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報告─14

6月15日

我們逃走的消息昨天上瞭報,讓一些小報熱熱鬧鬧炒作瞭一番。《每日新聞報》第二版刊出一張我的舊照,還附上一隻白老鼠的素描,標題寫著:“白癡─天才與鼠齊發狂”。報道引述尼姆和斯特勞斯的話說,我一直承受很大的壓力,但毫無疑問我一定很快就會回去。他們懸賞五百元尋找阿爾吉儂,卻不知道其實我們在一起。

我翻到第五版的後續報道時,驚訝地看到一張我母親和妹妹的照片。這些記者顯然做瞭很詳細的調查。

妹妹不知白癡─天才下落

紐約佈魯克林區六月十四日電─諾爾瑪·高登小姐與母親羅絲·高登一同住在紐約市佈魯克林區馬克斯街四一三六號,她否認知道哥哥的下落。她說:“我們已經超過十七年沒見過他,或聽過他的消息。”

高登小姐說,今年三月,比克曼大學心理學系主任來找她,征求她允許以查理來做實驗之前,她一直以為哥哥已經過世。

“我母親告訴我,他被送去沃倫之傢,”高登小姐說,“幾年後就在那裡去世,我不知道他還活著。”

高登小姐請求,若有人知道她哥哥的下落,務必請他與她們聯絡。

他們的父親馬修·高登未與妻子和女兒同住,目前在佈朗克斯區開瞭傢理發店。

我瞪著新聞報道好一陣子,然後回頭再看一次照片。我要怎麼形容她們呢?

我不能說自己還記得羅絲的容貌,雖然這張最近的照片拍得很清楚,但我還是透過兒時的朦朧記憶來看她。我知道她,卻又好像不認識她。如果在街上相遇,我一定認不出她來,但現在知道她就是我母親後,我可以依稀辨識出一些細節,沒錯!

她的臉頰瘦削、憔悴到輪廓都突顯出來。尖尖的鼻子和下巴。我幾乎可以聽到她的嘮叨和鳥鳴般的吱喳尖叫。頭發向上盤成一個圓髻,很嚴肅。黑色眼珠銳利地瞪著我。我既想要她把我抱進懷裡,說我是個好孩子,又想趕緊跑開,避免被賞一巴掌。她的照片讓我顫抖。

諾爾瑪的臉型一樣瘦削,但輪廓沒那麼尖銳,算是蠻漂亮的,但和我母親很像。她的頭發垂落肩膀,讓她的線條變得柔和。她們兩人坐在客廳沙發上。

羅絲的臉將我的驚惶記憶重新帶回。對我來說,她是兩個人,但我從來不知會見到哪一個。別人可能隻要看她的手勢、蹙眉或是眉毛挑起,就能瞭然於心;像我妹妹就很會辨認風暴警訊,每次母親脾氣要發作前,她就會先離開暴風圈,我卻總是不自覺地被卷進去。我會在這時來尋求她的安慰,而她就把憤怒宣泄在我身上。

但其他時候她很溫柔,會像熱水浴一樣緊擁著我,用手撫摸我的頭發與額頭,說些銘刻在我童年記憶中的話語:

他就像其他孩子一樣。

他是個好孩子。

我在逐漸消散的照片中看到過去,我和父親彎腰望著一個嬰兒籃。他牽著我的手說:“這就是她。你不可以碰她,因為她很小,但等她長大一點,你就有個妹妹陪你玩。”

我看到母親躺在旁邊的一張大床上,蒼白虛弱,兩手無力地癱在蘭花圖案的床罩上,她焦慮地抬頭說:“看好他,馬特……”

這時她對我的態度還沒改變,但現在我瞭解,那是因為她還無法確定諾爾瑪是否會跟我一樣。必須要到後來,等她確定她的禱告已經應驗,諾爾瑪明顯擁有正常的智慧後,她的語調才開始變得不同。不隻語調不同,她的觸摸、眼神甚至整個人的存在都完全改變。似乎她的磁極已經逆轉,原本會吸引的,現在變成排斥。我能看出,如果諾爾瑪現在是我們花園中盛開的花朵,我就是株雜草,必須躲在角落與暗處不被看見,才能夠繼續存活。

在報紙上看到她的面孔,我突然開始痛恨她,如果她能忽視醫生、老師與其他人的話就好瞭,這些人都急於說服她相信我是個笨蛋,以致在我需要更多愛的時候,她卻掉頭愈行愈遠。

現在去見她又有什麼用呢?她能告訴我關於我的什麼事嗎?然而,我很好奇,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我該去見她,並追溯瞭解我的過去嗎?或是把她忘瞭?過去值得探索嗎?我為何那麼想當面告訴她:“媽,你看看我。我不再遲鈍,我已經正常,甚至比正常還要好,我是個天才。”

但即使有心把她趕出我的心頭,記憶卻一點一滴從過去滲透到此時此地。另一段記憶浮現,這時我已長大許多。

一場爭吵。

查理躺在床上,毯子拉高卷在身上。房間裡一片漆黑,黑暗中隻有門縫滲進一絲淡黃色光芒,聯結著兩個世界。他能聽到聲音,雖然不清楚,但感覺得出來,因為那刺耳的聲音是在談論和他有關的事情。隻要聽到那些聲音,他就會聯想到他們蹙眉談論他的神情,而且一天天愈來愈頻繁。

隨著那絲光線滲入的柔和聲音升高成爭吵語調時,他幾乎已經睡著瞭……母親帶著威脅口吻的尖銳聲音,說明她是習於暴怒的任性之人。“必須把他送走,我不要他和他妹妹在同一個屋子裡,打電話給波特曼醫生,告訴他,我們要把查理送去州立沃倫之傢。”

我父親的聲音堅定平穩。“可是你很清楚,查理不會傷害她,在她這樣的年紀根本沒有關系。”

“我們怎麼知道?小孩在傢裡和……像他一樣的人一起長大,說不定會有不良影響。”

“波特曼醫生說……”

“波特曼說!又是波特曼說!我才不管他怎麼說!你得想想有這樣的哥哥對她會有什麼影響。我這幾年都錯瞭,我一直以為他能像其他小孩一樣成長,現在我承認錯瞭,最好把他送走。”

“現在你有瞭女兒,你就決定再也不要他……”

“你以為這很容易嗎?你為什麼非讓我難過不可?這些年來,每個人都告訴我應該把他送走。好吧,他們說對瞭,把他送走。也許在沃倫之傢和他同類的人在一起,他可以過得更好。我再也不懂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隻知道如今我不會再為瞭他而犧牲我女兒。”

查理雖然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害怕地躲在毯子下,眼睛睜得大大的,想望穿周遭的黑暗。

以我現在看到他的樣子,他並不是真的害怕,隻是退縮,就像喂食的人有突兀的動作時,小鳥或松鼠會本能地不自覺倒退。門縫的那道光芒再次照亮我的視野。看到查理蜷縮在毯子下,我很想過去安慰他,讓他知道他沒做錯任何事,想要他的母親改變,重拾生下妹妹之前的態度,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查理躺在床上時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現在卻讓我深感刺痛。如果我能回到過去的記憶中,我會讓她知道,她把我傷得多深。

現在還不是見她的時候,我必須有時間做好心理準備。

所幸,我一抵達紐約,就預先把存款從銀行提領出來。總共八百八十六元,這沒辦法支撐太久,但能讓我有時間做必要的安排。

我住進四十一街的卡姆登旅館,離時代廣場隻有一條街。紐約!我讀過那麼多關於這城市的事情!高譚市[1]……大熔爐……哈得孫河上的巴格達,光輝絢爛的城市。不可思議的是,我一輩子都在離時代廣場隻有幾個地鐵站的地方居住和工作,卻隻去過廣場一次……是和艾麗斯一起去的。

很難克制自己不打電話給她,好幾次我已經開始撥號,又都停瞭下來。我得避開她。

我有很多混亂的想法必須記錄下來。我告訴自己,隻要繼續口述我的進步報告,就不會錯失任何東西,記錄仍是完整的。就讓他們在黑暗中待一陣子,我已在黑暗中摸索三十多年。但我累瞭,昨天在飛機上沒有睡覺,現在再也睜不開眼睛。我明天會再拾起這個論點。

6月16日

打電話給艾麗斯,但在她接聽前就趕緊掛掉。今天我找到一間帶傢具的公寓,月租九十五元,已超出我的預算,但位於四十三街與第十大道附近,隻要十分鐘就能到圖書館,繼續我的閱讀和研究。公寓在四樓,有四個房間,裡面還有臺租來的鋼琴。房東太太說,再過幾天出租公司就會來把鋼琴搬走,也許在搬走前我就能學會彈奏。

