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昏暗中

那年夏天的查爾斯城監獄,麻州當局準備處決兩位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薩科與凡賽提。無論是全球各地的抗議活動,或是最後一刻的請願、延期、再請願,都無法讓州政府取消這項任務。自從兩位犯人從諾福克郡戴德姆鎮的看守所移監到查爾斯城監獄的死刑犯牢房後,等著要坐上電椅的那幾個星期,喬的睡眠就老是被聚集在花崗巖墻壁外頭一群群憤怒的公民打斷。有時他們一整夜守在那裡,唱歌,用擴音器大喊口號。有幾夜喬猜他們帶瞭火把來,為給抗議活動增添一點中世紀氣氛,因為醒來時他聞到瞭燃燒柏油的氣味。

總之,除瞭有幾夜的睡眠被打斷之外,這兩個死刑犯的命運對喬或牢裡其他人都沒影響。隻有馬索·佩斯卡托除外,他被迫犧牲他慣常在監獄墻頂的夜間散步,等到風頭過去。

8月下旬那個知名的夜晚,用在那兩名意大利人身上的超額電流,使得監獄裡其他地方的電力大減。監獄階梯上的燈光不是閃爍著暗下來,就是完全熄滅。兩名死者的屍體被送到森林丘地火化。抗議群眾則逐漸減少,最後都離開瞭。

馬索又恢復瞭他持續瞭十年的夜間習慣——在墻頂沿著厚而卷曲的鐵絲網散步,墻內有黑暗的瞭望塔俯瞰著監獄的院子,墻外是工廠和貧民窟構成的醜惡風景。

他常常帶著喬一起去散步。讓喬驚訝的是,自己已經成為馬索的某種象征——是象征馬索征服瞭那個高階警官,還是象征馬索幫派裡的一個潛在成員,或隻是個寵物,喬不知道,也沒問過。何必問呢?他夜裡出現在墻頂上馬索的身邊,就清楚表明瞭一個再重要不過的信息:他受到保護瞭。

“你覺得他們有罪嗎?”有天夜裡喬問。

馬索聳聳肩:“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傳達出來的信息。”

“什麼信息?他們處決瞭兩個可能是無辜的人。”

“信息就是這個,”馬索說,“全世界每個無政府主義者都聽到瞭。”

那個夏天,查爾斯城監獄發生瞭許多流血事件。喬畢生頭一次相信人類天生就很野蠻,有那種狗咬狗的愚蠢劣根性,會為瞭自尊而自相殘殺——因為被插隊,因為在院子裡走路時有人擋著,因為有人推你、撞你或輕輕踩瞭一下你的腳。

結果,事情往往演變得更復雜。

一個關在東翼的囚犯被人用滿手碎玻璃拍中雙眼,導致全盲。在南翼,警衛發現有個傢夥的肋骨下方被刺瞭十幾刀,從臭味判斷,傷口穿透瞭他的肝臟,連兩層樓底下的囚犯都聞到瞭他死亡的臭味。喬還聽到勞森牢房區傳來徹夜的強暴派對的聲音,那個牢房區之所以叫勞森,是因為勞森傢族三代——祖父、一個兒子、三個孫子——同時被關在那裡過。最後一個埃米爾·勞森一度是傢族中最年輕的囚犯,但向來就是最壞的,他始終沒出獄。他的刑期加起來總共是114年。這是波士頓的好消息,卻是查爾斯城監獄的壞消息。除瞭帶頭強暴新囚犯,埃米爾·勞森也幫任何出得起錢的人當殺手,不過謠傳最近他隻幫馬索工作。

這場戰爭是為瞭朗姆酒。不但在監獄外頭打,引起社會大眾的驚恐;在獄中也打,隻是這裡沒人在意,也沒有人會同情。向來從北方進口威士忌的阿爾伯特·懷特,決定趁著馬索·佩斯卡托出獄前,開始從南方進口朗姆酒。在這場懷特與佩斯卡托的大戰中,蒂姆·希基是第一個陣亡的。不過到瞭夏天結束時,陣亡人數已經增加到一打瞭。

威士忌那部分,他們在波士頓、波特蘭和沿著加拿大邊界的鄉村小路上用槍解決。運酒的貨車會在諸如紐約州梅瑟納、佛蒙特州德比、緬因州艾勒蓋許這類荒僻小鎮的道路上被劫走。有的貨車司機隻是被毒打一頓,不過有個懷特手下開車最快的司機,因為出言不遜,被迫跪在一片松針上,下巴都被轟爛瞭。

