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八:風暴季節 第九章

裡斯伯格城堡看上去既不險惡,也不雄偉。與眾多小型城堡一樣,它大小普通,造型優雅,嵌在高山陡坡之中,緊貼懸崖,色調明亮的城墻與四季常青的雲杉林形成鮮明的對比。兩棟四四方方的塔樓,一高一矮,聳立於樹梢之上。等到近看,才發現圍繞城堡的墻壁並不太高,上面也沒有城垛,設置在角落和衛兵室上方的小型塔樓更多是為瞭裝飾,而非防禦用途。

蜿蜒而上的山路有著明顯的使用痕跡,因為這條路確實人來人往。獵魔人沒走多遠,便看到許多貨車、四輪馬車、騎手與行人,不少人正沿著相反方向遠離城堡。傑洛特能猜到這些人的目的,離開森林後,他立刻發現自己猜對瞭。

一座用木材、蘆葦和稻草搭建的小鎮占據瞭城墻下方平坦的丘頂。大大小小的各色房屋聚在一起,周圍是環繞整個鎮子的護欄,還有馬匹和牲畜用的圍場。鎮子裡人聲鼎沸,人們步履輕快地走來走去,儼然像在市場或集市裡一樣。這裡確實有露天集市,但賣的並非傢禽、魚類或蔬菜。裡斯伯格城堡下方賣的都是魔法商品——護身符、避邪物、靈藥、麻醉劑、催情藥、煎藥、萃取物、餾出物、合劑、熏香、糖漿、香水、香粉和油膏,以及各式各樣附有魔法的實用物品、工具、傢用設備、裝飾品,甚至兒童玩具。琳瑯滿目的商品吸引瞭大量顧客。有需求便有供給,這裡的生意顯然異常興旺。

前面出現岔路口,獵魔人選擇瞭通往城堡大門的小路,與引領買傢前往集市的鵝道路相比,這條路上的車轍印明顯少瞭許多。他騎馬穿過衛兵室前方的卵石地面,沿著一條兩旁滿是紀念石碑的大道前行,那些石碑比他騎在馬上還要高。很快,他來到一扇大門前,比起城堡,大門的風格更適合宮殿,兩旁立有裝飾性壁柱與山墻。獵魔人的徽章劇烈顫動。洛奇發出嘶鳴,馬蹄鐵敲打在鵝卵石上,驟然停瞭下來。

“報上身份與來意。”

他抬起頭,隻見山墻上雕刻著鷹身女妖的頭顱,張著大嘴,而那嘶啞回蕩、無疑屬於女性的聲音就是從那張嘴裡傳出來的。徽章顫抖不休,母馬噴著鼻息,傑洛特感覺自己的鬢角奇怪地繃緊瞭。

“報上身份與來意。”浮雕的大嘴裡再次傳來聲音,比之前更加響亮。

“利維亞的傑洛特,獵魔人。我是來赴約的。”

鷹身女妖頭像發出一陣號聲般的響動。入口的魔法屏障消失瞭,他鬢角處的壓力立刻止息。不等人催,母馬就向前踏去,馬蹄在石頭上啪嗒作響。

穿過入口是個死胡同,兩邊有回廊環繞。兩個仆人,身披實用的棕灰色裝束,立刻朝他跑來。其中一人替他照看馬匹,另一人擔任向導。

“這邊請,大人。”

“這裡總是這樣嗎?城堡外總是這麼喧鬧?”

“不是,大人。”仆人驚恐地瞥他一眼,“隻有星期三。星期三是開集日。”

下一個入口的拱門上方,有塊同樣刻有浮雕的裝飾鏡板,那是一條長著血盆大口的雙頭蛇,無疑同樣擁有魔力。外觀堅固而華麗的柵欄封住瞭入口,但那仆人伸手一推,它就輕易而平滑地打開瞭。

下一間庭院就寬敞多瞭。從這裡可以看清城堡的原貌。事實證明,遠處的許多視角有很大的欺騙性。

裡斯伯格比表面看去要大得多。許多樸素而醜陋、在城堡建築學中極為罕見的建築一直延伸至山體內部,看上去活像工廠,也許多半就是,因為那邊伸出不少煙囪和通風管道。空氣中有燃燒的味道,還有硫黃與氨味。地面微微顫抖,說明地下有機械正在運轉。

