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末摘花

話說那夕顏朝露似的短命而死,源氏公子異常悲慟,左思右想,無法自慰。雖然事過半載,始終不能忘懷。別的女人,像葵姬或六條妃子,都驕矜成性,城府甚深,絲毫不肯讓人。隻有這夕顏溫良馴善,和藹可親,與他人迥不相同,實在很可戀慕。他雖遭挫折,終不自懲,總想再找一個身份不高而品貌端妍、無須顧忌的人。因此凡略有聲譽的女子,沒有一個不保留在源氏公子的心目中。其中稍具姿色、差強人意的人,他總得送封三言兩語的信去暗示情愫;收到瞭信而置若罔聞或遠而避之的人,幾乎一個也沒有。這也未免太平淡無奇瞭。

有的女子,態度冷酷頑強,異常缺乏情趣,過分一本正經,完全不解事理。然而這態度終於行不通,後來隻得放棄素志,嫁瞭一個平凡的丈夫。所以,對這種女子,源氏公子起初與之交往而後來中絕的,亦復不少。他有時想起那個頑強的空蟬,心中不免怨恨。遇著適當機會,有時也寫封信給軒端荻。那天晚上在燈光之下對弈時她那種嬌癡嫵媚之態,他至今不忘,很想再看一看。總而言之,但凡接觸過的人,源氏公子始終不忘。

且說源氏公子另有一個乳母,叫作左衛門的,他對她的信任僅次於做尼姑的大弍乳母。這左衛門乳母有一個女兒,叫作大輔命婦的,在禁中供職。她的父親是皇族出身,叫作兵部大輔。這大輔命婦是個青年風流女子,源氏公子入宮時也常常要她伺候。她母親左衛門乳母後來和兵部大輔離婚,改嫁築前守,跟著他赴任地去瞭。因此大輔命婦依父親而居,天天赴宮中供職。

有一天,這大輔命婦和源氏公子閑談,偶然說起一個人來,已故的常陸親王晚年生下一個女兒,非常疼愛,悉心教養。現在這女兒死瞭父親,生涯十分孤寂。源氏公子說:“那是怪可憐的!”便向她探問詳情。大輔命婦說:“品性、相貌如何,我知道得不詳細。但覺這個人生性好靜,對人疏遠。有時晚上我去望她,她和我談話時也隔著帷屏。隻有七弦琴是她的知己朋友。”源氏公子說:“琴是三友之一[2],隻是最後一個對女子無緣。”接著又說:“我想聽聽她的琴呢。她父親常陸親王是此道的能手,她的手法一定也不平凡。”大輔命婦說:“也不值得您特地去聽吧。”公子說:“不要搭架子!這幾天春夜月色朦朧,讓我悄悄地去吧。你陪我去!”大輔命婦覺得麻煩,但近日宮中空閑,春日寂寞無事,也就答應瞭。她的父親兵部大輔在外面另有一所邸宅,也常常到常陸親王的舊宅裡來探望這個小姐。大輔命婦不愛和後母同住,卻和這個小姐要好,常常到這裡來住宿。

果如所說,源氏公子於十六日月白風清之夜來到瞭這邸宅裡。大輔命婦說:“真不巧啊!這種月色朦朧的春夜,彈起琴來聲音不清朗的。”公子說:“不妨,你去勸她彈吧,略彈幾聲也好。既然來瞭,空空地回去多麼掃興啊!”大輔命婦想起自己的房間太簡陋,要公子躲在裡面等候,不好意思,並且對他不起。然而也顧不得,便獨自往常陸親王小姐所居的正殿那裡去瞭。一看,格子窗還開著,小姐正觀賞庭中月下的梅花。她覺得機會很好,便開言道:“我想起您的琴彈得極好,就乘這良夜來此,想飽飽耳福。平時公事繁忙,匆匆出入,不能靜心拜聽,實甚遺憾。”這小姐說:“琴要彈給像你那樣的知音者聽才好。不過你是出入宮闈的人,我的琴怕不中聽吧。”就取過琴來。大輔命婦擔心:不知源氏公子聽瞭作何感想?她心中忐忑不安。

小姐約略彈瞭一會兒。琴聲很悅耳,但也並無特別高明之處。原來七弦琴音色甚好,與別種樂器不同,所以源氏公子並不覺得難聽。他心中有種種感想:“在這荒蕪岑寂的所在,當年常陸親王曾經遵照古風,盡心竭力地教養這小姐,可是現在已經影跡不留,這小姐住在這裡好生淒涼啊!古代小說中所描寫的淒慘情景,正是發生在這種地方的吧!”他想向這小姐求愛,又覺得太唐突,難以為情,心中躊躇不決。

大輔命婦是個乖巧的人,她覺得這琴彈得並不特別好,不便教公子多聽,便說道:“月亮暗起來瞭。我想起今晚有客人來,我不在屋裡,怕會見怪。以後再從容地聽吧。我把格子窗關上瞭,好麼?”她並不勸她再彈,便回自己房裡去瞭。源氏公子對她說:“我正想聽下去,怎麼不彈瞭?還沒聽出彈得怎麼樣,真可惜瞭。”看來此種氣氛使他產生瞭興趣,接著他又說:“反正是聽瞭,不如讓我再靠近一點聽,好麼?”大輔命婦但願適可而止,便回答道:“算瞭吧。她這種蕭條冷落的光景,走近去聽豈不敗興?”源氏公子想:“這話也說得是。男人和女人初次交往就情投意合,是另一種身份的人做的事。”他對這女子頗有憐惜之意。便答道:“那麼,你以後乘便先把我這點心願告訴她。”他似乎另有密約,躡手躡腳地準備回去。大輔命婦便嘲笑他:“萬歲爺常常說你這個人太一本正經,替你擔心。我每次聽到這話,總覺得好笑。你這種偷偷摸摸的樣子,教萬歲爺看見瞭,不知道他老人傢怎麼說呢。”源氏公子回轉身來,笑道:“你又不是外人,不要這樣挖苦我吧!你嫌我這種模樣輕佻難看,你們女人傢的輕佻模樣才難看呢!”源氏公子一向認為這大輔命婦是個風騷女子,時常對她說這一類話,大輔命婦聽瞭很難為情,默不作聲瞭。