至於朗姆酒的戰役,則是阻止對方輸入。南至卡羅萊納州,北至羅得島州,都有運酒卡車被伏擊。他們會先騙卡車在路邊停下,說服司機離開駕駛室,然後懷特的手下會放火。那些朗姆酒卡車就像維京人的葬禮船般被焚燒,照得方圓幾英裡的夜空一片亮黃。

“他有一批庫存藏在某個地方,”馬索有天夜裡散步時說,“他要等到新英格蘭都沒有朗姆酒瞭,才以救星的姿態把酒運過來。”

“誰會那麼笨,還供貨給他?”喬認識南佛羅裡達州的大部分供貨商。

“這麼做並不笨,”馬索說,“其實很聰明。要是兩個人讓我選,一個是像懷特那麼聰明的經營者,另一個是早在沙皇失去俄羅斯之前就蹲在牢裡的老頭,我也會選擇供貨給懷特。”

“可是你到處都有耳目啊。”

老人點點頭:“不過他們並不真的是我的眼睛或耳朵,所以無法連接到我的手。而掌權的是我的手。”

那天夜裡,一名固定領馬索薪水的警衛放假,到南端區的一傢地下酒吧,離開時帶著一個大傢都沒見過的女人。不過那女人真的很漂亮,而且絕對是妓女。三個小時後,那名警衛在富蘭克林廣場上被發現,他坐在一張長椅上,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劃過他的喉結。徹底死透瞭。

馬索的刑期還剩三個月,感覺上阿爾伯特那邊的人馬開始有點絕望,這種絕望隻是讓情勢變得更危險。就在昨夜,馬索手下最厲害的偽造高手波伊德·侯特勒被人從市中心的艾姆斯大廈扔瞭下來。他尾椎骨著地,脊椎碎片像碎石般沖進他的頭顱。

馬索的人馬則炸掉瞭阿爾伯特的一個交易據點作為回敬,那是位於摩頓街的一傢肉店。兩旁的理發店和男裝店都被燒得精光,沿街停的幾輛車也破瞭玻璃或掉瞭車漆。

到目前為止還不分勝負,隻有一團混亂。

沿著圍墻,喬和馬索停下來,看著一輪巨大如天的橙色月亮升起,升到工廠煙囪和充滿灰燼與黑色毒素的田野上方,馬索把一張折起來的紙遞給喬。

喬再也不看這些紙條瞭,隻是又對折兩次,藏在他鞋底上割出來的一道小縫裡,直到下回見到父親。

“打開吧。”馬索在喬放進口袋之前說。

喬看著他,月亮照得這裡仿佛白晝。

馬索點點頭。

喬把紙條在手裡轉個向,打開。一開始他不明白上頭的字是什麼意思:

佈蘭登·盧米斯

馬索說:“他昨天夜裡被逮捕瞭。在費蘭尼百貨公司外面打人。因為他們兩個都想買同一件大衣,而且因為他是個沒腦袋的野蠻人。被害人有朋友,所以阿爾伯特·懷特的右手目前暫時沒法回到他手腕上瞭。”他看著喬,月光把他的皮膚照成瞭橙色,“你恨他嗎?”

喬說:“當然。”

“很好。”馬索拍瞭他的手臂一下,“那就把紙條交給你父親吧。”

隔開喬和他父親的那面黃銅金屬網底下有一道縫隙,可以把紙塞到對面。喬打算把那張紙條從縫隙裡推過去,卻鼓不起勇氣拿出紙條。

那年夏天,他父親的臉變成瞭半透明的,像洋蔥皮,而他手上的血管也變得過分鮮艷——鮮藍色、鮮紅色。他的雙眼和肩膀變得松垮,頭發變得稀疏瞭。整個人看起來完全符合他六十歲的年齡,甚至更老。

那個早上,他講話時重拾瞭一點活力,衰弱的綠色眼珠也恢復瞭一點光彩。

“你絕對想不到誰要回波士頓瞭。”他說。

“誰?”

“你大哥艾登。”

啊,難怪。最受寵的兒子。他父親鐘愛的浪子。

“丹尼要回來瞭,嗯?他之前都跑哪兒去瞭?”

托馬斯說:“噢,他到處跑。他寫瞭一封信來,我花瞭十五分鐘才看完。他待過塔爾薩和奧斯汀,甚至還有墨西哥。最近他顯然待在紐約。不過明天會回波士頓。”

“跟諾拉一起?”

“他沒提到她。”托馬斯的口氣暗示喬最好也別提。

“他有說為什麼要回來嗎?”

托馬斯搖搖頭:“隻說他是路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環顧四周,似乎很不習慣那些墻。這樣大概也沒錯,誰能習慣呢?除非你非得待在裡頭不可。“你還撐得下去吧?”

“我……”喬聳聳肩。

“怎麼瞭?”