仆人咳嗽一聲,將傑洛特的註意力從工業區拉瞭回來。他們要走的是另一邊,兩棟高塔之中較矮的那棟,塔下的建築風格就比較傳統瞭,相對更貼近於宮殿。傑洛特發現,塔內也是典型的宮殿結構,周圍彌漫著塵埃、木頭、蠟和陳舊雜物的味道。這裡很亮,籠罩光環的魔法光球飄浮在天花板下方,活像水族箱內無精打采的魚,這是巫師住所標準的照明手段。

“歡迎,獵魔人。”

迎接他的是兩個巫師。傑洛特見過這二人,但也隻是見過而已。其中一人叫哈倫·查拉,葉妮芙曾指給他看過,而傑洛特之所以能記住,是因為所有巫師當中,隻有這人徹徹底底剃瞭個光頭。另一人叫阿爾吉儂·奎恩坎普,又稱“派尼提”,以前在牛堡大學見過。

“歡迎來到裡斯伯格。”派尼提問候道,“很高興你能大駕光臨。”

“你在諷刺我嗎?我來這兒又不是自願的。為瞭逼我,麗塔·尼德害我進瞭監獄……”

“但她也幫你出來瞭,”查拉打斷道,“還給瞭你豐厚的報償。她用無比的……呃,熱情……補償瞭你的不快。聽說,你享受她的……陪伴至少有一個星期。”

傑洛特強壓住一拳打在他臉上的沖動。派尼提肯定註意到瞭。

“好瞭,”他抬起一隻手,“好瞭,哈倫。別說瞭。別再相互嘲諷和奚落瞭。我們知道傑洛特對我們不滿意,他說的每個字都帶著情緒。我們知道這是什麼原因,知道他跟葉妮芙短暫的風流韻事給瞭他多大的打擊,我們也知道巫師間對此的反應。我們改變不瞭這些。但傑洛特是個專業人士,他知道怎麼跨過這些難關。”

“他確實知道,”傑洛特尖刻地承認,“問題在於他想不想。能言歸正傳嗎?為什麼找我?”

“我們需要獵魔人。”查拉冷冷地說,“尤其是你。”

“尤其是我。我應該感到光榮嗎?還是應該害怕?”

“你是個名人,利維亞的傑洛特。”派尼提說,“你的光輝偉績令人驚嘆,這已是普遍的共識。但你也知道,最好別太指望我們的欽佩。我們不怎麼向其他人表示尊敬,尤其是你這樣的人。但我們認同專業精神,重視他人的經驗。就讓事實說話吧。我敢說,你是個出色的……呃……”

“什麼?”

“殺手。”派尼提毫不費力地找到這個詞,顯然他早就準備好瞭,“消滅危害民眾的怪物與野獸之人。”

傑洛特未予置評,隻是靜候下文。

“我們的目標——所有巫師的目標——同樣是民眾的繁榮與安全。可以說,你我之間利害一致,所以不該讓偶然的誤會遮蓋這一點。不久前,這座城堡的主人讓我們明白瞭這些。他註意到瞭你,想親眼見見你。這就是他的心願。”

“奧托蘭。”

“是奧托蘭宗師,還有他最親密的合作者。會有人替你引薦的。很快。仆人會帶你去房間,消除你旅途的疲勞。請稍事休息。我們很快會派人來找你的。”

傑洛特仔細回想。他想起瞭以前聽說的關於宗師的一切。按照普遍的認知,奧托蘭可是活生生的傳奇。

奧托蘭是活生生的傳奇,對魔法歷史作出過超卓的貢獻。

他癡迷於魔法普及。與大多數巫師不同,他認為超自然力量帶來的好處與優勢應由天下蒼生共享,用來維護普羅大眾的繁榮、舒適與幸福。奧托蘭的夢想是讓所有人免費獲得魔法靈藥與藥劑。魔法護身符、避邪物和各種法器應隨處可見,任意取用才對。傳心術、心靈傳動術、傳送術和遠距離聯絡術應當成為所有人都能享受的權益。為實現目標,奧托蘭想出不少新點子、新發明,有些同他本人一樣傳奇。

