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它的嘴巴

薩福克郡看守所距離查爾斯城州立監獄隻有一英裡多一點。他們被送上巴士、腳踝鎖在巴士地板上,中間所花的時間都夠走路過去瞭。那天早上移監的有四個人——一個瘦黑人和一個俄羅斯胖子,他們的名字喬始終不知道;外加一個虛弱而顫抖的白人小鬼諾曼,還有喬。諾曼在看守所裡的牢房就在喬的對面,所以兩人聊過幾次。諾曼入獄前在貝肯山平克尼街一傢馬廄裡工作,不幸迷上瞭主人傢的女兒。那個十五歲的女孩懷孕瞭,而現年十七歲、十二歲就父母雙亡的諾曼,則因為強暴罪被判入獄三年。

他告訴喬,他一直在讀他的《聖經》,準備好要為他的違法行為贖罪。他跟喬說天主會與他同在,說每個人身上都有善良的一面,在最卑賤的人身上也都還有少許,還說或許到瞭州立監獄那邊,他會發現那邊的人更善良。

喬從沒見過這麼驚恐的人。

當巴士沿著查爾斯河路顛簸行駛時,一名警衛再度檢查他們的腳鐐,他自我介紹說是漢蒙先生。他告訴四名犯人說他們的牢房在東翼,當然,那個黑人除外,他會住在南翼的黑人區。

“但不管你是什麼膚色、信什麼教,規則在你們身上全都適用。絕對不要直視警衛的眼睛。絕對不要質疑警衛的命令。絕對不要越過墻邊的泥土路。絕對不要以不衛生的方式碰觸自己或別人。乖乖坐你的牢,不要抱怨也不要使壞,這樣大傢就沒事。”

這座監獄已經有超過一百年歷史瞭,原來是黑色花崗巖建築,後來又陸續加蓋瞭紅磚結構。監獄的整體形狀呈十字形,中央塔樓往四邊延伸出四翼。塔樓頂端是一個圓頂,二十四小時都有四名持步槍的警衛駐守,各自對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以防犯人跑掉。監獄四周環繞著鐵軌,還有從波士頓北端區一路沿河延伸到薩摩維爾市的眾多制造廠、鑄造廠、紡織廠。那些制造廠制造出鍋爐,紡織廠制造出織品,鑄造廠則散發出鎂、銅和鑄鐵的臭氣。巴士駛下山丘進入平地時,天空被一層濃濃的煙霧遮蔽。一列東方貨運公司的火車鳴著笛,他們必須在平交道前等列車開過,才能穿越鐵軌,走完最後的三百碼路程,抵達監獄。

那輛巴士終於停下來,漢蒙先生和另一名警衛打開他們的腳鐐,諾曼開始發抖,接著啜泣起來,淚水像汗水般從下巴上滴下來。

喬說:“諾曼。”

諾曼看著他。

“別哭。”

但諾曼停不下來。

喬的牢房在東翼最頂層。曬瞭一整天太陽,入夜後囚室還是很熱。裡面沒有電,電力隻供應走廊、食堂,以及死刑犯牢房區的電椅。囚室裡面都靠點蠟燭。室內抽水馬桶還沒普及到查爾斯城監獄,所以囚犯大小便都是拉到木桶裡。喬的牢房本來是供一個囚犯住的,但現在裡頭塞瞭四張床。他三個室友的名字分別是奧利弗、尤金、圖姆斯。奧利弗和尤金是一般的小混混,分別來自瑞威爾和昆西,兩人都跟希基幫做過生意。他們從來沒機會跟喬接觸,甚至沒聽說過他,但雙方聊起幾個名字後,他們就知道他的確是希基的手下,也就沒為瞭給他下馬威而收拾他。

圖姆斯是最老也最安靜的。他一頭黏黏的頭發,四肢肌肉發達,眼裡有些什麼東西不太對勁,讓你不想註視。喬入獄的第一天,太陽下山後,圖姆斯坐在他雙層床的上鋪,雙腿從床緣垂下,偶爾喬會發現圖姆斯茫然的眼神轉向他,他也隻能和它接觸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喬睡在奧利弗對面的下鋪,那張床墊最爛,床板都凹陷瞭。床單很粗糙,被蟲蛀得破破爛爛,聞起來像濕毛皮。他斷斷續續打著盹,但始終沒有睡著。

