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2:逆流而上 第八章 告密者的憂鬱

1

雖然還是清晨,但刺眼的夏日陽光已經快把柏油馬路烤焦。

半澤從銀行大廈旁邊的專用通道進入地下,然後穿過行員專用入口,前往位於總部大廈二樓的總行營業部。結束瞭八點半開始的小組會議之後,他開始瀏覽未處理盒中堆積的文件。

即使暴風雨一樣的金融廳審查已經結束,總行營業二部的工作也依然排得滿滿當當。半澤沒能按計劃申請到高溫假,雖然盂蘭盆節 放瞭五天假,但當初定下的旅行計劃隻能暫時擱置。不僅如此,他們連去附近散心的時間也沒有。這導致妻子小花終日鬱鬱寡歡,每當在報紙上看見金融廳的相關報道,她都會怒火中燒,嚷道:“真是不可原諒。”

上午九點五分左右,渡真利的電話打瞭過來。

“現在方便嗎?有個緊急的消息想告訴你。”

渡真利的聲音有些僵硬,丟下一句“我馬上去你那裡”,便單方面掛斷瞭電話。

五分鐘後,渡真利出現在瞭營業部的會議室,他的對面坐著半澤。

“金融廳給董事長寄的信到瞭,情況不妙。”

渡真利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信?什麼信,業務整改令嗎?”

“不,不是業務整改令。寄件人是金融廳的審查局長,對方好像不滿我們應對審查的態度,要求銀行內部整改。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反正,也隻有黑崎才會做這麼無聊的事。”半澤用無所謂的語氣答道。

“你說得沒錯!”渡真利有些自暴自棄地喊道,隨後壓低瞭聲音,“他們準備追究你的責任,半澤。聽說岸川部長正在研究對你的處分意見。如果放任不管,後果不堪設想。那件事怎麼樣瞭?你得早點下手,要不然會被對方幹掉的。”

“不用這麼慌張。”

面對探出大半個身子、激動得唾沫橫飛的渡真利,半澤表現得相當平靜,“接下來我會提交書面報告。我跟內藤部長商量好瞭,報告由我直接交給人事部部長。”

“你可要小心啊。”渡真利顯得很不安,“千萬別因為證據不足讓他們逃瞭,這樣你就等於給自己挖瞭個坑。身為次長居然想扳倒大和田常務,這是白癡才會幹的事。在這傢銀行,也隻有半澤你會幹這種蠢事瞭!”

渡真利的說法把半澤逗得微微一笑,他一言不發地從座位上站起。

“啊,還有——”

渡真利像突然想起瞭什麼似的叫住半澤,“近藤回來瞭。你聽瞭可別驚訝,他好像回到宣傳部瞭,職位是調查員。人事部也認為他已經痊愈瞭。”

“我知道,近藤跟我說過瞭。”

聽瞭半澤的回答,渡真利有些悵然若失,隻好訕訕道:“是嗎?”

多晚都好,我想跟你見一面——和近藤一起拜訪完京橋支行的當晚,近藤打來瞭這樣一通電話。接到電話後,半澤草草地收拾瞭辦公桌,然後去瞭新宿的居酒屋。他和近藤約好在那裡碰面。

近藤當場坦白瞭與大和田的交易,並向半澤道歉。

“我說,近藤。”

註視著眼中含著淚水,不斷地說著“對不起”的近藤,半澤開口瞭。

“我沒有責備你的資格。對你來說,宣傳部是夢想吧。不管過程如何,你總算實現瞭夢想。這是好事啊。”

“但是,我因此背叛瞭你們。就算知道自己要去宣傳部,我也高興不起來。”

“我不認為自己遭到瞭背叛。”半澤幹脆地說。

“你隻是做瞭身為銀行職員必然會做的選擇。人總是要生活的,為瞭活下去,我們需要金錢和夢想。想得到這兩樣東西並沒有錯。提交書面報告不是你的義務。就算沒有那份報告,我也應付得來。所以,別擔心我——恭喜你。”

“謝謝你,半澤。你——你,真是個好人啊。”

近藤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就這麼放聲大哭起來。

“近藤也平安回到瞭銀行。這次輪到你瞭,你可千萬不能被外調,拜托瞭。”

渡真利對半澤說完鼓勵的話,豎起瞭大拇指。

* * *

當天下午兩點,半澤把書面報告親自交到瞭人事部部長伊藤的辦公室。

“不夠有力。”伊藤大略讀完內容,表現得十分平靜,“報告上列舉的幾乎都是間接證據。雖然我認為它們已經無限接近於真相,但灰色就是灰色,再怎麼接近也變不成黑色。對方想要狡辯的話,也不是找不到理由。田宮電機社長的證詞,沒辦法拿到嗎?”

“拿不到。”半澤答道。

伊藤抱住胳膊,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恕我冒昧,部長,您怎麼看?”半澤問道。

“憑我的直覺,大和田常務為瞭救太太的公司,的確利用瞭田宮電機。他的行為涉嫌賬外放款。”

“賬外放款”的意思,是指銀行高層通過客戶將貸款借給不具備融資資格的公司或個人。這種行為毫無疑問是犯罪。

“但是,說到底這不過是我的直覺。”伊藤說。

“銀行什麼時候開始奉行疑罪從無的原則瞭?在我的認知中,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的才是銀行。”

“時代變瞭,半澤。”

伊藤的容貌給人一種理性的節制感,此時,他的目光變得嚴肅起來,“或者,你想憑一己之力挑戰整個時代?這樣或許也不錯。”

“世上偶爾也需要傻瓜。”半澤說,“我想用這份報告做籌碼,賭一賭這傢銀行的道德。”