現實卻狠狠打擊瞭這位巫師的夢想。本應推廣普及的發明全都止步於雛形階段。他構想的每樣東西,原本應該非常簡單,結果卻都復雜得可怕;本應大量生產的產品,最後都貴得離譜。但這些慘敗沒能讓奧托蘭灰心喪氣,反而激發瞭他的鬥志,事後又迎來更多的慘敗。

雖然奧托蘭本人從未想過,但有人懷疑,這位發明傢之所以經常失敗,肯定是有人暗中作梗。他的失敗不是因為——好吧,不僅僅因為——巫師兄弟會嫉妒他,或是有人更希望魔法由精英人士掌控,也就是巫師和女術士自己,所以不願意大規模推廣。他們更擔心的,是那些可以軍事化或武器化的發明。

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同所有發明傢一樣,奧托蘭曾有一段時期癡迷於爆炸物、易燃物、攻城器械、投石車、裝甲戰車、粗制火器、制導飛棒與有毒氣體。老人試圖證明,國傢間的和平是繁榮的先決條件,而和平要通過武裝來實現。想預防戰爭,最可靠的手段是用可怕的武器作為威懾力量——武器越可怕,和平就越容易達成,維持時間也就越久。由於奧托蘭聽不進反對意見,有些人為瞭破壞他那些危險的發明,隻好派人混進他的發明團隊,使得他的作品幾乎沒有一樣得見天日。唯一的例外是臭名昭著的彈丸投射器,它也成瞭許多趣聞軼事的主角。這是種心靈傳動弩,配備瞭鉛制彈丸,可朝目標接連不斷地投射,“彈丸投射器”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令人吃驚的是,它的原型機安然離開瞭裡斯伯格城堡,甚至在幾場小規模沖突中做過測試,結果卻相當淒慘。有人問起這件發明效果如何,使用它的炮兵是這麼回答的:彈丸投射器就像他的嶽母,難看、笨重,完全派不上用場,就該拖走綁上石頭沉進河裡。聽到這番評價,老巫師並未煩惱,他自己宣稱,那東西隻是個玩具而已,而他的繪圖板上還有更多更加先進的項目,能造成更大規模的傷亡。他,奧托蘭,將讓人類體會到和平的益處,哪怕他先要為此毀滅半數人類。

傑洛特被帶進一個房間,墻上掛著巨幅織毯,色調是田園牧歌式的碧綠,編工之精湛堪稱極品。隻是掛毯上有塊沒能洗凈的污漬,形狀像隻大烏賊。獵魔人心想:肯定是不久前有人吐在瞭這幅傑作上。

圍著房間中央的長桌坐著七個人。

“奧托蘭大師,”派尼提欠欠身,“請允許我為您介紹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

傑洛特對奧托蘭的外貌並不吃驚。有人相信,他是全世界現存最年長的巫師。也許果真如此,也許不是,重點在於,奧托蘭“看上去”的確是最年長的巫師。說來也怪,正是奧托蘭本人發明瞭著名的曼德拉煎藥——巫師們用這魔法靈藥預防衰老——可等他研制出這種魔法液體的可靠配方,自己卻沒能享受到太多好處,因為他那時的年紀已經很大瞭。這種靈藥能預防衰老,卻無法讓人恢復青春。正因如此,盡管奧托蘭長期使用這種藥物,看上去卻仍是個老頭,尤其是與他的同行站在一起的時候——那些德高望重的巫師,外表就像正值壯年的男子;厭倦人世的女術士,容顏好似含苞待放的少女。洋溢著青春魅力的女術士,頭發略帶花白的巫師,他們實際的出生日期早已消失在時間的迷霧之中,全都謹慎地保管著奧托蘭靈藥的秘密,有時斷然否認它的存在;面對奧托蘭時卻又不斷撒謊,讓他相信那種靈藥已隨處可見,人類已近乎不朽,進而得到瞭永遠的幸福。

“利維亞的傑洛特,”奧托蘭捻起一撮灰色的胡須,重復道,“是啊,是啊,我們聽說過。那位獵魔人。有人說你是衛士,是在怪物面前保護民眾的守護者。是預防劑,針對所有恐怖邪惡的解毒靈藥。”

傑洛特擺出盡可能謙遜的表情,鞠瞭一躬。

“是啊,是啊……”老巫師捋著胡子說道,“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你不遺餘力地保護民眾,我的孩子,不遺餘力,這是所有人都認可的事。你的表現的確值得欽佩,你的技藝也值得敬佩。歡迎來到我們的城堡,感謝將你帶來此地的命運。雖然你並不知情,卻像歸巢的鳥兒……的確,就像鳥兒。很高興見到你,相信你也很高興見到我們。對吧?”

