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5:哈勒昆與小醜 終章 想成為哈勒昆的男人

1

“業務統括部好像對人事提案被駁回的事相當惱火,你要小心啊,半澤。”

在“福笑”的吧臺上,渡真利正對開胃小菜沙鉆魚海帶卷伸出筷子。

“你叫我小心,可這東西根本沒辦法小心。這種話跟‘當心落石’的標語有什麼兩樣?別說瞭。”

說罷,半澤便安靜地喝著燒酒。那是他常喝的“馱場火振[1]”。

“不,有辦法提前防范。這次的全行會議要求支行長和融資課長出席。寶田正摩拳擦掌呢。”

“是嗎?”半澤用一種置身事外的語氣說道,“他還真是費心瞭。”

“你這傢夥,知道我們這些周圍的人有多擔心嗎?”

“我很感動啊。”半澤說。

“就這些?”渡真利不滿地說道。

“這次也是杉田部長救瞭你。如果人事部部長不是杉田,你小子現在,可就在金澤的某個中小企業整理發票瞭。”

“整理發票,我可是很擅長的。”

“誰跟你說這個瞭。”渡真利責備道,“整理發票的工作誰都能做,但有些工作,卻非你不可。”

接著他又壓低聲音說:“偷偷告訴你,業務統括部內部都在傳,說這次的全行會議是對你的公開處刑。”

“是嗎?他們要給我上炮烙嗎?”

“就算不是炮烙也會把你燒成火球,而且,還是在行長和各支行代表面前。”

渡真利又把聲音壓低瞭少許,有點畏懼地說道:“寶田打算一口咬定是你的消極態度有問題——別插嘴,聽我說。”

他制止瞭想要反駁的半澤。

“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說法,仙波工藝社的社長對並購案沒興趣之類的。但是,五木行長可不是吃這套的人。他這個人隻註重實績,沒那麼多閑工夫聽失敗的理由。你自己也知道吧。”

“你說得沒錯。”半澤把威士忌酒杯送到嘴邊。

“所以啊,”渡真利用嚴肅的語氣接著說道,“你得好好想想,怎麼才能在五木行長面前解釋清楚這件事,爭取把傷害減到最小。如果你堅持主張這個M&A案件一開始就沒戲,可能會死得很慘。他們也讓我參加全行會議瞭,我可不想看到你在眾人的圍觀下被活活‘燒死’。你得想辦法,半澤!”

渡真利小聲喊瞭起來,表情異常急切。

“喂,全行會議是什麼東西?”

那天晚上,小花似乎一直在等半澤回傢。

“為什麼問這個?”

半澤有點驚訝,不由得停下松領帶的手。小花對半澤的銀行工作向來不關心,以前從沒問過這種問題。

“宿舍樓的太太們都在私下議論呢,說這次的全行會議你要吃苦頭瞭。連友坂先生的太太都這麼說。”

小花與友坂傢關系親密。因為友坂的妻子和小花一樣都不是銀行職員。銀行職員的妻子,大多以前也是銀行職員。

“那就是一個把全行支行長和融資課長召集起來匯報業績的會議。”

半澤從冰箱裡拿出冰麥茶。麥茶穿過喉嚨的感覺很舒服。從車站走到員工宿舍需要十多分鐘,時間雖已接近晚上十點,白天的餘熱卻依舊沒有消散。

“老公,你究竟做瞭什麼?”小花半是責備地問道。

“我沒做什麼呀。”

“沒做什麼怎麼會吃苦頭?一定是你搞砸瞭什麼,別人才會這麼說。”

小花開始懷疑是半澤的過失。

“我真的沒做什麼。就算有人做瞭什麼,也不是我,是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

“業務統括部部長寶田。”

小花的臉色唰的一下變瞭。

“不要緊吧?”

