:“公子明知此間並無可接受此詩之人,教我向誰通報呢?”公子說:“我呈此詩,自有其理,務請諒解!”侍女不得已,入內通報瞭。那老尼姑想:“啊,這源氏公子真是個風流人物。他以為我傢這孩子已經知情懂事瞭麼?可是那‘細草’之句他何由知道呢?”她懷著種種疑慮,心情繚亂。但久不答詩是失禮的,便吟道:

“遊人一夜青衫濕,

怎比山人衲裰寒?

我等的眼淚永遠不幹呢。”

侍女便將此答詩轉達源氏公子。公子說:“如此間接傳言通問,我從未經歷,頗感不慣。但願乘此良機,拜見一面,鄭重申訴。不勝惶恐待命之至。”侍女反報,老尼姑說:“公子想必有所誤解瞭。我覺得很難為情,對這位高貴人物,教我怎麼回答呢?”眾侍女說:“若不會面,深恐見怪。”老尼姑說:“說得有理。我若是年輕人,確有不便之處;老身何必回避?來意如此鄭重,甚不敢當。”便走到公子近旁。源氏公子開言道:“小生唐突奉訪,難免輕率之罪!但衷心耿耿,並無惡意。我佛慈悲,定蒙鑒察。”他看見這老尼姑道貌岸然,氣度高雅,心中不免畏縮,要說的話,急切不能出口。老尼姑答道:“大駕降臨,真乃意外之榮幸。復蒙如此不吝賜教,此生福緣非淺!”源氏公子說:“聞尊處有無母之兒,小生願代其母,悉心撫育,不知能蒙惠許否?小生孩提之年,即失慈親,孤苦度日,以至於今。我倆同病相憐,務請視為天生良伴。今日得仰尊顏,實乃難得之良機。因此不揣冒昧,罄吐愚誠。”老尼姑答道:“公子此意,老身不勝感激。惟恐傳聞失實,甚是遺憾。此間確有一無母之兒,依靠此衰朽之老身艱辛度日。但此兒年尚幼稚,全不解事。即使公子氣度寬宏,亦決難容忍。為此未敢奉命。”源氏公子說:“凡此種種,小生均已詳悉,師姑不須掛念。小生戀慕小姐,用心非尋常可比,務求諒鑒。”老尼姑以為年齡太不相稱,公子不知,故發此言。因此並不開誠答復。此時僧都即將來到,源氏公子說:“罷瞭。小生已將心事陳明,心裡就踏實瞭。”便將屏風拉上,回進室內。

將近破曉,佛堂裡朗誦“法華懺法”[13]的聲音,和山風的吼聲相呼應,倍覺莊嚴。其中又混著瀑佈聲。源氏公子一見僧都,便賦詩道:

“浩蕩山風吹夢醒,

靜聽瀑佈淚雙流。”

僧都答詩道:

“君聞風水頻垂淚,

我老山林不動心。

想是聽慣瞭之故吧?”天色微明,朝霞綺麗。山鳥野禽,到處亂鳴。不知名的草木花卉,五彩斑斕,形如鋪錦。麋鹿出遊,或行或立。源氏公子看瞭這般景色,頗感新奇,渾忘瞭心中煩惱。那老僧年邁力衰,行動困難,但也勉為其難,下山來替公子做護身祈禱。他念陀羅尼經文[14],那嘶啞的聲音從零落的牙齒縫隙中發出,異常微妙而莊嚴。

京中派人前來迎接,慶祝公子瘧疾痊愈。宮中的使者也來到瞭。僧都辦瞭俗世所無的果物,又窮搜遠采,羅致種種珍品,為公子送行。他說:“貧僧立下誓願,今年不出此山,因此未能遠送。此次匆匆拜見,反而增人離思。”便向公子獻酒。公子答道:“此間山水美景,使我戀戀不舍。隻因父皇遠念,我心惶恐,理應早歸。山櫻未謝之時,當再前來訪晤。

歸告宮人山景好,

櫻花未落約重遊。”

此時公子儀態優美,聲音也異常清朗,見者無不目眩神往。僧都答詩道:

“專心盼待優曇華[15]

山野櫻花不足觀。”

源氏公子笑道:“這花是難得開的,不容易盼待吧。”老僧受瞭源氏公子賞賜的杯子,感激涕零,仰望著公子吟道:

“松下巖扉今始啟,

平生初度識英姿。”

這老僧奉贈公子金剛杵[16]一具,以為護身之用。僧都則奉贈公子金剛子數珠[17]一串,是聖德太子[18]從百濟取得的,裝在一隻也是從百濟來的中國式盒子裡,盒子外面套著鏤空花紋袋子,結著五葉松枝。又奉贈種種藥品,裝在紺色琉璃瓶中,結著藤花枝和櫻花枝。這些都是與僧都身份相稱的禮物。

源氏公子派人到京中去取來種種物品,自老僧以至誦經諸法師,皆有賞賜。連當地一切人夫童仆都受得佈施。正在誦經禮佛,準備回駕之時,僧都進入內室,將源氏公子昨夜委托之事詳細轉達老尼姑。老尼姑說:“不論是否,目下未便草草答復。倘公子果有此意,也須過四五年再作道理。”僧都如實轉告,公子鬱鬱不樂,便派僧都身邊的侍童送詩與老尼姑:

“昨宵隱約窺花貌,

今日遊雲不忍歸。”

老尼姑答詩雲:

“憐花是否真心語?

