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兇浮現

片刻之間,宋慈的神色恢復如常,忽然轉身往回走。

劉克莊忙追上去,道:“你怎麼瞭?是不是想到瞭什麼?”

“沒什麼。”宋慈的聲音十分平靜,仿佛剛才那一幕從未發生過。

“你這是去哪?”

“回提刑司。”

宋慈留劉克莊在外,一個人重入提刑司,直奔西側的役房,找到瞭正準備歇息的許義。

“許大哥,勞你叫上幾個人,跟我走一趟。”

“這麼晚瞭,大人還要去做什麼?”許義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剛剛脫下的差服往身上穿。

“抓人。”

“抓誰?”

宋慈不答,隻道:“我在大門外等你。”

許義很快穿好差服,奔出役房。他不是去追宋慈,而是趕往二堂。此時元欽和楊次山還在二堂沒有離開。

“抓人?”聽完許義的稟報,元欽的腦中一下子閃過一個人名——李乾。他轉頭看向楊次山。楊次山心中也想到瞭同樣的名字,略作沉吟,頭微微一點。元欽吩咐許義:“你帶上一批差役,跟著宋慈去,一旦抓到人,即刻押回提刑司來,不要讓宋慈審問。”

許義領命而去,回役房叫上一批差役,說是元欽的命令。眾差役大都睡下瞭,雖不情願,卻也隻得起身,穿上差服,佩好捕刀,跟隨許義去往提刑司大門。

宋慈和劉克莊等在大門外,見許義和眾差役來瞭,邁步就走。兩人走得極快,許義快步跟上,道:“宋大人,這麼晚瞭,到底是去抓誰?”

“你不必多問,去瞭便知。”

宋慈領著一行人一路向南,由湧金門出瞭臨安城,然後沿著西湖東岸繼續向南。一路上,行人越來越少,花燈也越來越少,到最後一團漆黑,隻能靠差役們手持燈籠照明。一直趕到西湖南岸的南屏山下,到瞭凈慈報恩寺門前,宋慈才停下腳步。

宋慈上前叩門,不多時便有知客僧前來開門。

“提刑司查案。”宋慈亮出腰牌,也不管知客僧同意與否,徑直跨過門檻,進入寺中。

許義招呼眾差役一起進門,哪知宋慈卻道:“許大哥,你們在外面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離開寺院。”見劉克莊也要進門,又道:“克莊,你也等在此處,我一人進去。”劉克莊一愣,道:“宋慈,你這是……”話未說完,卻見宋慈示意知客僧將門關上,果真拋下他,獨自一人進瞭寺院。

門一關上,宋慈向知客僧施瞭一禮,道:“請問道濟禪師在嗎?”

知客僧見宋慈方才出示腰牌時神情嚴肅,此時卻一下子變得彬彬有禮,說話也溫和瞭許多,倒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師叔祖為重修寺院一事,下山籌措木材去瞭,已有數日未歸。”

“那居簡大師在嗎?”

“居簡師叔回僧廬歇息瞭。”

“我有要事相詢,煩請帶我前去。”

知客僧知道宋慈是提刑司的人,不敢不從,領路來到寺院後方的僧廬。他先進去通傳,得到居簡和尚的應允後,再出來請宋慈入內相見。

僧廬內,居簡和尚端坐在蒲團之上,身前一方矮桌,桌上一燈一筆,另有一部尚未抄寫完的《楞嚴經》。

“浙西路提刑幹辦宋慈,”宋慈上前行禮,表明來意,“深夜打攪,想向大師打聽一人。”

“阿彌陀佛,”居簡和尚還禮,“施主想打聽何人?”

“臨安城內有一楊姓小姐,逢年過節常來貴寺祈福,不知大師是否知道?”

“施主說的,可是楊菱楊施主?”

“正是。”宋慈又問,“楊小姐每次來祈福,是不是都會到靈壇祭拜?”

居簡和尚微微點頭,道:“楊施主每來本寺,都會祭拜靈壇。楊施主宅心仁厚,佛緣極深,去年本寺重修之時,她捐助不少金銀,對本寺有大功德。”

“貴寺僧眾之中,可有誰與楊小姐是親朋故舊?”

居簡和尚搖頭道:“本寺沒有楊施主的親朋故舊。”

“既是如此,有擾大師清修瞭,宋某告辭。”

居簡和尚本以為提刑司深夜來人查問,必然牽涉某起要案,所問必定繁多,哪知隻問幾句便即離開,不禁有些詫異。

宋慈將出僧廬,忽然回頭看向居簡和尚身前,目光落在桌上那冊未抄寫完的《楞嚴經》上,微一愣神,道:“大師,貴寺中的僧人,都要抄寫經書嗎?”