“在努力,老爸,我在努力。”

“好吧,你也隻能設法撐下去瞭。”

“是啊。”

他們隔著金屬網看著對方,喬鼓起勇氣把紙條拿到桌上,推向對面的父親。

他父親把紙打開,看著上頭的名字。有好一會兒,喬不確定他是否還在呼吸。然後……

“不行。”

“什麼?”

“不行。”托馬斯把紙條推回來,又說瞭一次,“不行。”

“老爸,馬索可不喜歡‘不行’這個字眼。”

“你現在喊他馬索瞭。”

喬沒吭聲。

“我不幫人謀殺的,喬瑟夫。”

“他們要求的不是這個。”喬說。他心想,是嗎?

“你要天真到不可原諒的地步嗎?”托馬斯從鼻孔裡呼出氣來,“如果他們給你一個名字,是警方拘留的人,那麼他們就是希望那個人被發現在牢房裡上吊,或者因為‘企圖逃跑’而背後中彈。所以,喬瑟夫,盡管你很樂意裝傻,但是我要你認真聽好我接下來說的話。”

喬看著父親的雙眼,很驚訝裡頭有那麼強烈的愛和失落。很明顯,他父親正處於人生旅程的最高潮,他將說出口的話,是他一生的總結。

“我不會無緣無故取人性命。”

“即使那個人是殺手?”喬問。

“沒錯。”

“而且他害死瞭我心愛的女人。”

“你之前說你認為她還活著。”

“那不是重點。”

“是啊,”他父親同意,“的確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不會替任何人下手謀殺,更不會幫你效忠的那位意大利惡魔去殺人。”

“我得在這裡活下去,”喬說,“在這裡。”

“那你就去做你必須做的。”他父親點點頭,綠色的眼睛比平常更明亮瞭,“我絕對不會因此批判你。但我不會殺人。”

“即使是為我?”

“尤其是為你。”

“那我就會死在這裡瞭,老爸。”

“有可能,沒錯。”

喬低頭看著桌子,木制桌面模糊瞭,一切都模糊瞭。“我很快就會死瞭。”

“如果你真的死瞭,”他父親的聲音變為低語,“我也會傷心而死。但我不會為你謀殺,兒子。為你死?可以。但為你謀殺?絕對不行。”

喬抬起頭。他開口時,羞愧於自己的哽咽。“拜托。”

父親搖搖頭,很輕,很慢。

好吧,那就沒什麼好說的瞭。

於是喬站起來。

他父親說:“等一下。”

“什麼事?”

他父親看著站在喬後方門邊的那個警衛:“那個警衛,他也被馬索收買瞭嗎?”

“沒錯,怎麼瞭?”

他父親從背心裡拿出懷表,把上頭的鏈子拆下來。

“不。爸,不要。”

托馬斯把表鏈放回口袋,懷表則推到桌子對面。

喬努力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流下:“我不能拿。”

“可以的。你會拿的。”他父親隔著金屬網看著他,像是看著什麼東西著火,他臉上所有的筋疲力盡、所有的絕望都一掃而空。“這個表值一大筆錢,但也就隻是一塊金屬而已。你用這個去贖你的命,聽到瞭嗎?把表交給那個意大利惡魔,買回你的命。”

喬抓住那塊懷表,因為剛從父親的口袋裡掏出來,表殼還是溫的,像一顆心臟般在他掌中滴答作響。

他在食堂裡告訴瞭馬索。不是有意的,事先沒想到會發生。他本來以為自己還有時間。每次吃飯時,喬都跟佩斯卡托那幫人一起坐,但不是跟馬索本人坐在最重要的那桌。喬平常是坐隔壁桌,同桌有主持監獄內賭局的裡科·蓋斯特梅耶,負責在警衛休息區地下室制造琴酒的賴瑞·康恩。這會兒喬跟他父親會面回來後,在平常的老位子坐下,對面是裡科和來自梭葛斯的偽造犯厄尼·羅蘭,但馬索的貼身隨從希波·法西尼過來把他們兩個趕走瞭,於是隻剩喬,看著在他對面坐下的馬索,左右分別是納爾多·阿瑞安特和希波·法西尼。

“所以會是什麼時候?”馬索問。

“什麼?”

馬索露出困惑的表情,每次碰到有人重復問他什麼,他都會這樣。“喬瑟夫。”

喬覺得自己的胸口和喉嚨發緊:“他不肯。”

納爾多·阿瑞安特搖著頭,輕聲低笑起來。

馬索說:“他拒絕瞭?”

