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更大的優勢

喬在一片黑暗中醒來。他看不見,也沒法說話。一開始他擔心有人竟然過分到把他的嘴巴縫起來,但過瞭一分鐘左右,他懷疑鼻子底下那個緊貼的東西可能是膠帶。一旦想到瞭,就越來越感覺到嘴唇周圍黏黏的,皮膚上好像抹瞭泡泡糖,完全說得通瞭。

不過他的眼睛上沒貼膠帶。原先眼前像是全然的黑暗,逐漸轉變為一片遮著羊毛佈或粗麻佈的暗影。

那是面罩,他從胸口的某個東西判斷。他們拿瞭個面罩蒙住瞭他的頭。

他的雙手銬在背後。絕對不是繩子,完全是金屬。他覺得兩腿也被綁住瞭,但是從可以移動的感覺判斷,綁得並不緊——應該還能挪動整整一英寸。

他朝右邊側躺,臉貼著溫暖的羊毛佈料。他聞得到低潮的氣味,還聞得到魚和魚血的氣味,這才意識到之前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是引擎聲。他這輩子搭過夠多次船,聽得出那種引擎聲。等到又感覺到海浪拍打船身的搖晃,以及身子底下木板的起伏,所有的感覺連起來,就完全合理瞭。他很難確定是否還有其他船,但無論他怎麼努力分辨周遭各式各樣的聲音,都還是沒聽到其他引擎聲。他聽到幾個男人在說話,還有甲板上來回的腳步聲,過瞭一會兒,他就聽出瞭附近有個男人抽煙的吞吐聲。但沒有其他引擎,而且這艘船開得並不是很快。總之感覺上如此。聽起來並不像是在快速移動。這表示,可以假設沒有人在追他們。

“去叫阿爾伯特來。他醒瞭。”

有人抬起瞭他——一隻手探入面罩內他的頭發裡,另外兩隻手伸進他的腋下。他被沿著甲板往後拖,丟在一張椅子上,他可以感覺到臀部底下堅硬的木頭座位,還有抵著背部的堅硬木條。兩隻手滑過他的手腕,手銬解開瞭。緊接著他的雙臂就被拉到椅子背後,再次被扣上手銬。有個人用繩子把他的上半身綁在椅子上,綁得很緊,讓他隻能勉強呼吸。然後有個人——也許是同一個人,也或許是另一個人——又把他的腿緊緊綁在椅腳上,讓他完全無法移動。

他們抓著椅子向後傾斜,他隔著膠帶大喊,耳朵裡聽到自己的聲音,因為他們正把他往後推出船側。即使頭上蓋著面罩,他還是緊閉著雙眼,而且他可以聽到自己呼出鼻孔的氣息絕望又破碎,就像是在用呼吸乞求。

椅子碰上瞭一面墻,於是停止、傾斜瞭。喬坐在那兒,大約成四十五度角。他猜自己的雙腳和椅子的前腳都離甲板一英尺半到兩英尺。

有個人脫掉他的鞋。接著是襪子。隨後拿掉瞭面罩。

突然又見到亮光,他迅速眨瞭幾下眼睛。不是隨便什麼亮光,是佛羅裡達的陽光,雖然天空中有一堆堆渾濁的灰雲,光線還是非常強烈。他沒看到太陽,但那些光依然在海上形成一片鍍鎳般的亮面。那陽光照亮瞭灰雲,照亮瞭白雲,照亮瞭海面,沒有強烈到可以指出來,但足以讓他感覺到它的效果。

等到他恢復視力,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他父親的懷表,就懸吊在他眼前。然後是懷表後方阿爾伯特·懷特的臉。他讓喬看著他打開廉價背心的口袋,把懷表放進去。“我自己呢,用的是艾爾金表。”他說著往前傾身,雙手放在膝蓋上。他對喬露出淡淡的微笑。在他身後,兩名男子把一個沉重的東西拖過甲板,朝他們走來。那是某種黑色的金屬制品。有銀色的把手。那兩個人走近瞭。阿爾伯特彎腰比瞭個誇張的動作,同時後退,那兩名男子把東西推到喬光著的腳底下。

那是個浴缸。就是在夏日雞尾酒派對上常見的那種。主人會在浴缸裡裝滿冰塊,把白葡萄酒和好啤酒放進去。但現在裡頭沒有任何冰塊。也沒有葡萄酒,或好啤酒。

隻有水泥。

喬想掙脫繩子,但那就像是想推開一棟壓在他身上的磚房。

阿爾伯特走到他身後,把椅背一推,椅子便往前落下,喬的雙腿陷入水泥中。

阿爾伯特帶著科學傢般淡漠的好奇,看著他掙紮——或是試圖掙紮。喬唯一能動的,大概隻有自己的頭部。他雙腳一落入浴缸裡,就固定瞭。他膝蓋以下的兩腿也很快就跟進,完全動不瞭瞭。從感覺判斷,那缸水泥攪拌得稍微有點早,不像濃湯。他兩腳沉進去,感覺像是踩入一塊海綿的切口中。

