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丹尼爾·莫裡森在出生前就被寵得一塌糊塗。很少有人像傑茜卡那樣想要孩子,更沒有人像她那樣為瞭即將出生的孩子生活更好,把全部精力和金錢都投入到孩子身上。懷孕期間,丹尼爾的母親不僅不喝酒,不吃帶飽和脂肪酸的東西,而且不用洗發液、幹洗液、除臭劑和殺蟲劑。所有被批評具有潛在致癌可能的食物都從傑茜卡的周圍消失瞭。邁克一身煙味地從酒吧回來以後,必須先到洗手間脫光衣服洗澡,然後才能靠近懷孕的妻子。

丹尼爾以最高的阿普伽評分在指定的醫院裡剖腹產出生。丹尼爾出生以後,傑茜卡對之前采取的種種保護措施感到非常滿意。不管旁人願不願意聽,傑茜卡逢人便會談起她那套育兒經。

追求完美的步伐並沒有因為丹尼爾的出生而止步。各年齡段教益類玩具和各種形式的激勵措施伴隨著他成長的每個階段。四歲時,他穿著襯衫、栗色運動上裝、法蘭絨褲子,打著領帶,戴著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已經過時的小帽進入佈拉德菲爾德最好的私立幼兒園。

精英養成計劃仍在繼續。丹尼爾穿的全是名牌,頭上總是頂著最流行的發型。冬天去阿爾卑斯滑雪,夏天在托斯卡納山區納涼。閑暇時打打板球和橄欖球,有時也會看馬戲、音樂會或話劇。傑茜卡覺得丹尼爾該有的一切都已經得到瞭。別的丈夫也許不會縱容妻子的溺愛行為,但邁克卻不然,他愛老婆——盡管對兒子的感情不及對老婆,但邁克顯然也愛著兒子——隻要老婆高興,他無所不用其極。傑茜卡溺愛兒子,他嬌寵著傑茜卡。他是個幸運的傢夥,在九十年代早期手機行業剛興起時就跨入這個行業。那時候他賺錢幾乎賺瘋瞭,金錢落袋的速度比自己擁有一臺印鈔機還快。隻是傑茜卡卻從來不知道怎樣分配好這些錢。

近來,邁克·莫裡森逐漸意識到十四歲的兒子不再是他從前眼中的那個好孩子。這幾個月,丹尼爾明顯不樂於接受傑茜卡認為對他最好的安排。他對生活中的需求有瞭自己的主意。對傑茜卡包辦的不滿意味著他對不順自己意的事情一概不滿意。母子倆發生過幾次劇烈爭吵,每次都以母親流淚、兒子把自己關進房間而告終,有時丹尼爾甚至在房間裡幾天不肯出來。

傑茜卡惱怒生氣,但讓邁克煩惱的並不是這些爭吵本身。他記得自己十來歲時也有過反抗父母、堅持主見的時候。讓他煩惱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兒子到底在想些什麼。起初他隻是有些懷疑,但這種懷疑很快就變成確認。他承認,自己的確不知道兒子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還記得自己十四歲時的情形,那時他的思想非常純粹。腦子裡隻有足球和女孩兒。他踢球,也很愛看球。在生活中和女孩子交往,腦子裡也在不斷幻想著和勁辣女孩的奇妙邂逅。有時他還會對奶油樂隊和盲目崇拜樂隊的優缺點比較一番。他用瞭很長時間才融入帶酒精和麻醉藥的聚會。他不是個假正經,覺得自己十幾歲時的離經叛道有助於丹尼爾到瞭青春期後在父子間形成某種紐帶。

這可真是大錯特錯瞭。丹尼爾對邁克分享的青春經歷隻是聳聳肩,冷笑幾聲,根本不願意認真聽。在遭到多次回絕之後,邁克不情願地接受瞭自己不瞭解孩子思想和生活這一事實。他對兒子的信念和夢想,對兒子的好惡,對兒子的愛好和怪癖統統一無所知。

