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個青春期男孩在一個房間裡時,那個房間一定會發生時空關系的扭曲。寶拉停在客廳的門口時,就是這麼想的。青春期的小夥子所能占據的空間似乎大大超過他們實際身形。隻有她和埃莉諾在傢時,房間通常看起來很寬敞。她們的朋友來玩的時候,房子也不顯得擁擠。然而,托林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雙腿伸過小地毯,襯衫敞開,領帶半耷拉著時,房子的空間似乎突然縮水瞭。她得找一個喜歡看《神秘博士》的技術宅男問一問這個問題。

埃莉諾坐在她最愛的扶手椅上,雙腿蜷曲在身下,膝蓋上放著毛線織物。這兩位正在看《僵屍肖恩》。寶拉不確定這部電影是不是適合媽媽剛失蹤的男孩看,但她推測,是托林和埃莉諾一起選瞭這部電影。

她進來時,托林挺瞭挺身子。他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青少年的迷茫,焦慮一覽無遺地暴露在他的眼中。“找到我媽媽瞭嗎?”

“我很抱歉,沒有任何新消息。”寶拉看著他沮喪的表情,真希望自己能說點別的話。她坐到沙發扶手的邊緣。“我知道你準備對我大喊大叫,詢問原因,但你真的確定她沒對你說起過她要與某人見面?”

他對寶拉怒目而視。“我已經告訴過你瞭,沒有。而且她就算說過而我忘記瞭,她也會發短信過來提醒我。她經常這麼做。她說我從不聽她說話,因此總是會再提醒我一遍。”他的下嘴唇開始輕輕顫抖,轉過頭去,用手捂住嘴巴。“但不管怎樣,她錯瞭,我真的聽她說話。”

“我相信你,托林。”埃莉諾說,暫停DVD播放器。

“那麼,你為瞭尋找她,都做瞭些什麼?”托林追問道,用挑釁來掩飾恐懼。薄薄的襯衫下,他的雙肩防禦般地聳起來。

“今早,我已經把從你這裡得到的信息輸入電腦,並將信息傳到全國各地。明天,他們就會開始傾盡全力找到她的朋友,檢查她所有的銀行賬戶和信用卡的交易情況。”

“他們為什麼要等那麼久?他們為什麼不能立刻就行動?”他憤怒地咆哮。

因為這不是優先級事件。因為他們更願意參加足球賽。因為沒有人像你一樣擔心她。“因為在工作日,這些事情更容易處理。”寶拉說。埃莉諾挑起眉毛,仿佛不相信寶拉會說出這麼蒼白的借口。負罪感使然。寶拉又補充道:“你如果想聽,我可以告訴你,我將采取什麼行動。今晚我會去你傢,搜集他們所需的一切材料,這樣他們早上就可以立即開始行動。這聽起來怎麼樣?”

他啃咬著大拇指邊上的死皮。“我覺得還不錯。”

“你知道她把銀行賬單和護照等材料都保存在哪裡嗎?”

“在她的臥室和衛生間之間有一個類似儲藏室的地方。那是一間儲藏室,但我爸爸把它裝修成一間辦公室。他在裡面做瞭一個書桌,還有其他很多東西。我們的所有官方文件都放在最底層的抽屜裡。”

“謝謝。你如果準備跟我們住一陣子,我還需要挑幾件你的衣服。我可以進你的房間嗎?”

他看起來有些抗拒,但還是點點頭。“我覺得沒問題。”

“你想要跟我們住在這裡嗎,托林?你自己決定。你更願意跟朋友或者你媽媽的其他朋友住在一起嗎?你知道,你可以說出心裡的願望。”

“你不想我待在這裡嗎?”

寶拉差點為他落淚。“你隻要有需要,可以一直待下去,直到你不想再待下去。”

“待在這裡挺好的,”他朝埃莉諾的方向點點頭,“她沒有大驚小怪。而且我如果妨礙到瞭你,你會開足馬力迅速找到我母親,奪回自己的空間,不是嗎?”

“說得很有道理,”寶拉努力隱藏驚訝,“你能給我鑰匙嗎?”

