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托尼一直很喜歡他與雅各佈·戈爾德醫生見面的那個房間。其中沒有任何東西會讓他想起那些他花瞭大把時間的地方,它在情感上很中立。墻壁是檸檬黃色的,被四幅巨大的畫作分割開來,畫上的內容是海灘、海景和潮汐河口。兩把扶手椅以一定角度相對擺放在煤氣取暖器的兩邊,中間有一條色彩柔和的條紋小地毯。在微微突出的飄窗上放著一把躺椅,靠近椅子頭部的位置還有另一把扶手椅。一張低矮的桌子放在地板中央,上面陳列著一系列異國風情的拋光貝殼收藏品。

這是那種能讓人冷靜下來的空間,非常適合學生與導師見面——大多數心理學傢視之為職業生涯的一個重要部分。這有助於他們提高技術水平,成為更好的從業者,這正是托尼重視的東西。但他在這方面有個問題:他對於自己認識的大多數導師,並沒有非常多的尊重。他很清楚自己有著非傳統思維。他認為自己比大多數幹這行的人都要聰明,這並不是傲慢自誇。然後,他聽瞭戈爾德醫生在學術報告會上談論被毀壞的生活。他認為,這人非常適合當他的導師。他想要師從戈爾德醫生,但被謝絕瞭。“我不做導師。”他用一種沒有商量餘地的語氣說道。

這並不能阻止托尼。“我知道為什麼,”他說,“與你的病人相比,你的同行可能很無聊。但我並不無聊,我甚至不能算人類,隻是‘被誤認為人類’。”

戈爾德醫生皺起眉頭,註意起這個穿著搭配糟糕的衣服、頂著醜陋發型的小傢夥。托尼想起,卡羅爾也曾這樣看過他,而當時他幾乎沒有註意到。“你是誰?”

“你還記得去年在佈拉德菲爾德出現的連環殺人犯嗎?受害者是年輕男性的那個案子?”

戈爾德醫生的臉色變瞭。“你是那個心理側寫師。”托尼點點頭。沒必要再多說什麼。雅各佈·戈爾德要麼會咬他,要麼不會。他們就這樣站著,互相打量著對方,毫不在意會議上的喧鬧交談聲。“下周過來跟我談談,我基本都在利茲。你可以通過大學聯系上我。”

一切就這樣開始瞭。托尼在第一次見過導師之後,知道他找到瞭能幫他與自我相處,與工作、成就和錯誤相處的人。托尼很幸運,雅各佈·戈爾德發現自己應該為托尼破個例。

托尼過去常常以為導師這個角色類似於懺悔室的牧師。根據他的理解,天主教的理論是:你有罪需要坦白時,就來吧;牧師會幫助你看清你人生道路上的錯誤;然後你需要贖罪,以提醒自己記住正確的道路、真理和光明;接著,你離開瞭,似乎不再有罪;最後,你把一些供奉金放到你和牧師之間的盒子裡。放進去的想必也有上帝,不過他老人傢似乎不會過度幹涉教堂的運行程序。

托尼每年與戈爾德醫生見一兩次面,當他在看診過程中出現困惑時;當他感到無法很好地處理職業生涯中的某些事情時;或者——這種情況更少見——當他的私人生活拋給他一些難題,他無法輕松解決時。他不管把什麼問題帶到導師面前,雅各佈五十分鐘的循循善誘往往會提供一種解決方案。至少,他會讓托尼得到某種程度的豁然開朗。天主教會有苦修贖罪,他們會面時,有一個根除問題根源的程序。托尼他離開時,一定會下定決心做出一些改變,解決難題。

然而他經常失敗。

然而這也是程序的一部分。

托尼知道,他被傑科·萬斯打得一敗塗地之後,應該及時與雅各佈溝通。但是,他下意識地回避與導師見面。雅各佈與托尼的關系很松散,但已經通過媒體充分瞭解事情經過,給他發瞭支持短信。就他們之間的關系而言,他等於在大喊:“喂,把你的屁股挪到這裡,馬上!”

