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2:逆流而上 第七章 審查官和秘密房間

1

七月最後一個星期一,是這個夏天最熱的一天。

這個城市很久沒有下過雨,不僅如此,從早上開始地面就被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早上八點,半澤從丸之內 的地鐵口出來時,商業街已被包裹在灼熱難耐的暑氣中,仿佛一塊燒紅的鐵板。

渾身大汗的半澤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拭著額頭的汗珠。他用哀怨的目光看瞭一眼天空,再次邁出腳步。

“審查結束之後,帶我去散散心吧。”

早上,聽到半澤說審查即將告一段落時,小花立刻用一種受害者的語氣提出瞭上述要求。

說什麼傻話呢,最大的受害者分明是我——半澤想。不管怎麼說,他都算是臨危受命,幾乎是一夜之間,決定東京中央銀行命運的客戶就被塞到瞭他的手上。

現在是審查最關鍵的階段,昨天他一直在做最後的準備,在銀行加班到天亮。今天早上回傢換瞭件衣服,覺也沒睡就出門瞭。

不管怎麼說,這是與黑崎最後的較量。

結局不是半澤輸就是黑崎輸。黑崎自然是不想輸的,可對半澤而言,勝利已經變成瞭義務,銀行不會寬宥他的失敗。

“如果伊勢島被分類,哪裡還有度假的心思。”半澤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

到那時,小花會是什麼表情呢?他想著想著忍不住笑瞭。

與黑崎的面談定在下午一點鐘。

半澤在自己的工位上坐定,開始瀏覽處理盒中堆得快要溢出來的文件。

乍一看似乎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但營業二部的辦公區域卻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感。

半澤打開電腦,開始查閱已經上傳的貸款申請書,其間還把負責人叫來,詢問瞭幾處細節。批完好幾傢公司的申請之後,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過瞭去大半。

本該極度疲勞的半澤幾乎感覺不到累。

然而——

正當他準備前往會議室時,渡真利打來瞭內線電話。電話裡的聲音是走投無路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

“喂,半澤,這個問題有點突然,營業二部的疏散資料該不會藏在地下二樓瞭吧?”

半澤緊緊地握著聽筒,快速地吸瞭口氣。

“果然是這樣。這下糟瞭,半澤。太糟糕瞭!”電話的另一端,渡真利的聲音近乎慘叫,“你聽好瞭,現在,金融廳的那幫傢夥封鎖瞭地下二樓。疏散資料藏在哪裡?鍋爐房嗎?那樣的話就糟糕瞭。”

“冷靜點,渡真利。事已至此,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你讓我怎麼冷靜!”電話對面的渡真利大聲喊道,“如果坐實瞭逃避審查的罪名,自董事長以下的領導層都可能被刑事檢舉。到那時,我們不僅保不住伊勢島,還要吃官司,銀行能不能存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小野寺站瞭起來,小聲地提醒半澤:“次長,到時間瞭。”

“沒時間瞭,渡真利。事到如今著急也沒用,我掛瞭。”

“喂,喂。我已經幫不瞭你什麼瞭——祝你好運,半澤。”

半澤穿上西服外套,走向最後的戰場。

2

會議室裡充斥著異樣的緊張感。

營業二部派瞭部長內藤、副部長三枝出席。半澤與金融廳審查官對峙的會議桌周圍擺瞭一圈旁聽席,他們二人就坐在旁聽席上。

十二點五十九分,中野渡董事長走進瞭會議室,房間裡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董事長坐在半澤右手邊的座位上,恰好可以看清對峙的雙方。緊接著,金融廳的兩名審查官出現瞭,他們微微點頭示意,坐在瞭半澤等人的對面。但是,黑崎還沒有出現。

他的遲到大概是故意的,這個時候還故意遲到,足以看出他是個性格十分扭曲的人。

眾人在異樣的氛圍裡沉默瞭幾分鐘。

半澤神色如常,旁邊的小野寺則緊張地盯著手邊的資料。

接下來的這場會議,將決定銀行是否應該支出一筆巨額費用。如果輸瞭,不但會拖累銀行業績,股價也會因此下跌,給整個銀行經營帶來巨大影響。

墻上的時鐘指向一點五分時,黑崎走瞭進來。

幾個人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等待審查官入座。半澤卻一動不動地坐著。沒必要對遲到的人表示敬意。

“開始吧。”

黑崎沒有說一句抱歉的話,他用一種表面恭敬實則倨傲的態度發號施令。

“接下來,請允許我為大傢介紹迄今為止伊勢島飯店的授信情況。”

小野寺的發言宣告著最後一場關於伊勢島飯店的金融廳審查拉開瞭序幕。然而——

“夠瞭,你別說瞭。”黑崎打斷瞭小野寺,“不要再說瞭,你的發言和前幾次有什麼不同?我耳朵聽得都要生繭瞭。你們也太糊弄人瞭吧!”

黑崎用厭煩的口吻說道:“老實說,我不認為這種經營計劃能變成現實。”

黑崎和往常一樣說著女性用語,耍著小性子,上翹的嘴角似乎是對別人無聲的嘲諷。他把資料往桌上一扔,“隻要看過去這傢公司經營計劃的執行程度,不就明白瞭嗎?半澤次長,營業額、利潤,所有的一切都太天真瞭,所有!”黑崎特意在“所有”這個詞上加重瞭語氣,“我看不出這份計劃有達成的必然性。話說回來,有個詞怎麼說來著,這就是為瞭應付審查而采取的投機主義的產物。既然伊勢島飯店的業績恢復存疑,分類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至少在本年度,該公司的業績一直按照計劃穩步上升。因為上次沒有達成,所以這次一定達不成,這種說法難道不是曲解嗎?聽起來倒像是審查官從一開始就想把伊勢島分類似的。”

半澤的話一出口,會議室內銀行職員的臉紛紛僵住瞭。越過黑崎的肩膀,剛好可以看見驚訝地張著嘴巴的木村,木村的眼中隱約浮現出恐懼的神色。

“曲解?”黑崎懶散地靠在椅子上,臉上的表情消失瞭。

半澤繼續說:“如果您覺得計劃沒有可行性,請具體指出哪裡出瞭問題。如果您給不出合乎邏輯的理由,就請不要以上次的成敗斷言這次的結局。”

黑崎還沒有拋出納魯森的話題,但,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還留著撒手鐧,黑崎的表情變得從容起來。

“那我就直說瞭,營業額的依據過於模糊,你拿什麼證明伊勢島飯店一定能達成這個數字?”

面對黑崎的指摘,半澤顯得很平靜。

“依據上回已經說過瞭,目前,該公司的業績正在按照計劃穩步前進。如果這樣也算依據模糊,那我真的無法理解。”

“利潤目標也——”

“該公司已經重新調整瞭企業成本,利潤率得到瞭顯著提升。”半澤打斷瞭對方,“這樣下去一定可以達成利潤目標。”

“我說,半澤次長,我們別再繞彎子瞭。納魯森的事該怎麼辦?納魯森!”黑崎終於挑釁地問道,他的耐心似乎已經到達極限。“前幾天,你還在指責我的消息不實。之後呢?之後怎麼樣瞭?你也調查瞭納魯森吧。說說,那傢公司現在怎麼樣瞭?”

“很遺憾,納魯森前幾天提交瞭破產申請。”

黑崎的表情裡浮現出喜悅的神色。

“說的沒錯,然後呢?對伊勢島飯店會造成什麼影響?”

黑崎抬高下巴,銀色邊框的鏡片後,那雙眼睛正鄙夷地看著半澤,“沒有瞭網上預訂系統,伊勢島飯店還能按照計劃達成營業額嗎?還能提高利潤嗎?你們也沒提開發費的事,打算怎麼辦?對方可是倒閉瞭呀,我苦口婆心地勸瞭這麼久,貴行的資料上卻沒有半點針對此事的說明,真叫人不開心。這算什麼?玩忽職守嗎?”

木村的表情僵在臉上。此前一直抱著胳膊,專心致志聽著兩人對話的中野渡失望地低下頭。

完瞭。

雖然沒有人說出來,但每個人心裡一定都是這麼想的。

在這樣的氛圍中,半澤冷靜地與黑崎對峙著。他直視著銀色邊框的鏡片後,那雙黑色中帶點褐色的眼睛。他估摸著黑崎的發言告一段落瞭,於是平靜地說道:

“納魯森的破產,將不再對伊勢島飯店造成影響。”

黑崎警惕地抿住嘴唇,一邊觀察半澤的表情,一邊謹慎地問道:

“不再影響?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伊勢島飯店,將加盟美國連鎖酒店集團福斯特,成為福斯特資本體系中的一員。”

會議室沸騰瞭。半澤打出瞭自己的制勝王牌,“昨天,我得到瞭伊勢島飯店湯淺社長的非正式允諾。他已經向對方表態,同意以增資 的形式接受福斯特的註資。初次的增資額大約兩百億日元。同時,作為戰略合作的一環,伊勢島飯店將與福斯特共同使用一個預約系統。這也是伊勢島接受註資的條件之一。如此一來,伊勢島飯店不但能吸收福斯特的美譽度和客戶層,還能獲得成熟的網上預訂系統,這比自己從零開始打造的系統更具有號召力。”

“你是說,伊勢島飯店把自己給賣瞭?”