“早課誦經自修,晚課抄默經文,這是德輝師祖定下的規矩。本寺僧眾,莫不如此。”

“貴寺僧眾抄寫的經書,可否讓我看看?”

“本寺僧眾抄寫的經書都存放在藏經閣,施主若要看,”居簡和尚向那知客僧看瞭一眼,“彌光可帶你前去。”

“多謝大師。”宋慈離開僧廬,由那名叫彌光的知客僧領著,前往藏經閣。

一年前的那場大火,將整個凈慈報恩寺燒毀,藏經閣也沒能幸免,但閣中大部分經書被僧人們冒死搶出,得以保存下來。此時的藏經閣是重修而成,搶救出的經書都存放於閣中二樓,僧眾晚課時抄寫的經書則存放在閣後的一間小屋裡。彌光帶宋慈來到這間小屋,宋慈秉燭翻看經書,速度飛快,很多經書隻是翻看一眼便放在一旁。

過不多時,宋慈挑出一本抄寫好的經書,道:“小師父,抄寫這本經書的僧人,你可識得?”

彌光湊過眼來,見那是一冊抄寫好的《涅槃經》,落款為“彌苦”,合十道:“阿彌陀佛,彌苦師兄在一年前那場大火中,已經……”搖瞭搖頭,欲言又止。

“已經死瞭?”

彌光點瞭點頭。

“這位彌苦師父葬在何處?”

“彌苦師兄和那場大火中圓寂的僧人,都已火化成灰,埋在靈壇之下。”

“這位彌苦師父年歲多大,幾時出傢,身形樣貌如何?”

彌光一邊回想,一邊說道:“彌苦師兄稍長我幾歲,我是前年來寺中出傢的,他出傢比我還要早兩年。我記得他身子不高,臉上有一道疤,平時沉默寡言,很少說話。”

宋慈沉思片刻,道:“小師父,這本經書借我一用,不日歸還。”話一說完,不管彌光答應與否,將經書揣入懷中,轉身離開瞭藏經閣。

劉克莊和許義等人在凈慈報恩寺門外等瞭許久,門終於開瞭,宋慈從寺內出來。

許義忙上前道:“宋大人,現在進去抓人嗎?”

宋慈卻道:“回城。”

許義撓瞭撓腦袋,其他差役也都莫名其妙,見宋慈徑直下山,隻好跟上。劉克莊也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宋慈到底在幹什麼。但宋慈不肯當眾言明,必然有不能當眾言明的理由,他也不多問,隻管隨行下山。

一路回城,遙聞笙歌絲竹之聲,抬眼望去,臨安城燈火連明,連漆黑的夜空都變亮瞭幾分。大宋承平數十年,早已是歌舞升平,臨安城平日裡宵禁松弛,每到節日,為方便百姓玩賞,城門更是很晚才關閉,謂之“放夜”。此時正值放夜期間,雖然時辰已晚,可城門依然大開,城中各條街道燈燭輝煌,人流如織。

一行人由湧金門入城。

剛一入城,宋慈便道:“許大哥,可否勞你走一趟裡仁坊?”裡仁坊位於湧金門東北方,相距不遠。

“宋大人有何差遣,小的一定照辦。”

“勞你走一趟楊宅,請楊菱小姐到瓊樓來見我。”

“這麼晚瞭,宋大人還要見楊小姐?”

宋慈不答緣由,隻道:“有勞許大哥瞭。”拋下眾差役,與劉克莊向北而行,先行一步去往瓊樓。

雖是深夜,可街道兩側燈棚林立,新莊橋下流水浮燈,正是飲酒賞燈的大好時候,瓊樓人出人進,客如雲集。

酒保立在瓊樓門前迎送客人,一眼便認出瞭宋慈。他還記得宋慈曾是楊菱的客人,忙將宋慈和劉克莊迎進瞭門,道:“二位客官來得正好,樓上剛走一撥客人,空出瞭一張桌子,快請!”

宋慈道:“夏清閣可有空座?”

“真是對不住,今晚客人太多,夏清閣早就被人訂瞭,其他三間雅閣也都有人。”酒保將宋慈和劉克莊迎上二樓,果然客人眾多,四間雅閣都關著門,八張大桌也隻剩角落一桌空著,桌上杯盤狼藉,顯然如酒保所言,客人剛走不久。

酒保飛快將桌子收拾幹凈,請宋慈和劉克莊入座,道:“讓二位客官久等,不知二位客官想吃些什麼?”

