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和旅館裡出現瞭許多人,個個都形跡可疑。

王大花來到大和旅館的大堂前臺,說是來找一個蘇聯大鼻子的,她已經記不清大鼻子那一串拗口的名字,她唯一記得的是,大鼻子的左腦門上長瞭個痦子,對瞭,他住在溥儀住過的屋子裡。

前臺偽裝成服務生的特務把電話打到瞭葉夫根尼的房間,接電話的是青木正二,他一聽是王大花,有點疑惑,本來想拒絕,卻沒有拗過葉夫根尼的強硬堅持。特務把王大花帶瞭上來,王大花一見青木正二也在,心裡先發起慌來,當著日本人的面演戲,演砸瞭可是要出人命的。王大花從脖子上解下項鏈,遞給葉夫根尼,說東西太金貴瞭,她不能要。

“戴在脖子上得燒死我。”王大花說。

葉夫根尼不明就裡:“燒死你?怎麼會呢?這項鏈不燙皮膚的。”

一旁的青木正二微笑著,看著兩人把個項鏈推來搡去。要說這葉夫根尼真是個情種,來大連沒幾天,就把個中國女人愛得死去活來。青木今天來,是要護送葉夫根尼直接上船,早一點把他送走,就等於早一點扔掉瞭一顆燙手的山芋。

一番推搡之後,王大花還是把項鏈強塞進葉夫根尼的手裡,然後拍屁股走瞭。臨走時,還不忘邀請葉夫根尼有時間去吃魚鍋餅子,她不要錢。

說到魚鍋餅子,葉夫根尼還真覺得肚子在叫喚,青木正二當然不允許他去吃魚鍋餅子,在青木正二看來,餓肚子和丟性命比較,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王大花離開不久,在大和旅館的四樓走廊裡,響起清脆的高跟鞋聲,偽裝過的江桂芬擁著安德烈說笑著走來。門口的四個守衛警覺地盯著兩人。兩人靠近守衛,深情擁吻,四個守衛看得眼珠子發綠。

走廊另一側,伊蓮娜推著餐車走來,餐車蒙著白佈,裡面藏著一個年輕人,他手裡握著安裝瞭消聲器的手槍,嘎吱嘎吱的車響聲驚擾瞭四個守衛,他們回頭望來,正疑惑間,江桂芬和安德烈揮刀刺來,兩個守衛倒地。另兩個守衛剛一回頭,從餐車底部冒出的年輕人連連射擊,特務應聲倒地。

幾個人動作麻利地將屍體拖到一旁。江桂芬整理瞭一下衣服,接過年輕人遞來的手槍,剛要敲門,被伊蓮娜制止瞭。伊蓮娜伸出手,擦去瞭她臉上濺上的血滴。江桂芬一手敲著房門,另一隻手上提著槍。房門打開,江桂芬舉槍射擊,正中特務眉心。屋裡突然閃出五六個特務,江桂芬連連射擊,兩個特務斃命。與此同時,伊蓮娜甩出手裡的短刀,一個特務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另一個特務射擊,槍聲大作。

江桂芬帶頭沖進房間,伊蓮娜隨後,其他人阻擊著走廊裡跑來的特務。江桂芬和伊蓮娜著急地尋找著葉夫根尼,卻一無所獲。雖然有很多疑惑,但有一點江桂芬和伊蓮娜清楚瞭,那就是這是一出空城計。

走廊裡,木戶英一帶著一隊日本兵沖瞭上來。

這是一場短兵相接的遭遇戰,走廊裡亂作一團。安德烈急中生智,推著餐車在前面做掩護,江桂芬和伊蓮娜朝跟在後面的特務射擊,年輕人腿上中瞭一槍。江桂芬和伊蓮娜沖到電梯前,走廊另一頭有特務湧上。特務一槍擊中安德烈,江桂芬眼看著安德烈在自己身後倒下。伊蓮娜不由分說拉著江桂芬跑下樓梯。後面的特務已經沖過來,齊齊射向攔在樓梯口做掩護的年輕人。聽到身後的槍聲,江桂芬不忍回頭,和伊蓮娜匆匆離開。

此時的葉夫根尼已經坐在瞭轎車上,青木正二為自己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暗自得意,