喬點頭。

馬索看看納爾多,又看看希波·法西尼。好半天沒人說話。喬低頭看著自己的食物,意識到它變冷瞭,意識到自己該趕緊開始吃,在這裡如果漏掉一餐沒吃,你很快就會變得虛弱。

“喬瑟夫,看著我。”

喬看著桌子對面。那張瞪著他的臉似乎愉快而好奇,像一隻狼在最料想不到的地方發現瞭一窩剛生出來的小雞。

“你為什麼不更努力說服你父親呢?”

喬說:“佩斯卡托先生,我試過瞭。”

馬索朝左右看看兩個手下:“他試過瞭。”

納爾多·阿瑞安特微笑,露出缺瞭幾顆的牙齒,像掛在洞穴中的蝙蝠。“試得還不夠用力。”

“聽我說,他給瞭我一個東西。”

“他……”馬索一手放在耳朵後面。

“給瞭我一個要交給你的東西。”喬把懷表遞到桌子對面。

馬索打量著那個金表蓋,打開來,看看裡面的表面,又看瞭看表蓋內面鐫刻著的“百達翡麗”的優雅字樣。他贊許地揚起雙眉。

“這是1902年款,18K金。”他對納爾多說,然後轉向喬,“當初隻制造瞭兩千個,比我住的房子還值錢。一個警察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1908年偵破瞭一樁銀行搶劫案,”喬說,重復著他艾迪叔叔說過一百遍,但他父親從來不談的那個故事。“發生在柯蒙廣場。他在其中一名搶匪殺掉銀行經理之前,先下手殺瞭搶匪。”

“於是那個銀行經理給瞭他這塊表?”

喬搖搖頭:“是銀行董事長給的。經理是他兒子。”

“所以現在他把這個表給我,要救他自己的兒子?”

喬點頭。

“我有三個兒子,你知道嗎?”

喬說:“是,我聽說過。”

“所以我懂得為人父親的心情,也知道父親有多愛自己的兒子。”

馬索往後靠坐,看瞭那塊表一會兒。最後他嘆瞭口氣,把懷表放進口袋。他伸手到桌子對面,拍瞭喬的手三下。“等你下次見到你老頭,幫我謝謝他這個禮物。”馬索站起來,“然後他媽的叫他乖乖做我吩咐的事情。”

馬索的手下全都站起來,一起離開瞭食堂。

在獄中的鏈條工場工作完畢,回到自己的囚室時,喬感到又熱又臟,還看到三個從沒見過的人在裡頭等著他。雙層床沒有搬回來,但床墊搬回來瞭。那三個人就坐在床墊上。他的床墊被孤立在一旁,貼著那扇高窗的墻底,離房門最遠。其中兩個人他很確定自己從沒見過,第三個有點眼熟。那人年約三十,矮矮的,但是臉很長,下巴和鼻子一樣尖,耳朵頂端也很尖。喬努力回想他在這座監獄裡得知的所有名字和面孔,想到這人是埃米爾·勞森的手下巴佐·契基思,同樣是無期徒刑,沒有假釋的希望。據說,他曾在切爾西市的一間地下室把他殺害的那名男孩的手指吃掉瞭。

喬的目光在每個人身上都停留很久,以顯示自己不怕他們。他其實很怕。他們也回瞪著他,偶爾眨眨眼,但是都沒有說話,所以喬也沒開口。

那三個人後來似乎看他看累瞭,於是開始玩牌。籌碼是骨頭。小小的,鵪鶉、童子雞或小型鳥類的骨頭。他們把骨頭裝在小帆佈袋裡。那些煮到發白的骨頭互相碰撞發出喀啦聲。熄燈後,那三個人繼續玩,除瞭“加碼”“跟牌”和“不跟瞭”之外,還是都沒說話。其中一個偶爾會朝喬看一眼,但目光都不會停留太久,就又回去繼續玩牌。

等到樓梯上的燈也熄掉,囚室裡面就完全黑瞭。那三個人想打完最後一手牌,但巴佐·契基思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操他媽的。”然後是卡片刮過地面的聲音和骨頭放回袋中的喀啦聲。

他們坐在黑暗中,呼吸著。

那天夜裡喬始終不清楚到底過瞭多長時間。他可能在黑暗中坐瞭三十分鐘,也可能是兩小時。他不知道。那三個人在他對面圍坐成半圓形,他聞得到他們的氣息和體臭。右邊那個尤其難聞,一身陳年臭汗像是已經變成醋瞭。

他的眼睛逐漸適應後,可以看見他們瞭,深黑變成瞭一片昏暗。他們坐在那兒,雙手抱膝,腳踝交叉,雙眼定定看著他。

他們後方的一傢工廠發出汽笛聲。

就算喬有自制小刀,他也很懷疑自己怎麼有辦法一口氣刺中三個人。何況他這輩子從沒拿刀子刺過人,可能一個都還沒刺中,刀子就被搶走,轉而用來對付他瞭。

他知道他們在等他開口。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要是他開口,他們就會認為可以對他為所欲為。要是他開口,就是在乞求。就算他沒要求任何事或求饒,光是跟這些人開口,本身就是一種請求瞭。他們會嘲笑他,然後殺瞭他。