阿爾伯特走到他面前的甲板上坐下,看著喬的雙眼,等著水泥凝固。那種海綿的感覺逐漸淡去,喬覺得腳掌底下開始出現一種更結實的感覺,逐漸往上環繞著他的腳踝。

“要等一陣子才會變硬,”阿爾伯特說,“可能比某些人認為的要久。”

喬終於找到瞭方向感,因為他看到左邊有一個小小的離岸沙洲島,看起來很像艾格蒙礁島。除此之外,四周什麼都沒有,隻有水和天空。

伊拉裡歐·諾比雷搬瞭一張帆佈折疊椅來給阿爾伯特,眼睛不敢看喬。阿爾伯特·懷特從甲板上爬起來,坐下時調整瞭一下椅子,免得海上倒映的亮光照到他的臉。他身子前傾,雙手夾在兩膝間。這是一艘拖船。喬面對著船尾,椅子後方靠著駕駛室的後墻。挑這艘船的確很厲害,喬不得不承認。拖船看起來不起眼,但其實速度很快,而且行動非常靈活。

阿爾伯特又把托馬斯·考克林的懷表拿出來,提著鏈子讓它轉瞭一會兒,像個小男孩在玩溜溜球,對空扔出去後,再用手掌猛地抓住。他對喬說:“這表慢瞭。你知道吧?”

喬沒法開口,他其實也不想說話。

“這表又大又貴,結果連準時都做不到。”他聳聳肩,“就算花瞭這麼多錢,對不對,喬?就算花再多錢,很多東西還是隻能順其自然。”阿爾伯特抬頭看看灰色的天空,又看向船外灰色的海洋,“這一行不能拿第二名的。我們都知道賭註是什麼。要是搞砸瞭,你就會死。信任錯瞭人,押錯瞭馬?”他彈響手指,“關燈。有老婆,有孩子?那真不幸。打算夏天去英格蘭玩一趟?計劃剛剛改瞭。以為你明天還會呼吸?還會性交、吃飯、泡澡?不會瞭。”他身子前傾,食指戳著喬的胸膛,“你會坐在墨西哥灣的海底。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瞭。要命,如果有兩條魚去吃你的鼻子,還有幾條去咬你的眼睛,你也不在意。你會去見上帝,或是魔鬼。或是哪兒都不去。但是呢,你不會待的地方,”他兩手舉向天空,“就是這裡。所以好好看最後一眼吧。深呼吸幾口。多吸點兒氧氣。”他把懷表放回背心口袋,湊過來,雙手捧著喬的臉,吻瞭他的前額,“因為你現在就要死瞭。”

水泥變硬瞭,擠壓著喬的腳趾、腳跟、腳踝。擠得很厲害,他隻能假設腳上有些骨頭被擠斷瞭。說不定全斷瞭。

他看著阿爾伯特的眼睛,眼神示意著自己左邊的內側口袋。

“讓他站起來。”

“不,”喬試著說,“看看我的口袋。”

“嗚——!嗚——!嗚——!”阿爾伯特模仿他,眼睛外凸,“考克林,有點格調嘛。別求人。”

他們割斷捆在喬胸前的繩子。吉諾·瓦洛科拿著一把鋼鋸走過來,跪在甲板上,開始鋸椅子的椅腳,要把那兩根椅腳鋸掉。

“阿爾伯特,”喬隔著膠帶說話,“看看這個口袋。這個口袋。這個口袋。這個。”

每回他說“這個”,腦袋就朝那個方向扭,目光也瞥向那個口袋。

阿爾伯特大笑,繼續模仿他,其他幾個人也加入,法斯托·斯卡爾福內根本就是在模仿人猿。他發出“呼呼呼”的聲音,抓著腋下。一次又一次朝左邊扭著頭。

椅子的左前腳鋸斷瞭,吉諾開始鋸右邊那根。

“那兩個袖扣不錯,”阿爾伯特對伊拉裡歐·諾比雷說,“去拆下來。先別急著把他丟下去。”