黑崎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他哆哆嗦嗦地抖著嘴唇,“這,這怎麼可能?這傢公司不是傢族企業嗎?而且社長還是個獨裁者,他怎麼可能同意被人收購?”

“湯淺社長不是獨裁者,他是個富有遠見的、聰明的經營者。”半澤說,“伊勢島飯店雖然加入瞭福斯特,但湯淺社長將繼續擔任社長一職。與此同時,公司內部將招募新的董事會成員,以羽根專務為首的造成投資虧損的幾個人將不再出任董事。伊勢島飯店不但接受瞭新的資本,人才方面也計劃大換血,目的在於革新經營體制,強化內部管理。如此一來,公司業績必然好轉。”

“哪怕增資,赤字也還是赤字!”黑崎反駁。

“就算如此,也不過是暫時性的赤字。況且,赤字又如何,隻要資金運轉正常,公司就不會垮。”半澤繼續說,“福斯特,可是連長期貸款評級 都是雙A的酒店集團。有福斯特的資本加持,伊勢島飯店不僅不會倒閉,業績還將得到質的提升。因此,判定為正常債權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感謝您苦口婆心的指摘,納魯森的破產已經完全不是問題瞭,請您放心吧。您還有別的問題嗎,黑崎審查官?”

半澤的反駁有理有據、邏輯順暢,把黑崎問得啞口無言。黑崎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空氣中變成瞭一座陰鬱而僵硬的泥偶,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

半澤的腦中突然閃過松岡的話,松岡說過,黑崎與東京中央銀行有私人恩怨。然而,現在誰都看得出來,黑崎想把伊勢島飯店分類的計劃快要落空瞭。

中野渡終於抬起頭,眼不眨地盯著黑崎的側臉。坐在董事長旁邊的大和田和岸川,則像兩尊鑲在墻上的浮雕,一動也不動。他們是在為半澤的反駁感到驚訝嗎?抑或是在為黑崎的反擊做好準備?

然而,無論是哪種情況,在場的人應該沒有一個不知道地下二樓被封鎖的事。也因為這個,會議室的氣氛更加沉重瞭。封鎖意味著,無論半澤反駁得多麼精彩,這場戰役終究還是會以銀行的失敗告終。

會議室的門開瞭,一張半澤熟悉的面孔走瞭進來。是渡真利。那張失去理智的臉像一塊即將破碎的拼圖,佈滿瞭細小的裂縫。

渡真利似乎有一瞬間被房間裡異樣的氛圍震懾住瞭,不自覺停下腳步。他找到空的座位,便坐瞭下來。他用祈求一樣的目光看著半澤,然後把頭轉向黑崎,視線裡滿是露骨的嫌惡。這個以金融廳審查官的身份在數傢銀行大顯身手的男人,此時竟被逼問得啞口無言。

然而現在——

黑崎緊蹙的眉頭慢慢舒展瞭開來,他的心裡似乎有一種新的情緒噴湧而上,正在使他的表情發生變化。

他的肩膀因憤怒無力地垂下,身體斜斜地靠在椅子靠背上。他蹺著二郎腿,臉頰緊繃,淺淺地吐出一口氣,眼睛凝視著前方虛無的空氣,似乎在漫無邊際地思考著什麼。過瞭一會兒,他的視線終於再次回到半澤的身上。

“關於伊勢島飯店,你沒有什麼消息瞞著我們瞭吧?”

“沒有。”半澤答道。

黑崎“哼”瞭一聲,表示不信任。

“如果,你藏瞭什麼資料,最好趁現在坦白。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怎麼樣,半澤次長?”

半澤沒有回答。

“我懂瞭。”

吐出這句話後,黑崎用雙手撐住會議桌,霍地站瞭起來。該來的終於來瞭,渡真利眉頭緊鎖。

“各位能陪我走一趟嗎?這件事很重要,董事長也跟我一起去吧。”

事情的走向變得十分古怪,中野渡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安。眾人離開會議室,走向電梯廳。

以黑崎為首的審查官和董事長、半澤一起走進瞭電梯,先行出發。

審查官島田站在地下二樓的電梯出口,迎接眾人的到來。島田表情僵硬地向黑崎鞠瞭一躬,然後走向前方帶路。

“我們這是去哪兒?”

聽到董事長的提問,黑崎隻是擺瞭擺手,並沒有回答。這種態度讓中野渡心生不快,但他沒有發作。自從坐上董事長的位子,中野渡就掌握瞭控制情緒的方法。

黑崎推開樓層角落的鐵門,眾人進入瞭一條荒涼的通道。通道的兩側是大廈的電機室。地毯在這裡中斷瞭,鞋子踩在地板上響起若幹沉重的腳步聲。

黑崎走瞭約莫十米,在一扇門前停住腳步,他轉過身來直視著半澤。

這是一間鍋爐房。隊伍的末尾出現瞭騷動,總務部的銀行職員慌慌張張地跑瞭過來。

“把門打開。”

在黑崎的命令下,總務部職員轉動瞭插進鎖孔的鑰匙,空氣中響起一聲清脆的門鎖被打開的聲音。

“請你幫我把門拉開,半澤次長。”

黑崎的聲音裡混入瞭憎惡和喜悅兩種感情。

“您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到底打算做什麼啊,黑崎審查官?”

半澤的情緒沒有任何波動。

“閉嘴,讓你開你就開!”

黑崎仿佛變瞭一個人似的瘋狂地大叫,他的聲音在狹窄的通道中回響,留下刺痛耳膜的回聲。

此刻,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半澤身上。

半澤飛快地呼出一口氣,慢慢地把門拉開瞭。

鍋爐的震動聲立刻從房間裡沖瞭出來,開始吞噬在場的所有人。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灰塵混合著機油的氣味。

房間裡很暗,總務部職員開瞭燈。熒光燈照亮瞭鋼筋水泥的墻壁,鍋爐的鐵管在墻壁上蔓延,像某種怪異生物的血管。纖細的灰塵顆粒在熒光燈下飛舞。然而,現在沒有人有心情觀察房間內部的環境,他們的視線都被地板上的硬紙箱吸引瞭。

黑崎一副勝利者的表情,臉上綻開志得意滿的笑容。

“半澤君,這該不會是——”中野渡的聲音顫抖瞭。

在他身後窺視著一切的大和田,眼睛瞪得大大的,甚至忘記瞭眨動。

“都給我搬出來!”

黑崎一聲令下,島田等人魚貫而入。

硬紙箱被一個接一個地搬瞭出來,堆在走廊上。箱子的縫隙處被膠帶死死地封住,看不到內部的情況。

總共是七箱。黑崎舔著嘴唇,貪婪地俯視著它們。

“那麼,讓我們看看裡面裝瞭些什麼,我可是很期待的哦。”

黑崎露出牙齒,不懷好意地笑瞭。他蹲下身子,撕開第一個箱子的膠帶,掀開蓋子。然而——

箱子裡的東西隱約可見。黑崎或許感到有什麼不對勁,突然停止瞭手上的動作。

裡面裝著紅色和白色的佈。黑崎驚訝地看著手邊的東西,雙手把它拎起。

“這是什麼?!”黑崎震驚地喊。

鍋爐房的燈光下出現瞭一件不適合這個季節穿的聖誕老人服。

“這,這不是真的!”

黑崎把衣服揉成一團摔在地板上。站在半澤旁邊的小野寺正辛苦地憋著笑。

“你們給我上!”黑崎一聲令下,其餘的審查官立刻蜂擁而上,一個接一個打開瞭硬紙箱。第二個箱子裡搜出的是水手服,衣服上別著宴會部長的名牌。看起來,似乎是某個部門惡趣味的宴會表演結束之後留下的道具。

“給我讓開!”

黑崎一把推開身旁的審查官,把硬紙箱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在瞭走廊上。咖啡色的道具服堆成瞭小山,馴鹿的頭套滾到瞭黑崎的腳邊。

黑崎舉起最後一個箱子,把它頭朝下地倒轉過來。“嘩啦”一聲,遊戲用的小道具紛紛掉落在地板上。撲克牌四下散落,有幾張飛到瞭半澤的腳邊。撲克牌上的小醜裝瘋賣傻地笑著,似乎是對審查官們無聲的嘲笑。

黑崎披頭散發地喘著粗氣,肩膀一聳一聳。

“您到底想說什麼,黑崎審查官?”半澤忍著笑問道,“您該不會因為我們的宴會過於惡趣味,而給銀行出業務整改令吧?”