馬上就要離開大連瞭,葉夫根尼有些不舍。轎車路過僑立町市場的時候,葉夫根尼要求下車跟王大花告別,當然,他還要再吃一回魚鍋餅子。青木正二想阻攔,但是葉夫根尼認定這是他離開中國的最後一餐,離開瞭,就再也不會回來瞭。

在王大花看來,葉夫根尼是吃腥的貓,聞到魚味兒沒有不來的道理。可是韓山東和夏傢河對此將信將疑,在沒有更好辦法的情況下,兩人隻好死馬當活馬醫,暗自祈禱葉夫根泥能來。

當葉夫根尼出現在王大花的小攤前,韓山東已經對面的教堂上架起瞭狙擊步槍。韓山東不斷移動著長槍,從瞄準器裡定位著目標,終於,瞄準器對準瞭葉夫根尼的額頭,韓山東扣動瞭板擊,卻“卡”地一聲,槍居然卡殼瞭。

軍人出身的青木一來這裡就註意到瞭對面的教堂,那是一個位置絕佳的狙擊點,青木正二喊來特務,簇擁在葉夫根尼身旁,形成瞭人肉屏障。

“大花,趕快上魚,別讓二位等急瞭!”夏傢河趕緊找話,試圖轉移青木的註意力。

青木正二並未被打擾,又望向教堂,他看到教堂上面的一扇玻璃窗露著縫隙,若有所思的青木示意身邊的特務,低聲說瞭幾句什麼,五六個特務提槍朝著教堂方向奔去。

“王掌櫃,這次你可要做點好魚,我來付賬。”青木正二笑著說。

“哎麥呀,我哪能要你的錢!”王大花推辭。

青木將自己手裡的錢硬塞給王大花,說:“王掌櫃,拿著,要不然,我們就不吃瞭。”

“大花,快拿著。”夏傢河說,又沖青木點頭,“讓您破費瞭。”

葉夫根尼看瞭看夏傢河,又看青木正二,用日語對青木說:“夏先生和王的關系……很好。”

青木正二曖昧地笑笑,看看夏傢河,又看向教堂那裡看看。

“先生對王大花實在太好瞭。”夏傢河也用日語對青木說。

青木正二一怔:“夏先生會日語?”

“我在哈爾濱醫學專門學校上學的時候,學過一點。”夏傢河客氣地笑笑,說。

教堂裡,韓山東已經排除瞭故障,重新組裝上槍支,按進子彈。然而,小攤前的特務完全擋住瞭葉夫根尼。韓山東正焦急間,隻見一個特務彎下腰撿著什麼,瞄準器裡出現瞭葉夫根尼側著的腦袋。機會來瞭!韓山東又拉槍栓,正要準備扣動扳機,樓下傳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韓山東精力分散瞭一下,再要開槍時,那個彎腰的特務已經起身,擋住瞭視線。樓下的腳步聲近瞭,韓山東隻能收槍。窗臺上,那顆卡殼的子彈在微微跳動,已經跑出去的韓山東回身抓起窗臺上的子彈,轉身走開。

王大花在灶臺前生起火,夏傢河在一旁劈起柴火。王大花有些疑惑,這韓山東怎麼還不動手?一會兒天黑瞭,那可就什麼也看不見瞭。

青木正二又望向教堂,那裡的每個窗戶都大敞著,窗後站著的全是他的人。青木正二松瞭口氣。

夏傢河和王大花知道,韓山東的行動夭折瞭。兩人對視一線,都有些焦急,夏傢河想到,最後的希望隻都放在碼頭瞭。

王大花洗著魚,突然嘮叨起剩下的魚都不怎麼新鮮,她怕客人吃瞭拉肚子。青木正二踱步過來,發現幾條魚的腸子確實破瞭。王大花執意要去十幾步外的魚攤上再買點新鮮的魚,青木正二朝不遠處的魚攤上看看,便同意瞭。王大花拿瞭小盆過去,青木正二也跟瞭過去。夏傢河心裡埋怨著王大花,韓山東的狙擊計劃落瞭空,就趕緊湊合做點飯,打發葉夫根尼上路才對,趁著天還沒黑,碼頭上的阻擊手還能看得清楚一點。

在青木正二的監視下,王大花在魚攤上挑瞭幾條魚,回來洗起來。

青木正二督促:“王掌櫃,麻煩快一點。”