劉克莊正要開口,宋慈忽然道:“一瓶皇都春,要慶元六年的。”

劉克莊轉過臉來,有些詫異地看著宋慈。

入太學這大半年裡,他和宋慈去過幾次酒樓,每次都是他點酒菜,宋慈從不過問,而且幾乎從不沾酒。此時宋慈突然要瞭一瓶皇都春,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酒保很快端上來一瓶酒和兩隻酒盞。宋慈拿起酒瓶,翻轉過來,見瓶底有“皇都春,慶元六年”的印字。他將酒瓶放在桌上,也不倒酒,隻是定定地坐在那裡,似有所思。

“宋慈,你不喝嗎?”劉克莊知道宋慈幾乎不飲酒,但還是問上一問。他本就好酒,擺在眼前的又是他最愛的皇都春,自行滿上一盞,道:“你不喝,那我可先喝瞭。”一盞酒入喉,甘爽之味一去,霎時間愁腸百轉。

宋慈不知楊菱何時才能來赴約。他定定地坐在那裡,漸漸陷入瞭沉思。先前在提刑司門前,劉克莊無意間的一句話,宛如靈犀一點,一下子將他點醒,令他想通瞭嶽祠案中的諸多疑惑。可是還差一點,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離揭開真兇的面紗就隻差那麼一丁點。他凝思暗想,越想越是專註,周遭酒客的談笑聲傳入耳中,漸漸變得小聲,到最後仿佛萬籟俱寂,什麼都聽不見瞭。他抬起眼來,在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酒客中,眼前畫面逐漸變幻,仿佛看見瞭瓊樓四友圍坐一桌、歡飲論詩的場景,仿佛看見瞭韓㣉輕薄女眷、巫易猛地站起卻被李乾死死拉住的場景,仿佛看見瞭巫易和楊菱一邊吃茶一邊相視而笑,看見瞭巫易和何太驥激烈爭吵,看見瞭李乾拋下真德秀氣沖沖地下樓,看見瞭何太驥對楊菱述說舊事,以及何太驥對著真德秀感嘆:“有朝一日我若是死瞭,把我也葬在凈慈報恩寺後山,與巫易為伴……”

凝思至此,宋慈忽然抬起頭來,望著夏清閣門外墻壁上那首《點絳唇》題詞。

劉克莊見宋慈的目光定住瞭,順著望去,看見瞭墻上的題詞,道:“這闋詞有什麼不妥嗎?你一直盯著看。”

宋慈應道:“這字似曾相識,像在哪裡見過。”

劉克莊朝題詞多看瞭幾眼,道:“以字跡來看,這闋詞應是出自四個不同人的手筆。”

宋慈點瞭點頭:“這是四年前,何司業、巫易他們瓊樓四友所題。”

“原來如此。”劉克莊道,“你不是見過巫易的題字嗎?當然會覺得似曾相識瞭。”

這一次宋慈沒再應聲,凝望著題詞,漸漸入瞭神。

忽然間,耳畔有聲音響起:“大老爺長命百歲,富貴萬年!大老爺長命百歲,富貴萬年……”

這聲音極刺耳,宋慈回過神來,一轉頭,見是兩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正捧瞭一個破碗,在桌前乞討。

兩個乞丐一老一小,身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酸臭味,宋慈和劉克莊還未有反應,鄰桌酒客突然起身大罵:“哪來的臭乞丐?滾!”原來兩個乞丐向宋慈和劉克莊行乞之時,其中的小乞丐不小心蹭到瞭鄰桌酒客的後背。那酒客怒而起身,一腳將小乞丐踢翻在地,仍不解氣,又接連踢瞭好幾腳。那老乞丐忙用身子護住小乞丐,挨瞭這幾腳踢踹,連連叫痛。

劉克莊看不下去,站起身來,擋在瞭兩個乞丐身前。

酒保聞聲趕上樓來,道:“啊喲,我叫你二人在外面等著,你們怎麼上樓來瞭?快走,快走!”捧著幾個熱氣騰騰的饅頭,放到兩個乞丐的破碗裡,又對劉克莊和那鄰桌酒客道:“二位客官,是小的疏忽,放瞭他們上來,真是對不住……”

“無妨。”劉克莊朝那酒客斜瞭一眼,笑道,“方才那幾聲‘大老爺’,總不能讓人白叫。”從懷中摸出一串錢,有數十枚之多,放在那老乞丐手中。那酒客哼瞭一聲,又罵一句:“臭乞丐,找打!”在酒保不斷賠禮和同桌酒客的勸解下,這才回桌坐下瞭。