周圍響起瞭笑聲。

黑崎的雙眼因為屈辱而透著恨意,他盯著半澤,空氣中似乎能聽到他咬緊後槽牙時發出的聲音。半澤直視著他的雙眼,說道:“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隱藏資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

“這不可能!”黑崎的怒吼回響著,“你藏在哪兒瞭,半澤!”

“我哪兒也沒藏,事實不就是如此嗎?您什麼也沒找到。”

半澤用腳尖輕輕踢瞭踢腳邊的硬紙箱,瞥瞭一眼喘著粗氣的黑崎,“我說得不對嗎?”

他把目光從那張滿是憤怒的側臉移開,轉頭對在一旁默默關註著一切的董事長說道:

“好像黑崎審查官判斷失誤瞭呢。百忙之中,真是辛苦您瞭。”

董事長目瞪口呆地站著,聽到半澤的這句話才清醒過來,他看向半澤的眼光中寫滿瞭難以置信。

“看起來,似乎是這樣。”

身後的人墻出現瞭裂縫,董事長邁著悠閑的步伐走瞭出來。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變得輕松起來。

“半澤!”

渡真利舉起瞭右拳。

那是他們為對方加油打氣時的專用手勢。

半澤咧著嘴笑瞭,豎起大拇指回應對方。隨後,半澤扔下一幫兀自發呆的審查官,離開瞭地下通道。

3

這天下午六點過後,近藤大致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準備離開公司,“我先走瞭。”

沒有回應。野田一言不發地盯著電腦屏幕,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企圖蒙混過關。

代替他回應近藤的是一位女性職員,近藤沖女性職員的那句“您辛苦瞭”輕輕揚瞭揚手,然後邁步走向黃昏中殘留著暑氣的街道。

他要去的地方,是位於東急池上線沿線的久之原。借給拉菲特的資金即將變成田宮電機“不良債權”,這傢公司的社長棚橋貴子就住在久之原。如果拉菲特真的無法歸還借款,按照融資的“基本原則”,至少應該設定一些抵押物。如果拉菲特這傢公司沒有資產的話,理所應當地,社長棚橋的私人住宅就成瞭抵押物。近藤前往久之原,正是為瞭調查棚橋有沒有足以抵押三千萬日元借款的資產。

近藤乘坐地鐵到達新橋,然後,換乘JR山手線到達五反田站。他爬上因下班高峰期變得擁擠不堪的通道,前往東急池上線的站臺。站臺位於較高的位置,從那裡可以俯瞰五反田站。從五反田站到久之原站需要十五分鐘。根據近藤出發前查閱的地圖,從棚橋的私人住宅步行到久之原站,需要大約十分鐘。

近藤乘坐的列車從平民住宅區中穿行而過。車內一如既往地擁擠,到瞭旗之臺站,換乘大井町線的乘客下車之後,車裡才寬敞起來。

近藤在久之原站下車,從和環八方向相反的出口出站。他在商店街中穿行,路過一間熱鬧的超市,這個時間正是超市生意最好的時候。隨後,他展開手裡的地圖,往三丁目方向走去。這一帶是大田區僅次於田園調佈 的高級住宅區。他走進商店街的一條街道,眼前出現瞭一片安靜的住宅區,街道兩側排列著氣派的宅邸。

過瞭不久,近藤在一幢獨棟房屋前停下腳步。這是一棟規模很大的二層別墅,別墅被咖啡色的磚砌成的院墻圍起來。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抬起頭可以看見傍晚的天空中聳立的煙囪,煙囪下是一片石板瓦鋪就的屋頂。

“喂喂,這不是一棟豪宅嗎?”近藤忍不住小聲自語,他看瞭一眼門牌,卻發出瞭疑惑的聲音。因為門牌上的姓氏並不是“棚橋”。附近的電線桿上鑲著寫瞭門牌號碼的金屬板,近藤確認瞭地址,應該是這裡沒錯。

“好奇怪。”

近藤在這附近來回走動瞭一會兒,試圖尋找棚橋的傢。

找不到。

他盯著從渡真利那裡得到的拉菲特的信用調查報告,咂瞭咂舌。

“調查報告的數據是舊的嗎?”

這種情況也是經常發生的。信用調查報告的左上角記錄瞭最新調查日期,日期是兩年前。也就是說,棚橋可能在這兩年內搬瞭傢。

為瞭慎重起見,近藤又找瞭一遍,但還是沒有找到門牌上寫有“棚橋”二字的房屋。在附近兜瞭好幾圈的近藤再次回到瞭最初的地點。天空的顏色比剛才深瞭一點,他看瞭看那棟帶著煙囪的房子,房子已在深色的天空中變成一道剪影。

他又看瞭一遍門牌。

有什麼東西在近藤的腦海中發出聲響,關聯瞭起來。

他重新看瞭一眼門牌,因為他總覺得門牌上的姓氏似曾相識。

“這不是真的……”

安靜的住宅區中,近藤喃喃自語。

4

“終於成功瞭,祝賀你!”

渡真利高高舉起裝著啤酒的玻璃杯,和半澤碰瞭杯。

這是西新宿的一間居酒屋。

兩個月以來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瞭緩解,空氣中彌漫著令人安心的氛圍。金融廳審查結束於兩天前,東京中央銀行解決瞭伊勢島飯店這樁最大的懸案,擺脫瞭困境。因巨額撥備金一度下跌的股價也在昨天一口氣反彈瞭回來。

“話說回來,他們封鎖地下二樓的時候我真的以為一切都完瞭。黑崎為什麼會弄錯呢?”

“他沒有弄錯。”半澤答道,“那地方確實藏瞭我們的疏散資料。”

“可是,那些硬紙箱裡——”目瞪口呆的渡真利止住瞭話頭,他吃驚地問道,“難道,你事先把裡面的東西調包瞭?”

“在他們封鎖之前,我把資料運瞭出來,送到瞭世田谷,小花的娘傢。真的好險。至於那份報告,我早就租瞭總行的可租借保險箱。報告鎖在裡面,那幫傢夥怎麼找也找不到。”

半澤平靜地喝著啤酒,渡真利卻好像突然全身脫力一般,肩膀垮瞭下去。“是嗎?原來是這樣。不過還是很危險啊,藏在那種地方沒找到就罷瞭,一旦找到就是死路一條。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半澤。”

“銀行給金融廳的總部大廈向導圖裡並沒有那間鍋爐房,你知道嗎?”

聽到半澤突然的提問,渡真利目瞪口呆地搖瞭搖頭。

“因為與業務無關,所以總務部制作大廈地圖時沒有標明那個房間。”

“地圖上不存在的房間嗎?”

“沒錯。幾年前總務部制作地圖的時候,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漏掉瞭那間房,之後也一直沒有更正。行內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我也是問過總務部的朋友才知道,原來行內有這樣一間秘密地作為倉庫使用的房間。”

“這麼秘密的倉庫,黑崎那傢夥為什麼會查到?”渡真利問道。

“那傢夥在銀行有內線,大概是內線告訴他的吧。”

“你知道內線是誰嗎?”

半澤把視線聚焦在居酒屋的吧臺上。

“聽說木村部長代理和福山曾經來取過伊勢島飯店的資料,那時,小野寺把他們帶到瞭鍋爐房。”

“木村那個渾蛋,就算再怎麼恨你也不能出賣銀行啊。話說回來,我早就覺得那傢夥對黑崎的態度不一般,過於低三下四瞭。真是的——”

“我認為不是木村。”

半澤的這句話讓渡真利倍感意外。

“那傢夥是個輾轉於各傢支行,從基層苦熬上來的銀行職員,他與黑崎完全沒有交點。”

“那麼,難道是——福山?”

“實際上,我給人事部的人見打過電話,確認瞭福山的履歷——”

“怎麼樣?”

渡真利的好奇心被勾瞭起來。半澤意味深長地看瞭他一眼。

“那傢夥,曾經是MOF負責人。”

“可惡!”渡真利把後槽牙咬得嘎吱作響,“他是打算暗中泄露消息,讓你無法通過金融廳審查嗎?”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半澤說,“但是,那傢夥不可能提前知道納魯森破產的事。”

“什麼意思?”

“那傢夥沒有在京橋支行工作過的經歷,完全不瞭解伊勢島飯店。他確實受命於大和田,開始研究伊勢島的重建方案,但那是在金融廳指出納魯森即將破產之後發生的事。納魯森破產一事,即使在伊勢島飯店內部,也僅有羽根等少數人知道。我認為,福山不可能提前獲知如此機密的信息。”

“等等等等,半澤。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渡真利慌慌張張地問,“鍋爐房一事,泄密的人隻有可能是木村或者福山吧。”

“我認為這兩個人中的一個把這件事告訴瞭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黑崎的內線。”

“那麼,我們最終還是無法知道泄密者的身份?”