邁克隻能憑空猜測兒子不和他們在一起時都幹瞭些什麼。他不喜歡自己所猜想出來的這一切,所以最後選擇根本不去想丹尼爾在做些什麼。他覺得這對丹尼爾來說是最好的安排。

他絕對想不到這正遂瞭殺丹尼爾的兇手的意。

有些會議最好安排在工作場所以外的地方開。卡羅爾出於生物本能很清楚這個道理,托尼對此提供瞭合理解釋:“離開工作地點會使人們淡化以往形成的階級觀念。他們會產生不平衡感,試圖表現自己,給與會人員留下印象。他們會更具創造力和創新精神。你想在競爭中領先,這兩種品質必不可少。永遠保持新鮮感和別出心裁是人們追求但很難達到的境界,在警察這種階級嚴明的組織中難上加難。離開警察局會使警察接近這種境界。”

對重案組來說,比別人領先一步更為關鍵。正如新廳長詹姆斯·佈雷克對她指出的那樣,重案組這種精英部門不可避免會比其他部門受到更密切的監督。找到方案破解頭上的緊箍咒是證明這個部門嚴明高效的最直接辦法。他們所承受的壓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但卡羅爾相信手下會和她一樣捍衛重案組的地位。正因為如此,她才會讓手下在自己最喜歡的泰國餐廳的卡拉OK廳小聚一次。

除瞭這個理由之外,她還希望通過這次聚會驗證從托尼那學來的另一個常識:即便一個微小的方面,選擇同人們做出選擇的方法往往能揭示每個人的內在。於是這次聚會便成瞭卡羅爾判斷她對下屬的瞭解同每個人的真實內在是否一致的最佳機會。

替斯黛西·陳點飲料完全不用費腦子。在她一起工作的三年時間裡,卡羅爾從沒見斯黛西喝過格雷伯爵紅茶以外的飲品。斯黛西總是在時尚的皮背包裡帶著茶包,如果酒吧或夜總會不供應紅茶,她就要杯白開水,把茶包加進去。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麼,明確目標以後,便會鍥而不舍地追尋。這種堅持使得外人很難估量她的精神狀態。堅持自己的選擇從不動搖的那類人,很難判斷他們是因為壓力過大還是人來瘋才會如此,斯黛西這般擅長保守秘密的人就更是如此。這聽上去帶有種族偏見,但不可否認,斯黛西比卡羅爾至今認識的任何人都更神秘。

即便是相識三年以後的今天,除瞭簡歷資料以外,卡羅爾對斯黛西一無所知。斯黛西的父母是香港人,在食品批發零售業呼風喚雨。據說斯黛西從業餘時間開發的軟件上賺瞭上百萬英鎊。她穿著名貴,衣服都是量身定制的,舉止間常流露出一絲傲慢之氣,的確有點百萬富翁之態。如果不是她技術上出類拔萃,卡羅爾萬萬不會選擇和斯黛西這樣的人做同事。不過她們已經在共同的工作中建立瞭互敬互諒的氛圍,聯系也頗為密切。卡羅爾不敢想象重案組沒瞭斯黛西會是什麼樣。

寶拉·麥金太爾探員正在為是否該再喝杯烈酒而舉棋不定。卡羅爾認為寶拉會拋開這個念頭,接受上司的意見,選擇一杯軟飲料,而不是沉溺於酒精。又猜對瞭,寶拉要瞭杯可樂。寶拉和上司之間存在著一條難以言明的紐帶。警探的工作給她們造成的傷害遠遠大於其他一線警員。在卡羅爾遭到摧殘的那個案子中,卡羅爾被本來應該依靠的那些人擺瞭一道,肉體和心靈遭受極大的傷害。她憤怒痛苦,差點從警隊辭職。寶拉也考慮過辭職,但讓她辭職的不是背叛,而是意志不夠堅強時產生的罪惡感。她們之間的共同點是她們在回歸職業的道路上都有托尼·希爾幫助。托尼以朋友的方式幫助和支持卡羅爾。對寶拉來說,他則是個非正式的理療師。卡羅爾對托尼的兩次鼎力相助非常感謝,寶拉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擅長從審訊中提取有用信息,能留下她真是太好瞭。但說實話,卡羅爾有點嫉妒。真是太可悲瞭,她自責。

接著她想到瞭凱文。卡羅爾意識到約翰·佈蘭登離職以後,凱文·馬修斯探員便是與她共事時間最長的同事。他們一起調查瞭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廳第一次遇到的系列殺手案。這個案件使卡羅爾平步青雲,卻對凱文造成瞭心理上和職業上的雙重打擊。卡羅爾回來組建重案組以後,凱文才從她這裡得到第二次機會。他會因為那個案子記恨我一輩子,卡羅爾想。

