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指的標本 第三章

第二天,309室的氣氛看起來像是在舉行音樂會。

當弟子丸先生和我把那份樂譜交給309室的老太太,請她用鋼琴演奏上面的曲子時,她一臉為難的表情。

“我已經很久沒碰鋼琴瞭,不知道手指還聽不聽話……”

老太太一邊支支吾吾,一邊活動著手指。

“拜托瞭,隻有得到您的幫助,才能制作這個標本。”

弟子丸先生說。309室的老太太個子矮小,棉絮般的白發紮成一小團,身上穿著一件涼快的藍色連衣裙。她的手指上雖然已經佈滿皺紋,但是從修長的手指輪廓、指甲的形狀以及關節的柔軟度,依然可以想象她當年還是鋼琴傢時的風采。

終於,老太太答應瞭我們的請求。但在開始實際演奏之前,還需要做一些準備工作。

309室是一間典型的女性單身公寓,大約五張榻榻米大小,配備瞭緊湊的廚房、西式床鋪以及盥洗臺。鋼琴占據著其餘的絕大部分空間,別的傢具幾乎都隱藏在它的巨大陰影之下。

老太太說自己很久沒有碰鋼琴瞭,看來此話不假:鋼琴上擺放著筆架、座鐘、糖果罐、帶八音盒的珠寶匣、毛線編織的茶壺保暖袋、一捆舊照片、節拍器等許多東西。東西太多,都無法輕松地打開琴蓋瞭。要想彈琴,首先必須把這些東西全都移開。

因為房間裡的空間十分有限,所以必須將東西都堆在床上和地板上。我們小心翼翼地把東西一件件搬開,再向老太太借來鋼琴專用抹佈拭去鋼琴表面的灰塵,然後從墻角搬來一把椅子(椅子上堆滿瞭衣服),擺上坐墊,放到鋼琴面前。

我們忙前忙後的時候,老太太就在廚房裡通讀瞭樂譜。

終於到瞭演奏的時刻,樓裡的另一位住戶——223室的老太太也被邀請前來觀賞。她以前是一名總機話務員,現在每天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埋頭做手工藝品,是一位慈祥和藹的老太太。

弟子丸先生把試管架支在鋼琴邊緣,再把一支超大的空試管放在上面。由於房間太小又堆滿東西,大傢隻能各自勉強扒拉出一點空間坐瞭下來。223室的老太太端坐在電風扇和梳妝臺之間,弟子丸先生靠坐在收納箱上,我則輕輕坐在床角防止放在床上的糖果罐和珠寶匣掉落下來。

309室老太太恭敬地鞠瞭一躬,攤開樂譜,從洋裝口袋裡掏出眼鏡戴上。她凝視鍵盤許久,把手指輕輕放瞭上去。

那是一首令人難以置信的曲子。委托人說曲子非常優美,聽的時候就像被天鵝絨包裹住身體,我卻感覺更為復雜和幹澀。旋律忽而出人意料地飆高,忽而不斷重復相同的節奏惹人昏昏欲睡,忽而又突然改變曲速讓人完全無法預料。好像稍有疏忽,整個曲子就會變得七零八落,可在危險之際又能將將保持住平衡。

老太太的演奏很流暢。光滑的鍵盤和她佈滿皺紋的手指,看起來簡直觸目驚心。她的眼神似乎不太好,看起曲譜來有些吃力。這起伏不定的旋律究竟是曲子本身的風格還是因為出自這雙年老的手的緣故,我無法分辨。不過對於一件標本而言,這一點兒都不重要。

223室的老太太一會兒用掉落在梳妝臺下的發夾蹭蹭地板,一會兒左右變換著電風扇的風向,毫不掩飾自己的無聊。

弟子丸先生看起來對音樂本身也並沒有多少興趣。他環抱雙臂,一動不動地站著,視線投向遠方。

我坐在床沿耷拉著雙腿,和弟子丸先生離的不過幾十厘米,我的腳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昨天送給我的鞋子,現在靜靜地擺在玄關,我不時地朝那裡瞥幾眼。