阿爾吉儂是個很好的伴侶,用餐時它會來到自己在小折疊桌上的位置。它喜歡椒鹽脆餅,今天我們看電視上的球賽時,它還嘗瞭一口啤酒。我想它是洋基隊的支持者。我要把多數傢具搬出第二間臥室,拿來當作阿爾吉儂的房間。我打算利用在下城可以便宜弄到的塑料廢料,幫阿爾吉儂造個三度空間的迷宮。我想讓它學習一些復雜的迷宮變化,以確定它能維持良好狀況。但我也想看看,能否找到食物以外的學習動機,一定有些其他報酬能誘導它去解決問題。

孤獨讓我有機會好好閱讀與思考,既然過往的記憶如今再次湧現,剛好可以讓我重新發現自己的過去,找出我究竟是誰,或做瞭什麼事。如果情況真的會轉壞,至少我已經做瞭這件事。

6月19日

認識瞭住在走廊對面的鄰居費伊·利爾曼。我雙手抱滿雜貨回到傢時,發現把自己給鎖在房間外面。我記得經由前面的防火梯,能從臥室窗戶直接通到走廊對面那戶公寓。她的收音機開得又吵又刺耳,我起先隻輕輕敲門,接著就用力地敲。

“進來!門沒關!”我推開門,但立刻停住,因為在畫架前面作畫的,是位苗條的金發女孩,她身上隻穿著粉紅色胸罩和內褲。

“對不起!”我倒抽一口氣,又把門關上。我從外面大聲說:“我是住在走廊對面的鄰居,我把自己鎖在外面瞭,想借用你的防火梯爬進我的房間窗戶。”

門接著蕩開來,她叉腰站在我面前,兩手各拿一枝畫筆,依舊隻穿著內衣褲。

“你沒聽到我說進來嗎?”她揮手叫我進入公寓,並推開一個堆滿垃圾的紙箱。“直接跨過那堆廢物就行瞭。”

我想她一定忘瞭,或是沒註意到,她沒穿衣服,害我不知眼睛該往哪裡看。我避開視線看著墻壁,望著天花板,或是其他所有地方,就是不敢看她。屋子裡一團亂,有十幾張折疊式小餐桌,每張上面都散放著扭曲的顏料管,大多數已經幹硬,就像皺縮的蛇,但也有些依舊鮮活,還會滲出帶狀色彩。顏料管、筆刷、瓶罐、破佈,還有零碎的畫框與畫佈,丟得到處都是。屋內混著濃濃的油彩、亞麻籽油與松脂的味道,過瞭片刻,還會透出些走味啤酒的氣味。三張蓬松的椅子與一張骯臟的綠色長沙發上,隨手丟置的衣服堆得很高,地板上到處是鞋子、襪子與內衣褲,似乎她很習慣邊走動邊脫衣服,然後走到哪裡就丟到哪裡。所有東西上面都蓋著厚厚一層灰。

“所以,你就是高登先生,”她仔細看著我說,“自從你搬來後,我就拚命想找機會瞄一下你,請坐。”她抱起一張椅子上的衣服,丟在已經堆滿東西的沙發上。“所以你終於決定要拜訪一下鄰居。喝點東西嗎?”

“你是個畫傢?”我有點無厘頭地問,因為實在找不到話說。想到她隨時都會記起自己沒穿衣服,然後尖叫著沖進臥室,我就坐立難安。我盡量移動目光,東看看西看看,就是不敢看她。

“啤酒或麥酒?除瞭燒菜用的雪莉酒外,此刻再沒有其他東西啦。你不會想喝燒菜用的雪莉酒吧?”

“我得走瞭。”我控制住自己,把目光固定在她下巴左側的美人痣。我說:“我把自己鎖在房間外面,我要跨過聯結我們窗戶的防火梯。”

“隨時歡迎,”她說,“那些專利鎖實在討厭。我搬來這裡的第一個星期,就把自己鎖在外面三次,有一回還一絲不掛地在走廊上耗瞭半個小時。我走出來拿牛奶,門卻在我背後砰地關起來。我把那該死的鎖給撬開,從那時候起,我的門就沒有鎖瞭。”

我大概皺瞭一下眉頭,因為她笑瞭起來。“哎,你也看到那該死的鎖有什麼作用瞭。它會把你鎖在外頭,卻不能提供太大的保護,對吧?雖然每戶都鎖得好好的,但過去一年來,這座該死的建築就被小偷光顧過十五次。可是這裡從來沒有小偷闖進來過,即使門隨時開著,小偷進來要找到值錢的東西,恐怕還得傷透腦筋咧。”

當她再次堅持我該和她喝罐啤酒,我接受瞭。她進廚房拿啤酒時,我再次看看房間四周。我原先沒註意到,我後方的墻已被清空,所有傢具都推到房間一側或中央,讓遠程的墻變成一道畫廊。墻上直到天花板都掛滿畫,有些則疊放在地板上。有許多自畫像,其中兩幅還是裸體的。我進來時她在畫架上畫的那幅,是她的半身自畫像。畫中的長發垂落肩膀,有些松散的發束纏繞在乳房間。她把乳房畫得很堅挺,乳頭很不真實地有如紅色棒棒糖。我聽到她帶著啤酒回來的聲音時,身體趕緊從畫架旁轉開,我絆到一些書,假裝很有興味地看著墻上一小幅秋日田野風景畫。

看她套上一件破爛的傢居袍出來,讓我松瞭口氣,即使衣服在所有不適當的地方都有破洞,我總算可以正面看著她瞭。她不算真的很漂亮,但藍色眼睛和小巧玲瓏的短平鼻子,帶給她如貓般的特質,和她堅實、靈敏的動作形成對比。她年約三十五歲,身材苗條勻稱。她把啤酒放在硬木地板上,然後在沙發前的地板上,蜷曲地坐在啤酒旁邊,示意我也同樣坐下。

“我覺得地板比椅子舒服,你同意嗎?”她直接拿起罐子啜飲。

我說我沒想過這問題,她笑瞭起來,說我有張誠實的臉。她心情不錯地談到自己。她說,她刻意避開格林威治村,因為如果住在那裡,她一定會整天耗在酒吧與咖啡館,根本不會作畫。“窩在這裡比較好,可以遠離那些冒牌貨和半吊子。我在這裡可以做想做的事,不會有人嘲笑。你不會嘲諷人吧?”

我聳聳肩,盡量不去註意褲子與手上如沙礫般的灰塵。“我猜想每個人都會嘲諷一些事,你不就在嘲笑那些冒牌貨和半吊子嗎?”

過瞭一會兒,我說我最好回自己的住處去。她把一堆書從窗邊推開,我攀上報紙堆與裝著空啤酒瓶的紙袋。她嘆口氣說:“我哪天應該去把這些東西賣掉。”

我爬上窗臺,然後登上防火梯,打開我的窗戶,再回來搬我的雜貨,但還來不及說謝謝和再見,她已緊跟在我後面爬上防火梯。“讓我看看你住的地方,我從來沒去過那裡。你搬進來之前,住在裡面那對瘦小的老瓦格納姊妹,甚至連見面都不跟我打招呼。”她跟著我爬進窗戶,然後坐在窗沿。

“進來吧,”我把雜貨放在桌上後說,“我沒有啤酒,但可以為你煮杯咖啡。”但她從我旁邊望過去,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天哪!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幹凈的地方。誰想得到一個大男人獨居的地方竟然能保持得這麼有條理!”

“我不是一直都這樣,”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隻是因為我剛搬進來,而且搬來時就已經那麼幹凈,我有種強迫性沖動,覺得必須加以維持。現在,隻要有什麼東西不在定位上,我就會覺得不舒服。”

她從窗臺上下來,開始探索我的住處。“嘿,”她突然說,“你喜歡跳舞嗎?你知道……”她伸出雙臂,哼著某種拉丁節拍,並做瞭個復雜的舞步。“如果你說你會跳舞,我肯定開心極瞭!”