“那你一定會輸得很慘,道德兩個字根本一錢不值。”

伊藤深知什麼叫作集體,什麼叫作組織,因此他的回答露骨得可怕。這就是人事部部長。

“這些道理你比我清楚,隻是你永遠不會相信罷瞭。”

伊藤大大地嘆瞭口氣,給半澤的報告蓋上瞭閱覽印。這意味著,這份報告已經正式離開半澤,進入回覽流程。

“他們或許會讓你出席董事會。還有一件事,對你相當不利。董事會上其中一個議題,就是討論前不久結束的金融廳審查。結果可能不太好。”

“我做好思想準備瞭。”

伊藤盯著半澤,微微點瞭點頭。

半澤回到營業二部後,發現辦公桌上夾著一張便簽紙。便簽紙是小野寺寫的,“回電”一欄上畫瞭圓圈,打電話的人是《東京經濟新聞》的松岡。半澤正準備把便簽紙扔進垃圾桶,突然停住手。

黑崎氏的事

通信欄上的一句話撞入他的眼簾。半澤腦海中浮現出松岡的臉,那張臉總是給人黏液質 的感覺。他猶豫瞭一會兒,撥出瞭便簽紙上的電話號碼。

2

“半澤好像已經把報告交給瞭人事部部長,我們該怎麼辦?”

電話裡的聲音像一根脆弱的線,仿佛稍微用力,就會被扯斷。通過這焦慮、虛弱的聲音,可以清楚地看出貝瀨性格中的軟弱。

半澤的手中不但握有隱瞞伊勢島飯店投資虧損的報告,在接下來的董事會上,他還打算揭發大和田在轉貸一事上的不正當行為。

大和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沒有反省之意,他充其量隻是後悔被人抓住瞭把柄。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陷入如今的困境,完全是因為貝瀨的無能。因此,他對貝瀨產生瞭一種錯位的憤怒。

後悔與反省是兩種不同的情感。

這個男人要是再能幹一些,區區一個半澤又怎麼能抓住我的把柄。這個想法在大和田的心中揮之不去,不斷地向上翻湧。

最終,這種情感變成瞭冰冷決絕的話語,從大和田的嘴裡蹦瞭出來。

“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承擔責任。”

電話另一端的人或許以為自己可以得到大和田的寬慰,聽到這句話後,陷入瞭死一般的靜默。

“但是,分明是常務命令我不要公開伊勢島飯店的投資虧損——”

“貝瀨君。”大和田的語氣滿是失望,“你好像誤會瞭,我隻是覺得既然是‘投資’,當然有產生‘收益’的可能性。這充其量隻是我的個人意見,我並不想命令你做什麼。”

“怎麼會——”

大和田打斷瞭貝瀨的反駁。

“首先,我不是你的直系上司,沒有命令你的權力,這一點你應該心知肚明。隱瞞投資虧損,說到底是你自己的判斷。事到如今,你居然說是因為我的意見,這理由說得通嗎?你每年究竟拿多少薪水?這麼推卸責任你不覺得丟人嗎?”

“但是,那個時候確實——”

“我沒有命令你的權力。你應該找融資部,或者其他負責授信的部門商量。我插手這件事既不合理也不必要。還有——”

大和田完全發揮瞭演講時的好口才,他滔滔不絕地說:“我不管半澤的報告是怎麼寫的,總之,我從來沒有拜托客戶把資金轉貸給妻子的公司。這一點,岸川君會幫我做證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對你很失望,貝瀨君。但我們畢竟相識一場。我幫你爭取過瞭,這次的董事會你就不用出席瞭。你在心裡感激我吧。”

按照大和田的說法,自己這麼做似乎是為瞭貝瀨。實際上,他是害怕貝瀨在董事會上說出不該說的話,所以才暗中活動,阻止瞭貝瀨的出席。

大和田掛斷電話,快速地吐出一口氣,然後憤怒地抱緊瞭胳膊。

貝瀨固然可氣,但半澤更加可恨。他身為一名小小的次長,居然敢挑戰自己的權威,這讓大和田的心中湧起不可抑制的憤怒。

但是,大和田是有勝算的。

近藤的報告已經被壓住瞭。妻子的公司和田宮電機同屬一個法人會 ,他隻要一口咬定,借貸關系是在當事人雙方的同意下產生的,那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原本那筆錢就是大和田從京橋支行離任之後借出的。所以,利用支行長的特權進行賬外放款的意圖,多少欠缺一點說服力。

不管對方羅列多少間接證據,都沒有直接證據。無論半澤把報告寫得多麼天花亂墜,也無法追究自己的責任。

為瞭到達今天的位置,大和田已經把無數的競爭對手、敵人踩在瞭腳下。現在,半澤也即將成為失敗者中的一個,把姓名留在這片白骨累累的屍山上。

“等著我的反擊吧,蠢貨。”大和田坐在辦公室的座位上,低聲自語道。

3

“我本該習慣瞭你的行事風格,但這次的做法還是讓我大吃一驚。那畢竟是董事會啊,你居然想在董事會上逼問大和田常務。”

在八重洲地下購物中心的一間冷飲店裡,渡真利說道。他的面前擺著一份文件,是半澤提交的書面報告的復印件。

“選我負責伊勢島飯店必然是這個結果,我猜董事長也沒想到這一點吧。”

“要做就做到最後,絕不半途而廢,這做法相當‘半澤’。但是,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渡真利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探出身子,“大和田可不是好對付的,他一定會準備一套說辭反駁這份報告。不,如果僅僅是這樣還算好的,他們手上還有攻擊你的資料。”

“金融廳的信嗎?”半澤問。

“業務統括部很多人認為應該重視這封信,理由是可能會給今後的審查帶來麻煩。現在既然出現瞭這份報告,我想他們的目的也沒那麼單純,多少有掩護大和田的意思吧。岸川部長可是大和田的心腹啊,不好對付。”

此時,一個穿著西裝、高高瘦瘦的男人一邊用手帕擦著額頭的汗珠,一邊走進瞭冷飲店。正是《東京經濟新聞》的記者——松岡。

“審查辛苦瞭。”松岡一邊說著,一邊坐在瞭渡真利旁邊的位子。“不過,不愧是半澤次長啊。”他向半澤投去瞭欽佩的目光。

“提前寫好的稿子是不是不能用瞭啊?”