“誰知道呢。”

半澤一反常態,並沒有正面回答。

“但是,因為你是直樹,所以你做的至少是正確的事吧。”

小花的瞳孔在不安地移動。

“在銀行這地方,正確的事也不一定是正確的。”

“沒那回事。無論在什麼地方,正確的就是正確的,錯誤的就是錯誤的。”

“真要是那樣就好瞭。”

半澤解開瞭領帶。

小花說道:“我不是銀行的人所以不太清楚。但是直樹,你千萬不能輸。就算是為瞭我和隆博,你也絕不能輸。”

半澤露出安靜的微笑,輕輕點瞭點頭。

2

召集瞭東京中央銀行約四百傢支行的支行長和融資課長,以及總行主要部門負責人的全行會議,是確認銀行整體業績及方針的重要會議。

會議召開的時間,是七月第二周的周末。

會議於上午九點開始。會議中途,會場突然出現騷動——一個男人從前方的大門走瞭進來。

那人正是五木孝光,東京中央銀行行長。

五木孝光個子不高,身材精瘦,滿頭銀發一絲不茍地貼在頭皮上,這已然成為他的個人特征。從他身上可以感受到身為大型商業銀行領導者的智慧與氣度。

在董事們恭敬的迎接中,五木坐在早已準備好的椅子上,開始瀏覽呈遞上來的資料。

“雖然議程已經過半,在這裡,我們還是想請五木行長為大傢講兩句。行長,拜托您瞭。”

這位口齒伶俐的會議主持,正是業務統括部的江村。

在眾人斂聲屏氣的註視下,五木緩緩登臺,對凝視著自己的行員們開口道:“今日,各位在繁忙的業務間隙從全國各支行趕到這裡,辛苦瞭。但既然各位都是百忙之中抽空趕來,倘若隻是讀一讀業務統括部準備好的文件數據,無異於浪費時間,沒有任何意義。既然來瞭,我希望各位把這裡當成一個提出問題、思考及找到解決對策的場所。請各位暢所欲言,盡可能討論各自支行存在怎樣的問題,應該如何解決。否則,我會心疼你們的交通費。”

五木似乎想開個玩笑,可現場絕不是能笑出聲的氛圍。

五木長期工作於營業總部,信奉實績優先的現場主義。在他面前,一切渾水摸魚的做法都行不通,所有借口在他面前都會變得蒼白無力,企圖狡辯之人還將受到毫不留情的斥責。

對五木而言,恪盡職守是本分,值得嘉獎的唯有實績。從這層意義來講,他信奉的是直截瞭當的能力至上主義。另一方面,他又會用一種不容辯駁的冷酷給那些無法取得實績的人蓋上無能的烙印。五木的詞典裡,根本沒有酌情輕判這個詞。

“喂,半澤君,真的沒問題吧?”坐在半澤身旁的淺野戰戰兢兢地問道。

此時五木已結束瞭發言,剛剛離開講臺。

“你隻要做好瞭被‘燒死’的準備就沒問題,不會比那個更糟糕瞭。”

“開什麼玩笑,你想讓我在全行支行長面前出醜嗎?”

“出個醜就能過關的話,算幸運瞭。”

半澤的話讓淺野嘴唇發顫,逐漸失去血色。

“你、你不是說會有辦法嗎?”

半澤正想再說什麼,卻聽見江村開始宣讀會議流程:

“接下來,會議將討論並研究五木行長視為將來主要收益項目的M&A案。今天,我們將請各區域支行代表匯報並購案的交涉經過。首先,請仙臺支行匯報並購案及相關成果。”

每個人手邊的資料寫著支行匯報名單,分別是仙臺、丸之內、名古屋、大阪西……除瞭大阪西支行,都是經常開展M&A業務的大城市的中堅支行。這些支行要獲得成功案例並沒有那麼困難。規模稍遜一籌的大阪西支行混跡其中雖說是五木行長的意思,但到底有些違和。況且,在其他支行接連發表耀眼奪目的成功案例之後,本應壓軸的大阪西支行要匯報的,卻偏偏是並購案的“失敗”。

“完瞭……”淺野現在真想抱住自己的腦袋。

“那麼最後,有請大阪西支行代表發言。”

會議主持江村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瞭過來。

“在較早階段,此案就被認為成功可能性極大,五木行長也一直非常關註。被並購方是一傢名叫仙波工藝社的老牌出版社。該出版社年營業額三十億日元,去年業績為赤字,今年也有連續赤字的可能性,且深陷流動資金不足的困境。在此情形下主動提出並購該出版社的,是田沼時矢社長領導的傑凱爾集團。”