“隻會狐步,而且不是太好。”我說

她聳聳肩。“我是個舞迷,但所有我認識而且喜歡的人當中,幾乎沒有一個舞跳得好的。我必須經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到市區的星塵舞廳去跳舞。多數在那裡混的都有點詭異,但他們就是會跳舞。”

她看看四周後嘆瞭口氣。“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麼不喜歡一個地方這麼要命地整齊。身為藝術傢……我在乎的是線條。所有會形成像方框,或者棺材的直線,不論在墻上、地板上或在角落裡,都會讓我神經緊張。唯一能讓我擺脫這些框框的方法,是喝點東西。這樣一來,這些線條就會開始起伏,變成波浪狀,我也會覺得整個世界變得比較美好。如果所有東西都是直線,像這樣井井有條,我一定會生病。哇!如果我住在這裡,我一定得整天醉茫茫的才行。”

突然,她轉身面對我。“嘿,你能先借我五塊錢到二十號再還你嗎?我的贍養費支票那天才會寄到,我通常不缺錢,但上星期我有點麻煩。”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開始尖叫,並走向角落的鋼琴。“我以前常彈鋼琴,我有幾次聽到你在玩鋼琴,當時就想這傢夥真有兩下子。也因為如此,在見到你之前,我就想認識你。天知道我已經多久沒碰過鋼琴瞭。”我進廚房煮咖啡時,她已經在鋼琴上玩瞭起來。

“隨時歡迎你來練習。”我說著,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自己的地方那麼大方,但她似乎有某種特別之處,讓人無法不對她全然慷慨。“我還沒準備讓大門洞開,但窗戶不會上鎖,如果我不在傢,你可以自己從防火梯爬進來。你的咖啡要加奶精和糖嗎?”

她沒有回答,我回頭看臥室,但她不在那裡。我正要走向窗戶時,她的聲音從阿爾吉儂的房間傳出。

“嘿,這是什麼?”她正在仔細端詳我建造的三度空間塑料迷宮。她研究瞭一陣子,然後發出另一聲長長的尖叫。“現代雕塑!全部都是方框和直線!”

“這是一種特殊的迷宮,”我解釋說,“是為阿爾吉儂建造的復雜學習器材。”

她興奮地圍著迷宮繞圈子。“現代藝術博物館的人一定會瘋掉的。”

“這不是雕塑。”我繼續強調。我打開阿爾吉儂的籠門與迷宮相連之處,讓它走到迷宮的開端。

“我的天哪!”她輕聲說,“具有生命元素的雕塑,查理,這是自從波普藝術以來最偉大的東西。”

我想要解釋,但她一直強調這個生命元素會創造雕塑歷史。我一直到在她狂野的眼神中讀到笑意後,才搞清楚她是在嘲弄我。“這是可以自我存續的藝術,”她繼續說,“給藝術愛好者的創造經驗。你應該弄來另一隻老鼠,等它們有瞭孩子,你就可以隨時留下一隻來復制生命元素。你的藝術作品已經達到不朽境界,所有追求時尚的人都會爭相購買復制品作為話題來源。你準備給它取什麼名字?”

“好啦,”我嘆口氣,“我投降……”

“不,”她樂得哼瞭一聲,然後敲敲阿爾吉儂一路找到終點站的塑料圓頂。“我投降是已經用濫的老套說詞,就叫它‘生命隻是一盒迷宮’,你覺得如何?”

“你瘋瞭!”我說。

“當然!”她轉過身子,並對我行屈膝禮。“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發現。”

這時候,咖啡已經煮開瞭。

咖啡喝到一半時,她驚呼一聲,說她得溜瞭,因為半小時前跟人約在一個藝廊見面。

“你需要些錢。”我說。

她伸進我打開一半的皮夾,抽出一張五元鈔票。“下星期支票到的時候還你,”她說,“萬分感謝。”她把鈔票折好收起來,對阿爾吉儂吹瞭個飛吻。我還來不及說話,她已一溜煙爬出窗戶,登上防火梯,轉眼不見人影。我呆呆站在那裡看著她消失。

真是迷人的傢夥,全身充滿活力與生氣。她的聲音、她的眼神……她的一切幾乎都是誘惑。而她就住在窗外,隻隔著一道防火梯的距離。

6月20日

或許我該等一陣子再去看馬特,或者根本別去見他。我不知道,事情的發展跟我預期的全然不同。知道馬特在佈朗克斯區某處開瞭傢理發店後,要找到他就簡單多瞭。我記得他為紐約一傢理發器材公司賣過東西,於是我找到大都會理發器材公司,再從他們的理發店名單上知道,佈朗克斯的溫特沃思街上有傢高登理發店。

馬特常說要開傢自己的理發店,談到他有多痛恨推銷,以及他常為這件事和羅絲吵架!羅絲會對他嘶吼,說推銷員好歹是個有尊嚴的職業,但她絕不要有個當理發師的丈夫。而且,噢,更不會讓瑪格麗特·菲尼笑她是“理發師的太太”。何況,洛伊絲·邁納的先生是警報保險公司的理賠審核員,這下她鼻子更非翹到天上不可瞭!

在他擔任推銷員那幾年,馬特每天都過得很痛苦,他常夢想要當自己的老板。在那時候,當他以需要省錢為由,親自在地下室為我剪頭發時,心裡一定就在想這件事。他會得意地誇自己剪得多好,比我在天平街的廉價理發廳剪得好多瞭。離開羅絲後,他也一並放棄推銷,這點讓我很佩服他。

想到可以見他,我就很興奮。關於他的記憶是溫暖的,馬特一直願意接受實際的我。諾爾瑪出生前,所有非關金錢或讓鄰居看得起的爭吵都和我有關……他認為應該讓我自由發展,不該強迫我必須跟其他小孩一樣。而在諾爾瑪出生後,他仍然主張我有權過自己的生活,即使我和其他小孩不同。他一直為我辯護。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他是可以和我分享這件事的人。溫特沃思街是佈朗克斯區比較沒落的地段,街上的店傢窗戶多數貼著“招租”的告示,還有些則在這天關門公休。但從公車站走向街區的半路上,有個理發店的招牌,反射出來自窗戶的旋轉彩柱燈光。

店裡空蕩蕩的,隻有理發師獨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讀雜志。他抬頭看我時,我也認出馬特……矮矮壯壯,臉頰紅潤,老瞭許多,頭發幾近全禿,隻有兩側有些灰發……但仍看得出是他。他看我來到門口,就把雜志丟在一旁。

“不用等,下一個就是你。”

我有些猶豫,但他誤會瞭我的意思。“通常這個時段不營業,先生。但我跟個常客有約,他沒出現。我正要關門,你運氣不錯,我剛坐下來歇歇腿。這裡的理發和修面都是佈朗克斯區最好的。”

我任由他拖進店裡,然後忙著張羅東西,拿出剪刀、梳子與一條幹凈的頸巾。

“你看得出來,一切都很衛生,這附近的其他理發店我就不敢這麼說瞭。要理發和修臉?”

我放輕松坐在椅子上。不可思議的是,我對他記得這麼清楚,他卻認不出我是誰。我必須提醒自己,他已經超過十五年沒見過我,何況我的面貌在最近幾個月變得更多。他為我圍上頸巾後,在鏡子裡端詳我,我看到他稍稍蹙眉,露出依稀認識的表情。

“全套服務,”我對著工會訂的價目表點點頭說,“理發、修臉、洗頭和日曬……”

“我要去看個很久不曾見面的人,”我告訴他,“我要呈現最好的一面。”

讓他再次為我理發,有種令人驚恐的感覺。過瞭一會兒,他在皮帶上來回磨剃刀的唰唰聲竟讓我畏縮起來。我在他輕壓下偏著頭,感覺刀鋒小心翼翼從頸上刮過。我閉上眼睛等待,仿佛再次躺在手術臺上。

我的頸部肌肉麻瞭一下,毫無預警地抽動。刀鋒在我喉結上方劃瞭一道。

“哎!”他叫出聲,“耶穌基督……放輕松,你動瞭一下。哎,真抱歉。”

他趕緊去水槽弄瞭條濕毛巾來。

我在鏡子裡看到鮮紅的血液冒出,一道血絲直滲往喉嚨下方。他既激動又過意不去,仍在血絲沾到頸巾前及時攔住。以一個矮胖的人來說,他的手腳算得上十分靈巧,看著他在忙,讓我對自己的隱瞞過意不去。我想告訴他我是誰,等待他伸出雙手緊抱我的肩膀,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暢談過去的日子。但我等著,讓他以止血粉撒在傷口上。

他靜靜完成修臉工作後,把日曬燈搬來架在椅子上,再以一條浸過金縷梅酊劑的清涼白色棉墊蓋在我的眼睛上。在那鮮紅的眼瞼下,在那內在的幽暗中,我看到他最後一次帶我離傢那晚的情景……

查理在另一個房間睡覺,但被母親的尖叫聲吵醒。他早已學會在吵架聲中繼續睡覺,因為這是傢裡每天都會發生的事。但今晚那歇斯底裡的尖叫,顯示情況特別不對勁。他縮在枕頭上傾聽。

“我沒辦法!他一定得離開!我們必須為她著想。我不希望看到她每天在學校被同學嘲笑,然後哭哭啼啼地回來。我們不能因為查理而剝奪她過正常生活的機會。”

“你要我怎麼辦?把他趕到街上?”