“不用那麼著急,”埃莉諾說,“你還沒吃飯,對嗎?我們留瞭些披薩給你。你去檢查托林傢之前,應該先坐下來吃一點晚飯。”

寶拉沒精力抵抗。其實她很高興在轉身沖進黑夜之前吃點飯。不隻是為瞭補充體力,還因為這能確定任務的性質。這是她從卡羅爾·喬丹那裡學到的東西之一。在那之前,她聽從同事的勸告:不要把感情投入到案子中,因為不然你會被消耗殆盡。與卡羅爾一起工作後,她開始明白,你真正在乎一件事時,才能做出更準確的判斷。誠然,代價會很高。但是,你如果不在乎結果,為什麼要做這個工作呢?

搜查她曾經做客的屋子,這種感覺很奇怪。她以前跟托尼在一起工作時,經常搜查房屋或在別人的地方進行問訊,但今天她覺得這件事很新鮮。她必須克服搜查某個她認識並喜歡之人的生活的尷尬。為瞭貝芙,她必須把個人的不適感放到一邊,徹底清查這棟房子,尋找任何有用的線索。

當然,其他警察也會搜索這棟房子,她會拿到搜查記錄。寶拉懷疑貝芙已被定義為低風險人群,在失蹤人群的分級中處於最低等級。標準說法是:“失蹤主體或社會不會受到明顯的安全威脅。”早班警察會把貝芙的案子放在待解決案子的最後面。他們可能暫時不會搜查整棟房子。寶拉如果是負責人,會選擇將本案評估為中等級別,但這不止是因為貝芙是她的朋友。按照手冊上的說法,中等級別就是“失蹤主體可能會處於危險境地”。她認為可以將貝芙納入這個范疇中。貝芙這樣的女人不會主動消失。她盡量不去想在《失蹤者管理辦法》的開頭部分被畫上重點符號的大寫句子:“如果存在疑點,想想兇殺案這種可能性。”

但她專業的頭腦中一個角落已經在認真思考這種可能性瞭。

她在袖珍筆記本裡記下時間,進入房子。第一階段是“開門搜查”。她以前的同事凱文·馬修斯稱之為“不要忽略該死的明顯之處的搜查”。他們都記得那些讓人很不舒服的案子,失蹤的孩子被發現隱藏在房屋或公寓的不起眼角落裡,有時候是自己躲起來的,但更多是被動的。因此,寶拉慢慢穿過房子,檢查每個房間和櫥櫃,每個鴿籠或盒子般大小的空間,隻要它大得足夠容納貝芙。不出所料,她撲瞭個空。

她希望下個階段能有所收獲。現在,她掃蕩整個房子,尋找任何能帶她深入貝芙生活的線索。筆記、日記、電話號碼、照片和電腦。托林有自己的平板電腦。他說貝芙從不會用他的平板,而他也不會碰貝芙的筆記本電腦。他們有臺無線打印機,托林可以將自己的電腦連到打印機上。她找到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就在托林之前描述的辦公室小窩裡。寶拉不想依靠該死的技術人員。是時候尋求幫助瞭。

寶拉掏出電話,撥號前確認瞭一下時間。打電話給一個業餘時間都在數字世界漫遊的女人,九點半不算晚。出乎寶拉意料的是,電話響瞭四聲之後,斯黛西才接。“寶拉,你好,最近怎麼樣?”

寶拉如果不夠瞭解斯黛西,會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但慌亂不是斯黛西的風格,寶拉從未見過這位重案組前計算機分析師在壓力下有絲毫不淡定。而寶拉不認為自己打個電話算什麼壓力。“說來話長,要從我今天加入斯肯弗裡斯街的新團隊說起。你呢?”

“別問瞭,我正在做一個初中畢業生都能勝任的項目。太大材小用。”

“我也是這麼想的。正因為如此,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有興趣幫我一個忙?”

斯黛西發出幹巴巴的輕笑聲。“我早就料到你不會無緣無故找我。你需要我幫你做什麼?”

“我在查一件失蹤案,情況有點復雜。我認識失蹤的女士,因此正在親自做前期工作。我得把她的筆記本電腦上交給犯罪現場鑒證科。但他們的速度太慢瞭,而且不會像你做得那麼好。”寶拉讓自己的聲音漸漸小下去。

“你希望我接手,做個備份硬盤,分析數據,並且不給犯罪現場鑒證科留下任何把柄?”斯黛西恢復冷面笑匠的風范。

“差不多是這樣,”接著,寶拉聽到背景音中似乎有個男聲,“你開瞭一傢公司嗎?現在打電話不是時候?”然後她突然明白過來瞭,“哦,我的上帝,不會是薩姆吧?”