且看遊雲幻變無。”

趣致高超優雅,卻故作隨意揮灑之筆。

源氏公子正欲命駕啟程之際,左大臣傢眾人簇擁著諸公子前來迎接瞭。眾人說:“公子沒有說明到什麼地方去,原來在此!”公子所特別親近的頭中將及其弟左中弁,以及其他諸公子,先後來到。他們恨恨地對源氏公子說道:“這等好去處,你沒有約我們同來取樂,太無情瞭!”源氏公子道:“此間花蔭景色甚美,若不稍稍休憩而匆匆歸去,未免遺憾。”便相將在巖石蔭下青苔地上環坐,舉杯共飲。一旁山泉輕瀉,形成瀑佈,饒有佳趣。頭中將探懷取出笛來,吹出一支清澄的曲調。左中弁用扇子按拍,唱出催馬樂“聞道葛城寺,位在豐浦境……”之歌[19]。這兩人都是矯矯不群的貴公子。而源氏公子病後清減,倦倚巖旁,其豐姿之秀美,蓋世無雙,使得眾人註視,目不轉睛。有一個隨從吹奏篳篥,又有吹笙的風流少年。僧都親自抱瞭一張七弦琴來,對公子說:“務請妙手操演一曲,如蒙俯允,山鳥定當驚飛。”他懇切地勸請。源氏公子說:“心緒紊亂,深恐不能成聲。”但也適當地彈瞭一曲,然後偕眾人一同上道。

公子去後,此間無知無識的僧眾及童孺,也都傷離惜別,嘆息流淚;何況寺中老尼姑等人,她們從來不曾見過如此俊秀的美男子;相與贊嘆道:“這不像個塵世間的人。”僧都也說:“唉,如此天仙化人,而生在這穢濁扶桑的末世,真乃何等宿緣!想起瞭反而令人心悲啊!”便舉袖拭淚。那女孩的童心中,也贊慕源氏公子的美貌。她說:“這個人比爸爸還好看呢!”侍女們說:“那麼,姑娘做瞭他的女兒吧!”她點點頭,仿佛在想:“若得如此,我真高興!”此後每逢弄玩具娃娃或畫畫,總是假定一個源氏公子,替他穿上美麗的衣服,真心地愛護他。

且說源氏公子回京,首先入宮參見父皇,將日來情狀稟告。皇上看見公子消瘦瞭許多,甚是擔心,便探問老僧如何祈禱、治病,如何奏效等情況。公子一一詳細復奏。皇上說:“如此看來,此人可當阿阇梨瞭。他的修行功夫積得如此之深,而朝廷全未聞知。”對這老僧十分重視。此時左大臣入宮覲見。他見瞭源氏公子,對他說道:“本來我也想到山中迎接,聽說公子是微行的,恐有不便,因此未果。今後當靜靜地休息一兩天。”接著又說:“現在我就送你回邸吧。”源氏公子不想赴葵姬傢,但情不可卻,隻得退朝前往。左大臣將自己的車子給源氏公子乘坐,自己坐在車後。源氏公子體察左大臣如此體貼入微的一片苦心,心中不勝抱歉。

左大臣傢知道源氏公子即將返邸,早有準備。源氏公子久不到此,但見洞房清宮,佈置得猶如玉樓金屋,萬般用品,無不齊備。但葵姬照例躲避,並不立刻出來迎接。經左大臣百般勸誘,好容易出來相見。然而隻是正襟危坐,身體一動也不動。端正嚴肅,猶如故事畫中的美女。公子想道:“我想罄談胸中觀感,或敘述山中見聞,但願有人答應,共同欣賞才好。可是這個人不肯開誠解懷,一味疏遠冷淡。相處年月越久,彼此隔閡越深,真教人好生苦悶!”便開言道:“我希望看到你偶爾也能有傢常夫婦親睦之相,至今未能如願。我近日患病,痛苦難堪。你對我絕不理睬,向來如此,原不足怪,但心中不免怨恨。”葵姬過瞭一會才答道:“你也知道不理睬是痛苦的麼?”說著,向他流目斜睇,眼色中含有無限嬌羞,顏面上顯出高貴之美。公子說:“你難得說話,一開口就教人吃驚。‘不理睬是痛苦的’,是情婦說的話,我們正式夫妻是不該說的。你一向對我態度冷淡,我總希望你回心轉意,曾經用盡種種方法。可是你越來越嫌惡我瞭。罷瞭罷瞭,隻要我不死,且耐性等候吧。”說罷,便走進寢室去瞭。但葵姬並不立刻進去。公子已經倦於談話,嘆息數聲,便解衣就寢。心緒不快,不欲再與葵姬交語,便裝作想睡的樣子,卻在心中尋思世間種種事情。

他想:“那個細草似的女孩,長大起來一定非常可愛。但老尼姑以為年齡不稱,也是有理之言。現在要向她求愛,倒是一件難事。我總得想個法子,輕松愉快地將她迎接到這裡來看著她,可以朝朝暮暮安慰我心。她的父親兵部卿親王,品貌的確高尚優美。但並無艷麗之相。何以此人生得如此艷麗,使人一望而知其為藤壺妃子的同族呢?想是同一母後血統之故吧?”因有此緣,更覺戀戀不舍,便嘔心瀝血地考慮辦法。

次日,源氏公子寫信給北山的老尼姑。另有一信給僧都,也約略談及此事。給老尼姑的信中說道:“前日有請,未蒙惠允。因此惶恐,不敢詳訴衷情,實甚遺憾。今日專函問候。小生此心,實非尋常之人可比。倘蒙俯察下懷,三生有幸。”另附一張打成結的小紙,上面寫道:

“山櫻倩影縈魂夢,

無限深情屬此花。

常恐夜風將此花吹散也。”手筆之秀美,自不必說。隻此小巧的包封,在這老年人看來也覺得香艷綺麗,令人目眩。老尼姑收到瞭這封信,甚是狼狽,不知如何答復才好。終於寫瞭回信:“前日偶爾談及之事,我等視為一時戲言。今蒙特地賜書,教人無可答復。外孫女年齡幼稚,連《難波津之歌》[20]也還寫不端正,其實難於奉命。況且:

山風多厲櫻易散,

片刻留情不足憑。

這一點教人擔心。”僧都的回信,旨趣與老尼姑大致相同。源氏公子好生不樂。

過瞭兩三天,公子召見惟光,吩咐道:“那邊有一個人,叫作少納言乳母的,你去找她,同她詳細談談。”惟光心中想道:“我這主子在女人上面的用心,真是無孔不入啊!連這無知無識的黃毛丫頭也不肯放過。”他回想那天傍晚隱約看到的那女孩的模樣,心裡覺得好笑。便帶瞭公子的信去見那僧都。僧都蒙公子特地賜書,心甚感激。惟光便提出要求,和少納言乳母會瞭面。他把公子的意思,以及自己所看到的大體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瞭這乳母。惟光原是個能言善辯之人,這番話說得頭頭是道。但是老尼姑那裡的人都想:姑娘實在是個毫不懂事的小孩,源氏公子為什麼對她用心呢?大傢覺得奇怪。源氏公子的信寫得非常誠懇,其中說道:“她那稚拙的習字,我也想看看。”照例另附一張打成結的小紙,上面寫道:

“相思情海深千尺,

卻恨蓬山隔萬重。”

老尼姑的答詩是:

“明知他日終須悔,

不惜今朝再三辭。”

惟光帶瞭回信,如實復告源氏公子:“且待老尼姑病愈,遷回京邸之後,再行奉復。”源氏公子心中悵惘。

卻說那藤壺妃子身患小恙,暫時出宮,回三條娘傢休養。源氏公子看見父皇為此憂愁嘆息,深感不安。但一方面又頗想乘此良機,與藤壺妃子相會。因此神思恍惚,各戀人處都無心去訪。無論在宮中或在二條院私邸,總是晝間悶悶不樂,沉思夢想,夜間則催促王命婦[21],要她想辦法。王命婦用盡千方百計,竟不顧一切地把兩人拉攏瞭。此次幽會真同做夢一樣,心情好生淒楚!藤壺妃子回想以前那樁傷心之事,覺得抱恨終天,早已決心誓不再犯;豈料如今又遭此厄,思想起來,好不愁悶!但此人生性溫柔敦厚,靦腆多情。雖然傷心飲恨,其高貴之相終非常人可比。源氏公子想道:“此人身上何以毫無半點缺陷呢?”他覺得這一點反而令人難以忍受瞭。雖然相逢,匆促之間豈能暢敘?惟願永遠同宿於暗夜之中。但春宵苦短,轉瞬已近黎明。惜別傷離,真有“相見爭如不見”之感。公子吟道:

“相逢即別夢難繼,

但願融身入夢中。”

藤壺妃子看見他飲淚吞聲之狀,深為感動,便答詩雲:

“縱使夢長終不醒,

聲名狼藉使人憂。”

她那憂心悄悄之狀,實在引人同情,教人憐惜。此時王命婦已將公子的衣服送來,催他回去瞭。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邸,終日臥床飲泣。寫瞭慰問信送去,王命婦回來說她是照例不看的。此雖是常有之事,但公子心中更增煩惱。他隻是茫茫然地沉思冥想,宮中也不去朝覲,在私邸籠閉瞭兩三天。想起父皇或許會擔心他又生病瞭,心中不免惶恐。藤壺妃子也悲嘆自己命苦,病勢加重瞭。皇上屢次遣使催她早日回宮,但她無意回去。她覺得此次病狀與往常不同,私下尋思:莫非是懷孕瞭?心中更覺煩悶,不知今後如何是好,方寸繚亂瞭。

到瞭夏天,藤壺妃子更加不能起床瞭。她懷孕已有三個月,外表已可分明看出。眾侍女也都談起。但妃子對此意外宿緣,隻覺得痛心。別人全然不知道底細,都驚詫道:“有喜三個月瞭,為什麼還不奏聞?”此事藤壺妃子自己心中分明知道。此外隻有妃子的乳母的女兒弁君,因經常服侍入浴,妃子身上一切情況她都詳細知道;還有牽線的王命婦當然知道。她們都覺得此事不比尋常,但也不敢互相談論。王命婦想起自己的牽線造成瞭這樣的結果,覺得這也是不可避免的前世宿緣,人的命運真不可知啊!向宮中奏聞,隻說因有妖魔侵擾,不能立刻看出懷孕征候,所以遲報。外人都信以為真。皇上知道妃子懷孕,更加無限地憐愛她瞭。問訊的使者不絕於路。藤壺妃子隻是憂愁惶恐,鎮日耽於沉思。

卻說中將源氏公子做瞭一個離奇古怪的夢,便召喚占夢人前來,叫他詳夢。豈知判語是公子所意想不到的怪事[22]。那占夢人又說:“此福緣中含有兇相,必須謹防。”源氏公子覺得此事不妙,便對占夢人說:“這不是我做的夢,是別人做的夢。在你的判語尚未應驗之前,決不可向外人宣揚!”他心中卻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此心緒不寧。後來聽到瞭藤壺妃子懷孕的消息,方才悟道:“原來那夢所暗示的是這件事!”他覺得更加戀戀不舍,便千言萬語地囑托王命婦,要和妃子再見一面。但王命婦想起瞭以往的事,心中異常恐懼。況且今後行事更加困難,竟毫無辦法。以前源氏公子還可偶爾得到妃子片言隻語的回音,此後完全音信斷絕瞭。

到瞭七月裡,藤壺妃子回宮。久別重逢,皇上見瞭她覺得異常可愛,恩寵不可限量。她的腹部稍稍膨大,因懷孕嘔吐而面容消瘦,然而另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嬌艷之相。皇上照舊朝朝夜夜住在藤壺妃子宮中。時值早秋,管弦絲竹之興漸漸濃厚起來,便時時宣召源氏公子來禦前操琴吹笛。源氏公子努力隱忍,然而不可遏制的熱情不免時時外露。藤壺妃子暗察他的心事,好生憐惜,心中便有無限思量。