次日早晨在院子裡,諾曼朝他走來,兩隻眼睛淤黑,鼻子看起來被打斷瞭。喬剛想問他怎麼回事,諾曼便滿臉陰沉,咬著下唇,一拳朝喬的脖子揮來。喬往旁邊走瞭兩步,沒理會脖子的刺痛,想著要問為什麼,但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諾曼逼近他,笨拙地舉起雙手。如果諾曼不管喬的頭而去攻擊他的身體,喬就完瞭,因為他的肋骨還沒愈合,早上起床時還是痛得眼冒金星。喬滑動腳步,腳跟刮著泥土地。在他上方的高處,瞭望塔上的警衛正往西看著河流或往東看著海洋。諾曼朝他脖子的另一邊揮拳,喬舉起一腳朝諾曼的膝蓋骨踹下去。

諾曼往後倒下,右腳彎成一個怪異的角度。他在泥土地裡翻身,想用一邊手肘撐起身子。喬第二次踹向他的膝蓋時,半個院子的人都聽得到諾曼的腳骨被打斷的聲音。他嘴裡發出的聲音不太算是尖叫,而是一種更柔和、更深沉的吹氣的聲音,一隻被壓在屋子底下的狗垂死爬行時,發出的就是那種聲音。

諾曼躺在泥土地上,雙臂垂在兩側,淚水從眼睛流入耳朵裡。喬知道自己現在沒有危險瞭,可以把諾曼扶起來,但這種舉動會被視為軟弱。於是他走開瞭。他穿過上午9點就已經熱得難受的院子,感覺到盯著他看的眼睛多得數不清,每個人都在觀望,在決定下一個測試是什麼,考慮著他們要玩弄這隻老鼠多久,才真的下手打死牠。

諾曼不算什麼,隻是個熱身而已。如果這裡有任何人知道喬的肋骨傷得多麼嚴重——此時他連呼吸都痛得要死,連走路都會痛——他就活不到明天瞭。

之前喬看到奧利弗和尤金在西墻旁,現在他們走進人群中。在搞清狀況之前,他們不想跟他有任何牽扯。於是喬走向一群不認識的人。如果他突然停下,東張西望,看起來就會很蠢。而在這裡,愚蠢就等於軟弱。

他走到那群人面前,在院子另一頭,靠墻,但那些人也離開瞭。

這個情況持續瞭一整天——沒有人要跟他說話。不論他說什麼,都沒人想聽。

那天晚上他回到牢房,整個是空的。他那張凹凸不平的床墊放在地上。其他床墊都不見瞭,兩張雙層床也不見蹤影。所有東西都搬走瞭,隻剩那張床墊、那條粗糙的床單,還有便桶。喬回頭看著正在鎖門的漢蒙先生。

“其他人呢?”

“走瞭。”漢蒙說,然後走下樓梯。

第二夜,喬躺在那個悶熱的房間裡,又是幾乎沒睡。不光是肋骨痛,也不光是害怕而已,還要加上監獄裡的臭味,以及外面工廠傳來的同樣強烈的臭味。牢房頂端有個小窗子。或許開這個窗子的本意,是好心想給犯人嘗一點外面世界的滋味。但現在那窗子成瞭工廠煙霧的管道,紡織品和燒煤的惡臭都飄瞭進來。在囚室的高溫中,當老鼠之類的有害動物沿著墻邊疾跑,囚犯在夜裡呻吟,喬想不出自己要怎麼在這裡熬過五天,更別說五年瞭。他失去瞭艾瑪,失去瞭自由,現在他可以感覺自己的靈魂之火搖曳著,越來越黯淡。他們正要奪走他的一切。

次日,又是同樣的戲碼。下一天也是。無論他走近誰,對方都會走開。任何目光對上他的人,都會立刻看向別處。但他感覺得到,一等他移開目光,他們就在觀察他。全監獄裡的每個人都是這樣——都在觀察他。

同時等待著。

“在等什麼?”那天晚上他問,當時正要熄燈,漢蒙先生轉動著囚室的鎖。“他們是在等什麼?”