源氏公子正要回去,忽又想道:如果走到正殿那邊,也許可以窺察這小姐的情況,便偷偷地走過去。這裡的籬笆大部分已經坍損,隻剩下一點點。他便走到籬笆遮隱的地方去。豈知早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裡。他想:“這是誰?一定是追求這位小姐的一個色情兒瞭。”他便躲在月光照不到的暗處。這個人是頭中將。這一天傍晚,源氏公子和頭中將一同從宮中退出。源氏公子不回左大臣邸,也不回二條院私邸,在途中和頭中將分手瞭。頭中將覺得奇怪,心想:“他到哪裡去呢?”他自己原要去和一個情婦幽會,此時暫且不去,卻跟在源氏公子後面,窺察他的行蹤。頭中將騎著一匹全無裝飾的駑馬,穿著一身傢常便服,所以源氏公子不曾註意他。他看見源氏公子走進瞭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心裡更覺奇怪。忽然裡面發出琴聲,他便站著傾聽。他料想源氏公子不久會出來的,所以一心站在那裡等候。

源氏公子不辨此人是誰。他但願自己不被人認出,隻管踮著腳尖悄悄地退出去。頭中將卻走過來瞭,他抱怨道:“你半途上拋開瞭我,教我好恨!我就親自送你到這裡來瞭。

共見東山明月上,

不知今夜落誰傢。”[3]

源氏公子聽瞭這話有些不高興,但看出這人是頭中將,不覺失笑。討厭地回答道:“你這把戲倒是別人所想不到的。

月明到處清光照,

試問今宵落哪邊?”

頭中將說:“以後我常常這樣地跟著你走,怎麼樣?”接著又說:“老實對你說:做這種事,全靠隨身者能幹,才得成功。以後我經常跟著你走吧。你一人改瞭裝偷偷地出門,難免發生意外之事呢。”他再三勸諫。源氏公子這種勾當,過去常常被頭中將看破,心中很懊惱。但想起夕顏所生的那個撫子,頭中將卻找不到,便居功自傲,引以為快。

這晚上兩人都有密約,但揶揄瞭一陣之後,都不去瞭。他們並不分手,共乘瞭一輛車子回左大臣邸去。月亮也解風情,故意躲入雲中;兩人在車中吹著笛,沿著幽暗的夜路迤邐前進。到瞭傢門,叫前驅者不要作聲,悄悄地走進屋裡。在沒有人的廊下脫下便衣,換上常禮服,裝作剛從宮中退出的樣子,拿出簫笛來吹奏。左大臣照例不肯放過此種機會,拿瞭一支高麗笛來和他們合奏。他擅長此道,吹得非常動聽。葵姬也在簾內命侍女取出琴來,叫會彈的人操奏。其中有一個侍女叫作中務君的,善彈琵琶。頭中將曾經看中她,但她不理睬,卻對於這個難得見面的源氏公子始終不能忘情。兩人的關系自然不能隱瞞,左大臣夫人聽到瞭很不高興。因此這時候中務君悶悶不樂,不便上前,沒精打采地靠在角落裡。然而離開很遠,全然看不到源氏公子,她又覺得寂寞無聊,心中煩惱。

源氏公子和頭中將想起瞭適才聽到的琴聲,覺得那所荒涼的邸宅實在古怪,便興味津津地聯想種種情狀。頭中將耽入空想:“這個美麗可愛的人兒孤苦伶仃地在那裡度送瞭悠長的年月,如果我首先發現瞭她,依依地戀慕她,那時世人一定議論紛紛,而我也不勝相思之苦瞭。”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特地去訪,決不會就此罷休。”想到這裡,不免妒火中燒,心情不安。

此後源氏公子和頭中將都寫信給這位小姐。然而都不曾收到回信。兩人都等得心焦,頭中將尤其著急,他想:“此人太不解風情瞭。如此閑居寂處之人,應該富有趣致。看到一草一木之微、風雨晦明之變,隨時可以寄托情懷,發為詩歌,使讀者體察其心境,因而寄予同情。無論身份何等高貴,如此過分韜晦,令人不快,畢竟是不好的。”兩人本來無所不談,頭中將便問源氏公子:“你收到瞭那人的回信麼?不瞞你說,我也試寫瞭一封信去,可是音信全無。這女人太無禮瞭!”他牢騷滿腹。源氏公子想:“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也在向她求愛瞭。”便微微一笑,答道:“唉,這個人,我本來不希望她回音。有沒有收到,也記不清瞭。”頭中將猜想公子已經收到回信,便恨那個女子不理睬他。源氏公子呢,本來對這女子並無深情,加之此人態度如此冷淡,因此早已興味索然。現在得知頭中將向她求愛,想道:“頭中將能說會道,他隻管去信,深恐這女人愛上瞭他,搭起架子來,將我這個首先求愛的人一腳踢開,這倒是很可悲的。”他便認真地囑托大輔命婦:“那小姐音信全無,拒人於千裡之外,實在教人難堪!大約她疑心我是個浮薄少年吧。我其實決不是個薄倖郎。隻有女的沒長心,另抱琵琶,半途裡把我拋開,反而歸罪於我。這位小姐無拘無束,獨居一處,沒有父母兄弟來幹涉她。這樣無須顧慮的人,實在是最可愛的。”大輔命婦答道:“這倒也不見得。你把她那裡看作溫柔鄉,畢竟是不相稱的。不過這個人靦腆含羞,謙虛沉靜,倒是世間少有的美德。”她把自己所見的情況描述給公子聽。公子說:“那麼,她大約不是一個機敏幹練的人。然而像小孩那樣天真爛漫,落落大方,反而可愛。”他說這話時心中回想夕顏的模樣。這期間源氏公子患瞭瘧疾,又為瞭藤壺妃子那件事,懷著不可告人的憂愁,心中煩忙得沒有休息的時候。一春已盡,夏天也過去瞭。