且說北山僧寺裡的老尼姑,病情好轉,回京城來瞭。源氏公子探得瞭她的住處,時時致信問候。老尼姑的回信總是謝絕之辭,這也是當然之理。近幾月來,為瞭藤壺妃子之事,源氏公子心事重重,無暇他顧,所以平安無事地過去瞭。到瞭暮秋時分,源氏公子寂寞無聊,常常憂愁嘆息。有一天月白風清之夜,難得心情好轉,便出門去訪問他的情婦。天空忽然降下一番時雨。要去的地方是六條京極,從宮中到那裡,似覺路程很遠。途中看見一所荒蕪的邸宅,其中古木參天,陰氣逼人。一向刻不離身的惟光言道:“這便是已故按察大納言[23]的邸宅。前些日子我因事經過此地,乘便進去訪問,聽那少納言乳母說:那老尼姑身體衰弱,毫無希望瞭。”源氏公子說:“很可憐啊!我該去慰問一下,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現在就叫人進去通報吧。”惟光便派一個隨從進去通報,並且吩咐他:但言公子是專誠來訪的。隨從走進去,對應門的侍女說:“源氏公子專誠前來拜訪師姑。”侍女吃驚地答道:“啊呀,這怎麼好呢!師姑近日病勢沉重,不能見客呀!”但她又想:就此打發他回去,畢竟是失禮的。便打掃起一間朝南的廂房來,請公子進來坐憩。

侍女稟告公子:“敝寓異常穢陋,蒙公子大駕光臨,多多委屈瞭!倉促不及準備,隻得就在此陋室請坐,乞恕簡慢之罪!”源氏公子覺得這地方的確異乎尋常。便答道:“我常想前來問候。隻緣所請之事,屢蒙見拒,故爾躊躇未敢相擾。師姑玉體違和,我亦未能早悉,實甚抱歉。”老尼姑命侍女傳言道:“老身一向疾病纏綿。今大限將至,猥蒙公子親臨慰問,不能親起迎候為歉。前所囑一節,倘公子終不變心,則且待年事稍長之後,定當令其前來忝列後房。老身棄此伶仃弱女而去,亦不能瞑目往生西方也。”老尼姑的病房離此甚近,她那淒涼的話聲,源氏公子斷斷續續地聽到。但聽見她繼續說道:“真不敢當啊!要是這孩子到瞭答謝的年齡就好瞭。”源氏公子聽瞭這話,頗為感動,便說:“若非情誼深摯,我豈肯拋頭露面,在人前作此熱狂之態?不知有何宿緣,偶爾一見,便傾心相慕。此真不可思議之事,定是前生早有註定也。”接著又說:“今日特地奉訪,倘就此辭去,未免掃興。但願一聞小姐天真爛漫之嬌音,不知可否?”侍女答道:“此事實難奉命,姑娘無知無識,目下正在酣睡呢。”

此時但聞鄰室足音頓頓,傳來說話的聲音:“外婆,前些日子到寺裡來的那個源氏公子來瞭!您為什麼不去見他?”眾侍女困窘瞭,連忙阻止她:“靜些兒!”紫兒卻說:“咦?外婆說過的:‘見瞭源氏公子,病就好起來瞭。’所以我告訴她呀!”她這樣說,自以為學會瞭一句聰明話。源氏公子聽瞭覺得很有意思,但恐眾侍女無以為顏,隻裝作沒聽見。他鄭重地說瞭一番問候的話,即便告辭。心中想道:“果然還是一個全不懂事的孩子。但以後可以好好地教養起來。”

次日,源氏公子寫瞭一封誠懇的信去慰問。照例附著一張打成結的小紙,上面寫道:

“自聞雛鶴清音唳,

葦裡行舟進退難。

所思隻此一人。”他故意模仿孩子的筆跡,卻頗饒佳趣。眾侍女說:“這正好給姑娘當習字帖呢。”少納言乳母代為復信道:“辱承慰問,不勝感戴。師姑病勢轉重,今日安危難測,現已遷居山寺。眷顧之恩,恐隻能於來世報答瞭!”源氏公子看瞭回信不勝惆悵。此時正值衰秋夕暮,源氏公子近來為瞭藤壺妃子之事,心緒繚亂。紫兒與藤壺妃子有血統關系,因此他的謀求之心更加熱切瞭。他回想起老尼姑吟“薤露將消未忍消”那天傍晚的情況,覺得這紫兒很可憐愛。轉念一想,求得之後,是否會令人失望,心中又感不安。便獨吟道:

“野草生根通紫草,

何時摘取手中看?”[24]

到瞭十月裡,皇上即將行幸朱雀院離宮。當天舞樂中的舞人,都選用侯門子弟、公卿及殿上人中長於此道之人。故自親王、大臣以下,無不忙於演習,目不暇給。源氏公子也忙於演習。忽然想起瞭遷居北山僧寺的老尼姑,許久不曾通信,便特地遣使前去問候。使者帶回來的隻有僧都的信,信中說道:“舍妹終於上月二十日辭世。會者必離,生者必滅,固屬人世之常道。然亦良可悲悼。”源氏公子看瞭此信,痛感人生之無常。他想起老尼姑所懸念的那個女孩,不知怎麼樣瞭。孤苦無依,定然戀念這已死的外祖母吧。他和自己的母親桐壺更衣永別時的情狀,雖然記憶不清,還可隱約回想。因此他對這紫兒十分同情,誠懇地遣使吊唁。少納言乳母答謝如儀。

紫兒忌期過後[25],從北山遷回京邸。源氏公子聞此消息,便在幾天之後擇一個閑暇的黃昏,親自前去訪問。但見邸內荒涼沉寂,人影寥寥,想見那可憐的幼女住在這裡多麼膽怯啊!少納言乳母照例引導公子到朝南的那間廂房裡請坐,啼啼哭哭地向公子詳述姑娘孤苦伶仃之狀,使得公子涕淚滿襟。少納言乳母說:“本當送姑娘到她父親兵部卿大人那裡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說:‘她媽媽生前認為兵部卿的正妻冷酷無情。現在這孩子既非全然無知無識,卻又未解人情世故,正是個不上不下之人。將她送去,教她夾在許多孩童之間,能不受人欺侮?’老太太直到臨死還為此事憂愁嘆息呢。現在想來,可慮之事的確甚多。因此之故,承蒙公子不棄,有此一時興到之言,我等也顧不得公子今後是否變心,但覺在此境況之下的確很可感謝。隻是我傢姑娘嬌憨成性,不像那麼大年紀的孩子,隻有這一點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幾次三番表白我的衷心誠意,決非一時興到之言,你又何必如此過慮呢?小姐的天真爛漫之相,我覺得非常可憐可愛。我確信此乃特殊之宿緣。現在勿勞你等傳達,讓我和小姐直接面談,如何?