“一會兒就好。”王大花拎起一條洗好的“火勒魚”,利落地用刀背刮盡魚鱗,放進鍋裡。

葉夫根尼坐在桌前,一直看著忙碌的王大花,他與其說想臨走前吃一頓魚鍋餅子,不如說他更想多看幾眼這個潑辣的鄉下女人。

與此同時,一個穿著袍子的修女,出現在教堂房頂。修女從袍子裡拿出一支長槍,支在房頂的煙囪下。瞄準器鎖定葉夫根尼,修女剛要扣動扳機,一個身影閃進畫面,是王大花,她遮住瞭葉夫根尼。王大花將熱氣騰騰的魚鍋餅子端上桌,葉夫根尼拿起筷子,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筷子伸進魚鍋的瞬間,被青木正二制止瞭。

青木正二指瞭下葉夫根尼,對王大花說:“這位朋友老傢有個習俗,好菜應該讓做菜的人先吃,這算是對做飯人的尊敬。”

“青木先生,不要這樣。”葉夫根尼舉起筷子要挑魚,“我吃過兩次瞭,都沒有意外,今天我就要離開大連瞭,不想給王小姐留下一個壞印象。”

“你要走?不回來瞭?”王大花話裡滿是不舍。

葉夫根尼搖搖頭。

青木正二盯著王大花,說:“王掌櫃,請吧。”

王大花拿起桌上的筷子,挑瞭一口魚送進嘴裡,又拿起餅子,咬瞭一大口,她用力咀嚼著,像是要把心裡的不滿都嚼碎。

青木正二笑笑,示意葉夫根尼可以吃瞭。王大花走開,葉夫根尼又暴露在瞭修女的瞄準器中,修女準備扣動扳機。忽然,幾把黑傘在特務們的手中撐開,完全遮擋住瞭視線,修女非常焦急。

攤子上,特務們撐著傘背對著餐桌,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這不陰天不下雨的打啥傘啊?”王大花嘟囔。

青木正二抬頭看看天,回身拿走瞭葉夫根尼手裡的筷子:“該走瞭。”

葉夫根尼起身,幾個撐著傘的特務立即圍瞭上去,將他捂得嚴平實實,簇擁著朝汽車走去。夏傢河幾乎絕望瞭。

王大花看瞭眼人墻裡的葉夫根尼,回身在案板的魚鱗上抓瞭一把,又放開。她跟在特務的身後,朝人墻裡喊瞭一句:“大鼻子,你就這麼走瞭?”

葉夫根尼站下,從人墻裡看著王大花,滿是不舍。

“管咋著咱認識一場,你不是說你們大鼻子男男女女都愛抱一抱嗎?上回我沒讓你抱,今天你要走瞭,咱怕是再也見不著瞭,我……我就讓你抱一下吧。”

葉夫根尼怔瞭怔,穿過人墻,朝王大花走來。

兩人相擁,葉夫根尼呢喃著:“王,我愛你!我太幸福瞭……”

王大花拍著葉夫根尼,趁機將原本翹著的一隻手在葉夫根尼後背抹瞭幾下。

一旁青木正二看夏傢河,夏傢河有些不自在。

兩人分開,葉夫根尼眼裡居然閃出幾絲淚光。王大花揮瞭揮手:“走吧。”

夏傢河站到王大花身旁,目送著葉夫根尼上車。走在後面的青木正二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夏傢河和王大花,王大花有些慌亂。

“二位,跟我一塊去送送客人吧。”青木正二做瞭一個請的手勢。

汽車開上碼頭的時候,天已經黑瞭,碼頭上燈火通明。海浪拍打著堤壩,一波一波,發出劇烈的撞擊聲。不遠處,一艘巨輪停靠在岸邊,“神之丸”三個字在探照燈的照射下,頗為醒目。船下佈滿崗哨,船前亮如白晝,探照燈不時掃射著貨場的一個個昏暗處。

坐在車裡的夏傢河與王大花的手還緊緊攥在一起,兩人不安地望著前面。在碼頭貨場另一邊,大姑娘派出的阻擊手埋伏在氈佈下,尋找最佳的時機準備動手。阻擊手慶幸的是,碼頭上燈火通明,隻要葉夫根尼一下車,他就能一眼認出來。老天爺真是開眼,葉夫根尼逃不過這一回瞭。