盡管共事這麼多年,卡羅爾還是不知道該為凱文買哪種飲料。這個月他喝健怡可樂,下個月純咖啡,再下個月又是熱巧克力。在酒吧裡,他也總是在愛爾蘭麥芽酒、德國苦啤和白葡萄汽酒之間換來換去。卡羅爾不知道他是不夠專一還是本來就博愛。

重案組有兩個成員缺席沒來。克裡斯·德懷恩探員正躺在加勒比海某個海島的海灘上和女友逍遙度假。卡羅爾希望克裡斯別把心思放在謀殺案上,不過她很清楚克裡斯如果對這裡發生的事略知一二,肯定會搭上最早一班航班回國。和他們所有人一樣,克裡斯對自己的工作滿懷熱忱。

另一位不在場的是薩姆·埃文斯探員,他的缺席有點突兀。卡羅爾不僅口頭通知過除瞭克裡斯以外的所有人,還給每位都發瞭短信。其他人似乎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沒來,或他正專心於什麼事情。“他接瞭個電話以後就抓上大衣離開瞭。”斯黛西說。卡羅爾很奇怪斯黛西怎麼會註意到薩姆的舉動。

凱文笑瞭。“一定是發現瞭讓他情不自禁的線索。他就喜歡獨自出風頭,難道不是嗎?”

這可不是展示重案組都是些各懷主見,甚至彼此看笑話的成員的時候啊!卡羅爾嘆瞭口氣,“我去叫些飲料,希望他能很快來。”

“作為懲罰,給他叫瓶礦泉水就行。”凱文說。

話還沒說完,埃文斯推門匆匆進來瞭,胳膊下夾著個電腦機箱,臉上帶著自足的笑容。“老大,抱歉我晚到瞭。”他把灰色的中央處理器從腋下取出,把它像剛拿到的溫佈爾登男子單打冠軍獎盤一樣抱在胸前。“看看我帶來瞭什麼!”

卡羅爾揉瞭揉眼皮。“薩姆,這是什麼?”

“看上去是個通用的電腦機箱,也許是九十年代中期的玩意,配有插五寸盤或三點五寸盤的槽口,”斯黛西說,“以現在的標準來看存儲量非常小,但足夠實現一些基本功能。”

寶拉呻吟一聲。“斯黛西,老大不是問這個。老大是想問電腦裡有什麼資料。”

“寶拉,謝謝你,我確實因為薩姆的突然出現被驚得有些口不擇言。”卡羅爾碰瞭碰寶拉的肩膀,對她笑瞭笑,讓氣氛緩和瞭些,“正如寶拉所言,薩姆,我想知道裡面裝著些什麼資料。”

薩姆把機箱放在桌上,拍瞭拍。“這就是尼格爾·巴恩斯聲稱不存在的東西,”說著他伸出手指指向斯黛西,“這是讓他為妻子被殺而承擔罪責的絕佳證據,看你的瞭。”他把手臂抱在寬闊的胸膛前,微微笑瞭笑。

“我還是不知道裡面都有些什麼資料,”卡羅爾這樣說幾乎就是原諒薩姆的晚到,她隻能這麼說。薩姆喜歡單槍匹馬的個性不僅危險,而且不利於團結,但她卻無法對薩姆發出火來。卡羅爾在踏上警察崗位之初也喜歡像薩姆那樣單獨行動,這讓她吃瞭不少苦頭。她隻希望薩姆能迅速跨越這個野心勃勃的階段,早點意識到單獨行動不一定能戰無不勝。

薩姆把外套扔在椅子上,坐到放機箱的桌子上。“老大,就是那樁很多年沒破的舊案。1995年,達娜塔·巴恩斯和她五個月大的女兒一起失蹤,那時我們沒有得到任何可以確證的目擊情報。人們普遍認為達娜塔的丈夫尼格爾弄死瞭這對母女,可是沒有半點證據。”

“你一說我想起來瞭,”凱文說,“受害者的娘傢人似乎認定那傢夥是殺害母女的兇手。”

“凱文,你說得一點不錯。他不想要孩子,夫妻倆還經常為錢爭吵。刑偵隊把他們傢翻瞭個底朝天,但是沒有發現一絲血跡,屍體更是無從談起。另外衣櫥裡少瞭的衣服也從客觀上印證瞭尼格爾妻子帶孩子離傢出走的說法,”薩姆聳瞭聳肩,“不能怪當時查案的人,該查的地方他們都查過瞭。”