田沼和傑凱爾的名字一出現,會場立刻沸騰瞭。

“這對仙波工藝社而言,無異於一場及時雨。對大阪西支行來說,這個並購案或許稍顯簡單。那麼,支行究竟進行瞭怎樣的交涉,又取得瞭怎樣的成果呢?有請大阪西支行的代表進行發言。”

避無可避的危機,已近在眼前。

“登臺發表的是淺野支行長嗎?還是——”

“不,由我來向大傢匯報。”

“噢,是半澤課長啊。”江村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往行長身邊跑去的寶田為瞭不讓自己笑得太明顯,正用拳頭捂著嘴巴。

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渡真利表情凝重地抱著胳膊,正用祈禱的目光看著半澤。

“這一定是一次精彩的發言。我很期待。”江村在一旁煽風點火。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結果也在意料之中,簡直和寶田準備的劇本一模一樣。

手拿資料的半澤從座位站起,微微欠瞭欠身,徑直朝講臺走去。他輕巧地登上臺階,在等待自己許久的講臺前站定,對著一千多名註視著自己的銀行職員開口道:“我是大阪西支行融資課長半澤。在介紹仙波工藝社並購案詳細經過之前,我想先公佈結論。這個並購案,並沒有成功。”

寬闊的禮堂內,響起瞭當天最大的喧嘩聲。

3

“請等一下,半澤課長。”會議主持江村插話道,“我部資料顯示,該並購案的確已經交涉成功。事到如今,你卻說這個十拿九穩的並購案失敗瞭。這讓我們很為難啊。”

“我們從未匯報過交涉成功的消息,這恐怕是業務統括部基於大阪營業本部草率的推測擅自匯報的吧。希望貴部多聽聽一線的意見。這個並購案,根本不像貴部剛開始想的那樣簡單。”

寶田此時抬起瞭充滿憤怒的臉。因為針對業務統括部的指摘太過出人意料,整個會場都安靜瞭下來。

半澤正打算繼續——

“我打斷一下。”寶田站起身,從江村手中接過麥克風後對半澤說道,“這裡不是你抱怨業務統括部的地方。半澤課長似乎對我們部門有所誤解,業務統括部向來重視一線的意見,但是,大阪營本判斷簡單的並購案,你卻沒有辦成是事實。‘因為案件本身有難度所以失敗瞭’,這聽上去隻是你對自己無能的狡辯。你難道沒有反省過這一點嗎?”

“如果我需要反省,我會欣然反省。”

半澤的反駁又激起一陣喧嘩聲。

“剛才,站在這裡的江村調查員說,仙波工藝社業績惡化,且深陷流動資金不足的困境,所以應該會輕而易舉地接受傑凱爾的並購。

“仙波工藝社是擁有百年歷史的老字號出版社。現任社長仙波友之是第三代社長,他的妹妹也身居公司要職。該公司去年的業績的確是赤字,今年到目前為止也是赤字,但短期業績隻是暫時數據,該公司極有可能通過經營改革快速恢復業績。

“仙波社長雖然瞭解過並購提案,但他從始至終都不同意。‘因為缺錢,必然樂意賣掉公司’,這不過是銀行職員自以為是的想象罷瞭。基於這種想法強行推進M&A項目,隻能說是對努力求生的經營者們的背叛。我認為在座的所有人都應該認識到問題的本質。”

“你這樣做的後果,不就是交涉失敗嗎?”寶田反駁道,“我想告訴在座的所有人,推進M&A項目是行長對未來的規劃。失敗的借口要多少有多少,你們大可以羅列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大談理想主義,但那樣是無法提升業績的。我長期工作在銷售一線,所以再清楚不過。看吧,大阪西支行不就眼睜睜放跑瞭到手的並購案嗎?沒有業績,沒有獎金積分,甚至還可能失去對我們信賴有加的傑凱爾的信任。這就是這位半澤課長大談理想主義帶來的後果。各位,你們能接受嗎?東京中央銀行能憑借這些打敗其他銀行嗎?我們的競爭對手,可不會把這種天真的理想主義掛在嘴邊,他們隻會更加拼命。我們不是最特別的那個。這裡不是大談理想的地方,而是談論現實的地方。想扮演聖母、開口閉口就是慈悲為懷的傢夥趁早滾蛋!聽明白瞭嗎?半澤。”

“放棄理想後,被眼前利益玩弄於股掌的銀行是什麼下場,各位已經忘瞭嗎?”