汽車聲傳來,阻擊手緊握長槍,盯著朝巨輪駛來的汽車,槍口隨著汽車移動。汽車穩穩地停在輪船前,阻擊手的心跳在加速,他努力平靜著心緒,槍口尋找著目標。

可是,岸上的燈光突然全部熄滅瞭。

黑暗中,葉夫根尼和青木正二剛一下車,一群黑衣黑帽的保鏢便擁瞭上來。青木正二這隻老狐貍,果然想得周全。關掉燈,再加上黑衣黑帽的人混雜,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狙擊手,也難以在人群中找到目標。在保鏢的簇擁下,特務拉著葉夫根尼走上舷梯。

看著葉夫根尼上瞭船,青木正二舒瞭口氣,總算把這尊瘟神送走瞭。

阻擊手的槍口在不斷移動,尋找著射擊點。突然,阻擊手看到瞭走上舷梯的黑影,偶爾有亮光閃現,阻擊手疑惑。舷梯上,葉夫根尼小心地前行,後面的特務離他遠瞭一些,亮點跳出來瞭。青木正二回頭,也見到亮光一閃,正在疑惑間,突然聽到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呼嘯著噴射而來。走在舷梯上的一個黑影身子一晃,一頭栽進瞭大海。

青木正二驚呆瞭。

碼頭上警笛聲大作,燈光亮起。慘白的燈光下,青木正二的一張臉,也同樣慘白。

夏傢河和王大花回到診所,江桂芬已經睡下瞭,她起身開門看到兩個人站在門口,起先是有些意外,很快就平靜下來,轉身又回屋睡覺瞭。

夏傢河和王大花還沉浸在刺殺葉夫根尼成功的喜悅之中,夏傢河說多虧王大花機智,最後關頭把“火勒魚”的魚鱗抹到瞭葉夫根尼的後背上,才為阻擊手確定下射擊目標,王大花說這得謝謝韓山東跑得快,把這個信兒告訴給瞭碼頭上的人,要不然,誰能知道那點亮光是什麼玩意,還以為是螢火蟲哪。兩人正興奮地談論著韓山東,韓山東來瞭,他說緊趕慢趕到瞭碼頭,還是晚瞭,阻擊手逃出來,說殺死葉夫根尼的不是他。

夏傢河和王大花都愣住瞭,三個人猜瞭半天,也猜不到是誰開的那一槍。

躺在屋裡的江桂芬笑瞭,她真想跑出去告訴他們,那一槍,是她開的。在橋立町市場對面的教堂上,穿著修女長袍的江桂芬錯失瞭槍殺葉夫根尼的唯一機會,感到萬分懊悔,正在她絕望之際,卻從瞄準器裡看到王大花在向葉夫根尼告別時,用手在對方的後背上抹瞭幾把,江桂芬感到奇怪,她透露瞄準器看向桌子時,見到盤子裡有一條動瞭沒有幾筷子的“火勒魚”,這種魚的魚鱗在夜裡可以發光,這是夏傢河告訴過她的。江桂芬突然明白瞭什麼,收起長槍,直接奔向碼頭,去送瞭葉夫根尼最後一程。

青木正二帶著人在碼頭上一直查到天亮,也是一無所獲。清晨,他回到辦公室,一臉沮喪。葉夫根尼死瞭,梅津美治郎司令官非常惱怒,命令他一定要查出原因。青木正二絞盡腦汁,把昨天的安排捋瞭幾遍,也沒想到哪裡出現瞭破綻。他把葉夫根尼離開大連前的每一個瞬間都像放電影似的過瞭一遍,還是想不明白哪裡出現瞭紕漏。而且,據木戶英一匯報,在大和旅館行刺的人裡,有中國人,還有蘇聯人。中共的一個大姑娘已經讓他頭疼多年,現在,蘇聯的特工也冒出來瞭。他實在想不明白,今晚行刺的人,到底會是誰呢?

夏傢河又接到瞭新的任務:下個禮拜,膠東區委派往沈陽、長春的四位同志要來瞭。他們的出關證還是個麻煩事。本來是準備好瞭的,可出關證上面的印章,從明天開始換新的瞭。大姑娘打聽到,每逢星期三才辦理通關證,不辦的時候,新印都保存在青木正二手裡。夏傢河突然想,如果王大花去瞭日本人的小食堂,也許就有瞭蓋印的機會。

夏傢河來找王大花,她正準備去邵先生傢,沒有猶豫,就應承下來。邵先生和邵婦人吃瞭王大花的魚鍋餅子,自然一片叫好。吃完飯,邵登年和邵夫人、劉署長一起,把王大花帶到瞭青泥窪商業街上,邵登年指著大蓬萊旁邊一傢不大的店面,說:“往後,這就是你的店瞭。”

