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指的標本 第四章

夏日的驕陽退場,秋風漸起,黑皮鞋終於迎來瞭屬於它的季節。果然正如弟子丸先生所說,天氣一涼快,光顧標本室的委托人慢慢多瞭起來。於是,弟子丸先生幾乎整日將自己關在地下的標本制作室裡,除瞭晚上在浴室的約會之外,我看不到他的人影。

相對地,需要保管的標本數量也不斷增長。我剛來的時候,101室到302室是用作保存標本的房間——當然,223室除外。進入秋天之後,303室也被加入到保管室之列。我們先打開房間的窗戶通風,擦拭灰塵,做好清理。然後,根據房間大小定做櫥櫃並將它們安裝在墻壁上。如此一來,標本保管室就算是成型瞭。

這裡不管大小的事情,都隻靠我們兩個人完成。

“這裡到底有多少個房間呢?”

工作的間隙,我向弟子丸先生詢問道。

“一直到430室為止。”

他一邊用起子旋緊櫥櫃的螺絲,一邊回答。

“標本就不會減少嗎?”

“那是不可能的。”

“要是把所有的房間都用作保管室還是不夠用,那怎麼辦呢?”

“還有閱覽室。要是把臺球桌搬走,遊戲室的空間也可以利用上。再說,浴室也可以。”

“如果浴室也用作保管室瞭,那我們怎麼辦?”

“總有辦法解決的嘛,一切都跟往常一樣。而且,這裡的空間比你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放心吧。”

在一個下雨的早晨,標本室裡來瞭一個少女。她的長發束在腦後,身穿一件款式正統的洋裝。少女盡量甩幹傘尖的雨滴,推開瞭接待室的大門。

“歡迎光臨,把傘靠在門邊就行。我們沒有傘架,真是不好意思。來,請坐吧。”

我這樣說道。

“謝謝。”

她有禮貌地鞠瞭一躬,在我的對面坐下。

良久,她垂眼不語。雨滴在她的發結上閃著光。放在膝蓋上的兩手不斷松開又握緊,看上去很緊張。

“我去給你倒點東西喝,熱飲,好吧?”

我走進裡面的廚房,加熱瞭事先榨好放在冰箱裡的檸檬汁,再配上花生巧克力一起端瞭出來。廚房雖小,但為瞭滿足委托人的不同口味,我們事先準備瞭各種各樣的飲料和點心。而根據委托人的氣質,挑選最適合的飲料和點心,也是我的工作內容之一。不過,這裡沒有汽水。

“多謝。”

她兩手捧著杯子,慢慢地送到嘴邊。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來這裡瞭。”

她喝瞭一口檸檬汁後說道。

“這麼說來,應該是來看自己的標本的吧?”

“不,不是。”

她搖搖頭。就在這時,我感覺有什麼東西落入視線一隅。它不顯眼,稍不註意就會錯過;它也不刺眼,隻是靜靜地、小心翼翼地吸引著我的註意力。我不禁快速眨瞭幾次眼。

她的臉上有一塊被火燒傷後留下的疤痕。疤痕並不嚴重,看著就像在臉上蓋瞭一小塊織有淺淡圖案的薄紗,一點都不突兀。甚至可以說,我可以透過它清晰地看見少女皮膚的白皙。

“一個人能不能做兩個標本呢?”

直覺告訴我,眼前的這個少女就是那個菌菇標本的主人,那份弟子丸先生和我第一次見面時展示過的菌菇標本的主人。

“大約一年前,我來這裡做過標本……”

她低頭看向裝有巧克力的玻璃容器。

“看來你還有其他東西想要做成標本,是吧?”

我盯著她臉上的疤痕說。

“是的。如果你們覺得這是無理請求,那就算瞭。到現在為止,有來做過第二個標本的人嗎?”

“這個嘛,我在這裡工作的時間也不是很久,有沒有這樣的例子不是很清楚。不過,我想隻要查一下記錄簿,應該總能找到先例的。再說,就算沒有先例,你也不用擔心。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你的委托。在這裡是不存在規矩這個東西的。隻要在這個標本室裡面,所有的事物都能獲得解放。”

“啊,那真是太好瞭。”

這是她第一次用少女應有的輕快語調說話。然後,她又喝瞭一口檸檬汁。

“我猜,你上次在這裡做的標本是不是三棵菌菇?”

“沒錯,就是菌菇。”

“果然。那個標本對我來說也是印象深刻呢。剛來這裡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個標本就是你的菌菇。它們在保存液裡散發著光澤,像是活著似的上下浮遊,很好看。現在,它還好好地保存在302室裡,保存狀況非常好,就連每個褶子裡的孢子都粒粒分明,沒有一點兒變化。要不,我去拿來給你看看?”

