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歸根

哥哥於守大終於輾轉著回到瞭陸城。不僅哥哥回來瞭,還有嫂子和陸生。親人再次相見瞭,見面的那一刻,兄弟倆呆呆地對視著,他們從對方的身上看到瞭歲月的痕跡。幾乎是同時,他們想起瞭四八年陸城分別的那個雨夜――哥哥是中校科長,才三十出頭,弟是中尉參謀,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風華正茂,此時他們的頭發花雜瞭,眼睛也渾濁瞭。他們相望著,還是哥哥先伸出瞭手,痛楚地叫瞭聲:守業啊,三十多年瞭。兄弟倆就擁抱在一起,老淚縱橫。積攢瞭三十多年的話,東一句、西一句地拼湊在一起,勾出瞭歷史的輪廓。

一傢人終於相見瞭。李大腳和嫂子也摟抱在一起,兩個老女人相互打量著,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嫂子說:弟妹呀,這麼多年讓你受苦瞭。

李大腳抹瞭一把老淚,哽咽道:受苦的不是我,是小蓮啊,俺是半路上嫁到你傢來的。

提起小蓮,所有人的心情都復雜起來。在這之前,於守業已經把傢裡的情況在信裡告訴瞭哥哥,於守大忙打斷李大腳的話:一傢人不說兩傢話,你進瞭我們於傢,就是我們於傢的媳婦。

吃飯的時候,一傢人團團圓圓地圍坐在一起,跳躍著把這三十多年的歷史又重新細致的梳理瞭一遍。

於守業看著哥哥一傢,再看看自己一傢,日子就有瞭白雲蒼狗的感覺。他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如夢似幻般。回想起這三十幾年的日子,流水似的,說過去就過去瞭。

晚上,於守業陪著哥哥一傢住在賓館裡。他和哥哥同住一間,關上門,就剩下兄弟兩個人瞭。於守業呆怔地望著哥哥,哥哥也淚水漣漣地望著弟弟。於守大啞著聲音說:守業,這些年苦瞭你瞭。

於守業聽瞭哥哥的話,眼圈又紅瞭,他搖著頭說:沒啥,真的沒啥。

於守大又道:四八年把你一個人留在陸城,哥真是不放心,本想帶上你走,可當哥的做不瞭主啊。

於守業的眼淚終於流瞭下來,他哽著聲音說:你們走瞭,我一直擔心你和嫂子,那時候國軍可是節節敗退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瞭。

兄弟倆說到動情處,又一次抱在瞭一起。

半晌,於守業說:我在收音機裡聽到瞭你的呼喚,才知道你們安全地去瞭臺灣,我的心才算落瞭地。

於守大瞅著於守業說:我並不想說,是中統局的人逼我說的。我不想給你招惹麻煩,就想讓你好好生活,反攻大陸在當時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兩個人邊說,邊唏噓感嘆。

於守大抬起頭問道:這麼多年,你就一直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於守業搖搖頭,嘆口氣:小蓮出事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挺不住瞭,多虧瞭你弟妹桂芬,是她保護瞭我。

保護他的又休止李桂芬一個人呢?想起小蓮下決心離他而去前說過的那些話,他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瞭下來。小蓮應該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的,但她卻一字不漏,就是到死,也是守口如瓶。

於守大感嘆道:現在沒人再追究我們的身份瞭,我這不是也回來瞭嗎?大陸對我這麼友善,我這次回來,就不打算回去瞭。讓陸生也過來,在陸城辦廠。

於守大說到做到。第一次回來呆瞭幾天,在臺辦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參觀瞭蒸蒸日上的陸城,然後匆匆返回瞭臺灣。

不久,他果然攜全傢又一次回到瞭陸城。帶來瞭在臺灣幾十年的積蓄,聲勢浩大地在陸城開瞭一傢電子元件廠。

於守大的年齡大瞭,便把所有的事情委托給瞭陸生,陸生又動員於定山和馬媛媛下瞭海。當時下海的人趨之若鶩,大大地掀起瞭經商熱潮。

改革開放之後,針織廠已經大不如前,有時連工資都開不出來。媛媛正在為自己的工作發愁呢,於是毫不猶豫地辭瞭工作,死心踏地幫助陸生籌辦工廠。於定山做投遞員的工作,也有幾年瞭,剛開始知青返城時,能有個工作就已經不容易瞭,可轉眼幾年之後,他就不安心自己的工作瞭。三十來歲的人,整日裡騎著自行車,風裡來雨裡去的,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未來,他的心裡早就長瞭草。陸生回來辦石,他的心裡有些癢癢,陸生找他一說,他馬上辦瞭停薪留職。不久,他又把工作徹底地辭瞭。

上陣親兄弟,電子元件廠很快就紅火起來,剛開始是生產半導體收音機的元件,在臺灣時,於守大就是靠這個起傢的。兩年後,收音機不吃香瞭,他們又生產電視機的元件,後來又組裝電腦。總之,什麼流行就做什麼。原來叫廠,後來又叫瞭公司,不管叫什麼,生意都是紅火的。

於守大和於守業真正地賦閑瞭。他們沒事就遛遛鳥,釣釣魚,過上瞭幸福的晚年生活。

最近這段時間裡,不知為什麼,原本已經踏實下來的心復又鼓噪起來,弄得於守業寢食難安,還不停地發火,摔東打西的。李大腳對老年的於守業的這種作派,十二分的不理解,她拍手打掌地數落道:你個該死的,年輕那會兒老實得屁都不敢往響瞭放,你老瞭,老瞭,這是咋瞭?看這也不順眼,那也不舒服的,你還想把我休瞭咋的?