“把他送走,把他送去州立沃倫之傢。”

“這件事我們明天早上再商量。”

“不行,你隻會商量,再商量,什麼事也不做。我不要他在傢裡再待一天,現在就送走,今晚。”

“別傻瞭,羅絲。現在太晚瞭……你嚷得這麼大聲,大傢都會聽到。”

“我才不在乎,他今晚就得走,我再也受不瞭看到他。”

“你真是不可理喻,羅絲。你這是幹嗎?”

“我警告你,把他帶走!”

“刀子放下。”

“我不會讓她的生活被毀掉。”

“你瘋啦,把刀子拿開!”

“他死掉算瞭,他永遠沒辦法法過正常人的生活,他最好……”

“你瘋啦,看在上帝分上,控制一下自己!”

“那你就得把他帶走,現在……就是今晚。”

“好啦,今天晚上我帶他去赫爾曼那裡,也許明天再想辦法送他去州立沃倫之傢。”

然後聲音沉寂下來,我在黑暗中能感覺到一陣寒顫在屋裡擴散。接著,我聽到馬特說話,他的聲音沒有她那麼恐慌。“我知道你在他身上承受的一切經歷,我不會責怪你的恐懼。但你必須控制自己,我會帶他去找赫爾曼,這樣你滿意瞭嗎?”

“我要求的隻有這樣,你女兒也有權過她的人生。”

馬特來到查理的房間,幫兒子穿好衣服,小孩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他覺得害怕。他們要出門時,她把眼光移開。也許她想說服自己,他已走出她的生活……他再也不存在。查理出門時,看到廚房桌上放著她剁雞用的長切肉刀,隱約覺得她會傷害他。她想把一些東西從他身上拿走,然後送給諾爾瑪。

他回頭看她時,她已拿起一片抹佈在清洗廚房水槽……

剪發、修臉、日曬處理與其他工作都完成後,我無力地坐在椅子上,感覺輕松、光滑而潔凈。馬特把頸巾收走,並奉上第二面鏡子,讓我看看後腦勺的樣子。他為我拿好鏡子,我在前面的鏡子裡看到自己望進後面的鏡子,鏡子在那瞬間傾斜成某個角度,產生有無限通道的深遠幻覺,而我在每個通道中望著自己……望著我自己……望著我自己……望著……

但哪一個才是我?我是誰呢?

我不想告訴他。讓他知道有什麼好處呢?我應該就這樣離開,不要讓他知道我是誰。然後又想起,我一直想讓他知道,他必須承認我還活著,我還是個人。我要讓他明天為顧客理發與修臉時,可以向他們誇耀我的事情。這樣會讓一切變得真實。如果他知道我是他兒子,我便是個真正的人。

“你已經剪掉我的頭發,也許你現在能夠認出我瞭。”

我站起來,等待他認出我的跡象。

他皺著眉頭說:“這是幹嗎,惡作劇嗎?”

我向他保證這不是惡作劇,如果他仔細看過再好好想想,就會認出我是誰。他聳聳肩,轉身把梳子與剪刀放回去。“我沒時間玩這種遊戲,我得打烊瞭,總共三塊半。”

如果他不記得我呢?如果這一切隻是個荒謬的幻想呢?他伸出手等著拿錢,可是我沒去拿皮夾。他必須記得我,他必須認出我來。

可是他沒有,當然沒有。當我覺得口中有股酸澀味道,掌心跟著冒汗時,我知道自己馬上就會病倒,可是我不想讓這件事在他面前發生。

“嘿,你還好吧?”

“是的……隻要……稍等一下……”我跌坐在一張鉻鐵的椅子上,身體向前彎著喘氣,等著血液重新流回頭部。我的胃裡翻滾。噢,天哪,不要讓我現在昏倒,不要讓我在他面前顯得可笑。

“水……拜托……請給我水……”我不是真的想喝水,隻是想把他支開。過瞭這麼多年後,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副模樣。他端著一杯水回來時,我已經覺得好多瞭。

“水在這裡,喝瞭吧。休息一下,你就沒事的。”我喝水時,他註視著我,我看得出他正在和半遺忘的記憶掙紮。“我真的在哪裡見過你嗎?”

“沒有……我好瞭,我馬上離開。”

我要怎麼告訴他呢?我能說什麼呢?嘿,看好,我是查理,你們不要的那個兒子?我沒有怪你,可是我來瞭,我已經是正常人,比以前更好,你可以測驗看看,問我些問題。我會說二十種仍在流通或已經死亡的語言,我是個數學怪才,正在寫一首能讓大傢在我死後很久還記得我的鋼琴協奏曲。

我要怎麼告訴他呢?

這太荒謬瞭,我坐在他店裡,等著他拍拍我的頭說“好孩子”。我需要他的認同,就像以前我學會自己系鞋帶和扣上毛衣紐扣時,他臉上露出的滿意光彩。我來這裡就為瞭希望在他臉上看到那種表情,但我知道他不會有瞭。

“你要我打電話叫醫生嗎?”

我不是他兒子,那是另一個查理。智能與知識已經改變我,他會恨我,就像面包店裡的其他人一樣,因為我的成長讓他顯得渺小,我不要他這麼想。

“我沒事瞭,”我說,“很抱歉給你添麻煩。”我起身試試自己的腳。“一定是吃瞭不對的東西,現在你可以關門瞭。”

我走向門口時,他用尖銳的聲音叫住我。“喂,等一下!”他用懷疑的眼神註視我,“你想玩什麼把戲?”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伸出一隻手,拇指和食指摩挲著。“你欠我三塊半。”

我道歉並付錢給他,但我看得出他並不相信我是無心的。我給瞭他五元,要他留著剩下的零錢,然後頭也不回地匆匆離開理發店。

6月21日

我在阿爾吉儂的立體迷宮中加進提高復雜性的時間序列,阿爾吉儂輕輕松松就學會瞭。它不需要食物或飲水來激發學習,它似乎是為瞭解決問題而學習,顯然成就感就已經是種回報。

不過,就像伯特在會議上指出的,它的行為不太穩定。有時在跑完後,甚至在途中,它就會生氣,用自己的身體去撞迷宮的墻,或蜷曲躺在那裡拒絕工作。是挫折感嗎?或是有更深的含義?

下午五點三十分─那個瘋狂的費伊下午經由防火梯來到這裡,她帶著一隻母白鼠過來,體型大約隻有阿爾吉儂一半大,說是要陪伴阿爾吉儂度過孤寂的夏夜。她很快就打消我的所有反對意見,說服我相信有個伴侶對阿爾吉儂隻會有好處。我告訴自己,那隻小“米妮”身體健康,品德也不錯,所以就同意瞭。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它面對女性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我們才剛把米妮放進阿爾吉儂的籠子,費伊就抓著我的手,把我拖到房間外面。

“你的浪漫情懷哪裡去瞭?”她堅決地說,然後打開收音機,帶著威脅意味地走向我。“我要教你最新的舞步。”

有費伊這樣的女孩,你怎麼可能感到無聊?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阿爾吉儂不再孤單。

6月23日

昨天深夜,走廊傳來笑聲,然後有人敲我的門。是費伊和一個男人。

“嗨,查理,”她看到我時咯咯笑著,“勒羅伊,這位是查理,他是我走廊對面的鄰居,一位瞭不起的藝術傢,他會做帶有生活元素的雕塑。”

勒羅伊在她跌撞到墻上前及時抓住她。他緊張地看著我,喃喃說瞭些寒暄的場面話。

“我在星塵舞廳認識勒羅伊,”她解釋道,“他的舞跳得一級棒。”她開始走向自己的房間,然後又把他拉回來。“嘿,”她咯咯笑著,“我們何不請查理過來喝一杯,就像開派對一樣?”