“看樣子你還沒把知道的全都說出來,”卡羅爾焦躁得撅起嘴唇,“薩姆,別賣關子,既然想說就全都說出來。”

“六個月前我從常規檢查中知道瞭這個案子。我突然來瞭興趣,想去那幢房子看看尼格爾·巴恩斯現在怎樣瞭。我去瞭之後,才發現尼格爾已經不住在那兒瞭。一年前他把房子賣瞭。我問房子新主人他們在裝修過程中有沒有發現不同尋常的東西。”

“你知道你在找什麼嗎?”凱文問。

薩姆朝凱文偏瞭偏頭。“老實說,我還真知道。1997年,有個眼尖的鑒識員發現巴恩斯傢的顯示器和鍵盤並不匹配,型號不同,顏色也大相徑庭。尼格爾·巴恩斯發誓說當初買下時就是那樣,換瞭斯黛西絕對知道他是在撒謊,因為這個郵購的計算機品牌隻出售原裝計算機。從顯示器和鍵盤品牌不同這點來看,他很可能換過中央處理器。我琢磨著原來那隻中央處理器是不是還能找到。但新的房主說沒有中央處理器,尼格爾離開時幾乎什麼東西都沒留下,混蛋傢夥連燈泡和煙霧報警器的電池都給拿走瞭。”說著他露出小醜般憂鬱的臉。“於是我覺得案件再不會有什麼進展瞭。”

“今天早上的那通電話帶來新的進展瞭是嗎?”寶拉問。組裡的人已經形成足夠的默契,知道何時用什麼方式插入別人的談話。

“是的。新屋主要把地下室改造成酒窖,這就意味要徹底改造地下室的結構。猜猜他在拆下的石灰板後面發現瞭什麼?”

“不會是原來的那臺舊電腦吧!”寶拉假裝難以置信地攤開雙手。

“就是他的舊電腦,”薩姆迎上斯黛西的視線,對她笑瞭笑,“電腦如果有秘密,那隻能拜托斯黛西瞭。”

“真是不可思議,他竟然沒毀瞭那臺舊電腦。”凱文大搖其頭,洋紅色的頭發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他也許覺得自己把硬盤清理幹凈瞭,”斯黛西說,“九十年代的時候,人們還不知道被格式化的硬盤照樣能留下很多數據。”

“盡管如此,你還是認為他沒把舊電腦隨身帶著或者早就扔瞭,甚至把它捐給那些慈善組織手裡是嗎?”

“這個人不是太懶就是為人傲慢。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好好感謝上蒼,這種機會不是每次都能碰上。案犯的懶惰和傲慢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卡羅爾說著站起身來。“薩姆,幹得好。接下來三個月我們需要盡可能獲得這類成果。”探員們聽瞭這話面面相覷。“我們的新廳長認為成立個重案組太奢侈瞭。他覺得花費在我們身上的經費太多,普通的警探就能查那些舊案,應該把我們派到正在偵辦的案子上。他認為我們的能力應該服務於整個刑偵隊。”

卡羅爾的解釋立即引來一陣感嘆,沒人對佈雷克的觀點做出一星半點的支持。眾人的聲音散去以後,薩姆還在忿忿不平地咒罵道:“娘們樣的傢夥。”

卡羅爾搖瞭搖頭。“薩姆,再罵也沒用。我和你們一樣不願回到刑偵隊進行日常的偵察工作。我喜歡和你們一起工作,喜歡偵察時形成的組織結構。喜歡充滿創造性和革新精神的辦案方法。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會到其中好處。”

“這正是服務於這種等級森嚴的組織的麻煩所在。他們不喜歡個人英雄主義,”寶拉說:“我們這種出頭鳥總會成為第一批打擊對象。”

“我還以為他們會欣賞我們的破案率呢。”凱文抱怨道。

“讓他們顯得無能時可不會,”卡羅爾說,“好瞭,我們有三個月時間來展示我們是一支能高效完成任務的團隊。我知道你們在所查的案子上都投入瞭百分之百的精力,不過我希望你們在證實自身存在的價值上面再多花點精力。”

眾人交換一下眼神。凱文率先推開椅子站起身。“老大,別等飲料瞭。我們現在就開始幹活吧。”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