到瞭秋天,源氏公子冥想前塵,愁思縈繞。回憶去年此時在夕顏傢聽到的嘈雜的砧聲,也覺得很可戀慕。想起常陸親王傢那位小姐很像夕顏,便時時寫信去求愛。但對方依然置之不理。難道這女子是鐵石心腸麼?源氏公子不勝憤懣,愈加不肯就此罷休瞭。便督促大輔命婦,恨恨地對她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有生以來不曾碰過這種釘子!”大輔命婦也覺得不好意思,答道:“我決不相信這段因緣真不相稱。隻是這位小姐的懦怯怕羞,太過分瞭,什麼事也不敢妄為。”源氏公子說:“這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緣故。倘是無知無識的幼兒,或者有人管束、自己不能做主的人,那麼還有理由可說。如今這位小姐無拘無束,萬事都可自作自主,所以我才寫信去的。現在我百無聊賴,寂寞難當,如果她能體諒我的心情,給我個回音,我就心滿意足瞭。我並不像世間一般男子那麼貪色,隻要能夠站在她那荒蕪的邸宅的廊上就好瞭。老是這樣下去,教我狐疑滿腹,莫名其妙。即使她本人不允許,總要請你想個法子,玉成好事。我決不會做出不端的行為,使你為難。”

原來源氏公子每逢聽人談起世間女子的情況,看起來似乎當作傢常閑話聽取,其實他牢記在心,永遠不忘。大輔命婦不知道他有這個脾氣,所以那天晚上寂寞無聊,閑談中偶逢機緣,隨隨便便地說起“有這樣的一個人”。不料源氏公子如此認真,一直同她糾纏不清,她實在覺得有些困窘。她顧慮到:“這小姐相貌並不特別漂亮,和源氏公子不大相稱。如果硬把兩人拉攏瞭,將來小姐發生不幸之事,豈非反而對不起她麼?”但是她又念頭一轉,想道:“源氏公子如此認真地托我,我倘置之不理,也未免太頑固瞭。”

這小姐的父親常陸親王在世之日,由於時運不濟,宮邸裡也一向無人來訪。親王身故之後,這庭草荒蕪的邸宅越發無人上門瞭。如今這個身份高貴、蓋世無雙的美男子源氏公子的芳訊常常飄進這裡來,年輕的侍女們都歡喜慶幸,大傢勸小姐:“總得寫封回信去才是。”然而小姐惶惑不知所措,一味怕羞,連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輔命婦暗自思忖:“那麼,我就找個適當機會,叫兩人隔簾對晤吧。如果源氏公子不喜歡她,就此罷休;如果真有緣分,就讓他們暫時往來,總不會有人責怪的。”她原是個風騷潑辣的女人,就擅自決定,並不將此事告知她父親。

八月二十過後,有一天黃昏,夜色已深,明月未出,天空中隻有星光閃爍。夜風掠過松梢,其音催人哀思。常陸親王傢的小姐談起父親在世時的情況,不免流下淚來。大輔命婦覺得這正是個好機會瞭。大概是她通知源氏公子的吧,他照例偷偷摸摸地來到。月亮漸漸離開山頂,照明瞭這荒宅裡的殘垣敗壁,小姐看瞭不免傷心。大輔命婦便勸她彈琴。琴聲隱隱,亦不乏佳趣。但是這個輕佻的命婦覺得不夠勁兒,她想:“彈得再時髦些才好。”

源氏公子知道這裡無人看見,便自由自在地走瞭進去,呼喚大輔命婦。大輔命婦裝作剛知道而吃驚的樣子,對小姐說:“怎麼辦呢?那個源氏公子來瞭!他常常埋怨我不替他討回信,我一直拒絕他說:‘這不是我能夠做到的事情。’他總是說:‘既然如此,讓我自己去向小姐訴說吧!’現在怎樣打發他走呢?……他不是一般的輕薄少年,不理睬他是不好意思的。您隔著簾子聽他講講吧。”小姐十分害羞,狼狽地說:“我不會應酬客人的呀!”隻管退向裡面去,竟像個小孩。大輔命婦看瞭笑起來,便勸導她:“您這樣孩子氣,真要命!不管身份何等高貴,在有父母教養的期間,孩子氣還有理可說。如今您孤苦無依,還是這麼不懂世故,畏首畏尾,太不成樣子瞭。”小姐生性不願拒絕別人的勸告,便答道:“如果不要我回答,隻要聽他講講,那麼把格子窗關起來,隔著窗子相會吧。”大輔命婦說:“教他站在廊上,是不成體統的。他決不會輕舉妄動,您放心吧。”她花言巧語地說服瞭小姐,便親自動手,把內室和客室之間的紙隔扇關上,又在客室鋪設瞭客人的座位。

小姐異常困窘。要她應酬一個男客,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然而大輔命婦如此勸告,她想來大約是應該這樣的,便聽她擺佈。像乳母這樣的老年侍女,天一黑早就到自己房間裡去睡覺瞭。此時隻有兩三個年輕侍女伺候著。她們都想拜見這個世間聞名的源氏公子的美貌,大傢不免動心,手忙腳亂瞭。她們替小姐換上較新的衣服,幫她裝飾打扮。然而小姐本人似乎對這些全不在意。大輔命婦看到這情況,心中想道:“這個男子的相貌非常漂亮,現在為避人註目而改變打扮,姿態更顯得優美瞭。要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賞識。現在這個人全然不懂情趣,實在對不起源氏公子。”一方面又想:“隻要她端端正正地默坐著,我就放心。因為這樣就不至於冒失地顯露缺點。”接著又想:“源氏公子屢次要我拉攏,我為瞭卸責,做這樣的安排,結果會不會使這個可憐的人受苦呢?”她心中又覺得不安。