王大花驚住,不相信地望著店面,回頭對邵登年和邵夫人說:“這可不行,青泥窪街是做大買賣的地方,我燉個魚賣個餅子,哪能跑到那裡去。邵先生,你幫我找個小店就行。”

邵登年笑道:“怎麼,怕我分你的紅啊?放心,我一年抽你一成。”

王大花仿佛如夢方醒似地嘀咕著:“我這是哪輩子積的德。”

王大花隨著邵登年和邵夫人進去,她打量著屋子,面露驚喜。屋子寬敞明亮,比花園口那個店都好,規矩,後面還有一個院和倉庫。幾個人進瞭院子,院子墻角,放瞭幾口大缸。劉管傢就指著幾口大缸說可以醃個蝦醬、魚醬什麼的。

“好好幹,你這個掌櫃的,一定要幹過旁邊的大蓬萊。”邵登年滿懷希望地說。

王大花說:“邵先生,你可別臊我,人傢是大買賣,我這,就是個耙耙店。跟人傢的生意比,我這就跟小孩子放屁蹦坑玩差不離。”

“買賣不分大小,你這個掌櫃的和我這個掌櫃的一樣,都是巴望著生意興隆。”

“邵先生放心,我一定下氣力把這個店擺弄好。”

劉署長從兜裡掏出一張銀票讓王大花拿著,說剛開店,花錢的地方多,往後有用得著他的地方盡管說話,王大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幾人正說著話,後面有人叫著邵先生進瞭後院,來者是一個頗有氣度的中年男人,他正是大蓬萊飯莊的老板,大名鼎鼎的曲子堂。幾人寒暄完畢,王大花鞠瞭個躬,道:“曲先生好,我在這裡開個小飯店,以後你還得多照顧我。”

曲子堂打量著王大花,問:“不會是王記魚鍋餅子吧?”

“就是那個。”邵登年說。

曲子堂驚訝,說:“這個店我早就聽說過,想不到開到大連瞭。登年,你可是要跟我唱對臺戲瞭!”

邵登年面露尷尬,訕笑著說:“這是大花自己的店,我就出個地方。”

曲子堂也笑,說:“走,上我的大蓬萊吃飯去,我那新來瞭個煙臺福山的廚子,做的清蒸加吉魚那叫一個絕!正好,讓王傢的傳人也給指點指點。”

幾個人到瞭大蓬萊飯莊,幾個人在包間裡落瞭座,服務生端上一盤燜子,澆生大蒜汁,“滋啦啦”的窸窣聲響起,蒜香飄出。邵登年對王大花介紹:“這是曲先生的拿手菜,海鮮燜子,大花、老劉,快吃,這個可得趁熱。”

王大花挑瞭一筷子,塞在嘴裡,伸出大拇指,說“好吃!快趕上我的水平瞭!”

眾人笑起來。

“還真別說,曲先生的好手藝真跟大花的魚鍋餅子不相上下!”邵夫人接口道。

曲子堂擺擺手,說:“這東西,就是個街頭小吃,上不瞭大雅之堂。”

“什麼大雅之堂,好吃才是真格的。我來大蓬萊吃飯,每回都少不瞭這個。”邵登年說著挑瞭一筷子。

一個服務生進來,告訴曲先生,說有個叫吳知德的人帶瞭個日本人要見他。曲子堂的臉頓時拉得老長。這個吳知德,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前一段時間,勾搭上瞭一直想結識邵登年的日本商人神尾太郎,這兩個跑到店裡,指不定又起瞭什麼壞心。曲子堂知道,這個神尾太郎,一天到晚在打商會這些人的主意,實在是討厭至極。以前總以為,在大連這一畝三分地,他曲子堂活得還算硬氣,可現在看看,也不過如此,都成過街老鼠瞭,天天被日本人追著找。

曲子堂來到前廳,沒等吳知德介紹一旁的神尾太郎,就下瞭逐客令。

“曲叔,得罪瞭日本人可是沒有好下場的。”吳知德小聲提醒曲子堂。

曲子堂瞪瞭他一眼,吼道:“吳知德,我和你說過多少次瞭,我曲子堂不做日本人的買賣。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早把你一腳給踢飛瞭!”