“不用瞭。”

她放下杯子,按住正準備起身去拿標本的我。

“不必瞭,菌菇就不麻煩你去拿瞭。”

看起來,她似乎已經對那個標本失去瞭興趣。

雨一直下。水滴順著她的傘尖在地上染出瞭一小片深色。傘面上印著小狗的圖案,傘柄是紅色的,真是一把非常可愛的雨傘。遠處隱約傳來警笛的呼嘯聲,但很快又變得悄無聲息瞭。

我清瞭清嗓子,把裝有花生巧克力的容器推到少女面前,示意她吃一塊。少女盯著巧克力(或者說那個容器)看瞭許久,始終沒有伸出手。吊燈的光照亮瞭她的臉頰。

“不管怎樣,顧客能夠再次上門,對於我們標本室的人來說是很大的鼓勵和肯定。這說明顧客對我們制作的標本很滿意。”

她配合地點點頭。

“那麼,這次想把什麼做成標本呢?”

我試探性地問道。她仍舊低著頭,一邊撫摸著辮子的發梢,一邊沉默著。隻有雨聲傳來,我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這個燒傷的疤痕。”

她的聲音很清,隨著雨聲,在房間裡久久回蕩。

燒傷、燒傷、燒傷、燒、傷……

這兩個字好似神秘的咒語一般,我不由在心中反復默念。

少女把頭發撥到另一邊,把有傷疤的側臉完整地展露在我面前。跟一開始相比,現在她的臉頰更加紅潤一些,疤痕也變得愈加清晰和突出。她的皮膚變得透明,臉上的每一條毛細血管似乎都清晰可辨瞭。不管是耳朵、眼睛還是嘴唇,都不及她的臉頰那樣吸引人。我甚至想伸手撫摸她的臉頰,為瞭抑制這種沖動,我輕輕嘆瞭口氣。

結果,我隻好手足無措地跑去地下室把弟子丸先生叫瞭過來。

“這樣的下雨天,你還特地過來一趟。”

弟子丸先生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裡,倚靠在當年管理員室的保險櫃上說。少女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即使是在看到弟子丸先生之後,她的神情姿態也沒有什麼變化。雖然緊張,卻不慌亂,仍舊隻是靜靜地盯著花生巧克力容器的周圍,沒有掉轉視線。她似乎有意保持這個角度,好讓我們清楚地看到她臉頰上的疤痕。

“我再確認一遍,你是要把燒傷的疤痕做成標本,是吧?”

弟子丸先生從兜裡抽出右手,指向少女的臉頰。雖然兩個人之間隔著一段距離,但他的指尖分明充滿著溫柔和憐愛,讓我產生一種他此刻正在輕輕撫摸疤痕的錯覺。

“沒錯。”

少女一動不動,始終沒有改變臉頰的角度。

“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做成標本和治療疤痕完全是兩回事,這個你清楚嗎?”

“當然。我並沒有想通過委托你們做標本來消除這個疤痕的意思。因為有過上次菌菇的經驗,比起一般人,我可能對標本有著更深刻的理解。我的願望,就是把疤痕做成標本,僅此而已。”

“明白瞭。如果是這樣,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幫你實現這個願望。畢竟,這裡可是個標本室。”

弟子丸先生這樣說道。少女松瞭一口氣,把辮子撥回原來的位置。

弟子丸先生對標本室的定義,會隨著委托人或是委托物品的種類而產生微妙的變化,但是在讓委托人放心這一點上,永遠都是不變的。他的態度不卑不亢,冷靜而又細致體貼。

“那我就帶你到標本室去吧。”

說完,他像是包裹重要的易碎品一般摟住少女的肩膀,讓她從椅子上起身。少女對他言聽計從。

“要去標本室嗎……”

聽到我的自言自語,弟子丸先生並沒有回答。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那間地下室。走廊盡頭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後面,到底是怎樣一副光景,我一無所知。

“在記錄簿上登記和打標簽的事,就拜托你瞭。”

走到門口的時候,弟子丸先生突然回過頭,冷冷地叮囑我。

我目送兩人的背影沿著走廊前進,直到消失在橡木門背後。弟子丸先生摟著少女肩膀的臂膀看起來特別粗壯,好像連少女的頭發、背部和脖子都被遮蓋住瞭。少女把帶有疤痕的側臉貼在他胸前。兩個人慢慢走遠。

在浴室裡幫我穿鞋的時候,他的手有那麼溫柔嗎?我在心裡敲小鼓,用鞋尖輕輕點地,想要找回那一刻小腿的感覺。然後,又反復想象同一雙手正在輕柔地撫摸少女臉上疤痕的情形。

伴隨著吱呀的聲響,橡木門合上瞭。桌子上的花生巧克力已經變得軟塌塌。

夜色四合,雨沒有停歇。雨勢也沒有什麼變化,一直保持著相同的節奏,好像用節拍器計算過一樣。

我繼續在接待室裡等待顧客上門,其實心裡更在意,想著那個燒傷的少女到底什麼時候從標本室裡出來。

我把椅子挪到可以清楚看到走廊情況的位置,一直註意著那扇橡木門的動靜。其間,有好幾個委托人上門。一個帥氣的男青年帶來一把德國折疊刀,一位濃妝艷抹的女士拿來一盒裝在藥盒裡的香膏,還有一位老伯帶著一把文鳥的骨頭上瞭門。

或許是註意力沒法集中的緣故,我犯瞭好幾個小錯誤:不小心把藥盒蓋子掉落在地,打標簽時打錯瞭字,把咖啡濺到文件上。不過,委托人們都很友善,微笑著原諒瞭我。

最後上門的那位老伯穿著一身灰色的工作服,手裡拎著一隻有點臟的佈袋。剛一落座,他就一言不發地把袋子倒瞭過來。於是,裡面的東西噼裡啪啦地散落在桌子上。

“這是什麼啊?”