於守業也說不清這股無名火是從哪裡來的,總之,他難受,憋得慌,總想找個出氣的地方。他一發火,李大腳就對他不依不饒的,有一次還扯著他的衣領子說:你個老東西,你說說,是誰惹你痛快瞭,俺幫你找他算帳去。

李大腳這麼一激他,他“呼啦”一下子,清醒瞭,陡然想到瞭三十多前的那份委任狀、還有一直跟著他的那個037的代號。他終於明白,讓他寢食難安、莫名發火的原因瞭。這麼多年,沒人瞭解他的歷史和往昔,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人們隻知道他是個老實巴交的教書匠,誰又瞭解真實的他呢?以前,他是身不由已用兩張臉活著,那是為瞭隱藏自己,藏得越深越好,最後的結果是,連老婆孩子都不知道真實的他是誰。他需要面對真實的自己,哪怕讓組織再給他定一次罪,讓他去坐牢,他也心甘情願。他太想真實地做一回自己,讓人們看清楚,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隻有這樣,他的心才能安定下來,其實地過完自己的餘生。

他仍關註著國內國外的大事,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他看到報紙上,許多人都平反瞭,由組織給瞭一個公正的評價和定位,就是死去的人,也有瞭一個正確的身份。一切都有瞭水落石出。而他現在還無法心安,這麼多年過來瞭,仿佛是另外一個人在那兒生活著,他走已遊離於生活之外。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於守大說瞭,於守大怔怔地望瞭他半晌,才說:守業,你都這把年紀瞭,這麼多年都過來瞭,臺灣早把你們這些人忘瞭,你這是何苦啊。

他聽瞭哥哥的話,眼淚刷地下來瞭,他悲泣地說:別人忘瞭,那是別人的事,我自己沒忘,連老婆孩子都不瞭解我,我這輩子活得冤啊。哥,我死都不會閉上眼睛的。

於守大唉嘆一聲:守業呀,現在人們正事都忙不過來,誰還關心這個呀。

他火氣很大地說:別人不關心,我關心。這麼多年,我把自己都弄丟瞭,老瞭老瞭,我要找補回來。

在一個周末的日子裡,於守業把一傢召集起來,包括三歲的小孫子展望也沒落下。他著重地坐在傢人的中間,清瞭清嗓子,威嚴地說:今天,我要告訴你們一件大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他的身上,李大腳忍不住瞭:老於,有事你就說,有屁就快點兒放,你不是要宣佈跟我離婚吧。

他狠狠地瞪瞭眼李大腳,突然從椅子上站瞭起來,沖著所有的人,一字一頓地說:告訴你們,我是國民黨留在陸城的特務,代號是037。

一傢人在經過短暫的驚怔之後,一下子就泄氣瞭。兒子於定山跑過來,摸瞭摸他的頭說:爸,你沒發燒吧?

三歲的小孫子展望也稚氣地問道:媽媽,什麼是特務啊?

媛媛笑道:爺爺逗你玩兒呢。

李大腳如釋重負地笑瞭,她拍著大腿說:你這個老東西,編派點兒啥不好,我跟你生活瞭這麼多年,你是特務?!好呀,我的老天爺,你笑死個人瞭。

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他仍然一臉正色地說:四八年解放軍攻城,我留瞭下來,原來我是特工科的中尉,委任狀寫著我是少將專員,代號037。

於定山和馬媛媛望著父親,一臉的焦灼。他們對望著,媛媛低聲說:爸這是真的有病瞭。說完,用手悄悄指指自己的頭。

於定山過來就把父親抱住瞭,然後說:爸,你上床歇著吧。明天咱們去醫院看看。

混帳!老子沒病。是你們腦子有病。他掙脫開兒子,咆哮道。

李大腳在一旁突然“哇”的一聲,哭瞭。她一邊哭,一邊拍打著手說:老於呀,俺本想和你安度晚年,這日子多好啊,不愁吃不愁喝的,老瞭老瞭,你咋得瞭這個病啊。

他呆呆地註視著自己的親人,無話可說,他們沒有一個人能相信他。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伸出的手抖顫著:你們、你們都糊塗啊。

能證明自己身份的就是那份委任狀瞭,可早讓他給吞掉瞭。就是委任狀還在,他們又能相信嗎?

李大腳偎過來,拉住他的手說:老於,你放心,不管你得瞭啥病,後半輩子我都會照顧你,絕不把你一個人丟下。

他暴躁地甩開她的手,拼命喘息著說:連你都不相信我?

李大腳一臉認真地說:你說你是特務,你的電臺呢,你的委任狀呢?我跟你一個鍋裡吃,一個床上睡這麼多年,我還不知道你?!

李大腳的一句話,就給於守業定瞭性。

於定山和媛媛還有許多事情要忙,他們跟李大腳交待幾句,讓好有事給他們打電話,就忙自己的去瞭。

傢裡隻剩下於守業和李大腳瞭。李大腳拍著於守業的臉道:老於,現在沒別人瞭,你說句真心話,行不?別再撒癔癥瞭。咱們剛過上幾天好日子,別鬧瞭,行不行?

他無力地閉上瞭眼睛。他不明白,怎麼連自己的親人都不能相信他說的話。

《特務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