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認為這樣的性格,比較起過分俏皮而愛出風頭的人來,高雅得多。此時小姐被眾侍女慫恿著,好容易膝行而前。隔著紙隔扇,公子但覺她沉靜溫雅,儀態萬方,衣香襲人,芬芳可愛,氣度好生悠閑!他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心中十分滿意。他便花言巧語地向她縷述年來相思之苦。可是相去如此之近,而全無一句答語。公子想:真是毫無辦法。便嘆一口氣吟道:

“千呼萬喚終無語,

幸不禁聲且續陳。

與其若此,還不如幹脆地回絕瞭我。不加可否,教人好苦悶也!”有一個侍女是小姐的乳母的女兒,稱作侍從的,口齒伶俐,長於應對,看見小姐這般模樣,心中著急,覺得太不禮貌,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復道:

“豈可禁聲君且說,

緣何無語我難知。”

她把聲音故意放低,說得柔媚婉轉,裝作小姐親口說的模樣。源氏公子聽瞭,覺得這聲音比起她的性格來,太親昵些。但因初次聽到,總覺非常可愛。便又說道:“如此,我倒反而無言可說瞭。

原知無語強於語,

如啞如聾悶煞人。”

他又對她講瞭許多無關緊要的閑話,有時詼諧,有時莊嚴,然而對方始終不答一語。源氏公子想:“這樣的人真奇怪。莫非她心中另有一種想法麼?”就此告退,終不甘心,他便悄悄地拉開紙隔扇,鉆進內室來。大輔命婦大吃一驚,她想:“這公子使人掉以輕心,然後乘人不備……”她覺得對不起小姐,便佯裝不見,退回自己房裡去瞭。

這裡的青年侍女久慕源氏公子蓋世無雙的美貌,對他這行為都原諒,並不大驚小怪。隻覺得此事突如其來,小姐不曾提防,定然十分困窘。至於小姐本人呢,隻是神思恍惚,羞羞答答地躲躲閃閃。源氏公子想:“在這時候取這態度,倒是可愛的。可見她是個從小嬌生慣養、還沒見過世面的人。”便原諒她的缺點。可是總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異樣之感,並無牽惹人情之處。失望之餘,他就在深夜起身出去瞭。大輔命婦一直擔心,不能入睡,隻是睜開眼睛躺著。她想還是裝作不知的好。因此聽見源氏公子出去,她並不起來送客。源氏公子偷偷摸摸地走出這邸宅去瞭。

源氏公子回到瞭二條院,獨自躺下尋思:“在這世間要找一個稱心合意的人,真不容易啊!”他想起對方是個身份高貴的人,就此拋開瞭她,畢竟不好意思。他胡思亂想,心中煩惱。

這時候頭中將來瞭,看見源氏公子還睡著,笑道:“好貪睡啊!到這時分還沒起來?昨夜一定又有什麼勾當瞭。”源氏公子隻得起身,一面答道:“哪裡的話!獨個兒睡覺很舒暢,醒得遲瞭些。你此刻從宮中出來麼?”頭中將說:“正是,我剛從宮中出來。萬歲爺即將行幸朱雀院,聽說今日要選定樂人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親一聲,所以從宮中退出,乘便也來通知你一聲。我馬上就要進宮去的。”看他的樣子很匆忙,源氏公子便說:“那麼,我跟你同去吧。”便命拿早粥和糯米飯來,和客人同吃。門前停著二輛車子;但他們兩人共乘瞭一輛。一路上頭中將總是疑心他,看看他的臉說:“瞧你的樣子,還是睡眼矇矓呢。”接著又恨恨地說:“你瞞著我做的事情多著哩!”

宮中為瞭皇上行幸朱雀院,今天要議定種種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滯留宮中。他想起常陸親王傢那位小姐,覺得很可憐,應該寫封信去慰問。這信直到傍晚才派人送去。此時天下雨瞭,路途難行,源氏公子就懶得再到小姐那裡去宿夜瞭。小姐那裡呢,早上就等候來信。左等右等,隻是不來。連大輔命婦也很氣憤,怨恨源氏公子無情。小姐本人想起昨夜之事隻覺得可恥。應該早上來的信,到瞭傍晚才來,反而使得她們手足無措瞭。但見信上說:

“夕霧迷離猶未散,

更逢夜雨倍添愁。[4]

我想等天晴瞭出門,等得好心焦呢。”照此看來,源氏公子今夜不會來瞭。眾侍女都大失所望,然而還是勸小姐寫回信。小姐心中煩亂之極,連一封一般客套的信也寫不出來。看看夜色漸深,不宜再遲,那個稱作侍從的侍女便照例代小姐作詩:

“雨中待月荒園裡,

縱不同心亦解憐。”

眾侍女口口聲聲勸小姐親筆寫信,小姐隻得寫瞭。信箋是紫色的,但因歷年過久,色澤褪損瞭。筆致倒很有力,品格隻算中等,上下句齊頭寫下來。源氏公子收到瞭這封枯燥無味的回信,覺得閱讀的勇氣也沒有,隨手丟在一旁瞭。他推察小姐的心情,不知她對他的行為作何感想,心中異常不安。所謂“後悔莫及”,就是指這種情形而言的吧!然而事已如此,還有什麼辦法呢?便下個決心:從今以後,永遠照顧這小姐的生活。這小姐卻無由得知源氏公子的心情,在那裡徒自悲嘆。左大臣於夜間退出宮來,源氏公子被他勸誘,跟著他回到葵姬那裡。

為瞭朱雀院行幸的事,貴公子們都興致勃勃,天天聚集在一起。舞蹈和奏樂的預習,成瞭他們每日的作業。樂器的聲音,比往日嘈雜得多。貴公子們互相競爭,也比往日更加起勁。他們吹奏聲音響亮的大篳篥和尺八簫[5]。鼓本來是放在下面的,現在也搬進欄桿裡來,由貴公子們親自演奏。真是熱鬧非常!因此源氏公子也很忙碌。幾個關切的戀人傢裡,他也偷閑去訪,但常陸親王傢這位小姐那裡,他一直不去。時光已是深秋瞭。小姐傢裡隻是佳音杳杳,光陰空過。