喬看得出他上鉤瞭。他想看喬的口袋,但他得找個方式掩飾,不能顯得他讓自己的受害者稱心。

伊拉裡歐把袖扣拆下來,不是遞給阿爾伯特,而是扔到他腳邊,顯然阿爾伯特還沒贏得他們的尊敬。

椅子的右前腳也鋸斷瞭,大傢把椅子拉開,於是喬就直直站在浴缸內的水泥裡。

阿爾伯特說:“你可以用一次你的手。可以用來撕掉嘴巴上的膠帶,也可以把你想用來救自己一命的東西拿給我看。隻能選一個。”

喬沒有猶豫。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那張照片,扔到阿爾伯特腳邊。

阿爾伯特從甲板上撿起來,此時他左肩上方出現瞭一個小黑點,就在艾格蒙礁島後頭。阿爾伯特看著那張照片,一邊眉毛揚起來,臉上浮現出他那種得意的淺笑,沒看出照片有什麼特別的。他的眼神落在照片最左邊,又緩緩往右移,隨後,他的頭忽然一動不動。

那個小黑點變成一個深色三角形,在光滑的灰色海面上移動得很快——以那個速度來看,比拖船快太多瞭。

阿爾伯特看著喬,表情嚴厲又憤怒。喬看得很清楚,他生氣不是因為喬發現他的秘密,而是因為他自己跟喬一樣,竟被瞞得這麼慘。

這麼多年來,他也以為她死瞭。

天啊,阿爾伯特,喬想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們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盡管嘴上貼瞭六英寸長的防水膠帶,喬知道阿爾伯特看得到他的微笑。

那個深色三角形現在很清楚瞭,看得出是一艘船。典型的汽艇,船尾改裝過,以承載更多乘客或裝更多瓶酒。船速因此降低瞭三分之一,但仍然是水上最快的交通工具。甲板上幾個人對著那小艇指指點點,互相碰著手肘。

阿爾伯特撕掉喬嘴巴上的膠帶。

現在聽得到那艘汽艇的聲音瞭。一種嗡嗡聲,仿佛遠處有一群黃蜂。

阿爾伯特把照片舉到喬面前:“她死瞭。”

“你覺得她看起來像是死瞭,對吧?”

“她人在哪裡?”阿爾伯特的聲音很刺耳,引得幾個人轉頭看過來。

“在他媽的照片裡。”

“告訴我這照片是在哪裡拍的。”

“好啊,”喬說,“告訴你之後,我就可以確保自己平安無事瞭。”

阿爾伯特兩手握成拳頭,朝喬的雙耳打去,喬立刻覺得天旋地轉。吉諾·瓦洛科用意大利語大喊著什麼,指著右舷。

第二艘船出現瞭,也是改裝過的汽艇,上頭有四個人,從四百碼外一個廢石堆後頭開過來。

“她人在哪裡?”

喬的耳邊像是一首鐃鈸協奏曲般響個不停。他反復搖著頭。

“我願意告訴你,”他說,“但是我希望別再他媽的泡水瞭。”

阿爾伯特指著第一艘船,又指瞭指另一艘。“他們阻止不瞭我們的。你他媽的是白癡嗎?她人在哪裡?”

“啊,讓我想一下。”喬說。

“哪裡?”

“在照片裡。”

“那是老照片,你隻是藏著一張老——”

“是啊,我一開始也這麼想。不過看看那個穿大禮服的渾蛋。那個高個子,站在最右邊,靠在鋼琴上那個,看看他手肘邊的那份報紙,阿爾伯特。看看上頭他媽的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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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上個月的事,阿爾伯特。”

現在兩艘船都離他們不到三百五十碼瞭。

阿爾伯特看看那兩艘船,看看馬索的手下,又回來看著喬。他從緊閉的嘴唇吐出一口長氣。“你以為他們會救你?他們人數隻有我們的一半,而且我們有優勢。你可以派六艘船來,我們會把每一艘都轟爛。”他轉向船上的眾人,“殺瞭他們。”

他們沿著船舷邊緣排好,跪下來。喬數瞭一下,剛好是十二個人。五個在右舷,五個在左舷,伊拉裡歐和法斯托則走進船艙拿東西。大部分在甲板的人都拿著湯普森沖鋒槍,還有少數兩三個拿手槍,但沒有人拿著遠距離射擊所需的步槍。

但這一點很快就變得毫無意義,因為伊拉裡歐和法斯托從船艙拖出一個板條箱。喬這才發現船舷邊有個青銅三腳架,用螺絲固定在甲板上。接著他明白那不完全是三腳架,而是三腳槍架,給大槍用的。伊拉裡歐從條板箱裡拿出兩條點三○-○六彈藥帶,放在槍架邊。隨後,他和法斯托伸手到條板箱裡,拿出一把1903年款的十槍管加特林機槍,放在槍架上,著手忙著固定好。