那老乞丐得瞭錢財,向劉克莊連連搗頭,道:“大老爺長命百歲,富貴萬年!大老爺長命百歲,富貴萬年……”在酒保的連聲催促下,帶著小乞丐下樓去瞭。

酒保挨桌向酒客們賠禮道歉,還給每桌贈送瞭一瓶酒,算是賠不是。到瞭宋慈和劉克莊的桌前,酒保放下酒,賠完不是,正要離開,宋慈忽然叫住瞭他,道:“上次我來瓊樓時,在門口遇到的也是這兩個乞丐吧?”

酒保賠笑道:“客官還記得啊。兩次都擾瞭客官的雅興,真是對不住。小人下次一定留心,決不再放他們進來。”

“我記得你上次說,那兩個乞丐老的瘋瞭,小的也瘋瞭?”

酒保隱約記得自己是說過這話,道:“客官真是好記性。”

“老小都瘋瞭,那是怎麼回事?”

酒保道:“客官有所不知,那兩乞丐原是一對父子,當爹的患上瞭瘋病,傢裡人指望留個香火,花瞭好大的價錢,替他娶瞭妻生瞭子,不承想生下來的兒子竟也患上瞭同樣的瘋病。那瘋病怎麼也治不好,父子倆瘋得越來越厲害,最後妻子跑瞭,傢裡人死絕瞭,隻能整日沿街乞討為生,已有好些年瞭。這乞丐倆都是苦命人,客官您大人有大量,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他見宋慈不斷追問兩個乞丐的底細,還以為宋慈要找兩個乞丐的麻煩。

宋慈聽著酒保的講述,隻覺得籠罩在嶽祠案上的迷霧倏忽間消散,眼前陡然一亮。

就在這時,一個粗獷的聲音忽然響起:“宋提刑!”

這嗓音聽來十分熟悉,是辛鐵柱的聲音。聲音來自樓梯方向,宋慈循聲望去,果然看見瞭辛鐵柱。

辛鐵柱大為驚喜,道:“我去太學尋你,等瞭片刻不見人,想不到你竟在這裡!”他話剛說完,身後陸續有十幾個武學生走上樓來,其中一個高高瘦瘦的武學生接口道:“辛大哥,哪裡是片刻?你明明在太學等瞭兩個多時辰。”目光一轉,落在宋慈身上,“你就是宋慈?讓我大哥一頓好等,你倒逍遙自在,在這裡喝酒……”

“趙飛。”辛鐵柱聲音不悅。

那名叫趙飛的武學生不敢再多說,改口道:“辛大哥,兄弟們都等著呢。走,喝酒去。”跟來的十幾個武學生全都等在夏清閣門外。之前酒保說夏清閣被人訂下瞭,原來是這些武學生所訂,要在這裡慶賀辛鐵柱洗清嫌疑,平安出獄。原本這場酒宴一早就該舉行,隻因辛鐵柱感念宋慈查證清白之恩,出獄後便去太學找宋慈,聽說宋慈外出未歸,於是就在太學中門等候,想當面向宋慈道謝,哪知這一等便等瞭兩個多時辰,始終不見宋慈回來,這場酒宴才不得不推遲到瞭現在。

劉克莊心念蟲娘,原本獨自一人借酒消愁,忽然聽到有人說宋慈的不是,一抬頭見是辛鐵柱和十幾個武學生,立刻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武學糙漢。宋大人替你四處奔走查證,免去你的牢獄之災,如此大恩大德,你便是等上兩天兩夜也是理所應當,才等區區兩個時辰,就嫌久瞭?”

趙飛怒道:“你小子說什麼呢?嘴巴放……”

“劉公子說的是,宋提刑對我有再造之恩,我等多久都是應該的。”辛鐵柱說著就要單膝跪地,朝宋慈拜謝。

宋慈忙攔住他,道:“辛公子不必如此,還你清白的是元大人,並非宋某。”

辛鐵柱卻道:“我雖愚魯,可誰在幫我,我還是分得清的。”

劉克莊在旁笑道:“真看不出來,武學糙漢的心眼倒還亮堂。”

“你小子說誰是武學糙漢?”趙飛拍桌怒道。

劉克莊瞧瞭趙飛一眼:“你叫趙飛?”

“是又如何?”

“我與別人說話,你卻如燕雀一般,在旁嘰嘰喳喳,真是好不聒噪!”