巴佐·契基思的雙眼是河流快結凍時的那種藍。在黑暗中,那藍色消失瞭好一會兒,最後終於顯現瞭。喬想象著自己兩根大拇指戳進巴佐的雙眼,感覺到那藍色火焰的熾熱。

他們是人,他告訴自己,不是魔鬼。人是可以殺死的,即使是三個人。你隻要采取行動就行瞭。

他望著巴佐·契基思眼珠裡的兩抹淡藍色火焰,感覺到那種力量逐漸變小。他繼續提醒自己,這些人沒有特殊的力量,總之不會比他強,雙方同樣都有腦子、四肢和意志力,所以他完全有可能擊敗他們。

但接下來又會怎樣?他能去哪裡?他的牢房隻有七英尺長、七英尺寬。

他必須願意殺他們,現在就動手,搶先他們一步。等到他們倒下,再把那些該死的脖子給扭斷。

即使在想象時,他也已經知道不可能瞭。要是對方隻有一個人,而且自己出其不意搶先動手,那可能還有一點機會。但要跳起來成功攻擊他們三個人……

恐懼一路擴散,往下到他的內臟裡,往上穿過他的咽喉,像一隻手捏著他的腦部。他汗流個不停,袖子裡面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動作從左右同時襲來。等他感覺到時,自制小刀的刀尖已經抵著他的耳膜瞭。他看不見那兩把刀子,但看得到巴佐·契基思從他囚衣底下抽出來的那根。那是一根細細的金屬棒,長度是撞球桿的一半,巴佐用刀尖指著喬的喉頭時,手肘還得彎起來。他伸手到背後抽出腰帶上的一個東西,喬不想看,因為他不想相信那個東西就在房間裡。巴佐·契基思高高舉起大頭槌,對準那根長棒子的尾端。

萬福馬利亞,喬心想,你充滿聖寵……

接下來他忘瞭。他小時候當過六年的祭壇童子,現在竟然忘瞭《聖母經》。

巴佐·契基思的眼神沒變,喬看不出他的意圖。他的左手抓著那根金屬棒,右手抓著大頭槌的槌柄。隻要他手臂一揮,金屬尖端就會戳進喬的喉嚨,一路戳進他的心臟。

……天主與你同在。天主啊,降福給我們,和你賜予的食物……

不,不。那是晚餐前的禱詞。《聖母經》不一樣,應該是……

他記不得瞭。

我們的天父,願你的名受顯揚,寬恕我們的罪過,如同我們——

牢房的門打開,埃米爾·勞森走進來。他走向那三個人,跪在巴佐·契基思右邊,朝喬昂起頭。

“聽說你很漂亮,”他說,“他們沒騙我。”他撫摸著臉上的胡茬,“你想得出眼前有什麼,是我不能從你身上奪走的嗎?”

我的靈魂?喬心想。但在這個地方,在暗夜裡,他們大概也可以奪走他的靈魂。

不過他要是敢這麼回答,就完蛋瞭。

埃米爾·勞森說:“趕快回答這個問題,不然我就挖出你的一顆眼珠喂巴佐吃。”

“想不出來,”喬說,“沒有什麼你奪不走的。”

埃米爾·勞森用手擦瞭擦地板,這才坐下來。“你要我們離開嗎,離開你的牢房?”

“是,我希望。”

“佩斯卡托先生要你幫他做一件事,結果你拒絕瞭。”

“我沒拒絕。最後的決定不是由我做主的。”

那把抵著喬喉嚨的刀子在他的汗水中滑瞭一下,沿著他的脖子側邊劃過,刮破一點皮。巴佐·契基思又把刀子轉回他喉頭。

“你老爸。”埃米爾·勞森點瞭點頭,“那個警察。他應該做什麼?”

什麼?

“你知道他應該做什麼的。”

“那就假裝我不知道,回答這個問題吧。”

喬緩緩吸瞭口長氣:“佈蘭登·盧米斯。”

“他怎麼樣瞭?”

“他被警方拘留瞭,後天要提訊。”

埃米爾·勞森兩手在腦後交叉,露出微笑。“而你老爸應該殺瞭他,可是他說不行。”

“是。”

“還是他答應瞭?”

“他說不行。”

埃米爾·勞森搖頭:“你要跟佩斯卡托那幫人說,你父親托一個警衛傳話給你,說他會解決佈蘭登·盧米斯。另外,他還查出阿爾伯特·懷特晚上睡在哪裡。說你要把地址交給佩斯卡托老頭。但隻能當面給他。到目前為止,聽懂瞭嗎,帥小子?”