行幸日期漸漸迫近,舞樂正在試演。這時候大輔命婦來瞭。源氏公子見瞭她,想起對小姐很抱歉,便問:“她怎麼樣瞭?”大輔命婦將小姐近況告訴瞭他,最後說:“你這樣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我們旁人看瞭心裡也很難過!”她說時幾乎哭瞭出來。源氏公子想:“這命婦原教我適可而止,才能覺得小姐文雅可愛。而我竟做錯瞭事,恐怕命婦會怪我輕舉妄為吧!”覺得在她面前無以為顏。又想象小姐本人默默無語而心懷悲慟的模樣,覺得很可憐。便嘆口氣說:“不得空閑,沒有辦法呀。”又微笑著說:“這個人太不解情趣瞭,我想稍稍懲戒她一下呢。”看到他那年輕英俊的姿態,使得大輔命婦也不由得微笑瞭。她想:“像他那樣青春年華,難免受女人們怨恨。他思慮疏忽,任情而動,原也是不足怪的。”

行幸的準備工作完成之後,源氏公子偶爾也去訪問常陸親王傢的小姐。然而他自從迎接瞭與藤壺妃子有緣的紫姬到二條院來,便溺愛這小姑娘的美貌,連六條妃子那裡也難得去訪瞭,何況常陸親王的荒邸。他始終不忘記她的可憐,然而總是懶得去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常陸親王傢的小姐怕羞,一向躲躲藏藏,面貌也不肯給人看清。源氏公子也一向無心去細看她。但他想:“細看一下,也許會發現意外之美。往常暗中摸索,總是模模糊糊,所以覺得她的樣子奇怪,莫名其妙。我總得細看一看。”但用燈火去照,卻是不好意思的。於是有一天晚上,當小姐獨居晏處,無所顧慮的時候,他悄悄地走進去,在格子門的縫隙裡窺探。然而不見小姐本人。帷屏等雖然十分破舊,多年來還是照老樣子整整齊齊地擺著,因此看不大清楚。但見四五個侍女正在吃飯。桌上放著幾隻中國產的青瓷碗盞,由於經濟困難,飯菜十分粗劣,甚是可憐。她們顯然是剛才伺候瞭小姐,回到這裡來吃飯。

角上一個房間裡,另有幾個侍女,穿著齷齪不堪的白衣服,外面罩著污舊的罩裙,樣子真難看。她們就在掛下的額發上插一個梳子,表示她們是陪膳的侍女[6],樣子很像內教坊裡練習音樂的老婦人,或者內侍所裡的老巫女,教人看瞭覺得好笑。現代的貴族人傢有這種古風的侍女[7],是源氏公子所意想不到的。其中有一個侍女說:“唉,今年好冷!想不到我活瞭這麼大年紀,遭到這種境況!”說著流下淚來。另一個人說:“回想起來,從前千歲爺在世之時,我們真不該嘆苦;像現在這種淒慘的日子,我們也得過下去呢!”這人冷得渾身發抖,好像要跳起來的樣子。她們這樣那樣地互相愁窮,源氏公子聽瞭心裡著實難過,便離開這地方,裝作剛才來到的樣子,敲敲那扇格子門。但聞裡面的侍女驚慌地相告:“來瞭,來瞭!”便剔亮燈火,開瞭門,讓源氏公子進來。

稱作侍從的那個青年侍女,由於在齋院[8]那裡兼職,這一天不在傢。留在這裡的,隻是幾個粗蠢的侍女,樣子怪難看的。天下雪瞭,侍女們正在發愁。這雪偏偏一刻不停,越下越大。天色陰森可怕,北風怒吼。廳上的燈火熄滅瞭,也沒有人去點亮。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和夕顏在那荒涼的某院裡遇鬼的情況。現在這屋子的荒涼,不亞於那裡。隻是地方較小,又略有幾個人,差可慰心。然而四周景象淒涼,教人怎能入睡呢?這樣的晚上,也有一種特殊的風味與樂趣,可以牽引人心。然而那人悶聲不響,全無情趣,不免遺憾。

好容易天亮瞭。源氏公子起身,親自將格子門打開,賞玩庭前花木雪景。荒寂的雪地,一望無際,不見行人足跡,景色實甚淒涼。然而就此離去,畢竟不好意思。他就恨恨地說:“出來看看早上天空的美景吧!老是冷冰冰地不聲不響,教人難堪!”天色還沒有大亮,源氏公子映著雪光,姿態異常秀麗,老侍女們看瞭都笑逐顏開。她們便勸導小姐:“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好意思的。女兒傢最要緊的是柔順。”小姐生性不願拒絕別人的勸告,便整理一下服飾,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裝作沒有看見她,依舊向外眺望。實則他用眼梢看得很清楚。他想:“不知究竟如何。如果細看有可愛之處,我多麼高興!”然而這是妄想。首先,她坐著身體很高,可知這個人上身是很長的。源氏公子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心頭別的一跳。其次,最難看的是那個鼻子。這鼻子首先映入人目,很像普賢菩薩騎的白象的鼻子[9]。這鼻子又高又長,尖端略略下垂,並帶紅色,特別教人掃興。臉色比雪還白,白得發青。額骨寬得可怕,再加下半邊是個長臉,這整個面孔就長得稀奇瞭。身體很瘦,筋骨棱棱,形甚可哀。肩部的骨骼尤為顯露,衣服外面也看得出,教人看瞭覺得可憐。