而現在,他真的來瞭,這才是最重要的。今天,他會選擇扶手椅,而不是躺椅。雅各佈坐在他對面,修長的雙腿交叉著,一本精致的筆記本在他的膝上攤開,萬寶龍鋼筆躺在厚厚的奶油色紙頁的接縫處。“你最近還好嗎?”他們見面的開場白經常就是這句話。雅各佈除非已經住到荒島上,無法上網看新聞,否則隻要看看最近的各種報道,必定對托尼目前的狀況心知肚明。

“呃,讓我想想,”托尼在胸前把雙手的指尖靠到一起,做成尖塔狀,“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廳決定不再雇傭我,我的新傢被焚燒殆盡,有人死去,因為我的工作做得還不夠優秀;卡羅爾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瞭,因為她需要把她兄弟的死怪罪到某人頭上,而在她的心目中,我是最佳人選。另一個同事也有充分理由怪罪於我,因為她被弄瞎瞭眼睛,並被強酸永久毀容,但她似乎原諒我瞭,我不太確定,不過我現在的感覺反而更糟糕瞭。現在,我和我的藏書住在一艘船上。不過,往好處看,昨晚我在警局的一位前同事過來拜訪,詢問我對一個案子的意見。除此之外,林肯夫人,你覺得那部戲怎麼樣?”他的語調變得輕松,但他知道這騙不瞭雅各佈。該死的,這甚至騙不瞭一根木頭。

“那麼,在所有這些災難中,你能說出哪一個奪走瞭你腦中最多的寧靜?”

托尼已經發現與導師會面的一個小技巧,就是直接回答問題,不要停下來思考。他的不適感大都來自過度思考。他尋找導師的一個原因就是想嘗試不同的東西。因此,他立即回答道:“卡羅爾。我讓她失望瞭。然後,她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瞭。我不知道她現在住在哪兒,這些天是如何度過的。我很想她。我每個白天和黑夜都很想念她。”

“你覺得她為什麼失望瞭?”

“我本該弄清楚這個變態的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而在這個案件中,我用的是直線思維方式。我似乎忘瞭自己正在對付一個變態,他的典型特征就是喜歡讓周圍的人手忙腳亂。我沒有探究各種可能性。我三心二意,想著其他事情,鉆研得不夠深入。然後,有人死瞭。包括卡羅爾的兄弟及其配偶。”托尼低下頭,失敗感仍然那麼清晰,仿佛事情剛剛發生過。“我如果縝密些,就能警告他們。十有八九,他們能活到今天。”

“你知道這是異想天開,不是嗎?你在宣稱自己能控制其實你無法控制的事情。”

“不是的,雅各佈。不要試圖讓我為自己開脫。我知道我的工作做得不夠好。我不是在尋找借口,而是在尋找一種方法,從這樣的結果中走出來,繼續前進。”

雅各佈拿起鋼筆,簡短地記瞭一些筆記。隻是幾個詞語。“為瞭繼續前進,你不得不接受事情的真相。不要執著於創造奇跡,你覺得呢?”

“我不是想創造奇跡,隻是在承認自己的失敗。”

雅各佈若有所思的表情並沒有改變。“你的對手是個聰明人?”

“是的。高智商反社會人格的典范。偷襲者。”

“這個男人能精確預測出你想用什麼方法來對付他?”

托尼抓緊椅子扶手。“也許是的。你是說,他找到瞭一種方法,繞過瞭我築起的所有防線?”

“他占得瞭先機。他在暗處活動,在空隙間行事。誰也不可能防得瞭這種人,他們夠聰明、夠有決心。他下定決心要復仇。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對嗎?”

這是在邀請他轉換視角。托尼想要抓住這個機會,但他又覺得自己太過渴望又有些猶豫。“我覺得我本該阻止他。”

“不過,你並不認為自己應該為另一個人的行為負責,對嗎?”

“我知道我沒有殺死邁克爾和露西。我知道我對發生的事情沒有直接責任,但我無法逃避間接責任。卡羅爾也是這麼堅信的。”

“卡羅爾如果不覺得你負有責任,你覺得你還會有這麼深的負罪感嗎?有受害者死在你參與調查的過程中,這不是第一次。我以前也坐在這個房間裡,傾聽過你因這樣的事而生的悲傷。可是,我以前聽到的都是:你希望自己當時能做得更好,或采取不同的行動。你沒說過這種懲罰性的負罪感。”

托尼沒有立即回答。他最後開口道:“這應該是心理學傢能大顯身手的領域,不是嗎?”