“不。”

半澤盯著前方虛無的空氣,“即使審查已經結束,我們也必須揪出內線。不管怎麼說,那個人都隱瞞瞭納魯森破產的消息,這條消息對我行授信又那麼重要。”

渡真利瞪大瞭雙眼。

“但是,能得到這條消息的人並不多。難道說,你心裡想的是——”

半澤慢慢地把玻璃杯中的啤酒倒入喉中,然後說道:

“沒錯,是大和田。”

渡真利瞠目結舌。

“我猜,他或許就是黑崎的內線。”

渡真利像暫時喪失瞭語言能力一般沉默著。

此刻,他的腦海中一定在思考許多事情,他在確認哪些線索與半澤的猜測相吻合。

“我跟你說過,京橋支行是舊T裡的老牌支行吧。”渡真利終於開口,“這也是我無意當中聽到的,舊T內部也有傳言,說大和田在京橋支行為所欲為。”

“舊T的那些人,大部分跟我們一樣,都是認真工作的銀行職員,他們也有自己的判斷力。”半澤說。

“舊S裡也有和大和田一樣,甚至比他更過分的銀行職員。這次的事情隻是恰好是舊T,恰好是大和田,所以我不會因此否定舊T的人。”

半澤看瞭一眼手表,然後把視線聚焦在居酒屋的入口處。

“你在等人嗎?”

“剛才近藤給我打電話瞭。”

“近藤?”

“他好像去瞭拉菲特社長的私人住宅,發現瞭一件有趣的事。我想,他快要到瞭。”

半澤話音未落,居酒屋的門口響起瞭一聲洪亮的“歡迎光臨”。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門口。他在店內四下張望,看見半澤舉起的手,於是滿臉通紅地跑瞭過來,坐在半澤旁邊的空座位上。

“辛苦瞭,喝啤酒嗎?”

“啊,來一杯吧。”

半澤點瞭一杯啤酒,等服務員把酒端上來之後,三人幹瞭杯。一口氣喝下杯中三分之一啤酒的近藤,恢復瞭活力。

“剛才我拜托你的事,怎麼樣瞭?”近藤問半澤。

“當然調查瞭。”

“喂,你們在說什麼?”

隻有渡真利一個人在狀況之外,於是近藤簡單說明瞭今天發生的事。

“那麼,那個門牌上究竟是誰的姓氏?”性急的渡真利等不及近藤把話說完,脫口問道。

“是個意料之外的人,這位仁兄你也很熟悉。”

“別賣關子瞭,到底是誰?”

近藤向失去耐心的渡真利公佈瞭答案:“上面寫著‘大和田’三個字。”

渡真利沉默瞭。

半澤一動不動地盯著近藤的臉,指尖感受著玻璃杯冰冷的觸感。

“大和田?”渡真利終於開始小聲自語,“大和田,是那個大和田嗎?”

“沒錯。我剛才給半澤打電話,就是讓他幫我確認這件事。我最先打電話的人是你,但你在開會。”

“結,結果怎麼樣,半澤?”

渡真利問,掩飾不住語氣中輕微的興奮。

“我查瞭《紳士錄》 ,上面記錄瞭傢屬信息。”

半澤轉過身子看著近藤,“我先說結論,棚橋貴子是大和田的妻子。棚橋是娘傢的姓氏,你去過的那個久之原的地址,和大和田私人住宅的地址一致。”

“喂喂。”渡真利喊瞭一聲後又陷入沉默。

半澤把玻璃杯中剩下的三分之一啤酒一飲而盡。他叫來服務員,點瞭一杯自己喜歡的冰鎮栗子燒酒。旁邊的渡真利糾正道:“不對,要兩杯。”早就把最開始那杯啤酒喝完的近藤補充道:“三杯。”

“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渡真利說,“四年前,田宮電機把從京橋支行借來的三千萬日元轉貸給瞭一傢叫拉菲特的公司,並且直到現在,拉菲特都沒有歸還這筆資金。拉菲特的社長名叫棚橋貴子,這個女人其實是大和田的妻子。”

“正因為是大和田的妻子,所以才借給拉菲特的吧。”近藤的語氣裡帶著一種瞭然,“我早就覺得奇怪,如果對方是年輕的情婦還好理解一點。田宮可不是那種會把錢借給半老徐娘,並且一直拖著不回收的人。”

“你認為,這個劇本是什麼樣的?”渡真利問道。

近藤思考瞭一會兒,說出瞭自己的推論,“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瞭什麼,但是拉菲特必然出現瞭資金缺口,大和田必須幫助妻子的公司。但是,拉菲特隻是一間小型公司,業績也不好,沒有銀行願意貸款給這種公司。於是,大和田就拜托田宮社長,讓他把從京橋支行借來的三千萬日元轉貸給拉菲特——應該是這麼回事。簡單來說,就是大和田拜托瞭田宮社長,田宮社長便為他出瞭一份力。”

“幹得漂亮。”半澤說,“金融廳審查也已經結束瞭,差不多該處理遺留問題瞭。這件事也算在裡面,是時候找他們算賬瞭。明天,我打算去見京橋的貝瀨,你呢?”他問的是渡真利。

“我也想去,但是不巧,明天要開會。況且,這是近藤與京橋、半澤與大和田之間的戰鬥。至於我,就讓我待在一邊興致勃勃地看戲吧。”

“近藤呢?”

“刀山火海都陪你去。”

近藤咧著嘴笑瞭。

“你可要說到做到。”

服務員送來瞭新的酒,三人又一次幹杯。

5

半澤和近藤到達支行二樓時,等候多時的貝瀨幾乎從椅子上跳瞭起來。

貝瀨立刻把二人領進瞭會客室,簡直是VIP級別的待遇。

半澤隻說瞭一句“關於前幾天的報告”,這件事意味著什麼,貝瀨本人應該最清楚,然而——

“近藤部長也一起來瞭啊……”

看到半澤身旁的近藤,貝瀨的表情陰沉起來。

“實際上,今天我們還想詢問有關田宮電機的事,所以近藤也一起來瞭。”半澤用不容爭辯的口吻說道,“前幾天的傳真,我想你也看到瞭。雖然金融廳審查已經結束,但我不會放過隱瞞虧損的人。如果你還有什麼想辯解的,就趁現在說吧。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請你高抬貴手,半澤次長。”貝瀨的聲音完全失去瞭底氣,“我也是身不由己,一開始我也不想隱瞞這件事,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實在是沒辦法,我也是受害者啊。求求你高抬貴手,就當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貝瀨保持著坐在椅子上的姿勢,向半澤深深地鞠瞭一躬。

“我和時枝第一次拜訪你的時候,你是什麼態度?”

半澤盯著貝瀨即將變得稀薄的頭頂,說道:“那個時候,你不是挺神氣的嗎?現在謊言被揭穿,就想求我放過你?別開玩笑瞭,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跟這件事有牽連的人,你做好心理準備吧。知情不報是你的命令嗎?”

“請你高抬貴手,求求你瞭。”貝瀨雙手合十討饒,“我說過瞭,我也是身不由己,實在沒有辦法。”

“你為什麼下令隱瞞虧損?”半澤沒有理睬貝瀨的哀求,“誰讓你這麼做的?羽根嗎,還是——”

“不,羽根專務確實拜托過我,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貝瀨的話委婉地暗示瞭這件事復雜的背景。半澤盯著眼前這個苦惱的男人,等著他接下來的話。不出所料,貝瀨的口中說出瞭“大和田”三個字。

“實際上,是大和田常務讓我暫時不要公開這件事。他說目前雖然是虧損,但不久之後或許會變成投資收益。”

“那完全是謊話。”半澤說道,“根據戶越先生的話,扭虧為盈幾乎是不可能的。那種狀態下,你怎麼還會相信這麼天真的預測?”

“我明白。但是,大和田常務的態度很強硬,我也不能無視常務的請求啊。你應該也明白的。”

“我怎麼會明白?別開玩笑瞭。”半澤反駁。

“之所以隱瞞這件事,不就是為瞭從銀行騙取貸款嗎?而且,你居然若無其事地把伊勢島移交給法人部,不就相當於把炸彈硬塞給瞭別人嗎?”

“這可是常務的命令。”貝瀨近乎哀求地申辯道。

“那麼,拿出證據。”

聽到半澤的話,貝瀨目瞪口呆地抬起頭。他的臉像一張繃得緊緊的窗戶紙,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撕裂,臉色慘白。

“證據……”

貝瀨的聲音微弱,瞳孔深處的光不安地跳動。

“相關文件總是有的吧?”