傑洛特不知該怎麼稱呼奧托蘭。巫師們並不認可世俗的敬稱,也不希望別人用敬稱稱呼自己。但面對一位須發花白、堪稱傳奇的老人,不用敬稱又該用什麼呢?他索性沒有回答,隻是又鞠瞭一躬。

派尼提依次介紹桌邊的巫師們。傑洛特聽說過其中幾位。

埃克西爾·埃斯帕紮,更廣為人知的外號是“痘瘡臉埃克西爾”,額頭和臉上滿是凹陷的痘瘡,據傳聞,他沒用魔法去除疤痕完全是出於逆反心理。頭發略顯花白的邁樂斯·特萊瑟維與更加花白的斯圖柯·贊格尼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獵魔人。頗有幾分姿色的金發女子叫比露塔·伊卡爾提,她的興致似乎還要更大一些。塔維克斯·桑多瓦爾肩膀寬闊,體格比起巫師更像騎士,正看著一旁的掛毯,仿佛也在欣賞那塊污跡,好奇它從何而來,又是何人所留。

最靠近奧托蘭的座位上坐著索雷爾·戴格隆德,他的相貌在列席者中最為年輕,一頭長發更是平添瞭幾分陰柔的氣質。

“我們也歡迎你,著名的獵魔人,民眾的守護者。”比露塔·伊卡爾提說,“歡迎你的到來。在奧托蘭宗師的主持下,我們一起在這城堡潛心工作,隻為讓人民的生活更安全也更輕松。人民的利益是我們高於一切的宗旨。宗師年事已高,沒法接待客人太久,所以我就開門見山瞭。利維亞的傑洛特,你有什麼心願嗎?我們能為你做些什麼?”

“感謝你,奧托蘭宗師。”傑洛特再次鞠躬,“還有各位傑出的巫師與女術士。既然你們鼓勵我提出要求……好吧,有件事可以麻煩各位,希望你們解釋一下……這個。這東西來自我殺掉的警蜥。”

他把那塊兒童手掌大小的橢圓形金屬板放到桌上,上面刻著一串文字。

“裡斯,偽爬行,Mk IV/002,025。”痘瘡臉埃克西爾大聲念道,然後把金屬板遞給桑多瓦爾。

“這是一隻變種生物,由我們在裡斯伯格城堡創造,”桑多瓦爾直言不諱,“屬於偽爬行部。護衛蜥蜴,第四型,第二批次,二十五號樣本。是舊型號,而我們很早以前就開始生產改進型號瞭。還有什麼需要說明的?”

“他說他殺瞭那隻警蜥。”斯圖柯·贊格尼斯皺起眉頭,“所以他是來抗議的,而不是單純要個說法。獵魔人,我們隻接受來自合法買傢的投訴,前提是出示購買憑證。隻要你能拿出憑證,我們就會提供售後服務,修復缺陷……”

“可那型號早就過瞭保質期。”邁樂斯·特萊瑟維補充道,“另外,因使用不當或違反操作說明導致的故障,恕我們概不受理。產品使用不當,裡斯伯格不承擔任何責任。”

“那你們承擔這東西的責任嗎?”傑洛特從口袋裡拿出另一塊金屬板,丟到桌上。它的形狀和尺寸跟前一塊相仿,隻是顏色更深也更晦暗。泥土嵌進板上的凹槽,與其融為一體,但上面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辨:

艾達,烏裡,Ex IX 0012 BETA。

一陣長久的沉默。

“烏裡沃的艾達蘭。”最後,派尼提開口說道,語氣意外地平靜,又意外地遲疑,“阿爾祖的學生之一。想不到……”

“獵魔人,哪兒弄來的?”痘瘡臉埃克西爾在桌子對面湊過身子,“你是怎麼得到它的?”