兩艘駛近的汽艇聲響越來越大。現在距離大約兩百五十碼瞭,離沖鋒槍和手槍的射程還有一百碼。一旦加特林機槍在槍架上固定好,一分鐘就可以射出九百發子彈。隻要持續對著任何一艘汽艇開火,船上所有人就隻能去喂鯊魚瞭。

阿爾伯特說:“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就讓你死得痛快點兒。一槍斃命,你不會有感覺的。要是你讓我逼你講出來,我會慢慢把你的肉一塊塊割下來,堆在甲板上,直到一整堆坍下來為止。”

那兩艘汽艇開始左右變換著方向,拖船甲板上的人也彼此大吼著,隨之改變位置。左舷的那艘汽艇采取蛇行路線,而右舷那艘船則左右亂扭,引擎發出尖嘯。

阿爾伯特說:“告訴我吧。”

喬搖頭。

“拜托。”阿爾伯特聲音壓得很低,其他人都沒聽到。在船引擎和加特林機槍組合的嘈雜聲中,喬幾乎聽不見。阿爾伯特說:“我愛她。”

“我也愛過她。”

“不,”阿爾伯特說,“我到現在還愛她。”

加特林機槍在槍架上固定好瞭。伊拉裡歐將彈藥帶塞入進彈口,又吹掉瞭彈鬥上可能累積的任何灰塵。

阿爾伯特湊向喬,看看兩人周圍。“我不想要這個。誰想要這個?我隻想重新體會當年我逗她笑,或她把煙灰缸丟向我腦袋的那種感覺。甚至不上床也無所謂。我隻想看她穿著飯店浴袍喝咖啡。我聽說,你已經有這樣的生活瞭。跟那個西班牙女人?”

“是啊,”喬說,“沒錯。”

“順便問一聲,她是黑人還是西班牙人?”

“兩個都是。”喬說。

“你不覺得困擾嗎?”

“阿爾伯特,”喬說,“有什麼好困擾的?”

參加過美西戰爭的伊拉裡歐·諾比雷負責用手轉動加特林機槍的曲柄,法斯托則坐在機槍下方的位置,第一條彈藥帶橫在他膝上,像一條老祖母的毯子。

阿爾伯特抽出他點三八口徑的長管手槍,抵著喬的前額。“告訴我。”

一開始沒人聽到第四具引擎的聲音,最後終於聽到時,已經太遲瞭。

喬認真看進阿爾伯特的雙眼深處,看到的是一個嚇得半死的平凡人。

“不。”

法魯柯·迪亞茲的水上飛機從西邊破雲而出。一開始很高,但下沖得很快。迪昂高高站在後座,他的機槍固定在法魯柯·迪亞茲當初拜托喬好幾個月才終於求到的槍架上。迪昂戴著厚厚的護目鏡,好像正在大笑。

迪昂的機槍第一個瞄準的,就是那具加特林機槍。

伊拉裡歐轉向左邊,迪昂的子彈轟掉他一邊耳朵,像一把長柄大鐮刀掃過他的脖子,跳彈從機槍中彈出來,彈到槍座和甲板上的系繩栓上面,擊中瞭法斯托·斯卡爾福內。法斯托的雙臂在空中揮舞,往後倒下,鮮血濺得到處都是。

甲板也四處飛濺——木屑、金屬和火星。眾人紛紛彎腰、蹲下、縮成一團。他們尖叫著摸索武器。兩個人掉進瞭海裡。

法魯柯·迪亞茲的飛機傾斜轉彎,朝雲層飛去,甲板上的槍手們紛紛恢復過來,站起身開火。飛機飛得越高,他們的開火角度就越垂直。

其中一些子彈又落回船上。

阿爾伯特的肩膀就吃瞭一顆子彈。另一個傢夥抓著脖子,倒在甲板上。

兩艘汽艇現在進入射程瞭,但阿爾伯特的槍手全都轉過去朝法魯柯的飛機開槍。喬的槍手並不神準——他們在船上,而船又晃動得很厲害——但他們也不必是神槍手。他們設法擊中瞭對手的臀部、膝蓋和腹部,船上三分之一的人都倒在甲板上,慘叫連連。

水上飛機又飛回來,兩艘汽艇上的人持續開火,迪昂則把飛機上的機槍操作得像是救火員的水管,而他是消防隊長。阿爾伯特站直身子,把點三二口徑的長管手槍指著喬。船尾像是刮起瞭一陣龍卷風,塵土和木頭碎片齊飛,好幾個人沒躲過滿天亂飛的鉛彈。喬看不到阿爾伯特瞭。