吳知德一臉無賴相,嚷道:“姓曲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曲先生,你我是商人,第一要務是賺錢,至於不和日本人做生意,不過是你利用仇日情緒賺更多錢的噱頭罷瞭,對這一點,我還是理解的。”神尾太郎說,“我這次來,就是想和你做點港口生意。”

曲子堂正色道:“那是你的一廂情願!”

神尾太郎惱瞭,漲紅著臉說:“你信不信,隻要我一句話,就能把你的大貨船和小舢板憋死在碼頭!”

曲子堂深吸一口氣,喝道:“給我——滾!”

曲子堂拂袖而去,鐵青著臉回到瞭飯桌上,邵登年說起神尾太郎,也是一肚子的氣。曲子堂告訴邵登年,神尾和那個木戶英一沆瀣一氣,一直對他的產業虎視眈眈,不霸為己有不罷休。要不是他的攤子大,隻怕早被小日本一口吞下瞭。邵登年知道,曲子堂的產業大,又是面粉加工,又是飯店、藥房,特別是航運,日本人不眼饞才怪瞭。現在,曲子堂那點航運的活,讓日本人蠶食得也差不多瞭,現在大連港的主要運力,都叫日本人把持瞭,不說別的,這一年來,日本人在復縣松木島開辟的新鹽田就有一千副鬥,運回日本的工業用鹽就有四十萬噸。前不久,他們又弄出個《進出口許可規則》,規定四百九十七種貨物不經大連警署許可,不得進出口,這生意是越來截止做不下去瞭。

很明顯,那個神尾,就是趁著這個令來趁火打劫的。神尾不過是販賣鴉片的人渣,倒不足為慮,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背後有日本人撐腰。可是,他曲子堂活到這個歲數,怕字倒是不想,就是寧折不彎。問題是,這大連做買賣的人多瞭去瞭,這日本人怎麼就專盯上他瞭?原因很簡單,曲子堂的買賣關乎著國計民生,讓日本人盯上,也不足為奇。唉,不想這半輩子奮鬥來的傢業,到頭來竟成瞭燙手山芋。曲子堂想,大不瞭就是拼個魚死網破,即使丟瞭性命,也絕不向他們低頭!

一旁的邵登年勸他,所謂張弛才能有度,在時下這個局面,要老是硬碰硬,不是自找麻煩嗎?看著日本人心煩,就躲遠一點嘛,起碼還能自保。

曲子堂知道,邵登年雖然說得在理,但做起來又談何容易?在當今的大連立足,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樹欲靜而風不止呀。

下午,夏傢河帶著王大花來到警察部的大院。孫世奇站在窗前,看到夏傢河和王大花朝青木的辦公樓走去,有些興奮,又有些疑惑。

兩人來到青木辦公室,王大花好奇地打量著房間,夏傢河落座,把手裡的皮包放在腳下。青木的辦公室桌面整潔,文件擺放有序,辦公桌的椅子後是個立式文件櫃,一旁的櫃子上放著一個大肚陶瓷筒,裡面插著幾幅字畫。

門口,一個中年女人手裡托著餐盤,深鞠一躬,說:“大佐,您該吃飯瞭。”

青木正二“噢”瞭一聲,對女人說:“優子,下午的飯不用你準備瞭,我到外面吃。”

“沒關系的。”優子說。

青木正二指瞭指王大花,介紹道:“這位是王掌櫃,她的廚藝很好,以後,會經常來我們的小食堂,為我們改善一下夥食。”

優子對王大花鞠躬,王大花笨拙地回瞭個禮,就要去小食堂看看。小食堂在這一層的西頭,優子帶著王大花和夏傢河去瞭。夏傢河的皮包放在地上。青木正二送到門口,看著三人朝走廊西頭走去,回身走到椅子前,拉開夏傢河放在地上的皮包,裡面是些簡易的牙科工具。

小食堂幹凈整潔,優子在做著介紹:“這個是日式灶臺,這邊是中式的,每個周二、周五是中餐。我們小食堂主要是為青木大佐和幾位帝國軍官提供用餐,青木部長每天兩餐,早晨八點,下午三點會來這裡就餐,如果不來,我們會送到他的辦公室。”

王大花問:“青木太君有啥忌口的?”