“他會怎麼形容這種性格,你想過嗎?如果一個病人的信仰體系發生改變,你會怎麼形容這件事?”

“我會說他是目中無人。我曾經有個朋友。我還是個少年時,她就認識我瞭。她對我很友善,但她認為我需要變得更堅強些。她曾經說過:你就像一個有大鼻子的人,覺得每個人都在討論你的大鼻子。好吧,其實他們沒有,而且你越快把臉皮練厚,就越快樂。”

“你覺得她是對的嗎?”

托尼發出遺憾的輕笑聲。“我覺得我沒有吸取教訓。我常常覺得,我因為有這樣的性格,才會有如此強大的感同身受的能力。”

雅各佈點點頭,動作如此細微,托尼覺得這可能是他自己的想象。“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卡羅爾如果不覺得你負有責任,你覺得你還會感到這麼深的負罪感嗎?”

“很可能不會。”說出實話很難,但他如果不試試,待在這裡就沒有任何意義瞭。

“如果這個讓你自我感覺糟糕的源頭減弱或消失,你認為其他難題會迎刃而解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不想回答。”托尼說道,快要被激怒瞭。

“正因為如此,你才更需要問一問自己。”雅各佈嘆瞭口氣。他合上筆記本,並把它放到身邊的地板上,鋼筆末端與筆記本末端齊平。“托尼,我當你的導師有很多年瞭。關於你是如何工作的,我自認為已經瞭然於心。我知道你習慣瞭與你人格中的許多方面和平共處,而這些方面在很多人看來是有問題的。我也知道你希望在業務能力和個人生活上都能更上一層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卡羅爾·喬丹是你情感生活的中心。有時,她甚至是你情感生活的唯一組成部分。這種說法合理嗎?”

托尼的雙肩不自覺地緊瞭一下,胃裡有種不舒服的感覺。雅各佈以前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在之前的會面中,他甚至從未說過這麼多話。“我也擁有其他人的友誼。”他能聽出自己聲音中的辯白意味。那麼,在緊要關頭,這些其他朋友都是誰呢?寶拉?阿爾文·安佈羅斯?那些與他關系深厚的同事?然而,他們都不是大多數人擁有的那種朋友。沒有人和他一起踢足球。沒有人和他在酒吧組隊玩猜謎。從學生時代起,就沒有人和他並肩而行。沒有人和他一起爬山遠足。也沒有人定期和他玩網絡遊戲。

“這些年來,你唯一帶進這個房間的人隻有卡羅爾。”

“你認為這段感情是沒有前途的,是吧?你認為這讓我停滯不前,把我困在同一個地方?”

雅各佈的呼吸很沉重,他把金邊眼鏡往鼻梁上推瞭推,有些坐立不安。這很罕見。“我怎麼想並不重要。但我們都知道,你提的這些問題是有深意的。”

托尼的表情變得非常陰鬱,眼神空洞。“我愛卡羅爾,就像愛其他人一樣。”他說出這句話後悲傷突然而至,好像有什麼東西把他的內臟攪成瞭一團。

“你如果對這種感覺放任不管,會發生什麼?”

他搖搖頭。“你無法對感覺放任不管。”

“讓時間來幫你擺脫它吧。悲傷和哀悼隻是整個過程的一部分,什麼事情都有個過程。你徹底清空瞭閣樓後,閣樓的空間會讓你感到驚訝,”雅各佈再次嘆瞭口氣,“以一個導師或治療師的身份告訴你該怎麼做,並不是我的工作。不過,我還是會說:與這麼多的傷痛共同生活,這既不健康也沒必要。你需要審視一下生活,判斷什麼對你真正有用,還有什麼是你應該放手的。”

“今天,你幫助我弄清瞭一件事。如果死的是別人的兄弟,我同樣會感覺很糟糕,但不會像現在這樣扛下所有重擔。我需要想想這對我意味著什麼。”

“你不必獨自承受這些。你可以隨時把問題帶到這裡來。另外,你剛才也說瞭,你還有其他朋友。你會獲得內心的寧靜的,”他突然站起來,“你能等我一會兒嗎?”