源氏公子想:“我何必如此歷盡無遺地細看呢?”然而樣子太古怪瞭,他反而要看。隻有頭的形狀和掛下的頭發很美麗,比較起以美發聞名的人來,並不遜色。那頭發掛到褂子的裾邊,還有一尺許鋪在席地上。現在再來描寫她所穿的衣服,似乎太刻毒瞭;然而古代的小說中,總是首先描寫人的服裝,這裡也不妨模仿一下:這位小姐身穿一件淡紅夾衫,但顏色已經褪得發白瞭。上面罩一件紫色褂子,已舊得近於黑色。外面再披一件黑貂皮襖,衣香撲鼻,倒很可喜。這原是古風的上品服裝。然而作為青年女子的裝束,到底不大相稱,非常觸目,使人覺得稀罕。不過如果不披這件皮襖,一定冷不可當。源氏公子看看她那瑟縮的臉色,覺得十分可憐。

小姐照例不發一語,源氏公子似覺自己也說不出話來瞭。然而他總想試試看,是否能夠打破她向來的沉默,便對她講各種各樣的話。可是小姐非常怕羞,一言不答,隻將衣袖遮住瞭口。但這姿態也表現得十分笨拙,不合時尚,兩肘高高抬起,好像司儀官威風凜凜列隊行走時的架勢,可是臉上又帶著微笑,這就顯得更不調和。源氏公子心甚不快,很想早些兒離去,就對她說:“我看你孤單無援,所以一見之後便憐愛你。你不可將我當作外人,應該親近我,我才高興照顧你。如今你一味疏遠我,教我好生不快!”便以此為借口,即景吟詩道:

“朝日當軒冰箸解,

緣何地凍不消融?”[10]

小姐隻是嗤嗤地竊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源氏公子意興索然,不等她答詩就出去瞭。

車子停在中門內。這中門已經歪斜得厲害,幾乎倒塌瞭。源氏公子睹此景象,心中想道:“夜裡看時,已經覺得寒酸,然而隱蔽之處尚多;今天早上陽光之下一看,更顯得荒涼寂寞,教人好不傷心!隻有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下,倒有溫暖之趣,教人聯想山鄉風味,引人淒清岑寂之感。那天雨夜品評時左馬頭所說的‘蔓草荒煙的蓬門茅舍’,便是指這種地方吧。如果有個可憐可愛的人兒住在這裡,教人多麼戀戀不舍!我那種悖倫之戀[11]的憂思,也可借此得到慰藉吧。現在這個人的樣子,和這理想的環境全然不符,真教人毫無辦法。倘不是我,換瞭別人,決不會耐性忍氣地照拂這位小姐。我之所以如此顧念她,大概是她的父親常陸親王記掛女兒,那陰魂來指使我的吧。”

院子裡的橘子樹上堆滿瞭雪,源氏公子召喚隨從人,教他們將雪除去。那松樹仿佛羨慕這橘子樹,一根枝條自己翹瞭起來,於是白雪紛紛落下,正有古歌中“天天白浪飛”[12]之趣。源氏公子望著,想道:“不須特別深解情趣的人,隻要有普通一般程度的對象,也就好瞭。”

通車的門還沒有打開,隨從人呼喚保管鑰匙的人,來的是一個異常衰弱的老人。還有一個妙齡女子,分不清是他的女兒還是孫女。這女子的衣服映著雪光,更顯得襤褸齷齪。看她的樣子非常怕冷,用衣袖包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器物,裡面盛著少許炭火。老人沒有氣力開門,那女子走過去幫助他,樣子拙笨得很。源氏公子的隨從人便去相幫,把門打開瞭。公子睹此情狀,便口占道:

“白首老翁衣積雪,

晨遊公子淚沾襟。”

他又吟誦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的詩[13]。此時他忽然想起瞭那個瑟縮畏寒、鼻尖發紅的小姐的面影,不禁微笑。他想:“頭中將倘使看見瞭這個人的相貌,不知將如何形容。他常常來這裡窺探,也許已經知道我的行為瞭?”想到這裡,不免懊惱。

這小姐的相貌如果同世間普通一般女子一樣而並無何等特殊之處,那麼別的男子也會愛上她,源氏公子不妨將她拋開。現在源氏公子分明看見瞭她那醜陋的相貌,反而覺得非常可憐,不忍拋舍瞭。於是他真心誠意地周濟她,時時遣使存問,饋贈物品。所饋贈的雖非黑貂皮襖,卻也是綢、綾和織錦等物。小姐自不必說,老侍女等所著的衣類,連管門的那個老人所用的物品,自上至下一切人等的需要,無不照顧周到。小姐受到這種日常生活的周濟,倒也並不認為羞恥,源氏公子方才安心。此後他源源不絕地供給,有時不拘形式,失卻體統,彼此亦不以為異。

這期間源氏公子常常想起那個空蟬:“那天晚上燈下對弈時所窺見的側影,實在並不漂亮。然而她那窈窕的體態隱藏瞭她的醜處,使人不覺得難看。這位小姐呢,講到身份,並不亞於空蟬。可見女子的優劣,和傢世是無關的。空蟬頑強固執,令人可恨,我終於讓步瞭。”

年終快到瞭。有一天,源氏公子值宿宮邸中,大輔命婦進見。源氏公子對這命婦並無戀愛關系,隻因經常使喚她,相熟之後無所顧忌。每當她來替公子梳頭時,兩人往往恣意調笑。因此源氏公子不召喚時,她有瞭事自己也來進見。此時命婦開言道:“有一樁可笑的事情呢。不對您說,怕說我壞心眼;對您說呢……我弄得沒主意瞭。”她羞答答地微笑,不肯說出來。源氏公子說:“什麼事情?你對我不是無論什麼都不隱瞞麼?”命婦吞吞吐吐地說:“哪裡隱瞞?倘是我自己的事情,即使冒昧,我也老早對您說瞭。可是這件事有點說不出口。”源氏公子討厭她,罵道:“你又撒嬌瞭!”命婦隻得說出來:“常陸親王傢的小姐送給您一封信。”便取出信來。源氏公子說:“原來如此!這有什麼可隱瞞的?”便接瞭信,拆開來看。命婦心裡忐忑地跳,不知公子看瞭怎麼說。但見信紙是很厚的陸奧紙[14],香氣倒十分濃烈,文字寫得盡量工整,詩句是:

“冶遊公子情可薄,

錦繡春衣袖不幹。”

公子看瞭“錦繡春衣”等語,不解其意,側著頭思索。這時候大輔命婦提過一個很重的包袱來,打開一看,裡面包著一隻古風的衣箱。命婦說道:“您看!這怎麼不笑煞人呢?她說是給您元旦日穿的,特地派我送來。我不便退回她。擅自把它擱置起來呢,又辜負瞭她的一片好心。因此隻得送來給您看。”源氏公子說:“擅自把它擱置起來,太對人不起瞭。我是一個哭濕瞭衣袖沒人給烘幹的人,蒙她送衣服,我很感謝!”此外並不說什麼話。他想:“唉,這兩句詩真不高明,大概是她自己用盡瞭心血作出來的吧。那個侍女侍從倘在她身邊,一定會替她修改。除瞭這個人以外,再沒有能教她的老師瞭。”想到這裡,令人泄氣。他推想這是小姐用盡瞭心血作出來的,便覺得世間所謂可貴的詩歌,大概就是這樣的作品吧。於是臉上露出微笑。大輔命婦看到這光景,不知道他作何感想,不免臉上泛起瞭紅暈。

小姐送他的衣服,是一件貴族用的常禮服。顏色是當時流行的紅色,式樣古陋,光彩全無,不堪入目。裡子的顏色和面子一樣深紅。從袖口、下襟縫攏來的地方可以看出,真是平凡拙劣的手工。源氏公子興味索然,便在那張展開的信紙的空白地方戲筆似的題一首詩。大輔命婦從一旁窺看,但見隨隨便便地寫著:

“明知此色無人愛,

何必栽培末摘花?[15]

我看見的是深紅色的花,可是……”大輔命婦看見他討厭紅色的花,推想他必有用意。便想起瞭自己偶爾借著月光看到小姐鼻尖的紅色[16]。雖然可憐她,但覺得這首詩倒實在很滑稽。她便熟練地自言自語地吟道:

“縱然情比春紗薄,

莫為他人樹惡名!

人世好痛苦啊!”源氏公子聽瞭,心中想道:“命婦這首詩也並不特別優秀。但那位小姐倘有這點才能,也就好瞭。我越想越是替她可惜。但她畢竟是身份高貴的人,我替她散播惡名,也太忍心瞭。”此時眾侍女即將進來伺候,公子便對命婦說:“收起來吧,這種事情,教人看見瞭當作笑柄。”他臉上顯出不快之色,嘆一口氣。大輔命婦懊悔瞭:“我為什麼把這個給他看呢?連我也被他看作傻子瞭。”她很不好意思,連忙告退。

次日,大輔命婦上殿服務,源氏公子到清涼殿西廂宮女值事房來找她,丟給她一封信,說道:“這是昨天的回信,寫這種回信,真教人費心思。”眾宮女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都覺得奇怪。公子一邊走出去,一邊吟道:“顏色更比紅梅強,愛著紅衣裳耶紫衣裳?……拋開瞭三笠山的好姑娘。”[17]命婦會意,獨自竊笑。別的宮女莫名其妙,向她盤問:“你為什麼獨自在那裡笑?”命婦答道:“沒有什麼。大約公子在這霜寒的早上,看見一個穿紅衣裳的人鼻子凍得發紅,所以把那風俗歌中的句子湊合起來唱,我覺得好笑。”有一個宮女不知原委,胡亂答道:“公子也太挖苦瞭。這裡似乎並沒有紅鼻子的人呢。紅鼻子的左近命婦和肥後采女難道在這裡麼?”

大輔命婦將公子的回信送交小姐,眾侍女都興奮地圍攏來看。但見兩句詩:

“相逢常恨衣衫隔,

又隔新添一襲衣。”

這詩寫在一張白紙上,隨意揮灑,反而饒有風趣。

到瞭除日傍晚,源氏公子把別人送他的衣服一套,再加淡紫色花綾衫子一件,以及棣棠色衫子等種種衣服,裝在前日小姐送來的衣箱裡,教大輔命婦拿去送給她。命婦看瞭這些衣服,推想公子不喜愛小姐送他的衣服的顏色。但那些年老的侍女卻在那裡批評:“小姐送他衣服,紅顏色很穩重,不見得比這些衣服差呢。”大傢又口口聲聲地說:“講到詩,小姐送他的也較為理直氣壯。他的答詩不過技巧偏勝而已。”小姐自己也覺得吟成這首詩煞費苦心,因此把它寫在一個地方,永遠保留。

元旦的儀式完成之後,今年的遊藝是表演男踏歌[18]。青年貴公子們照例奔走各處,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源氏公子也忙瞭一陣。但他惦記那岑寂的邸宅裡的末摘花,覺得她很可憐。初七日的節會[19]結束之後,到瞭夜裡,他從宮中退出,裝作回到他的宮中值宿所(桐壺院)去宿夜的樣子,便在夜深時分前去訪問常陸親王的宮邸。

宮邸裡的氣象與往常不同,漸漸富有生氣,與一般邸宅差不多瞭。那位小姐的姿態也比從前稍稍生動活潑。源氏公子一直獨自沉思:“如果這個人入新年後完全改瞭樣子,變得美麗瞭,不知是何等模樣?”