“大佐不挑食,特別喜歡吃魚。”

辦公室裡,青木正二在吃飯。年輕的日本辦事員小野手裡拿瞭一摞小本,走瞭進來,說關東植物檢查所的二十五個職員,明天要去新京接受東京專傢的培訓,需要辦理加急通關證。

青木正二拉開辦公桌左手第一個抽屜,取出一個方形盒。方盒裡是十幾個印章,青木拿出一個,遞給小野。小野走到剛才夏傢河剛才坐過的桌子旁,準備蓋章。這時,夏傢河和王大花進來。夏傢河看到辦事員在蓋著通關證,一個人有些忙不開,就主動幫著翻開通關證。

“謝謝。”小野說。

夏傢河笑瞭下,明知故問:“這個通關證,怎麼跟我用的不一樣?”

“這是新的通關證,明天開始啟用。”

“怪不得我沒有見過。”

青木正二抬頭說:“夏先生需要辦的話,可以來找小野君,王掌櫃也可以。”

小野沖夏傢河和王大花點點頭。

王大花和青木正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青木忙著手裡的活兒。夏傢河悄悄拿出已經折好的幾個通關證,他佯裝不小心,將還沒有蓋章的通關證碰到地上。小野彎腰去撿,夏傢河伸手拿過印章,想把通關證拿到桌上蓋印,餘光看見青木正二已經起身,忙將通關證壓在大腿下。

“報告!”門口站著的人是孫世奇。

青木正二揮揮手,孫世奇畢恭畢敬地走瞭進來。

“這幾份文件,需要部長簽字。”孫世奇把幾份文件遞上去,看到一邊的夏傢河,問:“這位是?”

“是孫世奇先生吧,我聽大花常常說起你。”夏傢河說著,趕緊拿起壓在腿下的通關證,藏在身後,但其中一個證件卻滑落瞭。夏傢河毫不知情,這一幕幸好被王大花看在眼裡,她陡然緊張起來。

孫世奇打量著夏傢河,說:“您是……”

“他就是蝦爬子。”王大花過來,一把將夏傢河推到椅子上,故意遮住瞭通關證,王大花故意嚇唬夏傢河,“以後你可不準欺負我,要是讓我三妹夫知道瞭,看他不好好調理你。”

夏傢河不知王大花的用意,隨即又起身,王大花急得團團轉。這時,小野收拾起通關證,看到滑落在椅子上的那個,順手也拿過來,放在最上面。王大花目不斜視地註視著小野手裡的通關證,看著小野拿著印章,交給青木。

青木正二接過印章,問:“小野,你是不是還沒有吃飯啊?”

“這就去,優子小姐給我留飯瞭。”

小野對夏傢河和王大花點瞭點頭,走瞭。夏傢河看著印章的抽屜,還想再待久一點,剛想跟青木開口說話,王大花搶過話題說:“太君您忙吧,我就是來報個到,這兩天就來上工。”

三人正要下樓,見孫世奇還跟在身後,王大花有些焦躁,回頭見青木已經關上房門。王大花靈機一動,突然站住,一拍腦門,說:“哎呀,我還忘瞭件事,過來說瞭半天,還沒說工錢哪。不行,我得回去。”

孫世奇一把拉住王大花,說:“大姐,你想錢想糊塗瞭,跑這來幹活,哪還有談工錢的!”

“你這話說的,我來幹活他為啥不給錢啊?”

孫世奇怕青木正二說是自己教唆的,找瞭個借口離開瞭。

王大花和夏傢河去瞭小食堂,小野坐在桌前吃飯,兩手拿著一塊排骨,一摞通關證放在一旁。

“小野太君。”夏傢河上前去,說,“剛才我想起來,有個通關證掉在地上,你可能沒蓋印。”

“是嗎?”小野一驚,回身要檢查,見手上滿是油漬。

“我來幫你吧。”夏傢河拿過一摞通關證,分瞭一半給王大花,“你也幫著找找,沒蓋上的可就麻煩瞭。”

“這人好面熟。”王大花指著一個通關證上的照片說,在小野探頭過去看的空隙裡,夏傢河抽出瞭通關證。

幸好這回有王大花,要是這個通關證叫小鬼子拿走瞭,那位膠東同志的命就沒瞭。這窟窿是補上瞭,可印還沒蓋上。這可怎麼辦?夏傢河眉頭緊鎖。

王大花沉思良久,問:“今兒禮拜幾?”

“禮拜三,怎麼瞭?”

“禮拜五我來做飯,我蓋!”王大花說。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