弱柳纖纖難拜舞,

春風豈肯等閑回?

就此歸去,豈不掃興?”少納言乳母說:“辜負盛情,不勝惶恐。”便答吟道:

“未識春風真面目,

低頭拜舞太輕狂。

此乃不情之請!”源氏公子看見這乳母應對如流,心情略覺暢快,便朗吟“猶不許相逢”的古歌[26]。歌聲清澈,眾青年侍女聽瞭感入肺腑。

此時紫兒為戀念外祖母,正倒在床上哭泣。陪伴她玩耍的女童對她說:“一個穿官袍的人來瞭。恐怕是你爸爸呢。”紫兒就起來,走出去看。她叫著乳母問道:“少納言媽媽!穿官袍的人在哪裡?是爸爸來瞭麼?”她一邊問,一邊走近乳母身邊來,其聲音非常可愛。源氏公子對她說:“不是爸爸,是我。我也不是外人。來,到這裡來!”紫兒隔簾聽得出這就是上次來的那個源氏公子。認錯瞭人,很難為情,便依傍到乳母身邊去,說:“去吧,我想睡覺。”源氏公子說:“你不要再躲避瞭。就在我膝上睡覺吧。來,走近來些!”少納言乳母說:“您看,真是一點也不懂事的。”便將這小姑娘推近源氏公子這邊去。紫兒隻是呆呆地隔著帷屏坐著。源氏公子把手伸進帷屏裡,摸摸她的頭發。那長長的頭發披在軟軟的衣服上,柔順致密,感覺異常美好。他便握住瞭她的手。紫姬看見這個不相熟的人如此親近她,畏縮起來,又對乳母說:“我想睡覺呀!”用力把身子退進裡面。源氏公子便乘勢跟著她鉆進帷屏裡面去,一面說:“現在我是愛護你的人瞭,你不要討厭我!”少納言乳母困窘地說:“啊呀,太不像樣瞭!無論對她怎樣說,都沒有用的啊。”源氏公子對乳母說:“對她這樣年幼的人,我還能把她怎樣呢?隻是要表白我的一片世間無例的真心。”

天上下雪珠瞭,風猛烈起來,夜色十分淒慘。源氏公子說:“如此人跡稀少、荒涼寂寞的地方,如何住得下去!”說著,流下淚來,竟不忍拋舍而去,便對侍女們說:“把窗子關起來!今夜天氣可怕,讓我也來值夜吧。大傢都到這裡來陪伴姑娘!”便像熟人一般抱瞭這小姑娘走進寢臺的帳幕裡去瞭。眾侍女看瞭都發呆,覺得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怪事!尤其是那個少納言乳母,她覺得情形不妙,非常擔心。但又不便聲張,隻有唉聲嘆氣。這小姑娘心裡害怕得很,不知如何是好,渾身發抖,那柔嫩的肌膚感到發冷。源氏公子看到這狀態,覺得也很可愛。他緊緊地抱住這個僅穿一件夾衫的小姑娘,自己心中卻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便輕言細語地對她說:“你到我那裡去吧。我那裡有許多美麗的圖畫,還有許多玩偶。”他講的都是孩子們愛聽的話,態度非常溫存。因此紫兒的幼小的心漸漸地不感到害怕瞭;可是總覺得很狼狽。她不能入睡,隻是局促不安地躺著。

狂風通夜不息。眾侍女悄悄地互相告道:“今晚如果源氏公子不來,我們這裡多麼害怕!要是姑娘年紀和公子相稱,多麼好呢!”少納言乳母替姑娘擔心,緊緊地坐在她身旁。後來風漸漸停息瞭。源氏公子要在天沒有亮之前回去,此時他心中覺得仿佛是和情人幽會之後一般。便對乳母說:“我看瞭姑娘的樣子,覺得非常可憐。尤其是現在,我覺得片刻也舍不得她瞭。我想讓她遷居到我二條院的邸內來,好朝夜看到她。這種地方怎麼可以常住呢?你們真好大膽!”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說要來迎接她去。且過瞭老太太斷七[27]之後再說吧。”公子說:“兵部卿雖然是她父親,可是一向分居,全同他人一樣生疏吧。我今後一定做她的保護人。我對她的愛,比她父親真心得多呢。”他說過之後,摸摸紫兒的頭發,起身告辭,還是屢次回頭,依依不忍遽去。

門外朝霧彌漫,天空景色幽奇,遍地濃霜,一白無際。源氏公子對景尋思:此刻倘是真的幽會歸來,這才夠味。但現在終覺美中不足。他想起瞭一個極秘密的情婦,她傢就在這歸途上。便在那裡停車,叫人去敲門。然而裡面沒有人聽見。計無所出,便叫一個嗓子好些兒的隨從在門外唱起詩歌來:

“朝寒霧重香閨近,

豈有過門不入人?”

連唱瞭兩遍,裡面走出一個口齒伶俐的侍女來,回答道:

“霧重朝寒行不得,

蓬門不鎖任君開。”

吟畢就進去瞭。以後不再有人出來。源氏公子覺得就此回去,不免乏味。然而天色漸明,教人見瞭不便,就不進門去,匆匆回二條院瞭。

源氏公子回到私邸之後,躺在床上回想那個可愛的人兒,覺得非常留戀,便獨自微笑。睡到日高三丈,方才醒來。決定寫信慰問紫兒。但這信與尋常不同,時時擱筆尋思,好容易寫成。附贈幾幅美麗的圖畫。