聽瞭渡真利的調侃,松岡神情嚴肅地說:“現在還沒到放松的時候。”

他話鋒一轉:“我聽說,貴行差一點就被冠上逃避審查的罪名瞭。”

“你今天的目的是這個?”半澤問。

“是的。實際上,我正在負責一個項目,內容是調查金融廳審查的真相。那位讓多傢商業銀行背上巨額撥備金的黑崎審查官,他的做法尤其引人註目。其中,貴行的審查更是具有意料之外的沖擊力,畢竟你們讓那位臭名昭著的審查官第一次嘗到瞭失敗的滋味。在此之前,他可是把AFJ、白水銀行一個接一個地逼到瞭絕境。其他銀行也在議論這件事呢。”

“我們沒有做任何逃避審查的事。”半澤佯裝不知,“正因為帶著這種先入之見,那位審查官才會犯錯。”

隨後,半澤開始講述當時的情形,松岡聽得津津有味,問道:“為什麼黑崎審查官會認為那些硬紙箱裡藏著資料呢?”

這個問題觸及瞭事件的核心。“關於這一點,半澤次長知道些什麼嗎?”

“不知道——”

半澤想起便簽紙上的那句話,黑崎氏的事,問道:“我倒想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你今天應該有話對我說吧?”

松岡的臉上浮現出滿意的微笑。

“半澤次長總是給我提供消息,我偶爾也得報答您一下。”

“求之不得。”

“這個消息是我前幾天采訪時聽說的,說到底隻是流言,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無法驗證真假。但是我可以告訴您,提供消息的人絕對值得信賴。”

松岡深深吸瞭口氣,然後壓低聲音,“黑崎審查官似乎與貴行的職員有私人關系。也許,是那個人泄露瞭貴行的消息。”

渡真利驚訝地抬起頭。

“私人關系,嗎?我們銀行的誰和黑崎——”

“姓名不方便說出來。我隻能告訴二位,那個人的地位不低,不是董事也接近董事。”

“董事?喂,半澤,難道——”

渡真利瞟瞭半澤一眼。

“二位已經知道瞭嗎?”松岡吃驚地問道。

“關於那個人,還有別的信息嗎?”

松岡給出瞭意料之外的回答——

“聽說,那個人的千金是黑崎審查官的未婚妻。周末的時候,審查官經常去未婚妻傢做客。我聽到的消息就是這些——如果幫不上忙的話,您可別怪我。”

“怎麼會。謝謝你,這頓我請。”

半澤說完,拿起桌上的小票站瞭起來。

半澤與渡真利離開冷飲店,經由地下通道,向位於丸之內的東京中央銀行總行走去。

“那傢夥不是個簡單的娘娘腔啊。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是大和田吧,果然是他。”

一直低頭沉思的渡真利突然開口,“他想利用這次金融廳審查把伊勢島飯店分類,順便給銀行扣上逃避審查的罪名,逼迫中野渡董事長下臺。大和田和羽根關系親密,他一定也知道納魯森的事。”

“不——不是大和田。”半澤說。

“你說什麼?”

“向黑崎泄露消息的人,不是大和田。”半澤重復瞭一遍。

渡真利不由得停下腳步。

“為什麼這麼肯定?”

半澤轉身看著渡真利,說出瞭證據——

“大和田沒有女兒。”

4

第二天,半澤外出會客,剛剛回到銀行,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瞭起來。

“你好像給我打過電話,有什麼事嗎?”

打電話的人是業務統括部部長岸川。岸川似乎剛剛結束瞭上午漫長的會議,他的聲音聽上去充滿瞭戒備。不用說,他一定聽說瞭那份報告。

“實際上,有件事想問岸川部長。”

“問我?什麼事?”

“電話裡不方便說。”半澤說,“我現在過去您那裡,可以嗎?”

電話裡沒有傳來岸川的答復,取而代之的是不耐煩的咂舌聲。

“要花很長時間嗎?”

半澤說不用,岸川回道:“麻煩你五分鐘之內結束,我可是很忙的。”隨後掛斷瞭電話。

* * *

半澤趕到部長辦公室,發現謹慎的岸川叫來瞭木村。坐在部長身旁的木村和往常一樣,毫不掩飾自己對半澤的敵意。他立刻開始瞭對半澤的“口頭攻擊”:“營業二部的次長妄圖直接向部長問話,這麼做不是越級嗎?”