“文件?那種東西,沒有。我們是以口頭的形式商量的,他也是口頭下的命令。”

“書面記錄呢?”半澤問。

“那時,你沒留下書面記錄嗎?”

“沒有,類似的東西一概沒有……”

這個笨蛋,世上怎麼會有人蠢到在如此重要的事上都不懂得留下書面證據保護自己?半澤甚至想這樣訓斥貝瀨一頓。

“你隻跟大和田商量過這件事嗎?”

“看瞭古裡的報告之後,我第一時間向伊勢島飯店的羽根專務確認瞭情況,當時他對我說會仔細調查。後來,大概因為受羽根專務所托,大和田常務給我打瞭電話,告訴我,現在這個階段沒必要公開虧損的消息……”

“我會把你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寫進報告裡。”

聽到半澤的話,貝瀨不禁皺起瞭眉頭。

“放過我吧,我也有我的立場。”

事到如今還放不下自己的面子,貝瀨的態度讓半澤覺得可笑。

“你的立場?那種東西早就不存在瞭。關於伊勢島飯店投資虧損被隱瞞的書面報告,明天就會以營業二部的名義提交給上級。你還是想想辯解的說辭吧。”

“我說,半澤次長。”貝瀨探出身子,把膝蓋往半澤的方向湊瞭湊,“大和田常務那邊我會向他說明的,這件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呢?我不會讓你的利益受損的。相反,就算你把這件事公開,也得不到任何好處。你認為呢?”

“真不湊巧,我的行事準則並不是個人利益。”半澤毫不留情地拒絕瞭貝瀨的提議。

“對方可是大和田常務啊,他不是那麼容易被擊垮的人。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我大體上相信人性本善,但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

半澤冷漠地盯著貝瀨的臉,說道:“這是我為人處世的原則。如果我不揭發你們知情不報的事實,你們到最後都不會說出真相。為瞭確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損,你們不惜把責任推給其他人,並且根本不會為此感到良心不安。我說錯瞭嗎?”

“不,那是——”

“事到如今就不要狡辯瞭,太難看。”半澤對企圖尋找借口的貝瀨說,“你別以為這次可以輕松過關。你們這些無可救藥的混賬,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貝瀨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的恐懼觸手可及。

“我勸你還是放棄吧,半澤不是好惹的。”近藤說。

他沖會客室的大門喊瞭一聲:“古裡!別在那兒偷聽瞭,進來吧。”

門被人緩慢地推開,又出現瞭一張熟悉的臉。

“今天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各位,就是這件事。”

近藤鋪在茶幾上的資料,是拉菲特的信用調查報告和銀行匯款申請書。

“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麼,你應該很清楚。說說吧,事到如今就別再找拙劣的借口瞭。”

古裡的臉色變瞭,在貝瀨問詢的目光下,他磕磕絆絆地說出瞭事情的來龍去脈。

“怎麼會——”

貝瀨說不下去瞭,好長一段時間,他的嘴裡都發不出任何聲音。

古裡的視線聚焦在茶幾上的一點,他的雙手緊緊地交叉著,手指指尖快要因此充血。

“你也知道轉貸的事嗎?”

古裡緊咬著嘴唇。

“田宮電機向銀行提出瞭申請,說要借流動資金貸款。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我審核這筆貸款的時候,還沒有聽說轉貸的事。但是,到瞭後來,我發現他們把這筆流動資金轉給瞭第三者。我註意到轉貸的事,就是在那個時候。”

“你向上司匯報過這件事吧?”貝瀨問。

“為什麼不回收這筆貸款,古裡?”

貸出的資金最終用在哪裡,這是銀行融資的根本。為瞭企業的發展,按照規定借出相應金額的資金——這是融資的鐵律。

“我報告瞭,但最後不瞭瞭之。上司對我說,隨他們去吧……”

“說這話的人是誰?”

貝瀨的聲音不由得暴躁起來。

“是當時的岸川支行長。”

被追問的古裡說出這個名字時,貝瀨倒吸瞭一口涼氣。大和田,還有岸川,這兩個人被稱為舊T的“京橋二人組”。

曾是京橋支行行長的岸川,之後榮升為業務統括部部長。不必說,他的榮升,私底下一定有大和田的“提攜”。現在的岸川,是大和田派系裡的二號人物。然而,他風光的背後,竟然存在如此秘密的利益交換。

“你不覺得奇怪嗎?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啊!”

貝瀨情緒激動起來,他唾沫橫飛地指責著古裡。然而——

“貝瀨支行長,您自己又如何呢?”

聽到古裡出人意料的反擊,貝瀨倒吸瞭一口涼氣。

“我向您報告伊勢島飯店虧損的事時,您是怎麼說的?您不是跟我說,讓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嗎?這難道就不奇怪嗎?”

貝瀨的臉上滲出瞭怒意,然而這份怒意還來不及爆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變成瞭悔恨。

“對不起。”

聽到支行長的道歉,古裡也吃瞭一驚,“沒關系。”

“也就是說,岸川也知道田宮電機計劃把銀行貸款轉貸給拉菲特?”

在一旁聽著兩人對話的半澤開口問道。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可能性。”古裡回答,“隻是記錄……我寫過有關轉貸的書面請示,但岸川支行長沒有返還給我。他隻是口頭對我說,不用管這件事。我以為這是與銀行政治相關的決策,隻要領會意思就好,書面請示被銷毀也是無可奈何的。”

岸川很聰明,留下書面請示相當於留下痕跡。

“我需要岸川參與過此事的證據。”半澤說。

“銀行賬戶流水不行嗎?”貝瀨自言自語似的問。

這個證據不夠有力,半澤想。就在此時,古裡給出瞭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想,支行裡或許也保存著銀行匯款申請書。那時,支行長說要親自處理這件事,所以上面的檢驗印 是他蓋的。我當時還覺得奇怪……那份資料也許在書庫裡。”

“帶我們去。”

半澤率先從座位上起身,近藤緊隨其後。京橋支行的書庫在三樓。

這幅畫面有些古怪。

在貝瀨和半澤,以及近藤的註視下,古裡尋找著那份陳舊的資料。所有人都屏住瞭呼吸,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於,古裡的手在一份資料上停住瞭。

“找到瞭——”

確實是三千萬日元的銀行匯款申請書。匯款人,田宮電機,收款人一欄填的是拉菲特。和近藤手裡的存根完全一致。

“半澤,檢驗印,快看。”近藤提醒道。

“啊,的確。”

事務處理一欄蓋著的印章屬於當時營業課的一位女性行員。檢驗印一欄,則蓋著比普通行員的印章大出一圈的支行長專用印。

上面印著岸川兩個字。

“這份資料由我保管。”

半澤說著,從裝訂成冊的匯款申請書檔案裡抽出瞭這一頁。

“這件事你也要檢舉嗎,半澤次長?”貝瀨說。

“你再考慮一下吧。偷偷告訴你,大和田常務已經盯上你瞭,人事部不久之後就會公佈你的調職令,如此一來,你也會很為難吧——還有近藤部長,田宮社長也向我提過,要解除和你的外調關系。事實上,今天是我必須回復田宮社長的日子。如果——如果,你們願意低調處理這件事,我可以就二位的人事調動向大和田常務美言幾句。我一定會盡力說服他,讓他撤回兩位的調職令。我以我的性命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怎麼樣,你們好好想想吧。就算把這些事情都揭發出來,對你們也沒有任何好處。誰能得到幸福呢?”

“這是大和田給你出的主意嗎?還真是誘人的提案呢。”半澤冷笑道。

“不,不是的。我努力地站在你們的立場上,為你們著想才會這樣說!”

“那就多謝瞭。但是啊,把提交對自己不利報告的次長外調,以為這樣就萬事大吉的人沒有資格做董事。近藤,你覺得呢?”