喬點點頭。

埃米爾·勞森遞給喬一個油佈包起來的東西。喬打開來——另一把自制小刀,幾乎像針一樣細。原先是一根小螺絲起子,用來拴緊眼鏡上的螺絲,現在磨尖瞭,尖端像玫瑰刺。喬的手掌輕輕擦過刀子,刮出一道痕。

原先抵著他耳朵和喉嚨的那些刀子拿開瞭。

埃米爾湊近他:“等到你跟佩斯卡托離得夠近,可以跟他咬耳朵講地址時,就將那把刀插進他腦袋裡。”他聳聳肩,“或者他喉嚨。反正能殺瞭他就行。”

“我還以為你是幫他做事的。”喬說。

“我替我自己做事,”埃米爾·勞森搖搖頭,“有時候他們付錢找我幫忙做事,沒錯。現在由別人付錢。”

“阿爾伯特·懷特。”喬說。

“他就是給錢的老板。”埃米爾·勞森身子前傾,拍拍喬的臉頰,“現在他也是你老板瞭。”

托馬斯·考克林在K街那棟傢宅的後方有一小片空地,上頭種瞭菜。多年來他辛苦維持,碰到過各種程度的成功和失敗。愛倫過世的這兩年,他有的就是時間,於是菜園年年豐收。他把多餘的賣掉,還能賺點小錢。

多年前的7月初,喬五六歲時,曾決定幫父親收成。之前托馬斯連值瞭兩輪班,下班後又跟老搭檔艾迪·麥肯納喝瞭幾杯酒,因此當時正在補眠。他醒來時,聽到兒子在後院說話。喬在那邊自問自答,或是在跟想象的朋友說話。總之,他一定是在跟某個人說話。托馬斯現在承認,那是因為喬在傢裡沒有什麼說話的對象。托馬斯工作太忙,愛倫則是在喬出生前的一次流產後就愛上瞭鴉片酊。當時愛倫還沒有成癮的問題,托馬斯是這麼告訴自己的,但他心中一定有所猜疑,隻是不願意承認,因為他沒問就知道,那天早上喬沒人照顧。他躺在床上,聽著小兒子自言自語,腳步沉重地進出走廊,然後托馬斯開始好奇他是從哪裡走過來的。

他爬起來,穿上睡袍,趿著拖鞋。他走過廚房,愛倫在裡頭拿著一杯茶坐著,雙眼呆滯但露出微笑,這時托馬斯推開後門。

他看到門廊時,第一個直覺是想大叫。名副其實。他想跪下來,朝天空憤怒狂吼。他的胡蘿卜、歐洲防風草和西紅柿——都還是綠的——躺在門廊上,頭發般的根須攤在泥土裡。喬手裡拿著另一把收成的作物從菜園裡走上來——這回是甜菜。他整個人變成瞭一隻鼴鼠,皮膚和頭發上都沾著泥土。整張臉唯一白的部分就是眼白,還有微笑時露出的牙齒,他一看到托馬斯就笑瞭。

“嗨,爸爸。”

托馬斯說不出話來。

“我在幫你,爸爸。”喬把一顆甜菜放在托馬斯腳邊,又回菜園要去拔。

托馬斯一整年的辛勞都毀掉瞭,秋天的外快泡湯瞭,他看著兒子走到菜園繼續毀掉剩下的菜,忽然打心底大笑起來,而最驚訝的莫過於他自己瞭。他的笑聲很大,連附近樹枝上的松鼠都嚇得逃走瞭。他笑得很用力,可以感覺到門廊都在震動。

現在回想起來,他露出微笑。

最近他曾告訴這個兒子,人生就是運氣。但他越老就越明白,人生同時也是回憶。點滴時刻的事後回憶,往往比發生的當時更珍貴。

出於習慣,他伸手去拿懷表,這才想起已經不在他口袋裡瞭。他想念那塊懷表,即使那塊懷表的真相比傳說中更復雜一點。那是老巴瑞特·史丹佛送他的禮物,這點沒錯。而且毫無疑問,托馬斯的確冒著生命危險,救瞭柯蒙廣場第一波士頓銀行的經理小巴瑞特·史丹佛一命。另外,托馬斯值勤時,用他的轉輪手槍開瞭一槍,射中瞭二十六歲的搶匪莫裡斯·道佈森,讓他當場斃命,這點也沒錯。