次晨,日出之後,才留戀不舍地起身。推開東面的邊門一看,直對這門的走廊已經坍損,連頂棚也沒有瞭。因此太陽光直射進屋裡。地上積著薄薄的一層雪,白光反映進來,屋裡更加明亮瞭。源氏公子身穿常禮服,小姐眼睛望著他,向前膝行數步,裝作半坐半臥的姿勢,頭的形狀十分端正。那長長的頭發堆積在席地上,甚是美觀。源氏公子希望看到她的相貌也變得同頭發一樣美麗,便把格子窗掀開。他想起上次在積雪的明光中看出瞭她的缺陷,以致大殺風景,因此不把格子窗全部掀開,隻掀開一點,把矮幾拉過來架住窗扇,然後攏攏自己的鬢發。侍女們端過一架十分古舊的鏡臺來,又奉上一隻中國式的化妝品箱和一隻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裡面除女子用品外,又夾著幾件男子用的梳具,倒覺得很別致。今天小姐的裝束頗入時流,原來她已經把公子所惠贈的那箱衣服全部穿上瞭。源氏公子沒有註意到,隻是看見那件紋樣新穎觸目的衫子,才想起是他所贈送的。便對她說:“新春到瞭,我很想聽一聽你的嬌聲。主要倒不是為瞭那盼待已久的鶯聲,而是希望你改變態度。”過瞭好久,小姐才用顫抖的聲音含羞答道:“百鳥爭鳴萬物春……”[20]源氏公子笑道:“好瞭,好瞭,這便是一年來進步的證據瞭。”他便告辭出門,口中吟唱著古歌“依稀恍惚還疑夢……”[21]小姐半坐半臥地目送他。源氏公子回頭一望,看見她的側影,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末摘花依然顯著地突出著。他想:“真難看啊!”

且說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邸,看見豆蔻年華的紫姬,長得異常美好。她臉上也有紅暈,但和末摘花的紅迥不相同,甚是嬌艷。她身穿一件深紫色夾裡無紋白地童式女衫,瀟灑風流,天真爛漫,非常可愛。她的外祖母墨守古風,不給她的牙齒染黑[22]。最近給她染黑瞭,並且加以整飾。眉毛也拔凈塗黑,相貌十分美麗清秀。源氏公子想道:“我真是自作自受!何必去找那些女人,自尋煩惱?為什麼不在傢裡守著這個可憐可愛的人兒呢?”他就照例和她一起弄玩偶。紫姬畫瞭些畫,著瞭顏色,又隨意畫種種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也和她一起畫。他畫一個頭發很長的女子,在她的鼻尖上點一點紅。即使在畫中,這相貌也很難看。

源氏公子在鏡臺前照照自己的相貌,覺得很漂亮。他就拿起顏料筆來,在自己的鼻尖上點一點紅。這等漂亮的相貌,加上瞭這一點紅,也很難看。紫姬看見瞭,笑個不住。公子問她:“假如我有瞭這個毛病,你怎麼樣?”紫姬說:“我不喜歡。”她懼怕那紅顏料就此染住,揩拭不脫,非常擔心。源氏公子假裝揩拭瞭一會,認真地說:“哎呀,一點也揩不脫,玩出禍來瞭!教父皇看見瞭怎麼辦呢?”紫姬嚇壞瞭,連忙拿紙片在水盂裡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像平仲[23]那樣誤蘸瞭墨水!紅鼻子還可勉強,黑鼻子太糟糕瞭。”兩人如此玩耍,真是一對有趣的小夫妻。

時值早春,日麗風和;春雲靉靆,做冷欺花,教人等候花開,好不心焦!就中梅花得春最早,枝頭已微露笑容,逗人註目。門廊前紅梅一樹,爭先開放,已經著瞭顏色。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長嘆,吟道:

“梅枝挺秀人欣賞,

底事紅花[24]不可憐?

此乃無可奈何之事!”

此種女子結局如何,不得而知瞭!

[1] 本回的事發生在與前回相仿之時,即從源氏十八歲春天至十九歲春天。

[2] 三友指琴、詩、酒。白居易詩:“今日北窗下,自問何所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為誰?琴罷輒舉酒,酒罷輒吟詩。三友遞相引,循環無已時。”

[3] 東山比喻宮中,明月比喻源氏。

[4] 夕霧迷離,暗示小姐沉默不語。

[5] 尺八簫是日本管樂器之一。

[6] 古代宮中制度:陪膳的侍女,必須將額發掠起,上面插個梳子,方是正式打扮。在掛下的額發上插梳子,是不倫不類的。

[7] 插梳子的陪膳侍女,那時一般已經不用。隻有頑固守舊的人傢還用。

[8] 未婚的皇女或貴女,赴賀茂神社修行者,稱為齋院;赴伊勢神宮修行者,稱為齋宮。

[9] 觀普賢經雲:“普賢菩薩乘大白象,鼻如紅蓮花色。”

[10] 意思是說:身體已經和我結婚,為何心情還不向我公開?

[11] 指對藤壺妃子的戀愛。

[12] 此古歌見《後撰集》,歌雲:“好比末松之名山,我袖天天白浪飛。”

[13] 白居易《秦中吟》中《重賦》一篇中說:“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端與寒氣,並入鼻中辛。”

[14] 陸奧地方所產的紙,厚而白,有皺紋。

[15] 末摘花即紅花,摘下來可做紅色染料。花生在莖的末端,故稱為末摘花。前文說過,這小姐的鼻尖有一點紅色,所以把她比作末摘花。本回的題名根據此詩。

[16] “花”和“鼻”,日本人都讀作hana。此處指花說鼻,意思是雙關的。

[17] 此乃日本風俗歌。紅梅暗指末摘花的鼻尖。愛著紅衣,借以隱蔽鼻尖的紅色。下句“拋開瞭……”並非和上句相續,大約是此風俗歌的末句。所以下文說“湊合起來”。

[18] 男踏歌是男子表演的踏步歌舞,唱的歌詞是唐詩或日本詩歌。

[19] 五月初七從左右馬寮牽出白馬二十一匹,供天皇觀賞後,在宮中遊行,稱之謂“白馬節會”。時人相信新年見白馬,可以驅邪。

[20] 此古歌下一句為“獨憐我已老蓬門”。見《古今和歌集》。

[21] 此古歌下一句為“大雪飛時得見君”。見《古今和歌集》。

[22] 將鐵浸入醋中,使之酸化。用此液將齒染成黑色,時人認為美觀。

[23] 平仲是一個有名的好色男子。他要在女人面前裝假哭,蘸些水塗在眼睛上,誤蘸瞭墨水。事見《今昔物語》。

[24] 暗指末摘花的鼻子。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