“我——”

有一瞬間,近藤的臉上浮現出猶豫的神情。雖然短暫,卻沒有逃過半澤的眼睛。“如果讓我回銀行,我也隻好回去瞭。事到如今,就算讓我繼續留在田宮電機,也很難修復那裡的人際關系。”

“就是這麼回事,貝瀨支行長。你的心意我們領瞭。”

貝瀨失望地垂下瞭頭。半澤拍瞭拍他的肩膀,離開瞭京橋支行。

“近藤,這樣好嗎?剛才的提案就這麼白白浪費瞭。”

半澤對跟他前後腳出來的近藤說。

“沒關系,反正我早就想解除外調瞭。我明白,現在的公司隻是為瞭賣人情給銀行,才接收外調人員。他們並不是真心實意地需要我,留在那裡也沒意思。我現在,隻想在任職期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後心無掛礙地返回銀行。”

近藤說完笑瞭,笑得有些淒涼。

“對不起,近藤,都是我連累瞭你。”

“說什麼傻話。”

地鐵的入口處,近藤努力地露出瞭微笑,“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開拓。”

“但是,如果遇到真正想要的機會,你一定不能放過。”

半澤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如果,你覺得放棄貝瀨的提案很可惜的話,一定要跟我說,我會考慮的。”

“知道瞭。”

近藤的目光甚至讓人覺得傷感。半澤轉過身,對近藤揮瞭揮右手,然後快步走下通往檢票口的臺階。

6

下午的時候,田宮接到瞭京橋支行行長的電話。

“讓您久等瞭,關於外調到貴公司的近藤部長的事,人事部那邊有瞭結果,請您來就是為瞭商量這件事。”

看到出現在支行長辦公室的田宮,貝瀨開門見山地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貝瀨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田宮也不知道其中緣由。

“讓您費心瞭,支行長。”田宮多少松瞭口氣,向貝瀨鞠瞭一躬,“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做,但是對方的態度實在惡劣,完全不聽我的命令——”

“有件事想問您。”

貝瀨打斷瞭田宮,問他是否願意接收其他外調人員。

“沒問題。”

“近藤那邊,人事部會向他說明。”貝瀨說,“至於田宮社長提出解除外調關系的理由,希望您親自向近藤解釋清楚。”

“我嗎?”

真是件討厭的差事,田宮想。轉眼之間,他又改變瞭主意,這樣也挺有趣的。

無視自己的命令,把公司攪得翻天覆地的近藤,如今還不是得哀求自己給他一個答案?真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您很為難,但這件事,畢竟跟銀行無關,是貴公司自己提出的要求。”貝瀨說。

“沒關系,就讓我向近藤部長好好解釋吧。”田宮臉上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什麼時候知道後任者的信息?”

“不會太久,定下來之後我會立刻通知您,拜托瞭。”

田宮結束瞭這場短暫的面談之後,步行五分鐘,回到瞭自己的公司。然後——

“社長,我有話對您說。”

近藤站在辦公桌前,似乎一直在等田宮回到公司。

“正好,我也想誠懇地和你談一談。”

田宮站瞭起來,向裡側的會客室走去。

他讓近藤先進去,自己進來之後,為瞭不讓公司其他人聽見,他背著手把門緊緊地關上。

坐在沙發上的近藤給人急躁的感覺,他的表情似乎暗示著有事發生。

“您想跟我談什麼?”近藤問。

“算瞭,你先說吧。”

兩人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張茶幾。

“是那筆轉貸資金的事。”

田宮眉頭緊鎖。

“又是這個,你能不能別管這件事瞭,近藤部長?”

田宮已經厭倦瞭被近藤耍得團團轉的日子,“這件事與你無關。”

“現在,我們公司難道不需要這三千萬日元嗎?就連東京中央銀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答應再次融資,這筆錢如果還回來瞭,公司就能喘一口氣。”

“你什麼都不懂。”田宮仰起頭看著天花板,“這是我借給朋友的錢,並不打算讓她馬上還。”

心裡有一團怒火在燃燒。然而,此刻的田宮明白瞭,自己憤怒的原因一半是近藤的多管閑事,另一半則是借出去的資金無法回收這一無可奈何的現實。

“總之,你什麼都不懂。”田宮重復瞭一遍這句話。

此時,近藤突然抗議道:“不,我懂。這筆資金,是東京中央銀行的大和田常務拜托您借給拉菲特的吧。”

田宮正打算開口反駁,聽到這句話後,突然說不出話瞭。

他震驚的同時,腦海中閃過無數疑問。

近藤是怎麼查到這件事的?不對,現在還不知道他是否握有確鑿的證據。就算他找人打聽過,可知道這件事的人也十分有限。田宮正襟危坐起來,聽近藤繼續說。

“我是在調查拉菲特的過程中發現這件事的。我已經跟銀行的熟人說瞭,所以,不久之後或許會引起一場大騷動。如此一來,大和田也完瞭。而您,則會被冠上騙取流動資金貸款,轉貸給大和田傢屬的罪名。銀行或許會中止與田宮電機的業務往來,您還是做好思想準備吧。”

“等一下,這樣可不行。”

近藤意料之外的發言讓田宮慌張起來。

當時的岸川支行長曾私下對他說過,幫助大和田絕對不會吃虧。他對此深信不疑。多虧瞭這筆轉貸資金,他與大和田的關系才保持到瞭現在。

“你能不能想想辦法?”田宮說。

“從結果來看,您隻是被大和田利用瞭,田宮社長。”近藤用平靜的口吻說道,“轉貸資金的事馬上就會被揭發。這樣下去,事情很有可能被定性為田宮電機與大和田勾結,共同欺騙銀行。所以,您需要證明自己是被利用的。”

太荒唐瞭——

“我失陪一下。”

田宮獨自走出會客室,撥打瞭大和田的手機。

呼叫音響瞭很久,直到轉為錄音電話開始播放留言時,對方才接瞭電話。

“我剛剛收到消息,有人會在貴行內部揭發轉貸的事。”

田宮單刀直入地問,大和田沒有回答。

“你聽誰說的?”

“誰說的不都一樣嗎,常務。到底怎麼回事?”田宮語氣粗魯地追問大和田。

“三言兩語說不清。”大和田說道,“總之,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就別操心瞭。”

“以前您告誡過我,說轉貸的事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也一直守口如瓶,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

田宮一直在大和田面前扮演老好人,但是現在,他已經沒有心情演下去瞭,火已經燒到眉毛瞭。

“也未必有那麼糟,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嘛。況且,隻要我不承認,他們就沒有證據。放心吧,田宮社長。”

“這種借口有用嗎?”田宮冷漠地說。

回應他的是大和田的沉默。

大和田脾氣暴躁,況且這是田宮第一次用這種語氣逼問大和田。雖然知道對方一定很惱火,但田宮已經沒有閑情逸致考慮別人的心情。然而——

“你好像誤會瞭,田宮社長。”

大和田的聲音冷靜得可怕。以田宮的精神狀態聽來,這句話就像是某種突然從天而降的未知語言,陌生而冷酷,“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但我與這件事沒有一點關系。”

“那筆錢,什麼時候可以還給我?”田宮忍不住問道。

“你說什麼?”

“我問,什麼時候可以把錢還給我。當時說好瞭隻是救急不是嗎?因為您,我才出手相助,可現在已經過去四年瞭,是時候還錢瞭吧?”

“我會轉告妻子的。”

隻要出現不利的情形,他馬上就會搬出妻子這塊擋箭牌。

“這筆錢是借給你的。正因為對方是你的太太,我才會借錢給那傢公司。”

大和田的不耐煩似乎通過手機電波傳遞瞭過來。

“社長,這件事不方便在電話裡說。下次,我們慢慢聊一聊如何善後吧。”

“常務,我的公司撐不瞭那麼久瞭。您說的善後指的是什麼?”

“我正在開會。”

伴隨著一聲“失陪瞭”,大和田單方面掛斷瞭電話。

田宮呆呆地握著發出忙音的手機。回過神來,他發現近藤正站在他的身邊。幾個公司職員似乎聽到瞭剛才的對話,抬頭看著田宮。可田宮一抬頭,他們又連忙低下頭,處理起手頭的工作來瞭。

“想笑就笑吧。”田宮說道。

電話被掛斷的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可悲,多麼可笑。

“不巧,現在的我並沒有資格嘲笑別人。”近藤再次露出瞭近乎自嘲的神情,“人事部就快找我談話瞭吧?”

“你的直覺很準。”

“是嗎?”近藤的語氣透著落寞,接著說,“就當是最後一件工作,你我聯手,把三千萬日元追回來吧,從大和田常務的太太手裡。”

田宮把手機折好,放進口袋裡。

“怎麼追?”

“很簡單。你隻需要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會寫成書面報告,提交給銀行。”

“你打算怎麼做?”

“這份報告將成為擊垮大和田的重要資料。隻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公開,那三千萬日元大概也會以某種形式返還給田宮電機。我以東京中央銀行的尊嚴起誓。”

田宮驚訝地張大瞭嘴巴,反復思考著近藤的提案。

過瞭一會兒,他突然笑瞭,問道:

“銀行職員也有尊嚴嗎?”

“當然有。”近藤回答,“雖然不是什麼瞭不起的尊嚴。”

“是嗎?”