“沒關系,”斯黛西歡快地說道,“我會帶一個移動硬盤到你那兒去。把地址發短信給我,我很快就到。”然後她掛斷電話。其他人這樣做會顯得很粗魯。但是,寶拉知道,這是史黛西的風格。

寶拉等待斯黛西時,順便檢查瞭一下廚房和起居室。一本固定在冰箱邊上的日歷揭示瞭貝芙的日常生活規律。足球訓練、象棋俱樂部、學校開放日,還有托林在其他小孩傢過夜的日子。貝芙自己的一個牙科檢查預約,去看幾場電影,一個為托林準備的小型演出,幾場朋友聚餐。她迅速地翻到前幾個月,大同小異。一塊木制邊框的黑板被固定在墻上,被他們當作記事板來使用。一邊寫著:“意大利面、培根、牛奶、肉桂”,另一邊寫著“學校旅行保證金、利茲音樂節的門票、幹洗”。她在各種櫥櫃和抽屜中沒有找到不該出現在廚房裡的東西。她在起居室裡也沒有什麼收獲。電話旁連本便條簿也沒有。如今,沒人寫便條瞭,大傢都發短信。

斯黛西達到時,寶拉正打算轉身回到樓上。她是一對香港華裔夫婦的女兒,是個計算機天才,似乎能輕松掌握編程中最微妙的元素,她編程就像小孩搭積木一樣。她還在大學讀書時,就建立瞭自己的軟件公司。她研發的一系列程序為她賺瞭很多錢,她永遠都不必再工作。她加入警察局時,所有人都感到詫異。她從未解釋過動機,但幾年後,寶拉充分瞭解這位同事,開始猜測:斯黛西喜歡可以隨意進出別人的數據庫,而不用擔心被逮捕。她也深信斯黛西肯定得瞭某種程度的孤獨癥,所以非常不擅長社交。不過,重案組快要解散的時候,寶拉才慢慢弄明白,斯黛西對一位同事有意思——薩姆·埃文斯。

在寶拉看來,薩姆昭然若揭的野心和合作精神的缺乏為他和寶拉的友誼造成瞭很多障礙。寶拉在重要事情上不信任薩姆,不會放心地將自己的後背交給他。在一個親密無間的團隊裡,這的確是個問題。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斷鼓勵斯黛西盡量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人生苦短,一定要把時間用在自己在乎的事情上。當然,斯黛西並沒有表白。重案組散夥之後,寶拉和斯黛西出去吃過幾次飯,斯黛西笨拙地避免談論到薩姆。然而,斯黛西已經改變瞭發型,變得更加討人喜歡。而且她的服裝也有趣多瞭,遠遠勝過她的標配——剪裁精美的商務套裝。她的妝更濃瞭,凸顯瞭她深棕色的杏眼,為她光滑的肌膚增添瞭五彩斑斕的顏色,讓她蒼白的膚色顯得出奇的健康——她每天曬到太陽的時間不多。斯黛西看上去覺得自己是個值得被愛的女人,這是寶拉認識她之後第一次這樣想。

她們爬上樓梯時,寶拉再次問道:“我打攪到你瞭嗎?我在電話裡聽到瞭薩姆的聲音,對嗎?”

斯黛西在她身後嘆瞭口氣。“他在我這裡吃晚飯,行瞭吧?沒別的。和你來我傢吃飯一樣。”

寶拉知道斯黛西看不見她的臉,於是露出勝利者的微笑。“斯黛西,我認識你多少年瞭?我去你傢裡吃過幾次飯?屈指可數吧。我們經常在外面吃飯,還記得嗎?”

“你想來的話,隨時可以來。”

寶拉在樓梯頂端轉過身來,對斯黛西做瞭個鬼臉。“你這個小騙子。聽著,我真心為你和他約會感到高興。”

“隻是晚餐,我不會燒飯,”斯黛西死不松口,“我隻提供瞭外賣。”

“這畢竟是個開始。”

斯黛西站在樓梯平臺上環顧四周,然後噘起嘴唇,把雙手放在臀部。“那麼,那臺電腦在哪兒呢?這個女人又是誰呢?”

寶拉指瞭指儲藏室的門,告訴瞭斯黛西一些關鍵信息。斯黛西在筆記本電腦前坐定之前,她已經講完瞭。斯黛西在椅子裡轉過身,凝視著寶拉,皺起眉頭。“你收留瞭一個青春期男孩?”

“什麼?你想說把他收留在‘女同性戀者’的傢中?”