且說正在這一天,紫兒的父親兵部卿親王來探望她瞭。這邸宅比往年更加荒蕪,廣廈深宮,年久失修,屋多人少,陰氣逼人。父親環顧四周,慨然地說:“這種地方,小孩一刻也不能留的。還是到我那邊去吧。那邊萬事都很方便:乳母有專用的房間,可以安心服侍;姑娘有許多孩子作伴,不致寂寞。一切都很舒服。”他喚紫兒到身邊來。源氏公子身上的衣香沾染在紫兒身上,氣味非常馥鬱。父親聞到瞭這香氣,說道:“好香啊!可惜這衣服太舊瞭。”他覺得這女孩很可憐。接著又說:“她好幾年和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我常常勸老太太將她送到我那邊去,也好和那邊的人熟悉些。可是老太太異常嫌惡我傢,始終拒絕。於是我傢那個人心中也不快瞭。到這時候才送去,其實反而不體面呢。”少納言乳母說:“請大人放心。目前雖然寂寞,也是暫時之事,不須掛念。且待姑娘年事稍長,略解人情世故,再遷居府上,較為妥善。”又嘆一口氣說:“姑娘日夜想念老太太,飲食也少進瞭。”紫兒的確瘦損瞭不少,然而相貌反而清秀艷麗瞭。兵部卿對她說:“你何必如此想念外祖母?現在她已經不是這世間的人瞭,悲傷有什麼用處呢?有我在這裡,你可放心。”天色漸暮,兵部卿準備回去瞭。紫兒啼啼哭哭,依依不舍。做父親的也不免流下同情之淚,再三地安慰她:“千萬不要這麼想不開!我不久就來迎接你!”然後回去。

父親去後,紫兒不堪寂寞,時常哭泣。她還不懂得考慮自己身世問題。她隻是記念外婆,年來時刻不離左右,今後永遠不能再見,想起瞭好不傷心!雖然還是個孩子,也不免愁緒滿懷,日常的遊戲都廢止瞭。白晝還可散心,暫時忘憂;到瞭晚上,便吞聲飲泣。少納言乳母安慰乏術,隻得陪著她哭,並且悲嘆:“照此情況,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源氏公子派惟光前來問候。惟光轉述公子的話道:“我本當親自前來問候,隻因父皇宣召,未能如願。但每逢想起淒涼之狀,不勝痛心。”又命惟光帶幾個人來值宿。少納言乳母說:“這太不成話瞭!雖然他們在一起睡隻是形式而已,可是一開始就如此怠慢,也太荒唐瞭。倘被兵部卿大人得知,定將責備我們看護人太不周到呢!姑娘啊,你要當心!爸爸面前切勿談起源氏公子的事!”然而紫兒全然不懂這話的意思,真是天可憐見!少納言乳母便把紫兒的悲苦身世講給惟光聽,後來又說:“再過些時光,如果真有宿緣,定當成就好事。隻是目前實在太不相稱;公子如此想念她,真不知出於何心,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好生煩惱!今天兵部卿大人又來過瞭,他對我說:‘你要好好地照顧她,千萬不可輕舉妄為!’經他這麼一囑咐,我對源氏公子這種想入非非的行徑,也就覺得更加為難瞭。”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如果說得太過分瞭,深恐惟光竟會疑心公子和姑娘之間已經有瞭事實關系,倒是使不得的。因此她不再那麼哀嘆瞭。惟光確也莫名其妙,不知二人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惟光回二條院,將此情況稟復公子,公子覺得十分可憐。但他又想:自己親自常去問候,到底不合適;況且外人知道瞭也將批評我輕率。想來想去,隻有迎接她到這裡來最好。此後他常常送信去慰問。

有一天傍晚,又派那個惟光送信去。信中說:“今夜我本當親自前來探望,因有要事,未能如願。你們將怪我疏遠麼?”少納言乳母對惟光說:“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來言:明天就要迎接姑娘到那邊去。因此我心中亂得很。這長年住慣的破屋,一朝要離去,到底也有點不忍。眾侍女也都心慌意亂瞭。”她草草地應對,並沒有好好地招待他。惟光看見她們手忙腳亂地縫衣服,整理物件,覺得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報命。此時源氏公子正住在左大臣傢。葵姬並不立刻出來相見。源氏公子心中不快,姑且彈彈和琴,吟唱“我在常陸勤耕田……”的風俗歌[28]。歌聲優美而飄蕩。正在這時候惟光來瞭。他便喚他走近,探問那邊情況。惟光回話“如此如此”,源氏公子心中著急。他想:“遷居兵部卿傢之後,我倘特地前去求婚,並且要迎接她來此,這行徑未免太輕薄瞭。倘不告訴他,擅自把她迎接來此,也不過受到一個盜取小孩的惡評罷瞭。好,我就在她遷居以前暫時教乳母等保密,把她迎接到這裡來吧!”便吩咐惟光:“天亮以前,我要到那邊去。車子的裝備就照我到這裡來時一樣,隨身帶一兩人夠瞭。”惟光奉命而去。

源氏公子獨自尋思:“怎麼辦呢?外人得知瞭,自然會批評我輕薄吧。如果對方年齡相當,已經懂得男女之情,那麼外人會推想那女的和我同心,這就變成世間常有之事,不足怪瞭。可是現在並不如此,怎麼辦呢?況且如被她父親尋著瞭,很不好意思,有什麼道理可說呢?”他心亂如麻。但念錯過這機會,後悔莫及,便決心在天未亮之前出發。葵姬照例沉默寡言,沒有一句知心話。源氏公子便對她說:“我想起二條院那邊有一件緊要的事,今天非辦好不可。我去一去馬上回來。”便走瞭出來,連侍女們都沒有發覺。他走到自己房間裡,換上那套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騎馬跟隨,向六條出發瞭。

到瞭那裡,敲敲大門,一個全不知情的仆人開瞭門。車子悄悄地趕進院子裡。惟光敲敲房間的門,咳嗽幾聲。少納言乳母聽得出是他的聲音,便起來開門。惟光對她說:“源氏公子來瞭。”乳母說:“姑娘還在睡呢。為什麼深夜到這裡來?”她料想公子是順路到此的。源氏公子說:“我知道她明天要遷居到父親那裡去,在她動身以前有一句話要對她說。”少納言乳母笑道:“有什麼事情呢?想必她會給您一個幹脆的回答的!”源氏公子一直走進內室去。少納言乳母著急瞭,說道:“姑娘身邊有幾個老婆子放肆地睡著呢!”公子管自走進去,一面說:“姑娘還沒睡醒麼?我去叫她醒來吧!朝霧景致很好,怎麼不起來看看?”眾侍女慌張瞭,連個“呀”字都喊不出來。