“說得好像你們不知道似的。”傑洛特反駁道,“從我殺掉的一隻怪物的甲殼裡挖出來的。它在那一帶至少殺瞭二十人。至少二十,實際數量恐怕更多。我相信它在那兒殺戮有好多年瞭。”

“艾達蘭……”塔維克斯·桑多瓦爾嘀咕道,“在他之前是馬拉斯皮納和阿爾祖……”

“但那不是我們幹的。”贊格尼斯說,“不是我們。不在裡斯伯格。”

“第九實驗型號,”比露塔·伊卡爾提思忖道,“測試版,十二號樣本……”

“十二號實驗品。”傑洛特的語氣充滿惡意,“那一共有多少?生產瞭多少?我明白,我找不到相關責任人,因為不是你們幹的,不在裡斯伯格。你們也希望我相信,你們是清白的。但至少回答我的問題。你們肯定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生物在森林裡徘徊,危害民眾。還有多少等著被人找到,然後殺掉,我是說,消滅。”

“這是什麼?是什麼?”奧托蘭突然來瞭精神,“你拿瞭什麼?給我看看!啊……”

索雷爾·戴格隆德湊到老人耳邊說瞭好久。邁樂斯·特萊瑟維向他展示金屬板,同時在另一邊耳語。奧托蘭捋瞭捋胡子。

“殺瞭?”他突然用又高又細的嗓音吼道,“獵魔人?毀瞭艾達蘭的傑作?殺瞭?想都沒想就毀瞭它?”

獵魔人沒能控制住自己。他冷哼一聲,對高齡白發老者的尊敬突然煙消雲散。他又哼瞭一聲,然後大笑起來——發自內心、毫不留情地大笑。

巫師們板起的面孔沒能阻止他的笑意,反如火上澆油。看在魔鬼的分上,他心想,我都不記得上次這麼由衷地大笑是幾年前的事瞭。也許是在凱爾·莫罕,他回想著。對,就是凱爾·莫罕。維瑟米爾正在蹲茅廁,突然踩碎瞭腳下的爛木板……

“這小子還敢笑!”奧托蘭吼道,“笑得像頭驢一樣!愚蠢又傲慢的年輕人!虧我還在別人詆毀你時為你辯護!當時我說:‘就算他傾心於小丫頭葉妮芙又怎樣?如果小丫頭葉妮芙也喜歡他呢?’我還說:‘人心不可左右,別去打擾他倆!’”

傑洛特停瞭下來。

“可你做瞭什麼,你這愚蠢透頂的劊子手?”老人吼道,“你做瞭什麼?你知道自己毀掉瞭怎樣的藝術品,怎樣的遺傳奇跡嗎?不,不,你淺薄的頭腦根本無法想象,你這門外漢!你沒法理解天才的理念!就像艾達蘭和他老師阿爾祖,他們擁有驚人的才能和超卓的天賦!為瞭人類的福祉,他們發明瞭許多偉大的作品,不為牟利,不為積累物質財富,不為消遣或娛樂,隻為進步和公益而努力!你能理解這些事嗎?你理解不瞭,哪怕一丁點兒都理解不瞭!

“而且,沒錯,我要再告訴你一件事,”奧托蘭氣喘籲籲地說,“你用這場魯莽的殺戮玷污瞭你‘父親’的傑作。因為正是科西莫·馬拉斯皮納,以及他的學生阿爾祖,對,阿爾祖,正是他們創造瞭獵魔人。是他們發明瞭突變種,讓你們這樣的人得以誕生,讓你們得以存在,得以行走於天地之間。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你該尊敬阿爾祖,尊敬他的後繼者和他們的作品,而不是加以摧毀!老天啊……老天啊……”

老巫師突然沉默下來,翻著白眼,發出沉重的呻吟聲。

“我要上廁所!”他悲傷地說,“我要大便!索雷爾!我的好孩子!”

戴格隆德和特萊瑟維立刻跳起,扶老人起身,攙著他走出房間。

片刻後,比露塔也站起身,意味深長地瞥瞭獵魔人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瞭。桑多瓦爾和贊格尼斯跟著她離開,看都不看傑洛特。痘瘡臉埃克西爾站直身子,雙臂抱胸,盯著傑洛特看瞭很久——長久得令人不快。

“邀請你就是個錯誤,”最後他說,“我早就知道。但我說服自己,以為你能拿出最起碼的禮貌。”

“接受你們的邀請就是個錯誤,”傑洛特冷冷地回答,“我也早就知道。但我說服自己,以為我能得到那些問題的答案。還有多少帶編號的傑作在外面遊蕩?馬拉斯皮納、阿爾祖和艾達蘭制造瞭多少類似的傑作?德高望重的奧托蘭呢?我還要殺掉多少配有你們那種銘牌的怪物?我,身為獵魔人、預防劑和解毒靈藥,還要工作多少回?我沒得到任何答案,但我知道這是為什麼瞭。至於你所謂的禮貌,埃斯帕紮,滾你媽的蛋!”