但是扣下扳機前的那一瞬間,托馬斯看到瞭其他人沒看到的——莫裡斯·道佈森的真正意圖。首先,他告訴被挾持的人質小巴瑞特·史丹佛說道佈森企圖殺他,然後又告訴搭檔艾迪·麥肯納,接著是他的直屬上司,再來是波士頓警察局槍擊調查委員會的成員。經由他們允許後,他又把同一個故事告訴媒體和老巴瑞特·史丹佛,而老巴瑞特感激得要命,於是把當年在蘇黎世由百達翡麗老板喬瑟夫·艾米爾·翡麗親手交給他的那塊懷表,送給瞭托馬斯。這個禮物太貴重瞭,托馬斯拒絕瞭三次,但老巴瑞特·史丹佛就是堅持要送。

所以他戴著那塊懷表,不是因為很多人以為的光榮,而是心懷一種嚴肅而私密的心情。在傳言中,莫裡斯·道佈森企圖殺掉巴瑞特·史丹佛。既然當時他把槍口對著巴瑞特的喉嚨,誰會懷疑這個說法呢?

但最後那一瞬間,托馬斯在莫裡斯·道佈森眼中看到的——的確就是那麼快,隻有一瞬間——卻是投降。托馬斯站在四英尺外,拔出轉輪手槍,穩穩地握在手上,手指放在扳機上,準備要按下瞭——非按下不可,不然當初幹嗎拔槍呢?——卻看到莫裡斯·道佈森卵石灰色的雙眼裡掠過一抹認命的神情,接受自己要去坐牢,接受這件事結束瞭,於是托馬斯覺得自己很不公平地被否定瞭。至於否定什麼,一開始他也說不上來,一等他扣下扳機,他就懂瞭。

那顆子彈從莫裡斯·道佈森的左眼射入,他還沒倒地就死瞭。發燙的子彈把小巴瑞特·史丹佛太陽穴下方的皮膚燒出一道淺痕。當那顆子彈達到當初使用的目的,托馬斯明白之前否定他的是什麼,而他又為什麼要采取如此不可挽回的手段去修正那種否定。

當兩個人拔槍相對,就是在上帝面前訂下合約,唯一可以接受的結果,就是其中一個把另一個送回傢去見上帝。

或者當時他是這麼覺得的。

這些年來,即使他喝得爛醉,即使知道他大部分秘密的艾迪·麥肯納就在身邊,托馬斯也不曾說出他在莫裡斯·道佈森眼中所看到的真正意圖。盡管他對自己那天的行動或獲贈那塊懷表並不覺得光榮,但他每次出門,都一定隨身帶著那塊懷表,因為這塊懷表見證瞭警察這一行的重責大任——我們執行的不是人類的法律,而是自然的意志。上帝不是什麼雲端的白袍國王,老是一時沖動去幹涉人類事務。他是冶煉中的鐵,也是煉鐵爐內燃燒百年的烈火。上帝的法則就是鐵與火的法則。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上帝,兩者都不能單獨存在。

而你,喬瑟夫,我最小、我任性又浪漫、我錐心之痛的孩子——現在你必須提醒最惡劣的人這些法則,不然你就會死於軟弱,死於道德缺失,死於缺乏意志。

我會為你祈禱,因為當權力死滅,唯一剩下的就是祈禱瞭。而我已經再也沒有權力瞭。我沒法管到花崗巖圍墻裡頭。我不能讓時間減慢或停止。要命,眼前我連時間都無法判斷瞭。

他往外看著菜園,快要收成瞭。他為喬祈禱。他為那些移民潮中的祖先祈禱,大部分祖先他不認得,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一波流散的佝僂靈魂,酒精、饑荒和邪惡的沖動摧殘瞭他們。他期望他們永遠安息,期望自己能有個孫子。

喬在院子裡找到希波·法西尼,告訴他說他父親改變心意瞭。

“果然。”希波說。

“他還給瞭我一個地址。”

“是嗎?”胖胖的希波·法西尼站直身子,望著遠處的一片空無,“誰的地址?”

“阿爾伯特·懷特的。”

“阿爾伯特·懷特住在阿什莫特山。”

“聽說他最近很少過去。”

“那就把地址給我吧。”

“操你的。”

希波·法西尼看著地面,三層下巴都掉到他的條紋囚衣上。“你說什麼?”