半澤冷淡的諷刺凍結瞭現場的空氣。

“泡沫時代的反省哪裡去瞭?歷史還可能重演啊。我想問一句,你們接受得瞭嗎?遠離實體經濟,純粹為瞭賺錢而放貸,最終留給我們的隻有巨額的不良債權。你們還想重回那個黑暗的時代嗎?”

坐在墻邊的渡真利皺緊瞭眉頭,他似乎在用眼神制止半澤,夠瞭,別說下去瞭。

“這裡不是爭論經營理論的地方,是討論實績的地方,你別搞錯瞭。”寶田插嘴道,“在我看來,這就是大阪西支行的交涉能力太弱瞭。聽好瞭,經營者是一群經常迷茫、經常不知所措的人,有時,他們根本認不清現實。仙波工藝社就是如此,究竟哪個選擇是合理的、正確的,最清楚這一點的是我們銀行職員。我說得不對嗎?各位。”

緊接著,寶田面朝會場對下邊的聽眾說道:

“那種缺乏潛力、業績不振的公司想要活下去,究竟應該選擇哪條路?經營者當然不情願賣掉自己的公司,這是人之常情。但引導他們做出正確的商業判斷也是我們的工作。因為客戶不願意所以不做,這樣對誰都沒有好處,我說得不對嗎?”

現場響起瞭掌聲,半澤明顯處於劣勢。

“怎麼樣?半澤。”

寶田有些揚揚自得,現在他的背後正站著大批支持者。

“這就是大傢對你意見的評價。你還有話反駁嗎?在五木行長面前開始恬不知恥地狡辯前,你應該做的,是反省自己薄弱的交涉能力,並為這難堪的結果向大傢道歉。”

“沒錯!”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附和聲。

渡真利低下頭,搖瞭搖腦袋。

贏得會場信任的寶田將麥克風還給江村,神氣地返回自己的座位。

這意味著,半澤已被斬斷瞭所有退路。

“對事物的看法,是會隨立場改變的。”

半澤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來,顯得異常冷靜。

“寶田部長,你原本是傑凱爾的客戶經理,後來得到田沼社長信任,從其他銀行手中奪過傑凱爾主力銀行的位置,並為關西最大美術館田沼美術館融資三百億日元的建設款。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傑凱爾要並購仙波工藝社?”

誰也不明白半澤究竟想說什麼。

“那個,半澤課長。”江村插話道,“這個問題,跟本案沒有直接關系吧。”

“沒有關系我就不會問瞭。這個問題,至關重要。”半澤直視著寶田,斬釘截鐵地說道。

“無聊透頂,你肯定又準備說一堆沒用的借口。”寶田沒拿話筒直接反駁道。

“這是跟你本人有關的問題,看來你並不打算親自說明,是這樣嗎?”半澤問道,“這可是你最後一次為自己辯解的機會。”

坐在靠墻位置的寶田無可奈何地伸出手,江村立刻把麥克風遞瞭過去。

“這裡是匯報實績的地方,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求求你,別再胡鬧瞭。——喂,江村,趕快進入下一個議題。”

會場內響起瞭笑聲,正當人們用近似憐憫的目光看著半澤時,半澤突然打瞭個手勢,會場立刻暗瞭下來。

看到左右兩塊屏幕打出的文字時,所有人都屏住瞭呼吸,會場被一片靜默籠罩。

買方 (財)本居竹清財團

賣方 (財)田沼美術館

預計買賣金額 至多三百五十億日元(可能根據企業調查結果變動)

伴隨著“咔嗒”一聲,寶田站瞭起來。

他眼中流露的情緒毫無疑問是驚愕,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視線好像粘在瞭上面。

他好不容易把視線移開,看向半澤,驚慌失措地問道:

“這、這是什麼?”

“我現在就解釋。”半澤平靜地說道,“前期鋪墊花瞭不少時間,現在,我正式向各位匯報大阪西支行M&A案件相關事宜。本居竹清財團,是我行客戶——立賣堀制鐵會長本居竹清設立的財團法人。”

4

“這樁買賣究竟是如何達成的,說出來大傢可能不信,交易的契機正是仙波工藝社。傑凱爾提出要並購仙波工藝社時,仙波社長和我都有一個巨大的疑問,就是剛才那個問題‘為什麼傑凱爾會選擇仙波工藝社?’”