雅各佈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托尼困惑地凝視著關上的門。以前,雅各佈從不會在他們見面的中途離開,不管談話變得多麼有挑戰性。到底是怎麼回事?導師聽到瞭房間外有一些他沒聽到的聲響嗎?他擔心發生瞭什麼事,然後發現這比思考自己的問題輕松。

然後,雅各佈回來瞭,帶著一本瘦長的精裝書,護封是橄欖綠和奶油色的。他把書遞給托尼:《年輪》,諾爾曼·麥凱格著。“我不知道你對詩歌是什麼看法。但我發現把它作為一個審視自我及做事方法的策略會很有用。在這本選集裡有一首詩,名叫《舒適的真相》。我認為讀這首詩對你來說是個重新開始的好起點。”

“你希望我用詩歌自我治療?”他無法控制地露出懷疑的表情。雅各佈,這個心思縝密的心理學傢建議用詩歌療法,就像埃莉諾·佈萊辛建議用水晶療法作為癌癥治療手段。

雅各佈露出笑容,坐回到椅子上。“沒有任何療法能徹底治愈我們的疾病,托尼。不過,我想我們至少能做一些比緩和療法更有效的治療,不是嗎?你的工作怎麼樣瞭?”

這是托尼喜歡與雅各佈共事的一個原因。患者一旦理解瞭他的下一步行動,雅各佈就不會再多費口舌。“我又與佈拉德菲爾德沼澤精神病院簽訂瞭兼職合同,”他說,“他們好像很歡迎我回去。我也喜歡這份工作。”他簡單講述瞭他的臨床實踐,解釋瞭他對一些有趣案例的思考。

“心理側寫呢?”

“警局不想讓我繼續為他們工作瞭。他們聲稱這與經濟狀況有關,但我覺得,這可能是因為我不合他們新來的警察局長的胃口。詹姆斯·佈雷克和我有天壤之別,”雅各佈開口說什麼之前,托尼豎起一根指頭,“我不會為這種事而自責的。這不是什麼大事。我也在其他警察局打過工,知道他們確實削減瞭經費,影響到像我這樣的外部專傢。他們視我們為無法承受的奢侈品,寧願訓練自己的所謂的專傢……”他鼓起雙頰,嘆瞭一口氣,“但我很想念那份工作。我喜歡,也很擅長。”

“確實。”雅各佈摘下眼鏡,使勁擦瞭擦。看到他的動作幅度那麼大,托尼感覺很怪異。“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一個人既然發現瞭自己的使命,就應該實現它,你說是嗎?”

托尼咧嘴笑道:“有些人可能會說,像我這樣有特殊能力的人,還是沒有使命召喚比較好。”

“我認為,在這個領域,沒人擁有你這樣的專業技能和經驗。是時候跟大傢分享瞭,托尼。”

他舉起雙手,做出防禦的姿勢。“哦,不。我不想再教課瞭。我可不想再搞一場把自己說得天花亂墜的盛大表演。”

“我說的不是去當大學老師,而是寫一本書。讓讀者瞭解你的工作習慣,向他們展示並講解你是怎麼做心理側寫的,怎麼破案的,怎麼與警察共事的,怎麼建立自己的理論的。這是無與倫比的壯舉,托尼。你能以你的方式造就未來的一代心理側寫師。警察局如果準備訓練自己的側寫師,你不覺得他們應該先知道最高的業務水平是什麼樣子嗎?”

托尼搖搖頭,幾乎笑瞭出來。“我不是個作傢,那不是我擅長的領域。”

“你隻是一個信息傳播者。況且出版社的編輯會幫你遣詞造句的。不要現在就做出決定,回去思考一下。這件事會讓你很有滿足感。重新梳理那些老案子也能幫你理順自己的工作方法。理順,而不是沉溺其中,”雅各佈看瞭看手表,“時間到瞭。”他站起身,指指那本詩歌集,“好好考慮一下我們討論的內容。記住那句關於橋的話。‘最困難的選擇就是:哪座橋應該跨過,哪座橋應該燒掉’。做出一些改變吧,托尼。”

托尼給瞭他一個扭曲的微笑,急忙站起來。“醫生都會自我治療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知道自己正試圖把他成年後最艱難的選擇說得輕描淡寫。真的是時候把卡羅爾·喬丹從他心中一勞永逸地剔除瞭嗎?

《破釜沈舟(心理追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