痘瘡臉埃斯帕紮出去時重重摔上門,力道之猛,讓天花板上的灰泥簌簌脫落。

“我知道自己沒能留下好印象。”獵魔人總結道,“反正我也沒這麼指望過,所以算不上失望。不過事情沒這麼簡單,對吧?費盡千辛萬苦把我找來……就為這點事?嘿嘿,真這樣的話……城外能找到賣酒的旅店嗎?我可以走瞭吧?”

“不,”哈倫·查拉回答,“你不能走。”

“我們找你來,當然不隻為這些。”派尼提補充道。

他們沒帶他去巫師通常接待拜訪者的房間。傑洛特知道,一般來說,巫師會在陳設非常正式,但往往顯得沉悶而嚴肅的寬敞房間裡與人見面。他想象不出哪位巫師會在私人空間會客,因為那種地方會泄露他們的性情、品味和嗜好,甚至他們擅長魔法的類型與特性。

這次卻全然不同。房間墻上掛著許多油畫和水彩畫,每一幅都與情色脫不開關系,有些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春宮圖。架子上擺著帆船模型,細節之精準令人賞心悅目。瓶子裡的微縮小船驕傲地揚起船帆。另外還有許多展示櫃,裡面裝滿大小不一的玩具士兵,既有騎兵,也有步兵,排成各種各樣的陣型。正對門口的玻璃櫃裡掛著一條經過填充和固定的棕色鱒魚,個頭大得離譜。

“坐吧,獵魔人。”現在他明白瞭,原來這裡的主人是派尼提。

傑洛特坐瞭下來,仔細觀察那條填充鱒魚。它活著時肯定有十五磅重,除非這是件石膏仿制品。

“這裡有魔法防護,防止有人偷聽。”派尼提比畫一下空氣,“我們終於能毫無顧忌地談論請你來此的理由瞭,利維亞的傑洛特。你對那條鱒魚很感興趣?那是我在緞帶河用飛釣捕獲的,重十四磅九盎司。真魚放生瞭,展櫃裡存放的是魔法復制品。現在請你專心好嗎。專心聽我接下來要講的話。”

“我準備好瞭。無論你要說什麼。”

“你跟惡魔打交道的經驗讓我們特別好奇。”

傑洛特揚起眉毛。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瞭。不久前,他還以為任何事都沒法讓自己吃驚瞭。

“在你們看來,什麼叫做惡魔?”

哈倫·查拉皺起眉頭,突然動瞭動身子。派尼提用眼神安撫他一下。

“牛堡大學有個超自然系,”他說,“許多魔法大師會在那邊舉辦嘉賓講座。有些講座的主題就是惡魔與惡魔崇拜,提到瞭那些現象的方方面面,包括物理學、形而上學、哲學和道德學等等。但我沒必要說那麼細,畢竟你聽過那些講座。我記得你,通常你會在大講堂最後一排旁聽。所以我再重復一遍——你跟惡魔打交道的經驗讓我們特別好奇。麻煩你正面回答,不要自作聰明或假裝震驚。”

“我的震驚裡沒有半點假裝,”傑洛特冷冷地回答,“甚至真誠到讓我痛苦的程度。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獵魔人,普普通通的預防劑和解毒靈藥,居然有人問我跟惡魔打交道的經驗,這怎麼可能不讓我感到震驚?何況問我的還是一群魔法大師,在學院裡主持過有關惡魔崇拜及其表現的講座。”

“回答我的問題。”

“我是獵魔人,不是巫師,這意味著你我眼中的惡魔有著巨大的差別。奎恩坎普,我在牛堡聽過你的講座,那些重要內容,就算在大講堂最後一排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惡魔是來自其他世界的生物。元素界域……次元、時空,怎麼稱呼都行。要跟惡魔打交道,你必須先召喚它,也就是強行將它抽出自己所在的界域。想辦到這種事,必須使用魔法……”