勒羅伊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我找瞭個借口抽身。關上門後,我聽到他們一路笑鬧著走回她的住處。雖然我試著讀書,那些影像卻不斷闖進我的想象中:一張大床……清涼的白色床單,他們倆躺在上面相擁著。

我想打電話給艾麗斯,但沒付諸行動。何苦折磨自己呢?我甚至無法想象她的臉。我可以任意想象出費伊的模樣,穿不穿衣服都可以,我能想象她明亮的藍色眼睛,金色發辮像皇冠一樣盤在頭上。費伊的容貌是明晰的,艾麗斯卻籠罩在迷霧之中。

大約一小時後,費伊的公寓傳來吵鬧聲,接著是她的尖叫,還有摔東西的聲音。但當我從床上起來,想去看看她是否需要幫忙時,也聽到甩門聲,勒羅伊出去時一邊咒罵著。幾分鐘後,我聽到有人敲我臥房的窗戶。窗戶開著,費伊溜進來坐在窗臺上,身上穿著黑色絲質晨袍,露出她漂亮的腿。

“嗨,”她輕聲說,“有煙嗎?”

我遞一根煙給她,她從窗臺滑下來到沙發上。“哎!”她嘆息一聲,“我通常都能照顧自己,但有些人就是特別饑渴,你得和他們保持距離。”

“哦,”我說,“你把他帶回來就是為瞭要他保持距離。”

她註意到我的語調,抬起頭尖銳地看著我。“你不同意?”

“我有資格不同意嗎?但如果你在外面舞廳釣到一個傢夥,你就得料到他會對你有什麼要求,他有權對你要求。”

她搖搖頭。“我去星塵舞廳,是因為喜歡跳舞,我不認為讓一個傢夥送我回傢,我就得跟他上床。你不會以為我跟他上床瞭吧,你是這麼想的嗎?”

我想象他們倆抱在一起的畫面,像肥皂泡沫一樣破掉瞭。

“如果你是那個傢夥,”她說,“情況就會不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聽起來的意思。如果你對我提出要求,我會跟你上床。”

我努力保持鎮定。“謝啦,”我說,“我會記得這句話,要我幫你煮杯咖啡嗎?”

“查理,我搞不懂你。多數人要不喜歡我,要不就討厭我,我馬上就知道。但你似乎很怕我,你是同性戀嗎?”

“天哪,不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的話,不用對我隱瞞,因為我們就可以當純粹的好朋友,但我要知道。”

“我不是同性戀。今晚你和那傢夥進你房間時,我很希望自己就是那個人。”

她靠上前,在晨袍的頸部開襟處露出她的胸部。她伸出雙手抱我,等待我采取行動。我知道她在期待什麼,也告訴自己沒有拒絕的理由。我感覺這回不會有恐慌的麻煩……和她不會有這個問題。畢竟,采取主動的不是我。而且,她跟我以前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或許在這個情感層次上,她是適合我的女人。

我伸出手抱住她。

“這樣就不同瞭,”她輕柔地說,“我還以為你根本不在乎我。”

“我在乎的。”我輕聲說,一面吻著她的喉部。可是當我這麼做時,我看到我們兩個,仿佛我是站在門口的第三者。我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互相擁抱,但從遠處看到自己那麼做,卻讓我無動於衷。沒錯,我並不恐慌,但也不覺得興奮……沒有欲望。

“在你這裡還是我那邊?”她問。

“等一下。”

“怎麼回事?”

“也許最好不要,我今晚覺得不太對勁。”

她訝異地看著我。“還有其他事情嗎?……任何你要我做的事?……我不介意……”

“不,不是這回事,”我尖銳地說,“我隻是覺得今晚不太對勁。”我很好奇她要如何讓一個男人興奮,但現在不是展開實驗的時刻。我的問題的解答還在別的地方。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隻希望她能離開,但我不想開口叫她走。她端詳我好一陣子,然後終於說:“嘿,你介意我今晚待在這裡嗎?”

“為什麼?”

她聳聳肩。“我喜歡你,我不曉得,勒羅伊說不定還會回來,理由很多。如果你不要的話……”

她這招又讓我措手不及,我大可以找到十幾個理由攆她走,但我屈服瞭。

“你有金酒嗎?”

“沒有,我不太喝酒。”

“我還有一點,我回去拿來。”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就已從窗口消失,幾分鐘後帶著還有三分之二瓶的酒和檸檬回來。她從我的廚房拿來兩個杯子,各倒瞭些金酒進去。“拿去,”她說,“這會讓你好過些,也可以抖掉那些直線上的僵硬粉漿。你的苦惱就是這樣來的,所有東西都太幹凈、太直,把你框在裡面動彈不得,就像那雕塑裡頭的阿爾吉儂一樣。”

我本來不想喝,但我心情實在不好,所以就想有何不可。情況不可能更糟瞭,說不定喝瞭酒後,真能讓那種看到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感覺變鈍。

她把我灌醉瞭。

我隻記得第一杯,然後我躺到床上,她也拿著酒瓶躺在我旁邊。我隻知道這些,再來就是今天下午帶著宿醉醒來。

她還在睡,臉對著墻壁,枕頭在脖子下擠成一團。而在床頭櫃上,塞滿煙蒂的煙灰缸旁放著空酒瓶,但我在昏睡前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看著自己喝下第二杯。

她伸展一下手腳,然後轉身滾向我這邊……光著身體。我稍稍往後挪,結果掉到床下,我抓瞭條毯子包住自己的身體。

“嗨,”她打著呵欠說,“你可知道我很想找個日子做件事?”

“什麼?”

“畫你的裸體,就像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一樣,畫起來一定很漂亮。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除瞭頭痛之外,我昨天……呃……是不是喝太多瞭?”

她笑瞭起來,然後用手肘撐起身子。“你喝得爛醉,而且,天哪,你的舉止可真古怪……我不是說你像個同性戀之類的,但就是奇怪。”

“什麼……”我忙著在把毯子圍在身上,以便起來走動。“你指的是什麼?我做瞭什麼?”

“我見過酒醉後變得快樂、憂傷、想睡或性感的人,可是從來沒看過像你舉止那麼古怪的人,還好你不常喝酒。噢,天哪,真希望我有臺攝影機,一定可以把你拍成很棒的短片。”

“好吧,看在耶穌基督分上,我到底做瞭什麼?”

“完全出乎意料。沒有做愛或與性相關的任何事。但你真是瞭不起,偉大的表演!怪異得不得瞭,你在舞臺上一是個偉大的演員,你鐵定能讓觀眾看得目瞪口呆。你整個人變得糊塗又愚蠢,就像個大人突然變得跟小孩子一樣舉止幼稚。你說要去學校學讀書寫字,好變得像其他人一樣聰明,反正都是這些瘋話。你變成另外一個人,就像方法演技派的表演一樣,你不斷說不能跟我玩,因為你媽媽會把你的花生米拿走,然後把你關進籠子裡。”

“花生米?”

“對!真是絕倒!”她邊笑邊搔頭,“你還一直說,我不能拿你的花生米,實在太詭異瞭。而且,你說話的方式就像街上那些呆瓜,他們隻要看一下女人就會興奮。你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剛開始我以為你在開玩笑,但現在我猜你一定有類似強迫癥的問題。所有這些幹凈、秩序以及凡事憂慮,一定都有關系。”

我本以為這些話會讓自己大為沮喪,但居然沒有。喝醉酒多少等於撤除我意識上的障礙,讓被壓抑在內心的舊查理暫時獲得活躍的機會。事實上,我也一直懷疑,他並沒有真的離開。在我們的心靈中,沒有什麼東西會真的離開。手術雖然借由一層教育與文化將他遮蓋起來,但情感上他一直在那裡……觀看與等待。

他在等待什麼呢?

“你現在還好吧?”

我告訴她,我沒問題。

她抓住我裹在身上的毯子,把我拖回床上。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就已抱著我開始親吻。“昨晚我嚇壞瞭,查理,我以為你瘋瞭。我聽說過性無能的人會突然發狂,變成危險的瘋子。”

“那你還敢留下來?”