隔著鐵柵,漢蒙先生那對毫無光亮的眼睛看著他。

“其實,”喬說,“我不知道自己得罪瞭誰,但我很願意跟他把話講清楚。如果我真得罪瞭某個人,那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很願意——”

“你在它的嘴裡。”漢蒙先生說。他抬頭看著自己後方上頭的樓梯,“它決定把你放在舌頭上轉來轉去,或者使勁一咬碾碎你,或者讓你爬出那排牙齒掉下去。但由它決定,不是由你決定。”漢蒙先生轉瞭轉那個巨大的鑰匙圈,然後鉤回腰帶上,“你就等著吧。”

“要等多久?”喬問。

“它要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漢蒙先生走上樓梯。

下一個來攻擊他的那個男孩,真的隻是個孩子,全身顫抖,眼神驚惶,但並未降低其危險性。那是星期六,喬正排隊要去沖澡時,那個男孩從排在他前面大約十人之處走出隊伍,朝喬走來。

那男孩一脫隊,喬就知道他是來找自己的,卻也沒辦法阻止。那孩子穿著監獄的條紋長褲和外套,跟其他人一樣拿著毛巾和肥皂,但右手還握著一把馬鈴薯削皮刀,刀鋒用磨刀石磨利瞭。

喬走出隊伍面對那個男孩,那男孩像是要繼續往前,但緊接著他扔下毛巾和肥皂,站穩兩腳,一拳揮向喬的頭。喬假裝要往他右邊閃,那男孩必然是料到瞭,因為他朝左把馬鈴薯削皮刀刺向瞭喬的大腿內側。喬還來不及感覺到痛,就聽到那孩子又抽回刀。激怒他的是那個聲音,聽起來像魚的內臟被吸進排水管裡。他的皮、他的血、他的肉,都吸在瞭那把刀的刀鋒上。

接著那男孩撲向喬的腹部,他的呼吸聲刺耳,混亂的腳步忽左忽右,喬無法判斷他想攻擊哪裡。喬上前抓住那男孩的後腦往下按。那男孩又向他刺過來,這回刺到瞭臀部,但軟弱無力,刺得並不深,不過還是比狗咬要痛。等到那男孩又抽出刀來想再刺,喬把他往後推,讓他的腦袋撞上瞭花崗巖墻壁。

那男孩發出一聲嘆息,削皮刀掉在瞭地上,喬為瞭確定,又把他的腦袋朝墻壁多撞瞭兩次。那男孩身體一軟,滑到瞭地板上。

喬之前從沒見過他。

在醫護室裡,一名醫師幫他清潔傷口,將臀部的傷口縫合,再用紗佈緊緊包起來。那醫師身上有種化學藥劑氣味,他叫喬這幾天不要動到那條腿和那邊的臀部。

“要怎麼不動?”喬說。

那醫師好像沒聽到似的繼續說:“然後保持傷口幹凈。每天換兩次紗佈。”

“你有多的紗佈給我嗎?”

“沒有。”醫師說,好像很生氣他怎麼會問這麼蠢的問題。

“那麼……”

“就會完好如新瞭。”醫師說著往後退。

他等著警衛進來,宣佈他打架該遭到什麼懲罰。他等著聽他們說那個攻擊他的男孩是死是活。但沒有人跟他說任何話。就好像整件事情是他想象出來的。

熄燈時,他問漢蒙先生是否聽說過他洗澡前打的那場架。

“不。”

“不,你沒聽說?”喬問,“或者是,不,那件事沒發生?”

“不。”漢蒙先生說,然後走瞭。

幾天後,一個囚犯跟他說話瞭。那人的聲音沒什麼特別的,有點口音(喬猜是意大利腔),但過瞭一個星期幾乎完全沉默的日子後,那聲音聽起來美妙無比,喬簡直喉頭哽咽,胸口漲滿。

那是個老人,戴著一副對於他的臉來說過大的厚眼鏡。喬一跛一跛地穿過院子時,那老人走向他。星期六排隊沖澡時,那老人也在隊伍裡。喬會記得他,是因為他看起來很虛弱,你隻能猜想他坐牢太久,已經被這個監獄的種種恐怖狀況折磨成那副樣子。

“你覺得他們會很快就派不出人來跟你打架瞭嗎?”