“跟馬索說,我今天晚上會到墻上告訴他。”

“小子,你沒有資格討價還價。”

喬瞪著眼睛,直到希波終於把目光轉過來,正眼看他。他說:“我當然有資格。”然後穿過院子離開瞭。

跟佩斯卡托碰面的一小時前,喬朝橡木便桶內吐瞭兩次。他的手臂發抖,下巴和嘴唇也偶爾跟著一起抖。他的血液凝成拳頭,持續敲打著他的耳膜。他拿瞭埃米爾·勞森給他的皮革鞋帶,把那根自制小刀綁在手腕上。等到離開囚室前,他會把小刀移到兩片屁股間。勞森曾強烈建議他插進屁眼裡,但他想到馬索的手下可能會為瞭任何原因逼他坐下,於是決定要麼就夾在兩片屁股間,否則就不帶瞭。他打算在離開囚室前大約十分鐘時移動小刀,習慣一下,不過四十分鐘前,一名警衛來到他的囚室,跟他說他有訪客。

天快黑瞭,會客時間早就結束瞭。

“誰?”他跟著警衛走下樓梯時問,此時他才想到那把小刀還綁在他手腕上。

“一個很懂得打通關節的人。”

“是啊,”喬說,那警衛走得很快,喬努力跟上他,“不過是誰呢?”

那警衛打開牢房區的柵門,帶著喬走出去。“他說他是你哥哥。”

丹尼進入會客室前摘下帽子。進門時,他得低下頭,他太高瞭,比大部分人都至少高出一個頭。他深色頭發的發際線後退瞭一些,耳朵上方還出現瞭少許灰絲。喬心裡算瞭一下,發現他現在已經三十五歲瞭。還是很俊美,但那張臉比喬記憶中多瞭些滄桑。

他穿瞭深色的三件套西裝,有點舊,苜蓿葉形翻領。這是谷物批發公司經理或花很多時間在路上出差的人——推銷員或工會幹部——穿的西裝。他裡頭穿瞭白襯衫,沒打領帶。

他把帽子放在桌上,隔著金屬網看著弟弟。

“狗屎,”丹尼說,“你不是十三歲瞭,對吧?”

喬註意到他哥哥的眼睛紅紅的。“你也不是二十五歲瞭。”

丹尼點瞭根香煙,火柴在他指間顫抖著。他手臂上有個很大的疤,中央皺皺的。“還是可以把你痛宰一頓。”

喬聳聳肩:“或許不會瞭。我現在很會打架。”

丹尼揚起雙眉,吐出一縷煙霧。“他走瞭,喬。”

喬知道“他”是誰。上回在這個房間見面時,喬心裡就有點知道瞭。但另一方面他又無法接受。不肯接受。

“誰?”

他哥哥看瞭天花板一會兒,目光才又轉回來看他。“老爸,喬。老爸死瞭。”

“怎麼死的?”

“要我猜?心臟病發作。”

“你……”

“怎麼瞭?”

“當時你在場?”

丹尼搖搖頭:“我晚瞭半個小時。我發現的時候,他身體還是溫的。”

喬說:“你確定不是……”

“什麼?”

“不是他殺?”

“你他媽在這裡被他們搞壞腦子瞭啊?”丹尼看瞭周圍一圈,“不,喬,那是心臟病發,或者是中風。”

“你怎麼知道?”

丹尼瞇起眼睛:“他臉上在笑。”

“什麼?”

“沒錯,”丹尼低笑起來,“他那種淡淡的微笑,就像是他聽到什麼圈內笑話,或想起很久以前,我們出生之前的事情。你知道他那種笑吧?”

“是,我知道。”喬說,很驚訝聽到自己又低聲說,“我知道。”

“不過懷表不在他身上。”

“啊?”喬覺得腦袋暈暈的。

“他的懷表,”丹尼說,“不在他身上。我記得他從來不——”

“在我這裡,”喬說,“他給我瞭。以防萬一我碰到麻煩。你知道,在這裡。”

“原來在你那兒。”

“在我這兒,”他說,覺得謊言在他胃裡燒灼。他想到馬索的手蓋住那塊懷表的畫面,真想用腦袋去撞水泥墻,把腦殼給撞開。

“很好,”丹尼說,“那就好。”

“不好,”喬說,“很爛。但現在事情就是這樣瞭。”

兩個人都沉默瞭一會兒。墻外遠處傳來一傢工廠的汽笛聲。

丹尼說:“你知道康諾人在哪裡嗎?”

喬點頭:“他在艾伯茨福德。”

“那個盲人學校?他在那裡幹嗎?”

“住在那裡,”喬說,“他就是有一天忽然放棄一切瞭。”

“好吧,”丹尼說,“受瞭那種傷,任何人都有可能不滿。”

“他本來就愛怨天尤人,受傷之前早就是那個樣子瞭。”

丹尼聳聳肩表示同意,他們又沉默著對坐瞭一會兒。

喬說:“你發現他的時候,他在哪兒?”

“你以為會在哪裡?”丹尼把香煙扔在地上,一腳踩熄瞭,“在屋後,坐在門廊那張椅子上,你知道吧?往外看著他的……”丹尼垂下頭,對空搖瞭一下手。

“菜園。”喬說。

《夜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