她聳聳肩。“你看起來就像個嚇壞的小孩,我確定你不會傷害我,但我倒怕你會傷害自己。所以,我想最好還是留下來。反正,我覺得很抱歉,我把這個放在身邊,以防……”她拿出一本藏在床鋪與墻壁間的厚重精裝書。

“我猜想你大概派不上用場。”

她搖搖頭。“天哪,你小時候一定很愛吃花生米。”

她下瞭床,開始穿上衣服,我躺在床上看著她。她在我面前走動,絲毫不覺難為情或受拘束。她的乳房就像自畫像中那麼豐滿。我渴望將她擁入懷中,但我知道那是沒有用的。雖然動過手術,查理仍舊在我身體裡面。

而且,查理害怕失去他的花生米。

6月24日

今天我做瞭場奇怪的反理智狂歡。如果我敢的話,我大有可能喝醉,但有過與費伊的經驗後,我知道這太危險瞭。所以,我改去時代廣場,沉浸在一傢傢電影院裡,從西部片一直看到恐怖片,就像過去一樣。每次坐下來看部電影,就會覺得遭到罪惡感譴責,然後中途離席,但接著又逛進另一傢電影院。我告訴自己,我隻是想在虛構的銀幕世界中,探尋我的新生活中欠缺的東西。

然後,就在凱諾娛樂中心外面,我突然直覺意識到,我要的不是電影,而是觀眾。我希望有人在黑暗中圍繞著我。

在這裡,人與人之間的墻比較薄,如果我靜靜聆聽,還可以聽到別人的對話。格林威治村也像這樣。但不隻是接近而已,因為在擁擠的電梯或尖峰時間的地鐵裡,我並沒有這種感覺。可是在炎熱的夏夜,當所有人都出來散步,或坐在劇院看戲,你可以聽到沙沙作響的聲音,在那片刻間我和某人擦身而過,感受到有如樹枝與樹幹,以及深植的樹根之間的關聯。在這種時刻,我的肉體會變薄、變緊,包括一股難以承受的饑渴,驅使我在深夜的暗巷死弄中尋覓。

通常當我走太多路而累垮時,我會回到住處倒頭就睡。但今晚,我沒有回公寓,而是去吃晚餐。那裡有個新來的洗碗工,一個年約十六歲的男孩,我在他的動作、眼神和身上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他在我後方清理桌子時,把一些餐盤掉到地上。

餐盤在地上摔成碎片,許多白色碎片跑到餐桌底下。他拿著空的托盤呆站在那裡,困惑而驚恐。有些顧客對著他吹口哨和發出怪聲,讓他迷茫不知所措。

老板出來探看客人騷動的原因時,男孩已經縮成一團,兩手高舉著,似乎要擋開毒打。

“好啦!好啦!你這笨蛋,”老板大叫著,“別光站在那兒!去拿掃帚把東西清幹凈。掃帚……掃帚!你這白癡!掃帚在廚房,把碎片掃幹凈。”

男孩發現不會被懲罰後,驚恐的表情消失瞭,他帶著掃帚回來時,臉上已掛著微笑,還一邊哼唱著。幾個愛喧鬧的顧客繼續拿他尋開心,對他說些無聊話。

“喂,孩子,這裡,你後面還有一片……”

“來吧,再摔一次……”

“他沒那麼笨,打破碟子比洗碟子容易多瞭……”

男孩茫然的眼神掃過被逗樂的旁觀者,慢慢地也響應他們的微笑,猶疑地對自己並不瞭解的玩笑露齒而笑。

我看到他那遲鈍空洞的微笑時,打從心裡感到厭煩……男孩明亮的大眼雖然猶疑,卻熱切地想要取悅他人,我瞭解自己在他身上認出什麼,他們正因他的遲鈍而嘲笑他。

起先,我也和其他人一樣被逗樂。

突然間,我對自己以及所有對他假笑的人感到憤怒。我很想拿起餐盤扔向他們,砸爛他們的笑臉。但我跳起來高聲叫著:“閉嘴!饒瞭他吧!他無法瞭解,他會這樣不是他的錯……看在上帝分上,請對他放尊重點!他終究也是個人!”

整個餐廳安靜下來。我咒罵自己的失控,平白發瞭頓脾氣。我克制著不去看那男孩,食物連碰都沒碰,就匆忙結賬離開。我為我們兩人感到羞愧。

最奇怪的是,有著誠實與體貼情感的人,不會去占個天生沒有手、腳或沒有眼睛的人便宜,卻會認為欺負一個弱智的人不算什麼。令我生氣的是,我想起不久前,自己就像這男孩一樣,一直愚蠢地扮演小醜的角色。

我幾乎忘瞭這件事。

不過不久前,我才知道別人都在嘲笑我。現在我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加入他們,嘲笑起自己。這點才最讓我難過。

我經常重讀早期的進步報告,在那裡看到一個無知、童稚與弱智的心靈,從黑暗房間的鑰匙孔窺探外面的燦爛世界。在我的夢中與記憶裡,我見過查理猶疑但快樂地對旁人說的話微笑響應。即使在我還遲鈍的時候,我也知道自己不如別人。別人擁有我所欠缺的、被剝奪的東西。在我盲目的心靈中,我相信這多少和讀寫能力有關,我確信隻要擁有這些技藝,我也能擁有智慧。

即使是弱智的人也會想和別人一樣。

小孩或許不知道怎麼喂自己,或是該吃什麼,但他知道餓。

我今天學到一些東西,就是必須停止像小孩一樣不斷為自己憂慮,不是擔心過去就是掛慮未來。讓我為別人貢獻一己的心力。我必須運用我的知識和能力,在增進人類智慧的領域上耕耘。誰能比我具備更好的條件呢?有誰曾在兩個世界都活過呢?

明天我要和韋爾伯格基金會的董事會接觸,請求他們允許我在這個項目上做些獨立研究。如果他們同意,我或許就能協助他們。我有些構想。

這項技術如果能獲得改善,便還有很大的發揮空間。如果我能被變成天才,那全美國五百多萬弱智族群呢?還有全世界數不清的心智發展遲緩者,以及尚未出生、但註定會變成弱智的那些人呢?這項技術如果運用在正常人身上,豈不可以達到更加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果再用在天才身上呢?

可以開啟的門戶太多瞭,我已迫不及待想把我的知識與能力運用在這個問題上。我必須讓他們瞭解,做這件事對我很重要。我確定基金會將會同意我的要求。

可是我不能再孤單一人,我必須告訴艾麗斯這件事。

6月25日

今天我打電話給艾麗斯。我很緊張,說起話來一定有點語無倫次,能聽到她的聲音真好,她似乎也很高興接到我的電話。她同意見我,我搭出租車到上城,對緩慢的車速很不耐煩。

我還沒敲門,她就自己把門打開,並伸出雙手擁抱我。“查理,我們好擔心你。我有許多可怕的幻象,想象你死在窄巷,或是帶著失憶癥在貧民區流浪。你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你沒事呢?你大可以這麼做的。”

“別怪我,我必須獨處一陣子,去找出一些事情的答案。”

“到廚房來,我煮瞭些咖啡。你一直都在做什麼呢?”

“白天的時候,我在思考、閱讀和寫作;晚上則四處晃蕩,尋找自我。我發現查理一直都在監視我。”

“不要這樣說,”她打瞭個寒顫,“有人監視你這件事並不真實,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

“我身不由己,我覺得我不是真實的自己,我篡奪瞭他的位置,把他鎖在外面,就像他們把我從面包店趕出來一樣。我的意思是,查理·高登存在於過去,而過去才是真實的。你必須先拆掉舊房子,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蓋出新的建築,但舊查理是無法摧毀的,他一直存在。起初,我一直在找他——我去看他的……我的……父親。我隻想證明查理是個活生生存在於過去的人,這樣我才能為自己的存在提出辯解。尼姆說他創造瞭我,讓我深深覺得遭到侮辱。但我發現查理不僅活在過去,也活在當下。在我身體裡面,也在我四周,他一直穿梭在我們之間。我猜想是我的智慧形成障礙,那股傲慢、愚蠢的自尊,自覺我們之間已沒有共同之處,因為我已超越你們。是你讓我有瞭這樣的念頭,但事實並非如此。問題在於查理是個害怕女生的小男孩,因為他母親從小就灌輸他這個觀念。你還不懂嗎?這幾個月來,我的智能雖然不斷增長,卻仍舊保持著查理幼稚的情感框架。每次我親近你,或想和你做愛,就會發生短路的問題。”

我非常激動,聲音持續向她轟擊,直到她開始發抖。她的臉羞紅起來,她輕柔地說:“查理,我能為你做什麼呢?我能幫上忙嗎?”