我問。

“文鳥的骨頭哦。”

老伯用沙啞的嗓音回答。

“它陪瞭我快十年,前天還是死瞭,老死的。沒轍啊,壽命就這麼長。我把它送去火化,現在就剩下這把骨頭瞭。”

老伯用長滿老年斑的粗手指指著桌上的一堆骨頭說道。

骨頭潔白纖細,十分漂亮。有的彎曲成優美的弧度,有的尖端有一小塊突起,每一塊的形狀都不盡相同。如果用鏈子把它們穿起來,一定會是漂亮的墜子。我試著拿起一塊骨頭,骨頭輕飄飄的,帶著略微粗糙的手感。

“我說,做成標本沒問題吧?”

老伯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巾,擦著額頭和頭發上的雨水。

“嗯,當然沒問題。”

“太好瞭。本來想埋在地底下的,可是我住的是公寓樓,沒有院子。撒到海裡也是個辦法,可它畢竟是文鳥啊,不是海鷗、黑尾鷗什麼的,把它扔到海裡的話也太可憐瞭。想來想去,我隻好把它帶到這裡來瞭。如果能做成標本,那它就算是超生瞭。”

在聽老伯說話的時候,我仍不忘觀察外面的動靜,不時地往走廊那邊看幾眼。

“話說,小姐你這雙鞋子很不錯啊。”

老伯扇著手巾說。

“是嗎?”

突然掉轉話題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呆呆地看向自己的雙腳。

“最近很少能看到這麼好的鞋子瞭呢。內斂端莊,一點兒都不媚俗,非常有自己的意志。最重要的是,跟你的腳非常貼合,簡直就像從娘胎裡帶過來的一樣。”

“您對鞋子很內行呢。”

“那是啊,我可是擦瞭五十年的鞋。鞋子的材質、價格、年代、牌子,我瞟一眼就知道哦。可是這雙鞋子還真是與眾不同,即使再擦上五十年的鞋,也不見得還能再遇到一雙。”

老伯把空佈袋和手巾一起卷成團兒,塞回口袋裡。

“不過我要給你一個忠告。就算這雙鞋穿起來再舒服,也不要一直穿在腳上。”

“為什麼呢?”

“因為這雙鞋子實在是太合腳瞭。就算從表面看,我都能知道有多合腳,幾乎沒有縫隙,簡直太嚇人瞭。我想,鞋子跟腳之間的界限正在慢慢消失,沒錯吧?這說明鞋子已經開始侵蝕你的雙腳瞭。”

“侵蝕?”

“嗯,沒錯。偶爾也會有這樣的鞋子,會侵蝕人的腳呢。我在四十二年前擦到過這樣一雙鞋,所以很清楚。不是嚇你啊,這雙鞋一禮拜隻能穿一次,否則小姐你就要失去雙腳瞭。”

老伯來回撥動著桌子上的文鳥屍骨。

“四十二年前穿著那雙鞋子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問道。

“一個士兵,那是一雙穿在假肢上的鞋子。”

文鳥骨頭發出咔啦咔啦的清脆聲響。從老伯口袋裡垂落下來的佈袋繩子不斷搖晃著。我輕輕扯著鞋面上的蝴蝶結。

“好啦,也許是我多管閑事瞭,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這也是職業病,老是盯著別人的鞋子看。不過有機會的話,讓我幫你擦一次鞋吧?我平時都在三丁目大街的人行天橋下面擺攤,擠上特制的鞋油,能把你的鞋子擦得鋥亮哦。”

說完,老伯站起身。

“多謝您。”

“哪裡哪裡,標本的事還要拜托你呢。”

“嗯,您放心,就交給我們吧。”

“那我先走啦,回頭見。”

老伯揮揮手,走出標本室,隻留下一絲淡淡的鞋油的氣味。

老伯剛走,五點鐘的下班鈴就響瞭。標本技術室的門依舊沒有動靜。我關上接待室的門,來到走廊上屏息傾聽。可是,聽到的隻有雨聲。

我站在這扇自己從沒有打開過的門前,試著握住把手推瞭推。門紋絲不動,好像裡面掛瞭好幾道沉重的鎖。我隻能無奈地把耳朵貼在門上,閉上眼睛繼續傾聽。

門的那頭,是一片深深的寂靜森林。所有的一切都屏氣凝神,隻有寂靜悠悠盤旋。我久久傾聽這寧靜的旋渦。

然而,我等瞭很久,什麼都沒有發生。

《無名指的標本(無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