半澤把話題拉回瞭原點。

“仙波工藝社確實是一傢很有特色的公司,但對方畢竟拒絕瞭多次,為什麼傑凱爾始終不放棄呢?大阪營業本部客戶經理的說法是,田沼社長對出版社很感興趣。但僅僅是這樣,我還是覺得解釋不通。直到後來,因為某個契機,我們有瞭新發現。就是這張照片。”

屏幕上出現瞭一張昏暗的照片。

“這是前段時間,我們在仙波工藝社地下室發現的塗鴉。各位不覺得這幅畫很眼熟嗎?”半澤面向會場問道。

有幾個人微微點頭。

“沒錯,這就是被譽為現代美術界寵兒的仁科讓的代表作——《哈勒昆與皮埃羅》。這幅塗鴉繪制於三十多年前,當時,這棟建築還是歸堂島商店所有。半地下室倉庫有一個設計室,仁科讓曾在那裡工作。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如果這幅塗鴉是仁科讓的作品,價格將不低於二十億日元。”

禮堂中混雜著驚訝與嘆息的聲音。

半澤繼續說道:“傑凱爾的田沼社長是世界聞名的仁科讓作品收藏傢。明年開業的田沼美術館,也計劃將仁科讓的作品作為鎮館之寶展出。田沼社長可能確實對出版社感興趣,但他之所以對仙波工藝社如此執著,難道不是因為這幅塗鴉嗎?——這是我當時的假設。”

這出人意料的發展讓每個人都豎起瞭耳朵。

“但是,各位請看這裡。可能有點暗,這裡有一個簽名。”

半澤指著屏幕一角。

“仔細看,這是‘H·SAIKI’,如果是‘J · NISHINA[2]’的話還好理解。這個簽名似乎是別人的,可這幅塗鴉又分明是仁科讓的作品。經過調查,我發現‘H · SAIKI’是一個名叫佐伯陽彥的人,當時與仁科讓一同在堂島商店工作。佐伯陽彥夢想成為畫傢卻英年早逝。我為瞭調查事情的真相,便去瞭佐伯陽彥的老傢——丹波筱山的釀酒廠。在那裡,我發現瞭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就是這個——”

此時屏幕上出現的,是佐伯陽彥繪制的《哈勒昆與皮埃羅》。

“這一幅,是仁科讓的《哈勒昆與皮埃羅》。”

此時畫面改變,出現瞭另一幅畫。

會場內充斥著無言的困惑。

“這不是一模一樣嗎?”

半澤聽到瞭竊竊私語聲。

“最開始,我以為佐伯先生是因惡作劇在仁科先生的塗鴉下簽瞭自己的名字,但當我看到佐伯先生的畫時,我發現自己弄錯瞭。那幅塗鴉,確實是佐伯先生的作品。風格鮮明的《哈勒昆與皮埃羅》是佐伯陽彥這位無名畫傢的原創。仁科讓不過是在模仿別人的作品,甚至可以說,是在剽竊。”

屏幕上的畫面變成一沓陳舊的信封。那是陽彥的哥哥——恒彥出示的仁科讓與弟弟的書信。

“我找到的真相,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動搖現代美術界。從這些書信的內容來看,仁科讓承認自己抄襲瞭佐伯的作品,並為此道歉。但值得註意的是,時日無多的佐伯陽彥接受瞭仁科讓的道歉,並由衷地為仿作的成功感到高興。不久後,佐伯陽彥去世。親屬們之所以沒有公佈真相也是這個原因。然而,對於熱衷收藏仁科讓作品的田沼社長來說,這卻是一個麻煩的真相。田沼社長通過仁科的遺書得知瞭真相,倘若真相公開,仁科讓的口碑極有可能暴跌。田沼社長為仁科的畫作投入瞭五百億日元的巨額資金,並計劃修建美術館。此時的田沼社長原本打算放棄計劃,有一個人,卻表示瞭反對。”