他跟喬的身高相仿,頭頂禿瞭,腦袋兩側生著短短的銀發,細如鉛筆的小胡子也是銀色的。兩腿很長,上身短而粗壯,兩手很小。他的動作看起來小心翼翼,幾乎是躡手躡腳,像個夜賊,但雙眼純真而充滿希望,像個第一天上學的孩子。

“我想這種人手是用不完的。”喬說,“人選太多瞭。”

“你不累嗎?”

“當然會累,”喬說,“但隻要撐得下去,我就會撐吧。”

“你速度非常快。”

“算快,但不是非常快。”

“可是真的很快。”那老人打開一個小小的帆佈包,拿出兩根香煙,遞瞭一根給喬,“你兩次打架我都看到瞭。你速度太快,所以大部分人都沒註意到你在保護你的肋骨。”

老人劃瞭根火柴,喬停下來,讓他幫忙點煙。“我沒在保護什麼。”

老人露出微笑:“很久很久以前,上輩子,在我來這裡之前,”那老人比畫著圍墻和鐵絲網,“我訓練出幾個拳擊手。還有幾個摔跤手。從來沒賺大錢,不過碰到很多漂亮女人。拳擊手吸引美女,而美女身邊總是會有其他美女。”老人聳聳肩,兩人繼續往前走,“所以我看得出你在保護肋骨。斷瞭嗎?”

喬說:“我肋骨沒問題。”

“我保證,”那老人說,“如果他們派我跟你打架,我隻會去抓你的腳踝,緊緊抓住不放。”

喬低聲笑瞭:“隻抓腳踝,嗯?”

“或許還有鼻子,如果我覺得能占到便宜的話。”

喬看著他。他一定是在牢裡待太久瞭,目睹過各種希望破滅,體驗過各種墮落,如今那一切都不再困擾他,因為他在逆境中存活瞭下來。或者因為他隻是一具生滿皺紋的皮囊,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也沒有威脅性。

“好吧,那就要保護我的鼻子……”喬深深吸瞭口煙。他都忘瞭難得吸到一根煙的滋味有多麼美好瞭。“幾個月前,我斷瞭六根肋骨,另外還有些骨折和扭傷。”

“幾個月前。那你隻要再熬兩個月就好瞭。”

“不會吧。真的?”

那老人點點頭:“斷掉的肋骨就像破碎的心——至少要六個月才會愈合。”

原來要這麼久嗎?喬心想。

“隻要你能撐到那個時候。”老人揉揉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你叫什麼名字?”

“喬。”

“沒人喊你喬瑟夫?”

“隻有我父親。”

那老人點點頭,緩緩吐出一道煙霧。“這個地方真是毫無希望。雖然你剛來沒幾天,但我很確定你也有同樣的感覺。”

喬點點頭。

“這裡會把人吃掉,連骨頭都不吐。”

“你在這裡多久瞭?”

“啊,”老人說,“我早就停止數日子瞭。”他抬頭望著油亮的藍天,吐掉舌頭上的一根煙草,“這監獄裡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如果你有哪裡不明白,來問我就行瞭。”

喬很懷疑這老頭其實沒那麼瞭解這個地方,但附和他也沒什麼壞處。“好,謝謝。很感激你的幫助。”

他們走到院子盡頭瞭。兩人轉身往回走時,老人伸出一隻手,攬住喬的肩膀。

整個院子的人都看著他們。

老人把煙扔在地上,伸出手來。喬握瞭。

“我的名字是托馬索·佩斯卡托,但大傢都喊我馬索。你以後就歸我保護瞭。”

喬知道這個名字。馬索·佩斯卡托統治北端區和北海岸大部分的賭場和妓院。盡管在獄中,他仍能控制一大批從佛羅裡達運上來的烈酒。蒂姆·希基過去幾年跟他做瞭很多生意,常常提到跟這位老大打交道時,一定要極度小心。

“我沒要求你保護,馬索。”