“情勢所迫,顧不上這些虛禮瞭。”半澤輕巧地搪塞。

他盯著岸川的眼睛說:“這件事與木村部長代理無關,能不能讓他離開。”

岸川的眼中出現瞭片刻猶疑,“也好,木村部代,你暫時離席吧,有需要我會叫你。”

木村滿臉不悅地離開瞭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關上之後,岸川開口瞭。

“事先說明,你不要跟我兜圈子,半澤部長。我的時間很寶貴,挑要緊的說吧。”

“我想問您的問題,與部長在京橋支行經手的貸款有關。”

岸川大概早就做好瞭心理準備,表情僵硬地等著半澤接下來的話。

半澤並沒有急著提問,相反,他開始把帶來的資料鋪在桌面上。資料是四年前的融資申請書,融資部內部保留瞭副本,半澤拜托渡真利復印瞭一份。

“這是您任職京橋支行行長期間批準的貸款。您還記得一傢叫田宮電機的公司嗎?”

“田宮電機?”岸川佯裝不知,“不記得,那傢支行的客戶太多瞭。比起這個,還是趕快說正事吧。你到底想問什麼?”

半澤拿出新的資料擺在茶幾上。

是那份交給人事部部長伊藤的報告復印件。

半澤直視著岸川的眼睛,說道:“或許您已經看過瞭這份報告,這筆貸款,之後被轉貸瞭。轉貸對象是這傢公司——”

岸川盯著拉菲特的信用調查報告,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

“這傢公司,您是知道的吧,部長?”

“哎,我怎麼會知道?”岸川答道。

“你搬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融資案件,到底想幹什麼?而且,你還寫瞭一篇莫名其妙的報告。”

“我向京橋支行確認過,貸款發放之後,相關負責人發現瞭田宮電機把資金轉貸給拉菲特的事實,於是他向當時的支行長——也就是您匯報瞭這件事。然而,您把這件事壓瞭下來。”

“誰告訴你的?”

岸川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一個叫古裡的客戶經理,我昨天向他確認的。”

“古裡?啊,那個課長代理啊。”岸川的語氣透著不屑,“他這麼說,大概是想把自己犯下的錯誤推給上司吧。手下的客戶居然把銀行貸款轉貸出去,這對客戶經理來說可是難以饒恕的失誤。但是啊,你……”岸川看起來有些煩躁,“居然敢誣蔑我知情不報,你有什麼證據?這事發生在好幾年前,況且,這筆貸款老早就被回收瞭,不是嗎?”

“確實,銀行回收瞭貸款。”半澤平靜地說。

“但是,這傢叫拉菲特的公司卻一直沒有把三千萬日元還給田宮電機。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都說瞭,讓你別再糾纏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不管你是不是想用這些陷害我和大和田常務,但我要告訴你,銀行可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開什麼玩笑。”

半澤的口中緩慢地吐出瞭這句話,聲音低沉卻不容辯駁。

岸川驚訝地抬起頭,似乎想說什麼——

“銀行沒有時效。”

半澤的這句話仿佛按下瞭岸川身上的消音鍵,他徹底沉默瞭。此刻,岸川的眼中燃起熊熊的怒火,死死地盯著半澤。下一秒,他拿起瞭辦公桌上的電話。

“啊,木村君嗎?半澤次長馬上就要回去瞭——你幹什麼!”

岸川對按下電話通話鍵的半澤大聲吼道。

“你不是已經把這件事寫成報告瞭嗎?事到如今,為什麼要特地來問我呢?你到底有什麼目的?還是說,你雖然寫瞭報告,卻沒有證明它的自信?”

岸川發出令人憎惡的冷笑聲。

“自信?怎麼可能沒有,我來是想看看你的態度。”半澤平靜地說。

“我的態度?什麼意思?”

“如果你是正派的銀行從業者,應該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我來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承認這份報告的勇氣。如果有的話,請你在董事會上幫我做證。”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呢。”岸川說,“區區一個次長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話說回來,你才是被金融廳指責的問題次長,有什麼資格在這兒說三道四。有時間跟我在這兒胡言亂語,討論不知所謂的報告,還不如想想怎麼為自己開脫吧。”

半澤用冷漠的語氣回敬道:

“如果說有人在審查中行為不當,這個人也不是我。而是與黑崎勾結,泄露銀行內部機密的人。”

“泄密者?”

岸川厭惡地說:“胡說什麼呢。你明知無法逃脫責罰,就捏造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告密者,你以為這樣就能轉移視線嗎?”

“怎麼會。”半澤冷靜地搖瞭搖頭,“根據我得到的消息,黑崎即將和銀行某位高層的千金喜結連理。”

岸川瞪大眼睛。半澤繼續說:“說的是您傢的女兒吧。”

一瞬間,時間的齒輪仿佛生瞭銹,岸川周圍的時間全都靜止瞭。

“你疼愛未來女婿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不該把本應告訴營業二部的破產消息泄露給黑崎。黑崎也有問題,他隱瞞瞭同你的私人關系,就這麼堂而皇之地作為主任審查官走馬上任。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瞭,他也逃脫不瞭處罰。你也是,岸川。這件事一旦公開,令愛一定會感到遺憾吧。本以為自己可以嫁給金融廳的青年才俊,沒想到結婚前會發生這種事,真是好事多磨啊。”

岸川的眼神開始不安地四下遊走,那張完全褪去血色的臉可以證明他內心正在遭受極度的煎熬。

“我打算在董事會上公開黑崎和你的關系。《東京經濟新聞》的記者也在打聽這件事。如果我把消息告訴他,他一定非常樂意寫一篇獨傢新聞。如此一來,最大的受害者應該是令愛吧。”

岸川驚訝地抬起頭,他想說些什麼,可聲音仿佛粘在瞭幹澀的咽喉中,怎麼都出不來。

半澤冷靜地看著岸川狼狽的模樣。

“這,這可不行。玲奈——我女兒和這件事沒有關系。”

“確實沒有關系。但是,把無辜的令愛拖下水的人,是你和黑崎。”