會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半澤的話吸引。

“那個人跟田沼社長做瞭某項約定,他保證自己會將真相徹底掩蓋,請求田沼社長按計劃修建田沼美術館。仁科讓自殺後,那個人曾數次前往佐伯陽彥的老傢求購陽彥的遺作。最近,他又知道瞭書信的存在,便拜托佐伯陽彥的親屬將書信也賣給他。為什麼他要這麼做?因為那些信裡提到瞭佐伯陽彥留下的另一幅《哈勒昆與皮埃羅》,就是仙波工藝社裡的塗鴉。”

沒有人知道,半澤的話究竟指向何處。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大阪西支行最重要的客戶之一立賣堀制鐵的本居會長找到我商量一件事。本居會長唯一的愛好就是收藏美術品,為瞭展示自己多年的藏品,他打算修建美術館。於是我接下來采取的行動,就是直接去見田沼社長,告訴他我的調查結果。剛才提到的美術館建設經過也是那時田沼社長告訴我的。當時,傑凱爾的業績順風順水,被銀行的客戶經理這麼一慫恿,田沼社長就答應瞭修建美術館的事。但客戶經理卻食言瞭,他沒能將真相掩蓋下去,根據最近發現的書信,田沼社長知道瞭仙波工藝社裡存在塗鴉。如果塗鴉被人發現進而調查到佐伯陽彥身上,那麼一直在投資仁科讓作品的自己將會蒙受巨大損失——基於這種想法,田沼社長開始私下出售美術館,他想在真相暴露前將仁科讓的作品全部脫手。但找到真相的我,卻讓他的計劃落空瞭。我和立賣堀制鐵的本居會長商量後,向田沼社長提供瞭一個解決方案。那就是由本居會長出面,買下尚在修建中的田沼美術館。這個金額,也包含瞭田沼社長持有的全部仁科讓作品。田沼社長也說,他可以趁此機會從現代美術作品的投資中徹底脫身。被買下的美術館,也將在本居會長的斡旋下如期開業,作為關西地區新的藝術中心發光發熱。買賣合同尚在草擬階段,之後我們會仔細做好企業調查,確保交易順利進行。”

半澤的發言一結束,會場立刻響起瞭感嘆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贊許的掌聲,漸漸擴散到整個會場。

此時,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出現瞭。

五木行長站瞭起來,也跟著鼓起瞭掌。半澤站在講臺上,看著滿面笑容的渡真利一邊鼓掌一邊沖自己點頭。

整個會場陷入瞭輕微興奮的狀態中。

“那、那個——大傢安靜一下。”江村慌張的叫聲也差點被淹沒,“半澤課長,非常感謝。那麼接下來——”

“我還沒說完呢。”

“還沒,說完嗎?”江村驚訝地問道。

他向寶田投去問詢的目光,但不一會兒,他的表情就僵在瞭臉上。整個會場充滿瞭對半澤毫不吝惜的贊賞之情。而此時寶田臉色蒼白,在憤怒與屈辱的打擊下不住地顫抖。

本該在這場全行會議中將半澤的無能暴露無遺,而現在,卻讓寶田成瞭那個被擊垮的人。

半澤的話,襯托出那些僅憑表面現象就強行推進項目的人有多麼淺薄,那些為功利目標盲目奔走的人又有多麼愚蠢。

“那麼現在,大傢已經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真相的瞭。最後,我還要揭露另一個真相。”

餘熱未消的會場再次響起半澤的聲音,掌聲和私語聲停止瞭。“我拜訪佐伯陽彥的老傢時,聽說有人在求購陽彥的畫和書信。陽彥的哥哥恒彥原本以為我是受那人的指派過來的。恒彥說,因為那人和我出自同一傢銀行,所以才引起瞭誤會。這是那人的名片。”

在一片喧嘩聲中,寶田直勾勾地盯著屏幕,連眼睛也忘瞭眨。

“寶田部長,這是你的名片。”站在臺上的半澤說道。

“那又怎麼瞭?”寶田從容地站起身,“我隻是做瞭田沼社長交代我辦的事。身為客戶經理,這不是很正常嗎?”