“人生中有多少事情——無論好壞——能由我們決定要不要呢?”馬索放開喬的肩膀,一手放在眉毛上方遮擋陽光。之前喬在他眼中看到的純真,這會兒變成瞭狡獪。“從現在開始,喊我佩斯卡托先生吧,喬瑟夫。另外,下次見到你父親時,把這個交給他。”馬索把一張紙條塞到喬的手裡。

喬看著上頭手寫的地址:藍山大道1417號。就這樣而已——沒有名字,沒有電話號碼,隻有一個地址。

“交給你父親。就這一次。我隻要求你做這件事。”

“那如果我不照辦呢?”喬問。

馬索似乎真的被這個問題搞得很困惑。他頭歪向一側看著喬,一抹淡淡的好奇微笑浮上嘴唇。那微笑擴大瞭,轉為出聲的輕笑。他搖瞭幾下頭,豎起兩根手指向喬行禮,朝墻邊等著他的手下走去。

在訪客室,托馬斯看著兒子一瘸一拐走過來坐下。

“發生什麼事瞭?”

“有個傢夥拿刀戳瞭我的腿。”

“為什麼?”

喬搖搖頭。他的手掌滑過桌面,托馬斯看到底下的那張紙。他伸手覆蓋著兒子的手片刻,體會著那種觸感,試圖回想自己為什麼十多年來都沒再體驗過這種滋味。他拿瞭那張紙條,放進口袋。他看著喬深深的黑眼圈和頹喪的神情,忽然間完全懂瞭。

“有人要我辦事。”他說。

喬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誰交代的,喬瑟夫?”

“馬索·佩斯卡托。”

托馬斯往後靠坐,問自己有多愛這個兒子。

喬看出他眼中的疑問:“別跟我說你有多幹凈,老爸。”

“我向來跟文明人做文明事,但你現在要求我聽一群剛脫離洞穴的拉丁佬控制。”

“不是聽他們控制。”

“不是嗎?那這張紙上是什麼?”

“一個地址。”

“隻是一個地址?”

“沒錯。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父親點瞭幾下頭,從鼻子裡呼出氣來。“因為你是小孩。有個意大利佬給瞭你一個地址,叫你交給你的警方高官父親,你不明白,這個地址隻會代表著敵手的違禁品存放地點。”

“什麼違禁品?”

“最有可能是裝滿瞭烈酒的倉庫。”他父親看著天花板,一手撫過整齊的白發。

“他說就這一次。”

他父親朝他露出惡意的微笑:“你還真相信呢。”

他離開瞭監獄。

在一片化學品氣味中,他沿著小徑走向他的車。煙霧從工廠煙囪裡冒出來,大部分時候是深灰色的,但它把天空染成褐色,把泥土染成黑色。火車沿著工廠外圍咔嚓前進,出於某種奇怪的原因,令托馬斯想到一群狼圍著醫療帳篷繞行。

當警察這些年來,他送過至少一千人到這個監獄。其中很多死在這些花崗巖墻內。如果他們入獄前對人性還抱有幻想的話,進去後也立刻煙消雲散瞭。這裡的犯人太多、警衛太少,因此整個監獄不像個監獄,倒更像是垃圾場或動物訓練場。如果你進去時是個人,離開時就會成為野獸。如果你進去時是野獸,離開時會更厲害。

他怕這個兒子太軟弱瞭。盡管多年來不走正途,不守法,不聽從托馬斯或幾乎任何規則,但喬瑟夫一直是三個孩子裡最坦率的。即使他穿著沉重的冬大衣,你也能看透他的心。

托馬斯來到小徑盡頭的一個緊急報案電話箱前,用連在懷表表鏈上的鑰匙打開箱子。他看著手裡那個地址。藍山大道1417號,在馬塔潘區,猶太人的地盤。這表示那個倉庫大概是雅各佈·羅森的,他是阿爾伯特·懷特的供貨人之一。

懷特已經回波士頓瞭。他一天牢都沒坐,大概是因為他雇瞭傑克·德賈維斯當辯護律師。

托馬斯回頭望著他兒子如今稱之為傢的那座監獄。這是個悲劇,但並不意外。多年來,盡管托馬斯奮力反對,他兒子還是選瞭這條導致他入獄的路。如果托馬斯用瞭這個電話箱,他就一輩子擺脫不瞭佩斯卡托幫,擺脫不瞭意大利人瞭——這個民族曾把無政府主義及其炸彈客、暗殺刺客還有黑手黨帶到美國來,目前根據傳言,他們組織瞭某種所謂的“沉默聯盟”,想要霸占整個私酒業。

而他還要給他們更多助力?