“等,等一下,半澤。”岸川無法掩飾內心的不安,“我女兒不知道銀行審查,也不知道我泄密的事。我以為這樣做對黑崎君有幫助,所以才自作主張。這些事和我女兒完全沒有關系,我為我的所作所為向你道歉。”岸川深深地鞠瞭一躬,“所以,請你千萬不要公開我和黑崎的關系。”

岸川的兩隻手緊緊攥住瞭半澤的手。突如其來的力道讓半澤暗自吃驚,他感受到瞭這個男人的決心。

“我答應你。”

岸川的臉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但是在那之前,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半澤感受到瞭對方怯懦的目光。

5

星期三上午九點,董事專屬樓層的會議室,那場牽動所有人神經的董事會召開瞭。

董事們坐在會議桌周圍。在他們後方,靠墻的位置擺瞭一圈座位,作為配角的調查員和次長們就坐在那裡。半澤也在其中,安靜地等著會議的開始。他的眼前是上司內藤寬闊的後背,內藤或許在擔心今天討論的議題,表情從一開始就很凝重。

“到頭來,別贏瞭比賽反而在小測試上栽跟頭啊。”

臨近董事會前,內藤嘴裡一直念叨著這句話。

九點鐘,中野渡董事長出現在瞭會議室,嘈雜的會場立刻像被石子擊中的水面一般,變得鴉雀無聲。會議按照預先制定的流程進行,首先公佈的是上個月整月的收支實績。這宣告著八月份的董事會正式拉開序幕。

會議接連討論瞭一些與半澤無關的議題。首先,系統部部長公佈瞭因故推後的系統整合工程進度。隨後,由營業二部的內藤打頭陣,各授信部門的領導輪番介紹瞭各自負責的大額案件。董事會對這些案件進行討論,然後公佈審批結果。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瞭,其間有過一次中場休息。半澤仿佛變成瞭墻壁的一部分,就這麼波瀾不驚地等著一項又一項議程結束。

他不覺得緊張,也感受不到壓力。

在銀行待久瞭,他也看過許多人事變動。有時會因為不公的處置義憤填膺,有時也會因為恰當的處罰拍手稱快。從這些人事浮沉中,他不是感受不到世間的無常。但與此同時,他的心中也開始思考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銀行的人事究竟有多少意義,又有多少價值?

半澤認為,銀行具有一種欺騙性。

它欺騙裡面的人,讓他們產生銀行這一組織就是全世界的錯覺。這種欺騙性又滋生瞭精英意識和選民思想 ,無論哪種思想,半澤都認為十分可笑。

即使離開銀行,人也可以好好地生活。

銀行不是全世界。

眼前小小的人事變動並不能決定一切。自己的人生,說到底,要靠自己開拓。

重要的是,在那些決定人生走向的時刻,你有沒有拼盡全力,不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對半澤而言,揭發大和田與岸川的違法行為,本質是一場被動還擊。

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秉承著這一人生格言提交給董事長的報告,說到底,是半澤信念的具象化體現。半澤人生中絕不可能存在的選項,就是因害怕失敗而畏縮不前。

與此同時,半澤的報告相當於給東京中央銀行奉上瞭一張可供踩踏的聖像 。

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這樣的事做多瞭難免觸犯眾怒,畢竟銀行從業者都有自己的職業道德和尊嚴。不過或許像人事部部長伊藤說的那樣,指望圍坐在會議桌前的董事們主持公道,根本不現實。

“那麼,主要的議題已經討論完畢。”中野渡宣佈。

終於輪到那份書面報告作為議題登場瞭。半澤輕輕地睜開雙眼,審視著氣氛開始變得凝重的會議大廳。會場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接下來要討論的問題,將觸及東京中央銀行最敏感的部分。

“半澤次長,接下來的議題,由你親自說明。”

聽到中野渡的話,半澤緩緩地站起。等候多時的小野寺等人快步走進會場。他們拿著半澤寫的報告的復印件,動作麻利地分發給參會的董事,然後又迅速消失。

會議室沸騰瞭。

《關於京橋支行“賬外放款事件”的報告》

報告的題目直截瞭當地點明瞭事件的本質。

“接下來,由我向各位介紹,四年前,發生在當時的東京第一銀行京橋支行的賬外放款事件——”

半澤說到一半。

“等一下——”

董事中有人打斷瞭半澤的發言,這個人是資金債券部部長,名叫乾,是舊T的論客 。

“董事長,抱歉。討論這份報告前,有件事我想弄清楚。半澤次長,你是營業二部的次長,營業二部的次長怎麼管起京橋的事瞭,按照性質來說,這件事應該由人事部仔細調查——”

“我負責的伊勢島飯店的授信業務,去年為止一直由京橋支行管理。我在調查該公司投資虧損被隱瞞一事時發現瞭這件事,於是便以營業二部的名義寫瞭報告。”半澤打斷瞭乾的發言,回答道。

“細節上的問題不用管瞭。”中野渡急躁的聲音響起,他這一句話阻止瞭還想繼續爭辯的乾,“你繼續說,形式主義能免則免。”

事情的走向一開始就不太正常。半澤通過人事部部長伊藤探過中野渡董事長的口風,伊藤對半澤說過,中野渡對此事反應冷淡。

原因很簡單,半澤的報告與董事長提出的行內和諧的目標是背道而馳的。

並且,這場董事會存在著無形的不利因素,那就是貝瀨的缺席。據渡真利打探到的消息,這是大和田私下疏通的結果。渡真利對此的評價是“卑鄙無恥”。

看到乾沒有再次發言的意思,半澤繼續說道:

“經調查發現,京橋支行向客戶田宮電機發放的三千萬日元貸款,後被轉貸給瞭我行相關企業。轉貸對象為拉菲特株式會社,法定代表人棚橋貴子。這位棚橋貴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半澤掃視瞭一圈董事們的臉,“她的本名叫作大和田貴子,是大和田常務的太太。”

話剛出口,大和田就用無比憤怒的眼神瞪瞭半澤一眼。半澤沒有理會大和田,繼續講述報告上的細節。

“這一行為,已經嚴重違規,並違反瞭金融機構董事的誠信原則。一旦公開,將對我行的社會信譽造成嚴重損害。請董事會嚴肅對待,給予本案恰當的處理意見。”

會議室被密不透風的沉默支配著。

“大和田常務,你怎麼看?”