“離開實驗室這幾個星期,我想我變瞭很多,”我說,“起先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今晚在城市裡四處遊蕩時,我想通瞭。想要獨自解決問題是很愚蠢的,但我在這團夢境與記憶的迷霧中糾纏越深,我也越瞭解情感的問題無法像智慧的問題一樣解決。這是我昨晚對自己的一點體會。我告訴自己,我像迷失的靈魂一樣遊蕩著,然後瞭解我確實迷失瞭。

“我在情感上多少已經偏離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當我遊蕩在黑暗的街頭,我在那裡能找到的最後末路上,其實是在尋覓一種方式,想在保持智識自由的同時,讓自己的情感也再次歸屬於人群。我必須成長,對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事……”

我不停地說,把所有浮上心頭的疑慮和恐懼一一傾吐出來。她像被催眠般靜坐在那裡,她是我的共鳴板。我感覺溫暖、發熱,直到仿佛身體燃燒起來。我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燒盡惡習,這讓一切變得不一樣。

但這對她卻是難以承受的沉重,原先的顫抖如今已化為淚水。長沙發上方的畫像吸引瞭我的目光……那位臉頰紅潤蜷縮的女孩……我很好奇艾麗斯這時心裡在想什麼。我知道她願意委身於我,我也對她存有欲望,但查理呢?

如果我和費伊做愛,查理可能不會幹預,他大概隻會站在門口旁觀。但我隻要一接近艾麗斯,他就會開始恐慌。他為什麼害怕我愛上艾麗斯呢?

她坐在沙發上看著我,等著看我會有什麼動作。而我能怎麼樣呢?我想將她擁入懷中……

當我開始想這件事,警訊就出現瞭。

“你沒事吧?查理,你看起來好蒼白。”

我在她身旁的沙發上坐下。“隻是有點頭暈,很快就會沒事。”可是我很清楚,隻要查理覺得我有和她做愛的危險,情況就會變得更糟。

然後我想到一個主意。這個想法起初讓我覺得惡心,但突然間我瞭解,要克服恐慌的唯一方法,隻能靠智取。如果查理因為某種理由害怕艾麗斯,卻不在意費伊,那我何不把燈關掉,假裝我在跟費伊做愛,他絕對無法察覺其中的區別。

但這麼做是不對的,也令人作嘔,但如果這招奏效,我的情感就不會再任由查理扼殺。我事後仍會知道自己愛的是艾麗斯,這是唯一的方法。

“我現在好多瞭,讓我們在黑暗中坐一會兒。”我轉身關掉電燈,等著定下心神。這麼做並不容易,我必須說服自己,想象自己看到費伊,並催眠自己相信身邊的女孩就是她。即使查理和我分離開來,在我體外觀看,他也沒辦法看清楚,因為房間一片漆黑。

我等著他產生疑心的跡象……恐慌的警兆。但什麼都沒有,我保持警覺與平靜,伸出手臂摟著她。

“查理,我……”

“不要說話!”我粗暴地阻止她,她在我身邊畏縮瞭一下。“拜托,”我要她放心,“什麼話都別說,讓我在黑暗中靜靜抱著你就好。”我把她拉近身旁,然後緊閉眼睛,在黑暗中召喚費伊的影像……想象她金色的長發和白皙的肌膚。我身旁的費伊,模樣就像上次看到的一般。我親吻費伊的頭發、喉嚨,最後我停在費伊的雙唇上。我感覺費伊的手撫摩著我的背部與肩部肌肉,體內一陣緊繃,這是以前和女人相處時不曾有過的情況。我起先隻是緩緩愛撫著她,但很快就變得不耐煩,興奮之情也不斷升高。

我的頸部寒毛開始震顫地立起。房間裡有別人在黑暗中窺探,想要看個究竟。我狂烈地在心中對自己默念她的名字:費伊!費伊!費伊!我急切、清晰地想象她的面容,努力不讓任何東西擠進我們之間。然而,就在她抓得我愈來愈緊時,我卻大叫一聲,並把她推開。

“查理!”我看不到艾麗斯的臉,但她的喘氣聲明顯反映出她的震驚。

“噢!艾麗斯,我做不到,你不會懂的。”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並把燈打開。我幾乎預期看到查理站在那裡,但當然沒有。隻有我們倆單獨在一起,這一切隻存在我的想象中。艾麗斯躺在那裡,上衣敞開,紐扣已被我解開,她的臉頰泛著潮紅,眼睛難以置信地大大睜著。“我愛你……”我哽咽著吐出這幾個字,“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解釋,但如果我不停止,我會痛恨自己一輩子。別要求我解釋,否則你也會恨我的。這件事跟查理有關,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讓我跟你做愛。”

她把頭轉開,扣上上衣紐扣。“今晚不太一樣,”她說,“你沒有惡心或恐慌,或類似的反應。你想要我。”

“是的,我要你,但我不是真的在跟你做愛,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利用你,但我不能解釋。我自己也不瞭解,就當我還沒準備妥當好瞭。我沒辦法編造、欺騙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不是事實,這隻是另一個死胡同。”

我起身準備離開。

“查理,別再逃走。”

“我不會再逃,我有工作要做。告訴他們,隻要我能控制自己,幾天內就會回到實驗室。”

我急忙離開她的公寓。到瞭樓下,站在建築前方,彷徨地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不管選哪條路,我都會感覺一陣驚顫,也意味著另一個錯誤。每一條路都被封阻。天哪!不管我做什麼,朝哪個方向走,所有門戶都對我關閉。

我沒有地方可去,沒有街道、房間,也沒有女人。

最後,我跌跌撞撞進瞭地鐵站,乘車到第四十九街。車上人不太多,但有一金發女郎,她的長發讓我想起費伊。在走向穿越市區的公交車時,我經過一傢酒鋪,我想都沒想,就進去買瞭瓶金酒。等公交車時,我打開袋中的酒瓶,就像以前見過的遊民一樣,深深地喝瞭一大口。從喉嚨一路燒灼下去,但感覺很好。我又喝瞭一口,這次隻是小啜,等公交車到時,我已沉浸在一種強烈激蕩的感覺中。我沒有再喝,我可不想這時候就喝倒。

回到住處,我去敲費伊的房門,沒有回應。我打開門探頭進去。她還沒回來,但所有燈都開著。她是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我何不向她學學?

我回自己的房間等待。我脫掉衣服,沖完澡,穿上浴袍,祈禱她今晚不要帶人回來。

大約凌晨兩點半時,我聽見她爬樓梯上來的聲音。我帶著酒瓶爬出防火梯,她的前門打開時,我也已溜到她的窗口。我無意蹲在那裡窺探,我準備敲她的窗戶。可是當我舉起手要讓她知道我的存在時,看到她踢掉鞋子,快樂地轉著圈。她走到鏡子前,開始一件又一件緩緩脫下身上的衣物,就像一場私人的脫衣舞表演。我再喝一口,可是不能讓她發現我在偷窺。

我連燈也沒開,徑自穿過自己的房間。起初我想邀她到我房間,但這裡太過幹凈整齊,有太多抹不掉的直線條,而且我知道在這裡行不通。所以,我來到走廊上敲她的門,起先輕輕敲,然後再用力些。

“門開著!”她高聲叫道。

她穿著內衣褲躺在地板上,兩手向外伸展,雙腿舉高抵著沙發,她側著頭由下往上看著站在身後的我。“查理,親愛的!你為什麼用頭站著?”

“沒關系,”我說,一面從紙袋中拿出酒瓶。“線條和框框太直瞭,我猜你會想跟我一起抹掉一些。”

“酒是做這件事最有效的東西,”她說,“如果你把註意力集中在胃窩中開始感受到的溫熱點,所有線條就會逐漸消失。”

“這就是正在發生的事。”

“太好瞭!”她一躍而起。“我也是,我今晚跟太多討厭鬼跳舞,我們把他們全部沖掉!”她挑瞭個杯子,我為她倒酒。

她喝酒的時候,我伸手摟住她,撫弄著她裸背的肌膚。

“嘿,孩子!哇!你有什麼問題?”