“你罵我是鳥?!”趙飛眉毛一挑,就要沖上去,卻被辛鐵柱橫手攔下。其他十幾個武學生對劉克莊怒目瞪視,都恨不得立刻沖上去教訓劉克莊一頓。

劉克莊晃瞭晃手中酒盞,吟道:“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目光從十幾個武學生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辛鐵柱身上,笑道:“誰自認不是武學糙漢,就把這詞的下闋背來聽聽。”

此話一出,十幾個武學生竟無一應聲。

“什麼狗屁詩詞?”趙飛怒道,“臭小子,有本事別磨嘴皮子,起來練練拳腳。”

“狗屁詩詞?”劉克莊笑道,“你可知這詞是誰所作?”

“我管他是誰所作!”

“是啊,你都說是狗屁詩詞瞭,還管他做甚?隻是不知辛稼軒的大名,你這武學糙漢聽說過沒?”

辛稼軒便是辛棄疾,非但是抗金名將,在武學生中廣受敬仰,還是辛鐵柱的父親,趙飛當然知道。他一下子回過味來,知道劉克莊所吟之詞是辛棄疾所作,忙道:“辛大哥,我……我不是有意的……”

劉克莊舉起酒盞,慢悠悠地飲酒,慢悠悠地說道:“連稼軒公的詞都不知道,還敢說自己不是武學糙漢?”

辛鐵柱隻覺得劉克莊所說的每個字都如刀子一般,一刀刀紮在自己心上。他臉色鐵青,隻因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首詞是父親所作。

就在這時,許義帶著一眾差役趕到瞭。

與許義一同前來的,還有楊菱和婉兒。

楊菱依然一身綠衣,黑紗遮面。婉兒則是一臉慍色,顯然對小姐深夜被叫來瓊樓赴約,心中大有怨言。

宋慈看見瞭楊菱,向辛鐵柱道:“辛公子,宋某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應允。”

“宋提刑,有什麼你盡管說。”

“我想借夏清閣一用。”

辛鐵柱立刻向圍在夏清閣門前的十幾個武學生揮手,示意他們讓開。趙飛道:“辛大哥,把房間讓給他,那我們的酒宴……”辛鐵柱瞪他一眼,他立刻閉上瞭嘴。

“多謝辛公子。”宋慈又向楊菱道,“楊小姐,請。”

楊菱知道宋慈深夜邀約,必有要緊之事,極可能與巫易一案有關。她留婉兒在外,一個人進瞭夏清閣。宋慈吩咐酒保送來一壺茶和兩盤點心,又讓許義守在夏清閣外,不許放任何人進來。

臨窗桌前,相對落座,宋慈倒上瞭兩盞茶。

楊菱向身前的茶盞看瞭一眼,並不飲用,也不用點心,道:“宋大人,你深夜請我來此,莫非是巫公子的案子有進展?”眼望宋慈,眸子裡光芒閃動。

“楊小姐既如此問,我也就不拐彎抹角瞭。”宋慈道,“今夜請楊小姐來此,是希望楊小姐能迷途知返,早日放還楊茁。”

楊菱眸子裡光芒頓消,道:“茁兒失蹤一事,大人竟還懷疑是我所為?”

“我並非懷疑。”宋慈直視楊菱,“我確定是你所為。”

楊菱語氣有些著惱:“當日你已去車馬行查過轎子,轎中能否藏人,你一清二楚。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茁兒失蹤一事,與我毫無關系。”

“我是去汪記車馬行查過轎子,車馬行有好幾頂轎子待租,隻有最為窄小簡陋的一頂沒有轎櫃,不能藏人。你說你之所以選擇租轎出行,是為瞭照顧汪記車馬行的生意,可你若是租用其他寬敞些的轎子,花費更多,不是更能照顧生意嗎?為何你偏偏要租用那一頂最為窄小簡陋的轎子?隻因這樣,你才不可能將楊茁藏在轎中,你才能與楊茁的失蹤撇清關系。”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除夕那晚,紀傢橋人山人海,眾目睽睽之下,楊茁隻要離開轎子,必定有人看見。可從始至終,沒一個人看見楊茁下轎,轎中也沒有任何藏身之處,為何?因為從始至終,楊茁根本就沒在轎子裡。”宋慈道,“雖然轎子墮地之時,轎中傳出過男童哭聲,可裡面究竟有沒有男童,卻沒人親眼見過。據我所知,你曾自學南戲,到北土門外的草臺班子唱過《張協狀元》。你一個女子,能將張協唱得有模有樣,試問你要假扮男童哭泣幾聲,又有何難?初一那天,我去西樓尋你,正巧婉兒姑娘從樓中出來,當時她端著一些點心,裡面有豆糕和糍粑,都是吃剩的。後來你邀我到這瓊樓相見時,我故意要瞭一些茶點,裡面也有豆糕和糍粑,你卻沒碰一下,還說自己不愛甜食,不吃點心。”他向桌上的兩盤點心看瞭一眼,這次他讓酒保送來的,也是豆糕和糍粑,“既然如此,那日從西樓端出來的那些點心,又是誰吃剩的?所有人都在外面尋找楊茁,誰又能想到,楊茁其實根本就沒有失蹤,而是就藏在自己傢中。”