“不,”她不耐煩地說,“你知道我不喜歡開這樣的玩笑。我的意思是,你從未表現出對撫養孩子有任何興趣。”

寶拉揉瞭揉疲憊的雙眼,她想睡覺,而不是討論是否具有母性本能。“該死的,我不是想撫養孩子。我隻是收留瞭一個迷途少年,暫時的。而且,其實是埃莉諾在照顧他。看看我,我在這裡,沒有和托林待在沙發上,好嗎?”

斯黛西轉頭看向屏幕,按下電源按鈕。“很好,你得記住處理失蹤案的最重要指導意見。如果存在疑點……”

“想想兇殺案這種可能性,我知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你能挪一挪,讓我夠到底下的抽屜嗎?顯然,所有紙面文件都在那裡。”

斯黛西照做瞭,然而,基本上還是沒有空間讓寶拉在她身邊蹲下來。寶拉打開抽屜,發現裡面塞滿文件夾、信封和散亂的紙張,快要溢出來瞭。“你最好把整個抽屜都帶走,然後坐到樓梯平臺上處理,”斯黛西低聲抱怨道,已經全神貫註於在做的事情上,“有件事永遠讓我感到驚訝——怎麼會有人不給自己的電腦設置密碼呢?特別是你和一個青春期男孩同住的時候。你在聽嗎,寶拉?”

“不,沒有。”寶拉費瞭一番力氣,終於把抽屜從滑軌上取下來,走出房間。她帶著抽屜徑直來到貝芙的臥室,坐在凌亂的羽絨被邊緣上。貝芙不像娜迪亞·韋爾科娃,沒有潔癖,寶拉對自己的邋遢作風感覺稍好瞭些。她已經看夠瞭生命意外消失後留下的混亂,清楚地知道人死後會留下些什麼,但這並不足以讓她改變自己選擇的生活作風。

不過,貝芙對保管文件還是挺認真的。最上面的文件夾裡是她和托林的出生證明,外加她的結婚證和離婚證。接下來的信封裡裝的是國傢保險號碼、社保卡號碼、血型紀錄和從托林嬰兒時期就開始用的紅色記錄本。一個文件夾裡是銀行賬單,另一個裡面是信用卡賬單。貝芙是那種每個月都嚴格保持收支平衡的人。

然後是護照。貝芙不管在哪裡,肯定沒有出國,至少沒有以傳統的方式出國。還有一份遺囑,把所有東西都留給托林,並把他的監護權交給前夫。多封律師信,安排湯姆探視兒子的時間。一捆托林寄給貝芙的聖誕卡和生日卡。一個文件夾裡裝著托林的成績報告單。最下面是一本破損的舊通訊錄。

斯黛西出現在門廊上,揮舞著一個小小的銀色盒子。“是貝芙硬盤的拷貝。沒人知道我來過這裡。今晚我會迅速查看一下,把她的電子郵件轉發給你,我會盡快讓你知道其他信息,”她瞥瞭手上纖細而精致的金表一眼,那玩意兒肯定值寶拉幾個月的薪水,“我現在就趕回去,還有時間吃個餐後甜點。”

“祝你好運,”寶拉把所有東西都塞回抽屜裡,除瞭通訊錄,“謝謝你幫忙,斯黛西。已經很晚瞭。”

“我為你朋友的遭遇感到很遺憾,我會跟你保持聯系的,”她半轉過身準備離開,突然停住,“順便問一句,你有總督察的消息嗎?”

寶拉搖搖頭。“一個字也沒有。我都不知道她住在哪兒,正在做什麼。”

“我希望她過段時間能回到佈拉德菲爾德警局的大傢庭裡。”

“哈。你肯定是在開玩笑吧?上層領導不想要她瞭,她讓官僚們看起來像一群無用的賤人。她遞交瞭希望被調到西麥西亞的申請時,他們高興得不得瞭。然而,她從未出現在西麥西亞,在出發前就已經辭職瞭。”

“我知道。所以我覺得她會回來,因為我們畢竟很熟。當然,還有托尼。他還在佈拉德菲爾德沼澤精神病院,是嗎?”

“哦,沒錯。他說他不會離開時,他們高興瘋瞭。他現在住在明斯特運河的一艘船上,不過,他也沒有卡羅爾的消息。”

斯黛西把硬盤優雅地塞進口袋裡。“你也許應該把她也當成失蹤者。”

《破釜沈舟(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