天氣還是很熱,外面烈日當空,從陽臺吹進來的風氣若遊絲。隻有309室老太太那銀白色的頸後碎發在風中微微顫動。

樂曲毫無征兆地演奏完畢。309室老太太起身再次鞠躬,我們鼓掌致謝。

弟子丸先生把樂譜卷成筒狀,塞進試管裡,用軟木塞封住,然後把“26GF30774”號標簽貼在軟木塞上。這樣,就算是完成瞭委托人想要的聲音標本。

我按照弟子丸先生的要求,每天都穿著那雙黑皮鞋來標本室上班。對於顏色淺淡的夏裝來說,這樣一雙鞋未免有些過於沉重。但是又不能違背那天在浴室裡的約定,所以就算是白色麻質連衣裙配黑皮鞋這樣奇妙的組合,我也不得不穿出門。

每天早上把腳伸進皮鞋裡的時候,我總是不由回想起他的手指抓住我小腿時的觸感。不疼,但它讓我無法動彈,這實在是不可思議。

鞋子很輕,走起路來沒有任何負擔。隻是在某一瞬間,我感覺腳和鞋子之間變得完全沒有空隙,兩者緊貼在瞭一起。此時此刻他正在緊緊抱著我的雙腳呢,我經常陷入這樣的錯覺中。

那天以後,我們兩個常常在浴室約會。說是約會,它與一般約會比起來有太多不一樣的地方。但可以確定的是,弟子丸先生需要我,而我對此也不拒絕。

別的不說,首先浴室的那種“氣氛”就很合我的心意。在不受任何人打擾、安靜而又緊張的空氣中,我們手牽手並排走;在沉睡的水龍頭、蓮蓬頭、換氣扇和洗臉池等所有物體的環繞中,隻有我們兩個在呼吸;無論多麼微小的聲響都在瓷磚墻壁上回響,久久不會消散。這些,我都很喜歡。

大多數時候,我們隻是坐在浴池邊上談天說地。聊著聊著,映在天窗上的天色漸漸發生變化,夜晚悄悄降臨。於是,他拉起配電盤的開關,把燈打開。

燈一亮,浴室又陷入別樣的氣氛之中。橙色的燈光無力地投射在整個浴室,四個角落黑黢黢的,隻有浴池底部的瓷磚被照得閃閃發亮。中庭的樹叢在磨砂玻璃上投下陰影,風吹過,陰影就悠悠地左右搖擺。

“想象一下這裡以前真的是浴室,就會覺得很奇妙呢。”

弟子丸先生這樣說道。

“一切都在水汽中顯得模糊,磨砂玻璃上掛著水滴,浴池裡的水滿得像是要溢出來。笑聲、水流聲、肥皂盒掉落的聲音相互應和,女人們在水龍頭前排隊等著洗身體。而且,大傢都是一絲不掛的。”

“裡面也包括309室和223室的老太太吧。”

“是啊。不過不是現在老太太的模樣,那時候的她們都像你這樣年輕。一個在仔細地洗手指:打上肥皂,一根一根細細地揉搓,滿手的肥皂泡。另一個則在搓洗脖子:一整天都對著電話說個不停,喉嚨已經累得不行瞭,正好利用洗澡的時候緩解一下疲勞。”

“真不敢相信那樣的時代真實地存在過。”

“現在,這裡的一切已經幹透,水滴和泡沫都徹底消失瞭。彈鋼琴的手指和話務員的聲音都老瞭,剩下的就隻有我和你,兩個人。”

說完,他拉著我的手走到浴池池底,開始脫我身上的衣服。由上至下一顆顆解開襯衫的扣子,拉開A字裙的拉鏈,它們就像花瓣散落般離我的身體而去。

他的手指冷靜而準確地移動著。隱藏在領子下面的第一顆紐扣也好,掩藏在裙褶裡的拉鏈也好,他一下子就能摸準位置。同樣,我身上僅留的貼身內衣也被他輕而易舉地除去瞭。

所有的步驟都像是事先設計好的一樣,他占據瞭絕對的主動。我隻能呆立在那裡,聽著扣子解開、摁扣被扯開的細微聲響,任人宰割。

終於,我被脫得一絲不掛,唯一留在身上的就是那雙黑皮鞋。

不明白他為什麼沒有把鞋子一起脫掉。當他停下動作時,我等著他像上次為我脫掉棕色塑料鞋一樣脫下這雙黑皮鞋。但是等瞭很久,他都沒有把手伸向鞋子。

暴露在橙色燈光下的肩膀和胸部漸漸感覺到寒意,隻有被皮鞋包裹的雙腳仍舊溫暖。我的身體好像在腳踝那裡被分割成瞭兩半,黑色蝴蝶結靜靜地停在腳背中央。

我們在浴池底緊緊相擁。

“可以看到星星呢。”

他的氣息拂動我的發絲,天窗上散落著幾顆小星星。

“明天好像還是很熱。”

“大概是吧。”

“天氣一直這麼熱,都沒有什麼委托人來做標本瞭。”

“等天氣涼快瞭,又會忙起來的。”

“真的嗎?”