“宋大人,你這番話好沒來由。我雖然素不喜歡茁兒,可他畢竟是我弟弟,我為何要自演這一出失蹤,將他藏在自己傢中?”

“我若沒記錯,你曾說過,楊茁不是你的親弟弟。”

“那又如何?”

“你之所以把他藏起來,是因為你對此有所懷疑。”

“懷疑什麼?”

“楊茁的生母關盼盼,曾是熙春樓的角妓。熙春樓有人記得關盼盼當年懷孕之時,連她自己都不知孩子父親是誰,原本準備打掉胎兒,是楊岐山突然出面,認瞭那腹中胎兒,那胎兒才得以保全,關盼盼才得以贖身,被納入楊傢為妾。”

“我還是聽不明白。”

宋慈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那是在何太驥案中發現的藏在皇都春酒瓶裡的手帕,上面題寫著巫易的《賀新郎》。“想暮雨濕瞭衫兒,紅燭燼,春宵到天明。湖那畔,遇水亭。”他抬眼看著楊菱,“你還要故作不知嗎?那好,我給你講個故事,或許你能聽得明白。”宋慈頓瞭一下,慢慢說道,“多年以前,曾有一富傢小姐,與一書生私訂終身,卻遭父親反對逼婚,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那書生更是自盡身亡。可這段情緣並未就此終結,隻因遇水亭畔那一夜,那小姐便懷上瞭書生的骨肉。父親知曉此事後,逼迫小姐打掉腹中胎兒,可小姐對書生用情極深,想是寧死不從。眼看著小姐肚腹一天天隆起,父親怕傢醜外傳,於是將小姐禁足於傢中,這一禁足便是大半年,直到小姐將孩子生下來。傢中突然多瞭一個孩子,這孩子遲早會長大,這事總有一天會傳揚出去,那該如何是好?父親想到瞭辦法,從外面找來一個懷孕的角妓,納為妾室,生下孩子,然後將這孩子送走,隻留下小姐所生的孩子,聲稱是角妓所生,是自己老來得子。從此以後,本該是一對骨肉相連的母子,就這麼變成瞭同父異母的姐弟。

“可是日子一久,小姐漸生懷疑,因為她發現父親對那孩子實在太好瞭。那孩子是書生的遺腹子,父親痛恨書生,理應討厭那孩子才是,可父親對那孩子百般寵溺,仿佛真是他的親生兒子一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小姐當然會懷疑,懷疑當年送走的並非那角妓的孩子,而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懷疑眼前的這個‘弟弟’,也許真的就是她的弟弟。她或許問過父親,父親當然不會承認,也許會說他對那孩子的寵溺都是人前裝出來的。可這根本無法打消小姐的疑心,隻會更令她生疑。為瞭辨別真假,她想出瞭一個法子,讓那孩子消失一段時間,看看父親是真著急,還是假關心,以此來判斷那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宋慈講到這裡,見楊菱不再看他,而是側過頭,望著窗外絢爛的燈火。他繼續道:“汪記車馬行的店主說過,當年你退婚之後,曾被楊老爺禁足在傢大半年,再出傢門時,整個人憔悴不堪,仿佛變瞭個人似的。試問你在巫易已死的悲痛之中,又熬過瞭十月懷胎之苦,怎會不憔悴呢?關盼盼從三年前就發瞭瘋般到處尋找她的孩子,有時楊茁就在眼前,她還在四處尋找,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抱走瞭,她知道楊茁並非自己親生,卻又不敢把這事說出來,長此以往,鬱結於心,所以才變得瘋瘋癲癲。當日我準備去車馬行查轎子時,你曾對楊老爺說:‘你為何這般著急?’試問楊老爺丟瞭獨子,難道不該著急嗎?你為何會有此奇怪一問?”

楊菱轉過臉來,目光冷淡,道:“宋大人,說瞭這麼多,你可有實證?”