“不是魔法,是召魔術。”派尼提打斷他,“這兩者有著根本性的差別。別說我們早就知道的事。回答問題。這是我第三次提問瞭,我都為自己的耐心感到吃驚。”

“回答你的問題:對,我跟惡魔打過交道。我曾兩次受雇去……消滅它們。我處理過兩隻惡魔。其中一隻上瞭野狼的身,另一隻附在人類身上。”

“你‘處理’瞭它們。”

“是啊,沒錯。但這並不輕松……”

“卻是可行的。”查拉插嘴道,“雖然與流傳的說法相悖。據說惡魔不可能被摧毀。”

“我沒說自己摧毀過惡魔。我殺瞭一頭狼和一個人。你們對細節感興趣嗎?”

“非常感興趣。”

“我跟一位祭司攜手解決瞭那頭狼。它在光天化日下殺死並撕碎瞭十一個人,但最後,還是魔法和利劍並肩取得瞭勝利。一場硬仗過後,我終於殺瞭它。附身的惡魔化作碩大的光球,脫離它的身體,摧毀瞭很大一片森林,折斷的樹木散落一地。它並不在意我和那個祭司,隻把森林掀個底朝天,然後消失瞭,多半是回到原本的次元去瞭。祭司堅稱這是他的功勞,說他用驅魔術將惡魔趕回瞭地獄。但我覺得,惡魔離開隻是因為它膩煩瞭。”

“那另一次……”

“……就更有意思瞭。我殺瞭一個被惡魔附身之人,就這樣。”沒等催促,他繼續說下去,“沒什麼戲劇化場面。沒有閃電球、靈光、電閃雷鳴和旋風,甚至沒有一絲臭味。我不知道那隻惡魔怎麼瞭。有些祭司和巫師——你們的同行——檢查瞭死者,但沒發現任何線索,沒能得出任何結論。最後屍體被燒掉瞭,因為天氣炎熱,屍體腐化得特別快……”

他停瞭下來。兩個巫師面面相覷,表情令人費解。

“按我的理解,”終於,哈倫·查拉說道,“要對付惡魔,唯一的辦法就是殺戮,摧毀著魔者——也就是被惡魔附身之人。我要強調一句,即使那是個人,也要立刻將其殺死,毫不猶豫,不假思索,用劍切碎他們。是這樣嗎?這就是獵魔人的手段?獵魔人的技巧?”

“你的表現太差瞭,查拉。這可不行。想充分羞辱某個人,你需要極其強烈的渴望、熱忱與熱情。你需要技巧。”

“好瞭,好瞭。”派尼提再次制止爭吵,“我們隻想確認事實。你剛才說,你殺瞭一個人,這是你的原話。你的獵魔人信條本該阻止你殺戮民眾,你卻聲稱你殺瞭一個著魔者,一個被惡魔附身之人。殺瞭那人之後,還‘沒什麼戲劇化場面’,這也是你自己的原話。那你如何確定這不是……”

“夠瞭,”傑洛特打斷他,“不用再說瞭,奎恩坎普,你的暗示毫無意義。你們想要事實?沒問題,我這就告訴你們。我殺瞭他,因為迫不得已。我殺瞭他,是為拯救其他人的性命,而且法律授予瞭我相應的豁免權。授予過程很匆忙,用詞卻很冠冕堂皇。‘在事態緊急,且為阻止目無法紀之禁忌行徑的前提下,犧牲一人利益,以解決真實且直接的威脅。’當時就是真實且直接的威脅。可惜你們沒看到被附身之人的模樣,沒看到他都做瞭些什麼,還有他能做到什麼。我對惡魔在哲學與形而上學方面的理論知之甚少,但它們的物理表現卻相當壯觀,令人瞠目結舌,這點我可以保證。”

“我們相信你。”派尼提與查拉對視一眼,確認道,“當然瞭,我們相信你,是因為我們也見識過一兩次。”

“我並不懷疑。”獵魔人皺起眉頭,“我在牛堡大學聽你們的講座時也沒懷疑過。看來你們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對付那隻狼和那個人時,這些理論也幫上瞭忙,讓我明白瞭這是怎麼回事。兩起事件原理相同。查拉,你是怎麼說的來著?手段?技巧?也就是說,那是某種魔法手段,技巧也與魔法有關?某個巫師用咒語召喚一隻惡魔,將它從相應的界域強行抽離,明顯是要利用它實現自己在魔法方面的目標。這就是惡魔魔法……”