喬的手臂被一塊子彈的碎片擊中,腦袋也被一塊瓶蓋大小的木片打到。那木片先是扯掉瞭他左眉一角,再劃過左耳頂端,然後落入瞭墨西哥灣。一把柯爾特點四五口徑手槍掉在浴缸外底部,喬撿起來退下彈匣,看到裡頭還剩至少六顆子彈,又趕緊將彈匣插回去。

等到卡邁·帕羅內來到喬身邊,喬的臉部左側看起來比實際上嚴重多瞭。卡邁給瞭喬一條毛巾,隨即和一個新手小子彼得·華勒斯開始用斧頭砍開水泥。喬以為水泥已經完全凝固瞭,結果沒有,斧頭揮擊瞭十五六下,再加上一把卡邁從船上廚房裡找來的鏟子,他們就把喬從水泥裡頭弄出來瞭。

法魯柯·迪亞茲把飛機停在海上,關掉引擎。飛機朝他們滑過來。迪昂爬上船,其他人則忙著解決掉受傷的敵手。

“你還好吧?”迪昂問喬。

裡卡多·寇馬托追上一個爬向船尾的小子,那小子雙腿一片血肉模糊,但身上其他部分看起來一副晚上要出去玩的打扮,米色西裝和乳白色襯衫,芒果紅領帶翻到一邊肩膀上,像是準備享用一碗龍蝦濃湯。寇馬托朝他脊椎喂瞭顆子彈,那小子憤慨地大吼一聲,於是寇馬托又朝他腦袋補瞭一槍。

喬看著堆在甲板上的屍體,對華勒斯說:“如果他還活著,帶他來見我。”

“是,老大。是,老大。”華勒斯說。

喬試著扭動腳踝,但太痛瞭。他一隻手放在引擎室底下的梯子上,對迪昂說:“你剛才問我什麼?”

“你還好吧?”

“啊,”喬說,“你知道的。”

有個船舷邊的傢夥用意大利語哀求饒命,卡邁·帕羅內朝他胸部開瞭一槍,把他踢下瞭船。

接著法撒尼把吉諾·瓦洛科翻過來,讓他仰面朝天。吉諾雙手掩著臉,血從頭部側邊流下來。喬想起他們之前還聊到為人父母,聊到生孩子永遠沒有好時機。

吉諾說瞭每個人都說過的話。他說:“等一下。”他說,“不要——”

法撒尼一槍射穿他的心臟,把他踢進瞭墨西哥灣。

喬移開眼睛,發現迪昂鎮定而謹慎地看著他。“他們本來要殺光我們所有人,追殺到底。你知道的。”

喬眨眨眼表示肯定。

“那為什麼?”

喬沒回答。

“不,喬。為什麼?”

喬還是沒回答。

“貪婪,”迪昂說,“沒有道理的貪婪,他媽的毫無理性的貪婪。貪得無厭。因為對他們來說,永遠都不夠。”迪昂的臉氣得漲成紫色,彎腰湊近喬,近到兩人鼻子都碰到一起瞭,“媽的,永遠都不夠!”

迪昂又直起身子,喬凝視他許久,在這段時間裡,他聽到有人說船上的人都死瞭。

“對我們任何人來說,永遠都不夠,”喬說,“你、我、佩斯卡托。因為滋味太好瞭。”

“什麼?”

“夜晚。”喬說,“滋味太好瞭。你在白天生活,就照他們的規則走。我們在夜晚生活,就照我們的規則走。可是,阿迪,我們其實沒有任何規則。”

迪昂想瞭一下:“的確,沒有太多規則。”

“我開始筋疲力盡瞭。”

“我知道,”迪昂說,“我看得出來。”

法撒尼和華勒斯把阿爾伯特·懷特拖過甲板,扔在喬面前。

他的後腦勺不見瞭,原來心臟的位置有一大團黑黑的血塊。喬蹲在屍首旁,把他父親的懷表從阿爾伯特的背心口袋裡掏出來。他迅速檢查瞭一下有沒有損傷,沒發現一處,於是放進自己的口袋。他靠坐在甲板上。

“我應該看著他的眼睛。”

“怎麼說?”

“我應該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以為你制住我瞭,但他媽的是我制住瞭你。’”

“你四年前就有這個機會瞭。”迪昂朝他伸出一隻手。

“我還想再要一次機會。”喬握住那隻手。

“狗屎,”迪昂說著把他拉起來,“那種機會,不可能有第二次。”

《夜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