“有沒有實證,這重要嗎?”宋慈道,“無論你心裡得到瞭怎樣的答案,楊茁終歸是無辜的。是當作一場姐弟間的玩笑,還是失蹤多日假裝被找到,總之請你早日將他放還。這麼多天過去瞭,還險些連累無辜之人受罪,這出失蹤戲,是時候收場瞭。”

楊菱默然不語,又側過瞭頭,凝望窗外燈火。

宋慈站起身來,拉開瞭夏清閣的門。

許義謹遵宋慈之命,一直守在夏清閣門外寸步不離。他不敢忘記元欽的吩咐,很想知道宋慈深夜約見楊菱所為何事,恨不得貼在門上聽一聽兩人在裡面說什麼。可二樓這麼多人,他貼門偷聽,誰見瞭都會疑心,所以他不敢當眾這麼做。此時的劉克莊被趙飛和十幾個武學生恨恨地盯著,卻優哉遊哉地自斟自酌,時不時吟上一二詞句,都是辛棄疾的詞作。他身前桌上,已堆放瞭三個皇都春的空酒瓶。

婉兒見宋慈出來,卻不見楊菱,忙進瞭夏清閣,道:“小姐,你沒事吧?”

楊菱依舊坐在窗邊沒動。

宋慈出瞭夏清閣,忽又回頭道:“楊小姐,你方才問我,巫易一案是否有進展。”

楊菱緩緩轉過頭來。

“巫易與何司業的案子,皆已查明。”宋慈道,“明日一早,我會在太學嶽祠當眾揭開這兩起案子的真相,揪出殺害巫易和何司業的真兇。楊小姐欲知究竟,明早來太學即可。”又轉頭向許義道:“許大哥,煩你將查明真相一事告知元大人。明早還要勞你來嶽祠,將上次開棺驗骨時的檢屍格目帶給我。”說完,招呼瞭一聲劉克莊,又朝墻壁上那首《點絳唇》看瞭一眼,下樓去瞭。

揭開真相之語來得太過突然,楊菱一怔,呆坐在那裡。許義也驚立在原地,瞪大瞭眼睛,眼看著宋慈的背影消失在瞭樓梯口。

“我說宋慈,酒還沒喝完呢,你幹嗎走這麼急?”劉克莊邊說邊起身,搖搖晃晃地向樓梯走去。趙飛和十幾個武學生立刻圍攏過來,擋在他身前,不讓他離開。

劉克莊抬起手指指點點,道:“好狗不擋道,你們這幫武學糙漢還不讓開?”

趙飛踏前兩步,怒視劉克莊,冷哼一聲,忽然道:“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志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風!”

這是先前劉克莊考校十幾個武學生時所吟之詞的下闋。劉克莊一臉恍然大悟狀,指著趙飛笑道:“你剛才說要出恭,下瞭一趟樓,原來是到茅房找高人指點去瞭。”

原來不久前趙飛曾借口出恭,下得樓去,在一樓大堂裡尋酒客打聽,好不容易才從一文士那裡打聽到這首詞的下闋。他被劉克莊當眾戳穿真相,面皮漲紅,道:“稼軒公的詞作,武學誰人不知?我們全都知道,隻是懶得與你這臭小子說道。”

“是嗎?”劉克莊道,“那這首詞的詞牌是什麼?”

“詞……還有詞牌?”趙飛一愣。

辛鐵柱忽然道:“你們都讓開。”十幾個武學生神色憤恨,極不情願地讓開瞭一條道。

劉克莊從十幾個武學生之間走過,搖搖晃晃地下瞭樓。他雖醉得不輕,卻不忘付酒錢,去到掌櫃那裡,一問方知,宋慈已經結過酒賬。

此時宋慈已出瞭瓊樓,候在街邊。他信辛鐵柱的為人,定不會與劉克莊為難。他沒等多久,果然等到劉克莊從瓊樓裡醉醺醺地出來。他上前扶瞭劉克莊,一起回太學。

夜已經很深瞭,二人回到前洋街,遠遠望見太學中門外堆放著不少祭祀用的禮器,此時同齋王丹華正在禮器旁來回踱步。

“齋長,可算等到你瞭!”一見劉克莊,王丹華立馬迎上來道,“韓㣉帶人堵在習是齋,要找你的麻煩,你可千萬別回去!”

劉克莊不屑地笑瞭笑,道:“姓韓的帶瞭多少人?”