田宮在原地佇立良久,用一種眺望新大陸的目光審視著自己公司的辦公層。

“一想到不用再看見你這張臉,老實說,我真的松瞭口氣。但是,一旦你真的不在瞭,又覺得有些孤單。畢竟,隻有你一個人制訂瞭事業計劃,真心實意地想讓這傢公司好起來。”

田宮本想狠狠地奚落近藤一番,話到嘴邊,卻變成瞭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真心話。

“或許,我們沒有緣分吧。”近藤說。

“但是托您的福,我找到瞭被遺忘的自己。”

近藤的表情帶著一種釋然,好像窗外那片明亮的天空。

田宮重新註視著近藤。

“回到銀行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不過,去哪裡都比這兒強。”

“我還以為你會嘴下留情呢。”

“最後一次瞭嘛。”近藤笑瞭,他用右手的大拇指指瞭指背後的會客室,“那麼,讓我問您幾個問題吧。”

7

“你說書面報告?”

危機感像海浪一般洶湧而來,在大和田的心中肆意翻滾。“你寫瞭嗎?”

“說寫也不準確,事實上我隻負責口述,是近藤部長把它整理成瞭書面報告。”

“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呢?”

坐在餐桌對面的大和田露出瞭苦澀的表情,然而此時,田宮並沒有心情向他道歉。

“不是和您商量過瞭嗎,大和田常務。您當時是怎麼說的?”

身材健壯的大和田看上去矮小瞭許多。田宮繼續:“您說會轉告妻子,會考慮怎麼善後,您不是隻會拿這些話來搪塞我嗎?我想知道的明明是什麼時候還錢,可您偏偏不告訴我。”

田宮的非難,讓大和田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實際上,三千萬日元的資金,大和田是想一口氣還清的。但是,現在的他並不具備還款的能力。

妻子對他說想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時,他毫不猶豫地表示瞭支持。現在看來,是他把問題想得簡單瞭。

即使是女性,即使是傢庭主婦,也可以擁有自己的事業——大和田就是這麼想的。

原本妻子在大學時代就是網球部的隊長,性格爭強好勝。他明白妻子不是那種內向的女性,她不甘心在孩子長大成人之後,繼續留守傢庭。

大和田欣賞自己的妻子。

他相信隻要出一點本金,妻子就能遊刃有餘地把公司開下去。事實上,妻子創辦自己喜歡的服裝公司時,對他說過“我不會給你添麻煩”,她也說到做到,用自己的私房錢負擔瞭公司創立之初的所有費用。

他的妻子值得信賴,並且踏實可靠。所以他以為她不會逞強,會在自己可操控的范圍內兢兢業業地經營公司。然而,他想錯瞭。

“事實上,妻子的公司,經營得沒有預想中好。”

大和田告訴瞭田宮真相。迄今為止,他沒有向田宮匯報過拉菲特的業績。明明從對方手上獲得瞭三千萬日元的借款,卻一次都沒有做過正式的業績匯報。大和田利用瞭田宮身為經營者的天真。

“我想,應該是這麼回事。”

作為銀行董事,大和田並不想在田宮這樣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但是,為瞭獲得田宮的理解,他不得不向他坦白一切。

“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對,但是妻子的公司長年虧損,實在拿不出三千萬日元的資金。能不能再寬限一段時間?”

在田宮心中,大和田這塊招牌早已被神化。但在此時,它金燦燦的光澤正急速地衰退著。田宮甚至能看到內側鋼鐵的肌理。

“那樣的話,就請常務您來還這筆錢吧。畢竟我是受常務所托才借錢給拉菲特的,如果對方不是您的太太,我是斷然不會借出這筆資金的。”

田宮的語氣沒有商量的餘地。

“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

大和田有自己的理由,他現在沒有底氣答應還錢。

妻子的經營方式在長年赤字的刺激下變得越來越瘋狂。明明沒有多少營業額,卻開始在黃金地段租借辦公室,雇用人手。她還開設瞭自己的實體店,與中意的設計師簽訂合約,開始以原創品牌的名義銷售服裝,但是顧客寥寥無幾。

赤字一天一天地增加,外債的金額也在不斷增大,妻子卻一直瞞著大和田,直到金額大到瞞不住的那一天。

妻子的公司沒有取得實際的成績,且從開業以來連續赤字,沒有銀行願意為這樣的公司融資。並且,妻子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為丈夫增添麻煩,於是走投無路的妻子,隻好向唯一伸出橄欖枝的非銀行金融機構借款。

大和田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在休息日時偶然接到瞭小額信貸公司從業者的電話。

“我不需要。”

大和田以為對方是電話銷售,於是一口回絕,沒想到對方用低沉瘆人的聲音喊道:“開什麼玩笑!欠款拖瞭這麼長時間,還敢這麼蠻橫。”

那時,妻子公司欠下的外債已經高達一億日元,早已超出安全范圍。

在大和田的逼問下,妻子淚眼婆娑地道瞭歉,並說自己隻有申請個人破產這一條路可走。

“業績也有瞭起色,如果沒有高利貸,公司一定會好起來的。”

聽完妻子的話,大和田把自己大部分的金融資產變現,替妻子還瞭債。

他相信她說的話。

但是,在那之後,拉菲特的赤字也沒有縮小的跡象。

聽完大和田的話,田宮深深地嘆瞭一口氣。

“這麼說,您是無論如何也還不瞭錢瞭?再跟您說下去也是白費口舌。”

田宮把公文包拉到跟前,站瞭起來。

“請等一下,田宮社長。”大和田從上席追瞭過來,哀求道,“我一定會想辦法的,能不能請你從近藤那裡收回書面報告?我一定說到做到。”

田宮俯視著跪在自己腳下的大和田,露出瞭為難的表情。然而,緊接著浮現在他眼中的,不是同情,而是煩躁。

“我不管你是銀行的董事還是別的什麼大人物,走到這一步,你算是完瞭。”

說完這句話,田宮毫不猶豫地離開瞭這間和式包廂。

房間裡隻剩下大和田一個人,他把額頭抵在榻榻米上,無聲地哭泣著。

他後悔得腸子都快青瞭。

都是妻子的錯。

可惡,不是我的錯。我怎麼可能被這種事整垮,被這種事——

大和田站瞭起來,他用餐桌上的熱毛巾擦瞭一把糊滿鼻涕眼淚的臉。

然後,他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盤起瞭腿。他使勁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連褲子的下擺卷起來,露出小腿也毫不在意。

他打給瞭岸川。

“您怎麼瞭,常務?”

“我現在在京橋。”

大和田用無法聚焦的眼神盯著剛剛上瞭前菜的餐桌,“事情變得麻煩瞭。”

8

“田宮坦白瞭?”

聽完大和田憤怒的陳述,岸川臉上浮現出恐懼的神情。與田宮不歡而散後,大和田采取的行動,是立刻返回總行。

接到指示的岸川早已在大和田的辦公室等待。

現在,岸川滿臉愕然地“啊”瞭一聲,伴隨著這句驚嘆,岸川的魂魄似乎也從唇齒間飛散瞭出來。

“那件事情一旦敗露,後果不堪設想,常務。”

岸川的語氣近乎哀求。

“我明白。”

大和田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把後槽牙咬得嘎吱作響。

“您打算怎麼做?您的想法是——”

“事到如今,隻能把那份書面報告毀瞭。”

大和田即刻給出瞭答案,“那個男人——是叫近藤吧——馬上就要和田宮電機解除外調關系瞭。我們隻能說服他,讓他壓住那份報告。隻有半澤回收的那份銀行匯款申請書的話,我還能想想辦法。隻要一口咬定,這是妻子和田宮的私人交易,那就還有轉圜的餘地。聯系方式,查到瞭嗎?”

剛才,田宮離席後,大和田給岸川發出的指令,就是去人事部調查近藤的聯系方式。

“您看這份資料可以嗎?”

岸川拿出瞭近藤人事檔案的概覽表,上面記載瞭近藤的個人信息、入職舊產業中央銀行之後的履歷以及各階段的人事評價。

“他曾經停職休養?”

以近藤現在的年齡,即使處於銀行的一線崗位也不奇怪。大和田瞬間明白瞭近藤被外調至客戶公司的原因。

“他的孩子年齡還小,而且有兩個,將來少不瞭需要用錢的時候。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大和田問岸川。

岸川沒有回答,相反,他用一種半是困惑半是驚訝的眼神看著大和田。

“這意味著,這傢夥有文章可做。畢竟,人都是自私的——給他的手機打電話。”

“現在嗎?”岸川驚訝地問。

“越快越好,說不定,明天他們就會提交書面報告,我們一刻都不能猶豫,必須馬上行動。”

岸川簡短地應瞭一聲,掏出自己的手機,按照資料上記載的號碼撥瞭過去。大和田一動不動地盯著岸川。安靜的辦公室裡隻有微弱的呼叫音在固執地響著。

沒過多久,電話那頭響起瞭男人的聲音。

“我是業務統括部的岸川,能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對方有一瞬間遲疑,然後困惑地答道:“嗯。”

“關於田宮電機,有些事想和你誠懇地談一談。雖然有些突然,一會兒方便見面嗎?”