紫兒睡得正熟,源氏公子將她抱起喚醒。她醒過來,睡眼蒙矓地想:父親來迎接我瞭。源氏公子摸摸她的頭發,說:“去吧,爸爸派我來迎接你瞭。”紫兒知道不是父親,慌張起來,樣子非常恐怖。源氏公子對她說:“不要怕!我也是同爸爸一樣的人呀!”便抱著她走出來。惟光和少納言乳母等都吃驚,叫道:“啊呀!做什麼呀?”源氏公子回答道:“我不能常常來此探望,很不放心,所以想迎接她到一個安樂可靠的地方去。我這番用意屢遭拒絕。如果她遷居到父親那邊去,今後就更加不容易去探望瞭。快來一個人陪她同行吧。”少納言乳母狼狽地說:“今天的確不便。她父親明天來時,叫我怎麼說呢?再過些時光,隻要有緣,日後自然成功。現在突如其來,教侍從的人也為難!”源氏公子說:“好,算瞭,侍從的以後再來吧。”便命人把車子趕到廊下來。眾侍女都驚慌地叫:“怎麼辦呢!”紫兒也嚇得哭起來瞭。少納言乳母無法挽留,隻得帶瞭昨夜替姑娘縫好的衫子,自己也換瞭一件衣服,匆匆上車而去。

這兒離二條院很近,天沒有亮就到達,車子趕到西殿前停下瞭。源氏公子輕松地抱瞭紫兒下車。少納言乳母說:“我心裡還像做夢一樣,怎麼辦呢?”她躊躇著不下車。源氏公子說:“隨你便吧。姑娘本人已經來瞭,你如果要回去,就送你回去吧。”少納言乳母沒有辦法,隻得下車。這件事太突如其來,她吃驚之下,心頭亂跳。她想:“她父親知道瞭將作何感想,將怎麼說呢?姑娘的前途怎麼樣呢?總而言之,死瞭母親和外祖母,就命苦瞭。”想到這裡,眼淚流個不住;又念今天是第一天到此,哭泣是不祥的,便竭力忍耐。

這西殿是平常不用的屋子,所以設備不周。源氏公子便命惟光叫人取帳幕和屏風來,佈置一番。隻要把帷屏的垂佈放下,鋪好席位,把應用器什安置妥帖,便可居住。再命把東殿的被褥取來,準備就寢。紫兒心中十分恐懼,四肢發抖,不知源氏公子要拿自己怎麼樣。總算不曾放聲啼哭,隻是說:“我要跟少納言媽媽睡!”態度真同小孩一樣!源氏公子便開導她:“今後不該再跟乳母睡瞭。”紫兒傷心得很,啼啼哭哭地睡瞭。少納言乳母睡也睡不著,隻是茫茫然地淌眼淚。天色漸漸明亮。她環視四周,但見宮殿的構造和裝飾無限富麗,連庭中的鋪石都像寶玉一般,使得她目眩神移。她身上服飾簡樸,自慚形穢,幸而這裡沒有侍女。這西殿原是偶爾招待不大親近的客人住宿用的,隻有幾個男仆站在簾外伺候。他們窺知昨夜迎接女客來此住宿,相與悄悄地談論:“不知來的是何等樣人?一定是特別寵愛的瞭。”

盥洗用具和早膳都送到這裡來。源氏公子起身時太陽已經很高。他吩咐道:“這裡沒有侍女,很不方便。今天晚上選幾個適當的人來此伺候。”又命令到東殿去喚幾個女童來和紫兒做伴:“隻揀年紀小的到這裡來!”立刻來瞭四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紫兒裹著源氏公子的衣服睡著。公子硬把她喚醒,對她說道:“你不要那樣地討厭我。我倘是個浮薄少年,哪能這樣地關懷你呢?女兒傢最可貴的是心地柔順。”他已經開始教養她瞭。紫兒的容貌,就近仔細端詳起來,比遠看時更加清麗可愛。源氏公子和她親切地談話,叫人到東殿去拿許多美麗的圖畫和玩具來給她看,又做她所喜愛的種種遊戲。紫兒心中漸漸高興,好容易起來瞭。她身上穿著傢常的深灰色喪服,無心無思地憨笑,姿態異常美麗。源氏公子看瞭,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微笑瞭。源氏公子到東殿去一下,這期間紫兒走出簾前,隔簾觀賞庭中的花木池塘。但見經霜變色瞭的草木花卉,像圖畫一樣美麗,以前不曾見過的四位、五位的官員,穿著紫袍、紅袍在花木之間不絕地來來往往,她覺得這地方確實有趣。還有室內屏風上的圖畫,也都很有意思。她看瞭很高興,忘記瞭一切憂愁。

源氏公子此後兩三天不進宮,專心和紫兒做伴,使她稔熟起來。他寫許多字,畫許多畫給她看,就拿這些給她當作習字帖和畫帖。他寫的、畫的都很精美。其中一張寫的是一曲古歌:“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隻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牽。”[29]寫在紫色紙上,筆致特別秀麗。紫兒拿起來看看,但見旁邊又用稍小的字題著一首詩:

“渴慕武藏野,露多不可行。

有心憐紫草,稚子亦堪親。”[30]

源氏公子對她說:“你也寫一張看。”紫兒仰望著源氏公子說:“我還寫不好呢!”態度天真爛漫,非常可愛。源氏公子不由地滿面堆上笑來,答道:“寫不好就不寫,是不好的。我會教你的。”她就轉向一旁去寫瞭。那手的姿勢和運筆的方法,都是孩子氣的,但也非常可愛,使源氏公子真心地感到不可思議。紫兒說:“寫壞瞭!”羞答答地把紙隱藏起來。源氏公子搶來一看,但見寫著一首詩:

“渴慕武藏野,緣何憐紫草?