被董事長催促後,大和田立刻說道:“完全是誤會,請允許我解釋一下。”

“根據我瞭解到的情況,資金的流向確實如半澤次長所言。但是,妻子的公司成立於京橋支行向田宮電機融資的若幹年前。妻子身為一名經營者,一直獨立拓展公司業務。半澤次長或許不知道,妻子和田宮社長實際上同屬一個法人會。我聽說,田宮社長從一開始就有意投資妻子的公司。隻是,如果采取投資的方式,資金回收方面恐有不便,所以最後換成瞭融資的形式。這些事都是身為經營者的妻子獨自交涉的,與我無關。暗箱操作之類的指責完全是誤解。並且,這份報告存在重大的缺陷。”

緊跟著,大和田開始攻擊要害,“半澤次長,你向田宮社長核實過內容嗎?”

“沒有。”半澤答道,“我想核實,可對方並沒有答應。”

“僅憑這種單方面的調查,你就斷定我賬外放款,是不是太武斷瞭?”大和田的表情十分嚴肅,“你的見解過於片面,隻要問過田宮社長,誤會馬上就能解開。”

董事中有幾個人點瞭點頭,從現場的氣氛來看,贊同大和田的人占多數。

“我認為,這份報告本身就是一種挑釁,是陳舊的派閥意識支配下產生的挑釁。在你這種人眼中,出身銀行不同就是原罪,所有的事實都可以被任意曲解,不是嗎?”

大和田試圖把半澤的指摘,向舊T和舊S固有矛盾的方向解釋。他似乎已經確信,董事長會站在自己這邊。於是他轉向中野渡董事長,用充滿自信的口吻說道:

“針對這次事件,我沒有什麼要特別說明的瞭。因為妻子在經營公司,所以我時常告誡自己,不能插手借貸的相關事務。資金流向的問題實屬巧合,我也感到吃驚。問過妻子後才知道,她與田宮社長早有交情,隻是因為那時我還是京橋支行行長,妻子不想給我添麻煩,所以才沒有進行資金交易。至於那筆三千萬日元的資金,因為借貸時間過長,所以雙方正在討論還款方式,可能轉化成股份,也可能一次性還清。雖說這件事我也無法預料,但畢竟讓大傢白擔心瞭一場,十分抱歉。”

大和田邊說邊恭敬地鞠瞭一躬。

內藤的側臉愈加凝重,伊藤也抱緊瞭手臂,臉色蒼白地看著半澤。

他的眼神似乎在問,該怎麼辦?

沒有勝算。

中野渡一言不發地聽完瞭雙方的發言,抬頭望向天花板,開始思考如何善後。

盡管奉行的原則是行內和諧,但急性子的中野渡不可避免地開始遷怒引起麻煩的半澤。他的臉上已經滲出瞭怒意。從現場的形勢來看,半澤似乎再怎麼爭辯,都無法挽回頹勢。

“至少在這份報告裡,找不出能夠反駁大和田常務的證據。”

中野渡神情煩躁地看向半澤,“半澤次長,你到底——”

“請等一下。”半澤毫不留情地打斷瞭董事長,“大和田常務,您以為自己在哄三歲小孩嗎?妻子做的事與我無關,您什麼時候也學會政治傢那套拙劣的說辭瞭。”半澤舌鋒如火,滔滔不絕地說道,“身為銀行職員的常識,知道妻子參與瞭這種金錢交易應該第一時間制止,一句與我無關就想全身而退,您不覺得過於荒謬瞭嗎?首先,說什麼三千萬日元要轉化成股份啦,一次性還清啦,常務的這些話根本就不現實。田宮電機早就出現瞭資金周轉困難的問題。把三千萬日元轉化成股份,等於讓他們放棄這筆錢。還款也不現實,拉菲特本身背負著巨額赤字,早已入不敷出。還有常務您,好像也自掏腰包,投瞭不少錢進去。所以,哪裡還有剩餘資金?你們拿什麼還款?”

“我聽說,有人想投資妻子的公司。”

面對半澤犀利的反擊,大和田狡辯道。

“什麼公司?叫什麼名字?又或者,是個人?”半澤窮追不舍,“您一定向夫人詢問過出資者吧。請回答我的問題。”

“那個——”

大和田一時語塞。

“您沒問過嗎?”半澤步步緊逼,“那樣的話,請您當場給夫人打電話,向她確認。”

“你太放肆瞭!董事長,我反對這種做法。”大和田抗議道。

“這件事很重要,所以請讓我以書面報告的形式匯報。”

“在那之前,還有一位當事人沒有發表意見呢。”

聽瞭半澤的話,閉著眼睛聽著兩人爭辯的中野渡終於睜開瞭眼睛。

他的視線,轉向瞭會議桌旁的其中一張面孔,岸川的面孔。被董事長盯住的那一刻,岸川大大地吸瞭口氣,用力抿住嘴唇。

“岸川君,你也是這份報告的當事人。”中野渡說,“這件事,說說你的意見吧。”