“就是我,我在等你回傢。”

她倒退一步。“噢,且慢,查理,孩子。這些事我們已經玩過一次,你知道這沒用的。你知道,我對你很有興趣,我隻要知道還有一點機會,我就會立刻拖著你上床。但我可不想興致被挑起來後,卻又白忙一場。這樣不公平,查理。”

“今晚會不一樣,我發誓。”她還來不及抗議,我就將她抱進懷裡,不斷親吻、愛撫著她,把積蓄在體內,隨時會將我撕裂的興奮一股腦傾倒在她身上。我試著解開她的胸罩,但拉得太用力,竟把鉤子扯掉瞭。

“天哪,查理,我的胸罩……”

“別管胸罩瞭……”我透不過氣地說,一面幫她解開。“我會幫你買個新的,下回再補償你,我要跟你通宵做愛。”

她從我懷裡掙開。“查理,我從來沒聽過你這樣說話。還有,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像要把我整個人吞瞭一樣。”她從椅子上抓起一件上衣擋在胸前,“現在你真的讓我覺得自己沒穿衣服瞭。”

“我要跟你做愛,今晚我辦得到。我知道……我感覺得到。別把我趕走,費伊。”

“吶,”她柔聲說,“再喝一口。”

我喝過後,也為她再倒一杯。她喝酒時,我就親吻著她的肩膀和頸子。我的興奮傳染給她,她的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

“天哪,查理,如果你惹我上瞭火又讓我失望,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知道,我也是凡人呀。”

我把她推倒在身邊的沙發上,躺在一堆她的衣服和內衣上。

“別在沙發上,查理,”她掙紮著站起來,“我們到床上去。”

“就在這裡!”我堅持,並把上衣從她身上拿開。

她垂下目光看我,然後把杯子放在地板上,褪下內衣。她站在我面前,赤裸裸地。“我去把燈關掉。”她輕柔地說。

“不,”我再次將她拉到沙發上躺下,“我要好好看著你。”

她深深地吻我,緊緊將我抱在懷裡。“這回別讓我失望,查理,你最好不要。”

她的身體緩緩移向我,而我知道這回不會有任何幹擾。我知道要做什麼,也知道怎麼做。她喘著氣嘆息,輕喚我的名字。

曾經有那麼片刻,我感受到他在窺探的冰冷感覺。我在沙發扶手上方,瞥見他的臉藏在黑暗中,從窗戶另一邊凝視著我……幾分鐘前,我自己也蹲在那裡。隨著知覺的轉換,我再次來到防火梯上,看著裡面一對男女在沙發上做愛。

然後,憑著一股激烈的意志運作,我回到沙發上跟她在一起,清楚地感受她的身體和自己的急迫與力量。我看到他的臉貼在窗上,饑渴地窺視著。而我告訴自己,盡管看吧,你這可憐的雜種,我再也不理你瞭。

他在窺視時,眼睛睜得大大的。

6月29日

回實驗室之前,我要先完成逃離會議之後開始的幾項工作。我打電話給新高等研究所的蘭茨多夫,討論把對生核光電效應用在生物物理學實驗的可能。起初他把我當成怪胎,但我指出他在新研究學報發表的一篇文章裡的瑕疵後,他把我留在電話上談瞭將近一小時。他要我去研究所和他的團隊討論我的構想,我完成實驗室的工作後,或許可以和他一起研究,如果還有時間的話。當然,這是個大問題。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一個月?一年?或是我剩餘的生命?這得看我能針對實驗的生理心理副作用找出什麼結果才能決定。

6月30日

現在我有瞭費伊,不再遊蕩街頭。我給她一把房門的鑰匙,她笑我還需要鎖門,我則笑她屋裡的一團混亂。她警告我別想改變她,她先生五年前跟她離婚,就是因為她從來不會費心撿起東西,也懶得打理房子。

對於她覺得似乎不重要的多數事情,她都秉持這種態度。她無法為此多費心思,也不在乎。前幾天,我在一張椅子背後的角落看到一疊違規停車罰單,總共有四五十張之多。她拿著一罐啤酒走進來時,我問她為什麼收集這些罰單。

“那些啊!”她笑著說,“我前夫寄來該死的支票後,我一定得趕快去繳款。你不知道我對那些罰單有多火大,我必須把它們藏到椅子後面,否則每次看到我都會有罪惡感。但我一個女人能怎麼辦呢?不管我去哪裡,到處都插著牌子……不能在此停車!不要在那停車!……我總不能每次下車都得費事去讀牌子上寫些什麼吧。”

所以,我答應不會妄想改變她。和她在一起是很刺激的。她有著高度幽默感,特別是擁有自由獨立的精神。唯一可能變得累人的,是她對跳舞的狂熱。這個星期以來,我們每晚都出去玩到凌晨兩三點才回來,我根本沒有太多剩餘精力做事。

這不是愛情……但她對我很重要。我發現每次她不在傢,我都會仔細傾聽她走過走廊的腳步聲。

查理已經停止監視我。

7月5日

我把我的第一首鋼琴協奏曲獻給費伊。想到有人把東西獻給自己,她非常興奮,但我不認為她真的喜歡這首曲子。這隻會讓你瞭解,不可能在一個女人身上找到想要的一切。這也為一夫多妻制找到支持的立論。

比較重要的是,費伊是個聰明善良的女人。我今天才知道,她為什麼這個月會這麼快缺錢。她認識我的前一個星期,在星塵舞廳認識一個女孩,兩人成為朋友。女孩告訴費伊,她在城裡沒有親人,身無分文,也沒地方可住,費伊便邀她搬來和她同住。兩天後,女孩在費伊的梳妝臺抽屜發現留在那裡的兩百三十二元,便帶著錢一起消失。費伊沒向警局報案,事實上,她連女孩姓什麼都不知道。

“報警又有什麼用?”她倒想知道,“這個可憐的小賤人一定非常缺錢,才會做出這種事,我可不想為瞭幾百塊錢毀瞭她一生。我雖然不是很有錢,但也不想剝瞭她的皮……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

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從未認識像費伊這樣開放並信賴別人的人,她是我此刻最需要的人,因為我一直渴盼有單純的人際接觸。

7月8日

在逛夜店與早晨的宿醉之間,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工作。我隻有靠阿司匹林和費伊為我調制的一些東西,才能完成我對烏爾都語動詞形態的語言分析,並把論文寄給《國際語言公報》發表。這篇文章足夠讓語言學傢帶著錄音機重返印度,因為他們方法學的重要上層結構已經遭到破壞。

我不得不佩服結構語言學傢,他們能根據文字溝通的退化,為自己開拓出一個語言學的知識領域。這是人們奉獻生命,不斷鉆研愈來愈細微事物的另一例證……隻根據一些無意義的嘟囔聲做出的精細語言分析,就能寫下一本本厚書來填滿圖書館。這沒什麼不對,但不能當作摧毀語言安定性的借口。

艾麗斯今天打電話來確認我什麼時候能回實驗室工作。我告訴她,我要先完成已經開始的工作,而且希望能獲得韋爾伯格基金會的允許,進行自己的特別研究。不過她是對的,我必須把時間因素考慮進去。

費伊仍然隨時都想跳舞。昨晚,我們從在“白馬俱樂部”喝酒跳舞開始, 然後轉往“班尼的藏身處”,接著又去“粉紅拖鞋”……再下去我就不記得是哪些地方瞭,但我們一直跳到我隨時可能倒下為止。我對烈酒的忍受度一定已經大為提高,因為查理一直到我整個人醉茫茫之後才出現。我隻記得他在“阿拉卡桑俱樂部”的舞臺上秀瞭段愚蠢的踢踏舞。他獲得熱烈掌聲,但最後經理還是把我們趕瞭出去。費伊說,每個人都覺得我是個瞭不起的喜劇演員,大傢都喜歡我表演白癡。

當時究竟發生瞭什麼事?我隻知道自己扭傷瞭背,我以為那是跳舞太多的結果,但費伊說是我從那張該死的沙發上跌瞭下來。

阿爾吉儂的行為再次變得怪異,米妮似乎很怕它。

7月9日

今天發生一件可怕的事。阿爾吉儂咬瞭費伊。我警告過她不要跟它玩,但她一直很喜歡喂它吃東西。通常她來到它的房間時,它會興奮地跑向她。但今天情況不同,它躲在遠處,縮得像一團白色泡芙。當她把手伸進籠門時,它向後退縮到角落。她試著逗它,還把迷宮的障礙移開,我還來不及告訴她別惹它,她就已犯下錯誤,伸手想去抓它。結果阿爾吉儂咬瞭她的拇指。它瞪著我們倆,然後碎步跑進迷宮。

我們在另一頭的獎賞箱找到米妮,她的胸口有個傷口,不斷流血,但還活著。我伸手去抓她出來時,阿爾吉儂也跑進獎賞箱咬我。它用牙齒咬住我的衣袖不放,直到我把它甩開為止。

一會兒之後,它平靜下來。然後,我觀察瞭它一個多小時。它似乎無精打采,而且有些困惑,雖然仍在沒有獎賞的情況下學習新的解題,但表現得相當不尋常。它不再謹慎、堅定地向迷宮的通道移動,動作變得急切失控。有幾次還轉彎過快,沖到柵欄上。它的行動中有種怪異的急迫感。

我不想徑自下判斷,這可能有很多原因。但現在我必須把它送回實驗室。無論基金會是否會特別撥款讓我做研究, 明天上午我都要打電話給尼姆。

[1]美國漫畫《蝙蝠俠》故事的主要發生地,是以紐約為藍本的虛構城市。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