“請你看看名片上的頭銜:東京中央銀行大阪營業部次長,寶田信介。名片下方有恒彥先生用鉛筆寫的日期,那是三年前的日期,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會場的氛圍令人窒息,幾乎所有人都順著半澤的視線將目光對準瞭寶田。此時的寶田筆直地站著,滿面通紅,怒氣沖沖地瞪著臺上的半澤。

“那個時候,銀行還沒有批準田沼美術館的融資。也就是說,寶田部長,你明知田沼社長的藏品有大幅貶值的風險,卻瞞著銀行促成瞭那筆融資。”

現場緊張的氣氛讓所有人都斂聲屏氣。半澤的話還在繼續。

“田沼社長說,他覺得很難為情,到頭來還是被一個滿嘴為瞭客戶、實際隻顧自身利益的銀行職員騙瞭。”

“這是真的嗎?寶田。”

聽到五木嚴厲的質問,寶田緊咬嘴唇低下瞭頭。

“寶田部長——”臺上的半澤繼續對寶田說道,“你剛才說,這裡不是談論理想的地方,而是談論現實的地方。這就是你的現實。空談理想或許並不能帶來實績,但是缺乏理想的工作,也創造不瞭什麼美好現實。這是我經歷過這件事後,最直接的感想。感謝各位。”

在眾人震驚的當口,半澤欠瞭欠身,邁著和之前一樣的輕快步伐走下講臺,平靜地回到瞭自己的座位上。

5

“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是嗎?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渡真利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佩服還是驚訝。

“總之,你沒事就好。”他重新舉起瞭裝著生啤的玻璃杯。

“謝謝。”半澤應道,若無其事地喝著酒。

這是兩人常去的酒館。全行會議已過去一周。真相公佈之後,所有事情都在快速發展,就好像被堵塞的流水一下子去除瞭阻礙,開始奔騰流淌一般。

“總行一直在議論你的事,有人說你是出於在企劃部結下的怨恨,狠狠報復瞭寶田一場。也有人說是業務統括部的魯莽讓他們自取滅亡。其中最多的,還是對大阪西支行態度與能力的贊揚之聲。”

“那是當然。”

半澤喝瞭一口酒,問道:“寶田怎麼樣瞭?”

“行裡成立瞭審查委員會,正在調查當時的事實。大阪營本的和泉和伴野也被列為調查對象,據說還要調查他們打點融資部的事。寶田本人一直主張一切都是田沼社長的吩咐,實際上是怎麼回事?”

“我已經向人事部匯報瞭從田沼社長那聽來的事實。寶田明知道真相卻不向銀行匯報,單憑這一點,他已經失職瞭。”

“我還有幾個地方不明白,你能告訴我嗎?”渡真利一本正經地問道,“負責傑凱爾業務的是大阪營業本部,你是怎麼瞞著那幫傢夥和田沼社長對上話的?”

“這是商業機密。”半澤半開玩笑地說道。

聽完他和仙波社長假借采訪名義拜訪田沼的事後,渡真利難掩驚訝之情。

“某種意義上,這是在賭博。”半澤也承認,“那時,田沼社長大可以拂袖而去。但他沒有那麼做,而是聽完瞭我們的話。這事如果被大阪營本知道,和泉和寶田一定會站出來多管閑事,所以我和田沼社長商量後,決定在極度保密的狀態下進行美術館交易。”

“如此一來,立賣堀制鐵的本居會長也可以提前完成修建美術館的計劃,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而且就價格來說,這可是撿漏啊。我倒是希望你們多誇誇這點。”

半澤少見地自誇起來。

“最重要的是,我們或許翻開瞭現代美術史不為人知的一頁。把佐伯陽彥被埋沒的功績公之於眾,也是件意義非凡的事。”

“不好意思,我得說句掃興的話。佐伯陽彥已經原諒瞭仁科讓的模仿或者說剽竊行為,甘願為瞭仁科讓默默無名地死去。他的傢人不是也決定不公佈真相瞭嗎?”

渡真利的指摘也不無道理。

如果陽彥的哥哥佐伯恒彥想公佈真相,恐怕佐伯陽彥早就聲名遠播瞭。他之所以沒那麼做,完全是為瞭尊重佐伯陽彥的遺願。

“確實,這麼做違背瞭佐伯陽彥的遺願。事實上我也猶豫過,最終讓我下定決心的,是仁科讓的遺書,他寫給田沼社長的那封。”

這是一封寫滿近十張信紙的、長長的遺書。

6

(前略。)