替他們做事?

幫他們效命?

他關上電話箱的門,把懷表放回口袋裡,走向自己的車。

整整兩天,他思索著那張紙條。整整兩天,他向他擔心再也不存在的上帝祈禱,祈求指引,也祈禱上帝保佑他那身在花崗巖墻壁內的兒子。

星期六是托馬斯的休假日,他爬上梯子,給K街那棟連棟房屋的窗臺重新漆上黑色鑲邊。這是個炎熱而潮濕的下午,幾朵紫色的雲朝他飄來。他看著三樓一扇窗內,裡頭原本是艾登的房間。空瞭三年後,他太太愛倫拿來當縫紉室。她兩年前在睡夢中過世,所以現在這個房間空著,隻有一架腳踩式縫紉機,還有一個木架子,上頭仍掛著兩年前要縫補的衣物。托馬斯把刷子蘸進油漆罐內。這裡永遠都是艾登的房間。

“我有點搞不清方向瞭。”

托馬斯往下看,那名男子站在三十英尺之下的人行道上。他身穿淺藍色的泡泡紗西裝,白襯衫,打著紅領結,沒戴帽子。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托馬斯問。

“我要找L街公共澡堂。”

站在梯子上,托馬斯可以看到那間澡堂,不光是屋頂,而是整個紅磚砌的建築物正面。他能看到澡堂再過去的那個小潟湖,潟湖再過去就是大西洋瞭,一路延伸到大洋對岸他的出生地愛爾蘭。

“走到街底。”托馬斯指向那裡,朝那男子點瞭個頭,然後回頭拿他的油漆刷。

那男子說:“就在這條街底,嗯?就在那兒?”

托馬斯轉過來點點頭,雙眼看著那名男子。

“有時候,我就是沒辦法堅持走自己的路,”那男子說,“你碰到過這種事情嗎?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就是沒辦法堅持走下去?”

那男子一頭金發,態度溫和,長相英俊但很容易忘記。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他們不會殺他的。”他愉快地說。

托馬斯說:“你說什麼?”他把刷子扔進油漆罐裡。

那男子一手放在梯子上。

隻要輕輕一推,就夠瞭。

那男人瞇著眼睛,往上看托馬斯,又往前看著街道。“不過他們會讓他生不如死,每一天都恨不得自己死掉算瞭。”

“你知道我是波士頓警察局的高層。”托馬斯說。

“他會想自殺,”那男子說,“當然會想。但他們會逼他活著,保證說如果他敢自殺,就會殺瞭你。而且,每一天,他們都會想出一個新花招玩他。”

一輛黑色的福特T型車從路邊開出來,停在馬路中央。那男子離開人行道,爬上車,車子往前開,在第一個路口左轉。

托馬斯爬下梯子,進入屋子後,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臂還在抖。他老瞭,很老瞭。他不該爬到梯子上,不該堅持原則的。

老人就該盡可能保持自己的優雅,讓新人把你推到一旁。

他打電話給馬塔潘區第三分局的隊長肯尼·當倫。托馬斯以前在南波士頓的第六分局當隊長時,肯尼當瞭他五年副手。而就像很多高階警官一樣,他的成功多虧瞭托馬斯的提拔。

秘書幫托馬斯轉接後,肯尼說:“今天休假日,還這麼忙。”

“啊,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沒有什麼休假日的。”

“一點兒也沒錯,”肯尼說,“我能效勞什麼,托馬斯?”

“藍山大道1417號,”托馬斯說,“那是個倉庫,本來應該是放賭場設備的。”

“但現在不是。”

“對。”

“你希望下手多重?”

“一瓶都不留,”托馬斯說,他心裡有什麼東西發出臨終的哭喊,“一滴都不留。”

《夜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