岸川瞥瞭一眼半澤,眼神中的情緒與其說是困惑,不如說是恐懼。

從座位上站起的岸川臉色煞白,似乎隨時會倒下。由此可見,他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將引起多麼巨大的騷動。此時的岸川,哪裡還有平日裝腔作勢的輕浮模樣。

“正如這份報告所寫,四年前,我任職於京橋支行,是我向田宮電機發放瞭三千萬日元的貸款,但是——”

岸川突然咬緊瞭嘴唇。大和田似乎感覺到瞭什麼,用熾熱的目光盯著岸川。半澤發現,岸川的嘴唇正在輕微地顫抖。

“大和田常務,非常抱歉。”

岸川嘴裡蹦出的,是道歉的話語。大和田震驚的當口,岸川已經把接下來的話說出瞭口。

“這份報告寫的沒錯。這筆貸款,是為瞭救大和田常務太太的公司貸出的轉貸資金。是大和田常務拜托田宮社長,與他談妥瞭轉貸的事宜。我則從旁協助,批準瞭貸款。”

大和田張著嘴,一動不動。不,不隻大和田,會議室在座的所有人仿佛瞬間被凍住瞭一樣,僵在原地。

“這是毫無根據的中傷,董事長!”驚慌失措的大和田喊道。

“岸川,你這個渾蛋,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快點撤回你說的話!連你也想陷害我嗎!”

“你說的是真的嗎?岸川部長。”

再次安靜下來的會議室內,中野渡問。

“是真的,十分抱歉。”

岸川深深地鞠瞭一躬,他抬起頭轉向大和田,然後又沉默著鞠瞭一躬。

大和田沒有理會岸川,他的視線開始在會議室裡漫無目的地遊走。

“你還有什麼要反駁的嗎?大和田君。”

然而,直到最後大和田也沒有反駁什麼。

“請人事部部長組建行內的調查委員會,仔細調查本案的事實關系,再做匯報。務必詢問每一位當事人,弄清事情的真相。另外,伊勢島飯店隱瞞投資虧損一事,也由該委員會一並調查,請盡快匯報調查結果。”

中野渡的視線從伊藤轉向半澤。他看瞭半澤一眼,補充道:“那麼,最後一項議題——”,最後一眼,他瞥向瞭憔悴到讓人心生憐憫的岸川。

岸川仿佛用盡瞭最後的力氣,虛弱地舉起手,“關於金融廳的指摘,我部討論的結果,認為不存在相關事實,望董事會認可。”

“有沒有反對意見?”董事長問道。

被異樣氛圍包裹的會場,直到最後也沒有響起反對的聲音。

伴隨著最後一項議程的結束,參會者像浮雕上的人物活過來一般,從座位上站起。

“幹得好。”內藤小聲稱贊,離開瞭會議室。

會議桌的對面,人事部部長伊藤目瞪口呆地看著半澤。他的眼神似乎在問,你到底怎麼做到的?半澤向他點頭致意,作為無聲的回應。最後,半澤瞥瞭一眼從剛才起就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的大和田和岸川,泰然自若地離開瞭會議室。

6

“太好瞭,近藤。恭喜你!”

暑假氛圍即將結束的八月,最後的星期三,半澤和渡真利為近藤舉辦瞭小型的慶祝會,地址選在神宮前常去的那傢烤雞肉串店。

近藤的新職位是宣傳部調查員。

在此之前,銀行大張旗鼓地公佈瞭董事會成員的人事變動。大和田由常務董事降級為一般董事。這意味著,大和田即將被外調。

“這麼嚴重的罪名,就算是懲戒性解雇也不奇怪,中野渡董事長還是太仁慈瞭。”渡真利說。

“但是,也有不少人認為,這次的事對舊T不太公平。”近藤早早顯示出作為行內消息通的才能,他說,“特別是董事會,對半澤的評價好壞參半。有人認為半澤的做法過分。好笑的是,聽說這個到處指責半澤的人就是大和田本人。”

“自己做瞭犯法的事,還有臉怪別人?”渡真利的語氣透著難以置信,“大和田那傢夥,就算被刑事檢舉都不冤。”

調查委員會調查時,因為田宮承認,轉貸也有自己的意願在裡面,所以大和田得以免去最嚴重的處罰。岸川和京橋支行的貝瀨已掛名人事部,同樣等待外調處理。古裡則作為近藤的後任,被送入瞭田宮電機。

另一方面,因為隱瞞虧損的事實已經清晰,針對法人部時枝等人的處罰也理所應當地擱置下來。

“話說回來,半澤——你小子今天,沒被人事部的伊藤部長叫走嗎?”

半澤為渡真利消息之靈通感到驚訝,他抬起頭。

“你連這事都知道?”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營業二部近期好像有人事變動,該不會是你吧?”