“一會兒嗎?”雖然不算太強烈,但大和田也感受到瞭對方的驚訝。

“這件事對你也很重要。”岸川說。

他總算說服瞭似乎還留在公司的近藤。

“他說現在就過來。”

掛斷電話的岸川松瞭口氣,向大和田匯報道。

“知道瞭。”

大和田冷靜地應瞭一聲。他閉上瞭眼睛,臉上的表情依舊嚴肅。

9

那通電話是加班時突然打過來的。

因為長期遠離總行,近藤對部課長的姓名不太熟悉。但岸川這個名字例外,因為他是京橋支行曾經的行長,就是他把那筆轉貸資金批給瞭田宮電機。

近藤知道,這天晚上,大和田約瞭田宮社長吃飯。

他不知道兩個人究竟說瞭什麼。

但是,他可以感受到電話對面的岸川傳來的透不過氣的緊張感。他本想拒絕對方,但轉念又想,剛好可以向岸川詢問轉貸的經過,充實自己的書面報告。懷揣著這種想法,近藤處理好手頭的雜事後,便鉆進瞭公司門前的出租車,直奔總行。然而——

“來一下大和田常務的辦公室。”

近藤在行員專用通道的接待處表明瞭來意,岸川卻對他提出瞭意料之外的要求。

近藤感到自己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隻有岸川一個人就罷瞭,如果再加上大和田——

“啊,你是近藤部長吧。百忙之中把你叫出來,真是抱歉。”

近藤敲響大和田辦公室的門之後,一個男人打開門說瞭一番言不由衷的客套話,這個男人正是岸川。

“您客氣瞭。”近藤簡短地回道。他註意到另一個男人坐在房間配套的帶扶手的座椅上,不由得緊張起來。不用說他也知道,那個人是大和田。

“坐下吧。”

岸川勸道。近藤坐在瞭正對著兩人的沙發上,中間隔著一張茶幾。他斂聲靜氣,等著兩人中的一個開口說話。

緊接著。

“外調生活怎麼樣?”

緩慢地說出這句話的是大和田。斜靠在椅子靠背上,蹺著二郎腿的大和田舉手投足都是社會精英做派,看起來像一名優雅的銀行傢,是粗鄙的支行無福消受的類型。

“嗯,還好吧。”近藤含糊地答道。

不管怎麼說,他被遣返回銀行這件事已經板上釘釘瞭,所以實在無法用恰當的詞語評價自己的外調生涯。雖然近藤無法回答,但大和田已對他的境遇瞭如指掌。

“我聽說,你即將跟田宮電機解除外調關系?”

近藤一言不發,但大和田接下來的話讓他神色大變。

“下一個工作地點好像不在東京,可能需要搬傢呀。”大和田說。

“已經決定瞭嗎?”近藤忍不住問。他掩飾不瞭聲音中的不安,畢竟這是他最想避免的事情。

“不,我想應該還在調整階段。”

此時,近藤心底遺忘許久的感覺又在蠢蠢欲動。

這件事——讓人苦惱。

目瞪口呆的近藤,腦海中最先想到的是傢和傢人。妻子和孩子跟隨他從大阪搬到東京,好不容易結交瞭新朋友,開始過安穩的日子。然而,他們不得不再次離開,搬到某個不知名的偏遠地區。他自己倒是無所謂,但傢人會因此受多少苦、遭多少罪呢?

“如此一來,你也很苦惱吧。”

大和田的話讓近藤抬起瞭頭,他看見那雙冷靜而透徹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

“根據情況,我也可以動用我的力量,幫你解決這道調令。”

近藤快速地吸瞭口氣,盯著自己的手,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此時,他終於明白瞭大和田的意圖。

大和田繼續說道:

“當然,這是有條件的。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接下來我們就談談這件事。”

感受到大和田視線的近藤,直視瞭一會兒對方的眼睛。他覺得自己有很多事情需要考慮,可是腦海中浮現不出具體的問題。擺在面前的現實過於殘酷,近藤甚至連自己都快要丟失瞭。

“什麼條件?”

“請你不要公開手上那份報告,那份關於田宮電機轉貸資金的書面報告。”

“就算我不公開,銀行裡也已經有人知道瞭轉貸的事。”

至少半澤他們是知道的,渡真利也知道。就算近藤不提交報告,大和田和岸川也不一定能夠逃脫處罰。

“其他人我有辦法應付。”然而,大和田的話中滿是自信,“隻要沒有田宮社長的證詞,他們就缺少畫龍點睛的那一筆。容我多說一句,就算不公開這份報告,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相反,還能得到巨大的好處。”

大和田刻意停頓瞭一會兒,似乎想利用這間隙拉攏近藤的情緒。他接著說:“我也可以讓你回到銀行。聽好瞭,不是外調。你想去哪裡?總行、支行、融資部、審查部?不對,剛入行的時候,你的第一志願是宣傳部吧。或許可以朝這個方向調整呢。你的病也已經痊愈瞭吧。所以要不要試試看呢?你年紀輕輕就外調,實在可惜瞭。”

近藤驚訝地看著常務的臉,在他的認知中,外調是理所當然的。現在的他居然有機會作為銀行職員重歸職場,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然而,大和田卻把這個機會擺在瞭他唾手可得的位置。

“想不想重新回到銀行呢?”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大和田肯定地說。

“你什麼都不用做。”大和田說,“你隻要忘記在田宮電機這個外調公司聽到的所有事情,就可以瞭。”

近藤的腦中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他被兩種矛盾的思想左右擺佈。沒想到前方等待著他的居然是兩難的選擇。他的腦海裡浮現出瞭半澤和渡真利的面孔,胃部像被人狠狠揪住一般痛苦,讓他覺得喘不過氣來。然而,他們的面孔立刻被妻子和孩子的笑臉取代瞭。

“我想,你也有作為銀行從業者的驕傲,但是,我希望你丟掉它。這就是你唯一需要做的,拜托瞭。”

大和田說著鞠瞭一躬。舊T的常務居然向一介外調人員鞠躬,實在荒唐可笑。然而此時,近藤已經沒有心思計較這一點,他的腦子被一個問題填得滿滿的,“什麼是銀行職員的驕傲”?

確實,近藤想通過那份書面報告貫徹的,是自己作為銀行從業者的原則。

但是,迄今為止,這傢銀行對近藤做瞭些什麼呢?給他分配嚴苛的工作,把他的人生弄得一團糟。自尊與夢想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不成模樣,手上隻剩下一隻果腹的飯碗。並且,本以為已握在手上的中小企業的鐵飯碗,也將在頃刻間被奪走。

我到底為瞭什麼在工作啊?到瞭今天這個地步,我還能說是為瞭銀行從業者的驕傲嗎?太愚蠢瞭。

我已經沒有餘力支撐這些冠冕堂皇的理想瞭。我心中有的,僅僅是同半澤、渡真利的友誼和情義。但是,他們是處於升職軌道上的社會精英。我們雖然是同窗,也是同期入行的新人,地位卻天差地別。

外調人員要想重回銀行,必須有充分的理由。

“我希望,你現在就給出答復。”

大和田直視著近藤的雙眼,岸川則在一旁斂聲屏氣地觀察著事情的走向。

“洋弼說他想去補習班哦”——不知什麼時候,近藤的腦中響起瞭妻子的話。他雖然答應瞭,但每個月不僅要支付數萬日元的補習費,今年暑假還要支付超過十萬日元的夏令營學費。這將給近藤傢的財政帶來不小的負擔。自己的檔案雖然留在銀行,但成為外調人員之後,年收入大不如前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現在的收入負擔洋弼的學費確實吃力。不僅如此,退休之後,到手的養老金大概也遠遠比不上做過支行長的同期。

“怎麼樣,近藤君。要不要重新回到銀行呢?”

接受大和田的幫助,意味著要幫他們掩飾違法行為。這一選擇可以說越過瞭身為銀行職員的底線。

“你完全有重歸銀行的實力,你的傢人也一定會高興的。你應該考慮的是傢人的幸福。把自己的夢想放在第一位吧。要達到這個目的,你就不能在意姿勢好不好看,抓住機會才是最重要的。”

出人意料地,大和田和半澤說瞭同樣的話。

但是,遇到真正想要的機會,你一定不能放過——半澤確實這樣說過。

說得沒錯。

半澤,對不起瞭。

“一切,就拜托您瞭。”

近藤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大和田綻開瞭巨大的笑容,並與岸川交換瞭眼神。

近藤握住瞭那隻突然伸過來的右手。

“這是最好的選擇。”近藤對自己說。

早已關閉的未來之門終於被推開,近藤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覺得自己的眼前出現瞭一片海洋,註滿瞭疲憊的情感。這片海洋,就是寂寞。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