原由未分明,懷疑終不瞭。”[31]

寫得的確很幼稚,但筆致飽滿,顯然前途有望。很像已故的外祖母的筆跡。源氏公子看瞭,覺得讓她臨現世風的字帖,一定容易進步。書畫之外,源氏公子又特地為她制造玩偶住的許多屋子,和她一起玩耍。他覺得這是最好的消遣方法。

卻說留在紫兒邸宅裡的眾侍女,擔心兵部卿親王來問時沒有話可以回答,大傢很憂愁。源氏公子臨走時,曾叮囑她們“暫時不要告訴別人”。少納言乳母也對她們這麼說。因此眾侍女都嚴守秘密。兵部卿問時,她們隻說“少納言乳母帶她逃出去躲避瞭,去向不明”。兵部卿沒有辦法,心中猜想:“已故的老尼姑竭力反對送她到父親處,少納言乳母體念老太太的心願,因此幹瞭這越分的行為。她不好意思公開聲言姑娘不便去父親處,便自作主張悄悄地帶她逃出去躲避瞭。”他隻得揮著眼淚回去。臨行時吩咐道:“倘探得瞭姑娘去處,立刻來報告。”眾侍女都覺得很為難。

兵部卿到北山的僧都那裡去探問,也毫無蹤跡。他回想這女兒的秀麗的容貌,心中又掛念,又悲傷。他的夫人本來妒恨紫兒的母親,但現在此心早已釋然,頗思將紫兒領來,按自己的願望教養她。如今未能如願,亦感遺憾。

且說二條院西殿裡,侍女漸漸地多起來。陪伴紫兒遊戲的童女和幼孩,看見這一對主人都很漂亮,都很時髦,大傢很高興,無心無思地在那裡遊戲。源氏公子不在傢時,寂寞之夜,紫兒想起瞭外婆,不免啼哭。但她並不怎麼想念父親。原來她從小不親近父親,並無可戀。現在她隻是親近這個後父似的源氏公子,鎮日纏住他。每逢源氏公子從外面回來,她總是首先出去迎接,親切地向他問長問短,投身在他懷裡,毫無顧忌,毫不識羞。這真是一種異乎尋常的愛情!

如果這女孩子年齡更大些,懂得嫉妒瞭,那麼兩人之間一旦發生不快之事,男的便會擔心女的是否有所誤解而心懷醋意,因而對她隔膜。女的也會對男的懷抱怨恨,因而引起疏遠、離異等意外之事。但是現在這兩人之間無需此種顧忌,竟是一對快樂的遊戲伴侶。再說,如果這孩子是親生女兒,那麼到瞭這年齡,做父親的也不便肆意地親近她,和她同寢共起。但是現在這紫兒又並非親生女兒,無需此種顧忌。源氏公子竟把她當作一個異乎尋常的秘藏女兒。

[1] 本回寫源氏十八歲暮春至初冬之事。

[2] 供在佛前的清水,叫作凈水。

[3] 當時尼姑並不剃光頭,但把頭發剪短。

[4] 此女孩即紫兒,後稱紫姬。

[5] 犬君是一個小丫鬟的名字。

[6] 指藤壺妃子。

[7] 細草比喻紫姬,薤露比喻尼姑自己。薤露即草上之露。

[8] 指藤壺妃子。

[9] 中古時代貴族人傢有來客時,於別室焚香,或將香爐藏在隱處,使來客但聞香氣,不見香源。

[10] 此兵部卿親王是藤壺妃子之兄。兵部卿和藤壺妃子同是後妃所生,故稱為親王。

[11] 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坐時一肘靠在矮幾上,故念珠可以觸碰矮幾。

[12] 日本女人坐時雙膝下跪,坐在腳跟上。所以膝行甚便,與中國人的膝行意義不同。

[13] 《法華經》是佛經之一。演誦《法華經》的儀式作法,叫作“法華懺法”。

[14] 陀羅尼是佛語,意思是總持,即具足眾德。

[15] 優曇華是佛經中一種想象的花,每隔三千年,佛出世時,開花一次。此處用以比喻源氏。

[16] 金剛杵是密教用的佛具之一,用金屬制,狀似匕首,兩端尖銳。

[17] 金剛子是印度產的一種喬木,其果實之核可做數珠。

[18] 聖德太子(公元574—622年)是推古天皇的太子,曾努力輸入外國文化,提倡佛教。

[19] 催馬樂《葛城》全文:“聞道葛城寺,位在豐浦境。寺前西角上,有個榎葉井。白玉沉井中,水底深深隱。此玉倘出世,國榮傢富盛。”見《續日本紀》。

[20] 昔日日本兒童習字之初,必書《難波津之歌》。歌雲:“遼闊難波津,寂寞冬眠花;和煦陽春玉,香艷滿枝枒。”難波津是古地名,今大阪。

[21] 以後文看王命婦以前曾經引導源氏與藤壺妃子幽會過。

[22] 指源氏應做天子之父。

[23] 是紫姬的外祖父,老尼姑的丈夫。

[24] 野草比喻紫兒,紫草比喻藤壺妃子。兩人有姑侄關系,故曰“根通”。紫兒這個名字,便是根據這首詩來的。

[25] 外祖母的喪服三個月,忌期三旬。

[26] 此古歌載《後撰集》,歌雲:“焦急心如焚,無人問苦衷。經年盼待久,猶不許相逢。”

[27] 斷七,即人死後七七四十九日。

[28] 風俗歌《常陸》雲:“我在常陸勤耕田,胸無雜念心自專。你卻疑我有外遇,超山過嶺雨夜來。”

[29] 武藏野地方多紫草,故紫草稱為“武藏野草”。此古歌見《古今和歌六帖》。

[30] 武藏野和紫草比喻難見的藤壺妃子。稚子指與藤壺有血緣關系的紫兒。

[31] 此詩暗指紫兒不懂得源氏對藤壺的關系。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