半澤張嘴想說什麼,剛好看見新來的客人,便起身歡迎。

是戶越。

伊勢島飯店決定加入福斯特之後,更換瞭羽根、原田等策劃隱瞞投資虧損的董事。湯淺社長把戶越從子公司叫瞭回來,委派他擔任公司的財務部長。

生啤酒端上桌後,所有人碰瞭杯。

“恭喜你,要當財務部長啦。”半澤說。隨後他又對表情微妙的近藤說道:“夢想成真瞭呢。”

“對不起,半澤。”

“你怎麼還想著這件事啊。”

半澤嘻嘻哈哈地捶瞭一下近藤的肩膀。看到幾乎放棄人生的朋友再次振作起來,半澤感到愉快。無論過程如何,近藤總算用自己的雙手實現瞭夢想。

“話說回來,今天的《東京經濟新聞》,有一篇文章寫的是那位叫黑崎的審查官。”

戶越這麼一說,半澤也想起來瞭。那是松岡寫的系列報道,金融界對黑崎不擇手段的行事作風的質疑,就這麼赤裸裸地寫進瞭文章裡。

“針對黑崎的審查態度,銀行好像以董事長的名義向金融廳提交瞭建議書。”渡真利說。

這件事半澤也有耳聞,雖說金融廳審查並不會因此改變,但如果不行動,就永遠沒有改變的可能。

“這次全靠半澤次長,伊勢島飯店才能死裡逃生,多謝。”

戶越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他向半澤表達瞭謝意。

“無論境況多麼困難,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這都是湯淺社長的功勞。”

“但是,傳授我們解決辦法的人,是你。”

戶越的話中有掩飾不住的愉快,然而,“接下來也拜托你瞭”——當他這麼說時,半澤隻能含糊其詞。

* * *

被人事部部長伊藤叫走,是這天下午發生的事。

部長辦公室裡,等著半澤的有伊藤,還有內藤。

走進辦公室的那一瞬間,半澤立刻感受到兩人之間密不透風的緊張感。

“抱歉,你這次的做法,引起瞭許多不滿。”率先開口的是伊藤,“特別是董事會成員裡,有人認為隻處罰舊T有失公允。我們也無法忽視這些批判的聲音。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半澤沉默不語,內藤愁容滿面地看著他。

“我也和董事長商量過,結論是,有必要消除他們的不滿。”伊藤切入瞭正題,“我們決定,暫時把你調離營業二部。董事長也同意瞭。”

“調離,營業二部?”這句話對半澤猶如晴天霹靂。“我犯瞭什麼錯嗎?我把伊勢島飯店從被分類的命運中挽救瞭回來。追究涉事人員的責任也是理所應當的。”

“我想你也知道,銀行也有許多身不由己。考慮到行內和諧的原則,這樣處理比較妥當。剛剛,內藤部長也和我達成瞭一致意見。”

“你真的做得很好,半澤。”

內藤躲開瞭半澤的視線,他皺著眉,聲音仿佛從喉嚨裡一點一點擠出來似的,“但是,銀行政治方面我力有不逮,對不起。”

“什麼處分?”

半澤的反應連自己都感到驚訝,他試圖客觀地分析當前的狀況。

“不是處分。”伊藤說。

“說到底,這隻是調動。我不妨告訴你,因為你擊垮瞭大和田常務,一些傢夥就坐不住瞭,他們不希望你繼續坐在營業二部次長的位子上。所以,這隻是為瞭消除他們的不滿。”

理由什麼的,怎麼說都行。

“去哪裡?”半澤問。

“調動地點,人事部還要再討論。這也是為你好,希望你理解。”

半澤明白,主要是為集體好。銀行職員對於集體而言,不過是一枚棋子。沒瞭他,還有無數的替代品。

“我不認為我有資格對人事變動說三道四。”半澤對愁眉不展的兩人鄭重說道,“銀行職員不是就該服從命令,讓去哪裡就去哪裡嗎?所以,你們也沒必要提前通知我。”

“你別這麼說,半澤,我們也很難受。”

伊藤說完後,又叮囑半澤顧及人事部的體面,“我破例告訴你的,也隻是內部指令,在正式的調令下來之前,希望你不要說出去。還有,剛剛提到的對你的批判,那些話務必要保密——”

“一定要回來,半澤。”內藤打斷瞭伊藤,“不,我一定想方設法把你調回來。在那之前,你要沉住氣,好好忍耐。”

喂喂。

半澤一言不發地盯著兩位上司,心裡小聲嘟囔。

你們難道沒有一點責任嗎?看這意思,是打算全部推給我一個人瞭。

* * *

“歡迎回傢。”

晚上,迎接半澤的小花還是察覺到瞭半澤的異樣。

“遇到麻煩瞭?還是金融廳?”

“差不多吧。”

“那樣的話,就得狠狠地收拾他們,把他們打趴下。”小花對著看不見的敵人,猛地揮出拳頭。

“真羨慕你啊,無憂無慮的。”半澤說,他喝瞭一口小花端來的熱茶,盯著墻上的掛歷看,“兩三天的話,我應該能請到假,要不要去哪兒轉轉?”

本以為會非常高興的小花,反應意外地冷淡,“算瞭吧。”

“不說這個瞭,我最近在考慮要不要創業。”

半澤被茶嗆到瞭。

“你創業?饒瞭我吧。”

“我和朋友商量,想自己設計童裝,自己銷售。”

“我勸你別這麼幹。”

半澤不禁想起大和田的妻子,連忙阻止。雖然不知道拉菲特的社長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但單從對金錢的感覺來看,應該怎麼都比小花強。

“求你瞭,放棄吧。”

“為什麼?”

“你真想幹的話,先去童裝公司工作幾年再說吧。”

“那樣的話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小花的臉上寫著大大的不滿,“我就不該跟你說。”她撂下這句狠話,去瞭別的房間。過瞭一會兒,小花似乎給朋友打瞭電話。房間裡斷斷續續傳來講電話的聲音,但半澤已經沒有力氣管她瞭。

哪兒都不去的話,我一個人回趟鄉下吧。突然開始想這種事。

如果想一個人待著,重新思考人生,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半澤想。

人生隻有一次。

不管因為什麼被銀行處分,人生也隻有一次。

一味地生氣隻是浪費時間。向前看吧,邁出這一步。

一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堅信這一點,向前走吧。這,就是人生。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