“嗯,每年都是這樣啦。夏天總是很安靜。”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他緊緊地抱著我,不過用“抱”這個字似乎不夠準確。我們兩個人的身體現在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姿勢,我無法說清楚,腦子有些混亂。像這樣和別人親密接觸本來就是人生頭一次,更何況還是在如此密閉的浴室裡。

我全身上下就隻剩一雙鞋子,他則穿著平時的白大褂。他脫掉的我的衣服在浴池的角落裡卷成一團。我們直接躺在池底的瓷磚上,腿伸向排水口的方向。我被他粗壯的手臂攬著,不能感受到任何他身體的氣息。因為他的力道是那麼蠻橫,隻覺得自己快被嵌進他的身體裡面去瞭,呼吸都有些困難。

瓷磚和白大褂將我束縛,不舒服但也不痛苦。我閉上眼睛側耳傾聽,可以感受到夜色漸漸滲透中庭。

“你有沒有什麼東西想做成標本?”

他冷不丁地問道。由於我們抱得太緊,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表情,我隻感覺到他的聲音滑過耳邊。

“不知道呢。”

我想瞭一會兒,這樣回答。

“可能我的確有這樣的東西,不過自己還沒發現,也可能我壓根兒就不需要標本這東西。”

“沒有一個人不需要標本。”

“是這樣嗎?”

“雖然來這個標本室的人不多,但其實,不管是誰都需要標本。”

“我也是嗎?你也需要?”

“嗯。”

他點點頭。

白大褂胸口上的淡淡污漬正好就在我眼前,微微散發出藥品的氣味。我的聲音全都被白大褂吸收瞭。

“你再好好想想,肯定有你想要做成標本的東西。”

他用力地抱緊我。我的腰骨、肩胛骨和小腿抵在瓷磚上,觸感粗糙。

我聽話地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來。一閉上眼,最早見到的那個菌菇標本浮現在腦海中。倒映在試管壁上的,是我的無名指。

“試著換一個方法思考。你想想,至今為止最悲傷的回憶是什麼?”

我睜開雙眼。

“悲傷的回憶……唔,我好像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稱得上悲傷的回憶。幼稚的悲傷記憶倒有一些,但真正的悲傷,可能在我身上還沒有發生過。”

“那……你遇過最淒慘的事情是什麼呢?”

“淒慘……這個還真說不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長嘆瞭一口氣。遠處傳來鋼琴的聲音。自從上次的演奏會之後,309室的老太太又開始斷斷續續地練琴瞭。

“覺得最羞恥的事情有沒有?”

“……”

琴聲時斷時續。

“最疼痛的記憶呢?”

“……”

他的說話聲和遠處的琴聲在我的耳朵深處融匯到一起。我的後背緊貼著瓷磚,一陣發疼,想要換個姿勢卻發現兩個人之間沒有絲毫的轉身餘地。我的腳蜷縮在他的白大褂裡面,皮鞋緊緊地包裹住雙腳。

“那你好好想一想,最疼痛的回憶是什麼,什麼事讓你感到痛苦、難受和可怕?”

他的語調是一貫的平和,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詞都冷冰冰的。像這樣的話語,在他心裡還藏著很多很多。就算我繼續保持沉默,他也沒有絲毫要放棄的意思。

“失去左手無名指指尖的時候。”

我嘟噥道。

“那指尖去瞭哪兒呢?”

等我說話的回音完全消散後,他才開口問道。

“掉進汽水裡瞭。”

“汽水裡?”

“是的。因為是在汽水廠上班的時候,被機器夾住瞭手指。”

“然後呢?”

“沒有什麼然後瞭,我眼睜睜地看著肉片把汽水染成瞭粉紅色,晃晃悠悠地沉瞭下去。”

“這麼說來,你的無名指是沒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瞭啊。”

我把臉貼在白大褂的胸口,點點頭。

他沒有繼續發問。由於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彈,我覺得自己好像在他懷中變成瞭標本。

《無名指的標本(無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