“是召魔術。”

“……召魔術的原理:召喚惡魔,利用,然後釋放它。理論上是這樣。但在實踐中,巫師利用完惡魔後並不會釋放它,而會用魔法將它囚禁在某具身體裡,比方說,狼或人的身體,因為巫師喜歡做實驗,就像阿爾祖和艾達蘭一樣。或者,他們想觀察惡魔獲得自由後會在其他人的身體裡做些什麼,因為巫師性情墮落,心理變態,看到惡魔造成的殺戮時會感到享受和愉悅,就像阿爾祖一樣。這樣的事的確發生過,對吧?”

“很多事都發生過,”哈倫·查拉慢吞吞地說,“但隻有蠢貨才會以偏概全,亂下結論。要不要我提醒你,有些獵魔人喜歡打劫,會毫不猶豫地充當雇傭殺手?還有,某些佩戴貓頭徽章的變態同樣很享受到處殺人的樂趣?”

“兩位,”派尼提抬起一隻手,制止瞭想要反駁的獵魔人,“這裡不是市議會,所以別再挑剔對方的缺點與病癥瞭。明智的做法是老老實實承認,沒有人是完美的,每個人都有缺點,就連天使也不例外。差不多是這樣。我們還是專心解決眼前最緊迫的問題吧。”

“召魔術是嚴格禁止的。”長長的沉默後,派尼提首先開口,“因為這是極端危險之舉。不幸的是,單純召喚惡魔並不需要多少知識,也不需要多高的法力,隻要弄到一本死靈魔書就行,黑市上就有不少這種魔書。但在缺乏知識與能力的情況下,要操縱召喚來的惡魔就沒那麼容易瞭。對那些自學成才的召喚者來說,惡魔掙脫束縛,然後逃跑,已經算他們走瞭狗屎運瞭,許多人甚至會被直接撕成碎片。因此,從元素或副元素界域召喚惡魔與其他靈體的行為是嚴格禁止的,違者將受到嚴懲。我們自有一套控制體系,能確保其他人服從禁令,然而有個地方卻不受它的限制。”

“我猜到瞭。裡斯伯格城堡。”

“沒錯,裡斯伯格不受限制。歸根結底,我提到的召魔術控制體系就是在這兒創建的。正是因為這裡的實驗,它才得以誕生。也多虧瞭這裡的測試,體系才能不斷完善。這裡還有另一些研究和另一些實驗,種類五花八門。我們會在這裡研究各類事物與現象,獵魔人,做各種各樣的事,未必始終符合律法,也未必始終合乎道德。‘隻要目的得當,就可以不擇手段。’這句標語應該掛在裡斯伯格的城門上。”

“標語下面還應該加上一句:‘發生於裡斯伯格,存留於裡斯伯格。’”查拉補充道,“‘實驗都在監督下進行。一切都在監控之下。’”

“顯然並非一切。”傑洛特沒好氣地說,“因為有東西逃出去瞭。”

“有東西逃出去瞭。”派尼提擺出戲劇化的冷靜面孔,“目前有十八位魔法大師在這城堡裡工作。除此之外,還有八十多位學徒和見習生,他們中的大多數與‘大師’頭銜隻差幾道手續而已。我們擔心……至少有理由猜測,那群人中的某一位想染指召魔術。”

“你們不知道具體是誰?”

“不知道。”哈倫·查拉眼都不眨地回答,但獵魔人知道他在撒謊。

“五月份和六月初,周邊地區發生瞭三次大規模犯罪。”那名巫師沒等他繼續發問,“也就是丘陵地帶,距裡斯伯格十二到二十裡路之間。每次的目標都是林間定居點,比如森林居民和林地工人的住處。定居點所有居民都被殺害,無一生還。屍體解剖證實,罪案肯定是惡魔犯下的,更準確地說是著魔者——被惡魔附身之人。而那惡魔,肯定是在城堡裡被人召喚出來的。”

“我們遇到瞭麻煩,利維亞的傑洛特。我們必須解決問題,希望你能予以協助。”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