無論過去多久,那段記憶對我來說都像昨天一樣鮮明。

在那間陰暗寂寥的屋頂閣樓,我的希望和夢想終於破滅。手頭的資金所剩無幾,畫好的作品被全盤否定,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販賣美術館名畫的仿作。那時,我引以為傲的才華——如果還能稱之為才華的話——已全部耗盡,隻剩孤獨在摧毀我的神經。

我為什麼會畫那幅《哈勒昆與皮埃羅》?現在,我已無法回憶出準確的過程。

那時不知為何,我腦中浮現的,就是佐伯陽彥創作的那幅風格鮮明的畫,那幅與我的畫風迥然不同的畫。

畫那幅畫時,作為畫傢的我已經死瞭。我自己也明白,這絕不是單純的模仿,而是赤裸裸的抄襲。

《哈勒昆與皮埃羅》大獲成功時,陽彥原諒並祝福瞭我。他在信裡寫道:“請代替我,把我的那份也畫下去。”陽彥把他的畫傢人生托付給瞭我。對我而言,這意味著,我要頂著仁科讓這個名字,作為佐伯陽彥活下去。

那之後的我,是何等卑鄙無恥。

為瞭錢,為瞭自己的成功,我不停地畫著《哈勒昆與皮埃羅》,就好像那是我自己的作品一樣。

或許,我一直想成為聰明卻狡猾的哈勒昆,成為一個欺上瞞下、八面玲瓏的“人氣明星”。

但是,我始終做不到。

哪怕完美地騙過全世界,我也無法欺騙自己。

我隻是個愚蠢的小醜。

一個狡猾、骯臟、無法微笑的小醜。無論旁人怎麼說,我自己最清楚。

第一次畫《哈勒昆與皮埃羅》時的負罪感,至今記憶猶新。

我本以為總有一天它會消失,沒想到,隨著時間的流逝,它越來越沉重,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口。

現在,它瘋狂玩弄著我,將我徹底擊垮。我快要壓制不住它瞭。

我已無法挽救自己的心。

隻能站在遠處,無能為力地註視著那個站在懸崖邊的自己。

應該接受世人贊譽的不是我,而是名為佐伯陽彥的畫傢。

他擁有的,才是足以名動天下的才華。

最近,我時常想起和陽彥在堂島商店設計室工作的場景。

那時我們還年輕,談論著彼此的畫傢夢。但最終,我們誰也沒能在真正意義上實現夢想。

這,大概也是人生吧。

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們二人的故事能為世人所知。

倘若世人能記住,在痛苦中匍匐掙紮的我們為瞭活下去拼命努力的模樣,我將無比欣慰。

這是無法成為哈勒昆的男人,最後的心願。

“說實話,我覺得仁科讓是一個正直純粹的人。”詳細講解完遺書的內容後,半澤感慨道,“知道美術館的修建被提上議事日程,田沼的藏品將作為鎮館之寶展出後,長久以來的負罪感終於把他壓垮瞭。某種意義上,他是被寶田殺死的。”

“他為瞭說出真相,才給田沼社長寫瞭遺書。”

渡真利不再說話,而是用憂傷的眼神看著擺滿酒瓶的餐館墻壁。

“我想滿足仁科讓的願望。”

“你打算揭露真相嗎?要怎麼做?”渡真利問道。

“竹清會長想把‘仁科讓與佐伯陽彥’做成常設展,作為新美術館的招牌展覽推出。順便告訴你,這個項目由仙波工藝社負責。下個月發行的《美好時代》大概會以特輯的形式公開兩人的關系。”

“原來如此。”渡真利說。

他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話說回來,佐伯酒造怎麼樣瞭?不是說他們也為資金短缺苦惱嗎?”

“大阪營本在幫他們和大型酒廠簽訂資本契約。”

渡真利放心地點瞭點頭。

“經過這次的事,淺野支行長也安分瞭不少吧。”

“那傢夥,還是死性不改。”半澤輕輕嘆瞭一口氣說,“把自己的過錯推給下屬,下屬的功勞據為己有。完全把江島當小弟一樣呼來喝去。”

“他可真是銀行職員的表率。”

聽瞭渡真利的嘲諷,半澤無奈地點瞭點頭。他的思緒再次飄遠,緬懷起昔日那兩名夢想成為畫傢的青年。

[1]一種栗子燒酒。

[2]仁科讓的姓名縮寫。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