“有七八個,都是他的傢丁。你還是先去其他地方暫避一下吧,等韓㣉走瞭再回來。”

“怕什麼?”劉克莊揮舞著手臂道,“我們十多個同齋,還怕他七八個傢丁?你說是吧,宋慈……”一轉頭,卻見宋慈仿佛沒聽見般,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中門外堆放的禮器。

劉克莊奇道:“你在看什麼……”

宋慈忽然一擺手,示意劉克莊別說話,隨即手臂一抬,攔住瞭幾個正要出門的人。

那是幾個齋仆,宋慈曾去雜房問過話的孫老頭和跛腳李都在其中。換作平時,這些齋仆忙完一天的活,早就回雜房歇息去瞭,可如今聖上視學典禮舉行在即,太學平添瞭許多雜活,他們正要出門去搬抬禮器,那是從城東的禮器店租來的,以供聖上視學時在大成殿舉行祭孔儀式所用。

宋慈的目光從幾個齋仆的臉上掃過,尤其朝跛腳李多看瞭兩眼,看得幾個齋仆面面相覷。“打攪一下。”宋慈道,“請問各位之中,可有人負責廚食?”

孫老頭、跛腳李等人都是一愣,紛紛扭頭看向最邊上一人。

宋慈向最邊上那齋仆道:“你負責廚食?”

那齋仆有些茫然地點瞭點頭。

“你平時做太學饅頭,都是怎麼做的?”

那齋仆一愣,道:“怎麼做太學饅頭?”

“對。”

那齋仆搔瞭搔腦門,不明白宋慈為何有此一問,道:“這太學饅頭,光內餡就有十多種,什麼細餡、辣餡、生肉餡、糖肉餡、羊肉餡、筍絲餡、肉酸餡、果子餡,提前兩三天就得買好肉和菜,頭天就要把肉和菜切碎剁勻,半夜起來和面拌餡,忙活到快天亮時上鍋開蒸,一刻也耽擱不得,不然誤瞭你們學子吃飯,工錢被扣,一天的活就白幹瞭。”忽地想到是不是哪個學子吃太學饅頭吃出瞭問題,宋慈這是溯源追責來瞭,忙擺手道,“小人做太學饅頭一向用心,可從沒敷衍過啊……”

宋慈朝那齋仆點點頭,道瞭一聲“多謝”,忽然跨入中門,向右一拐,也不等劉克莊,一個人步履匆匆地走瞭。

那齋仆和孫老頭、跛腳李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在原地愣瞭片刻,才去搬抬禮器。

劉克莊同樣覺得莫名其妙,心想宋慈可真是個饅頭癡,這時候居然打聽太學饅頭的做法,難不成還要自己買面粉肉菜,在齋舍裡做太學饅頭不成?他見宋慈走得很急,入中門後往右拐,那是去往嶽祠的方向,道:“你等等我……”見宋慈不作停留,便對王丹華道:“你先回齋舍,韓㣉要堵門,讓他堵便是,不必搭理他。”說完忍著醉意,腳步踉蹌,追宋慈去瞭。

劉克莊一步一晃,好不容易才趕到嶽祠,卻見嶽祠門上的封條並未揭下,四下裡不見任何人影,他連叫瞭好幾聲,也沒聽見宋慈答應,似乎宋慈並沒有來這裡。他實在醉得厲害,隻覺得腦袋沉重無比,在嶽祠門前坐瞭下來,耷拉著頭,緩瞭緩酒勁。

不知過瞭多久,一星亮光來到身前,劉克莊吃力地抬起頭,看見瞭提著燈籠的宋慈。

原來方才宋慈進入中門後向右一拐,看似要去嶽祠,實則到瞭射圃後,忽然轉向北行,以極快的速度穿過齋舍區,去到瞭太學東北角的雜房。齋仆們全都外出忙活視學典禮的事瞭,雜房裡空無一人。宋慈提著一盞從路邊取來的花燈,憑著上次來雜房問話時的記憶,找到瞭跛腳李的床鋪。

他記得上次來此找跛腳李時,跛腳李曾抱著一塊牌位仔細擦拭,並將牌位用白佈裹好,放入一口老舊的匣子,放在瞭床底下。他趁著跛腳李在中門搬抬禮器的機會,獨自趕來雜房,正是為此而來。他從床底下找出這口老舊的匣子,打開來,又拆去白佈,那塊寫有“先妣李門高氏心意之靈位”的牌位出現在眼前。他將燈籠湊近,仔細看著牌位上的字。

片刻之後,宋慈暗暗點起瞭頭,心道:“高心意,果然如此。”他將牌位重新裹好白佈,放回匣子裡,又將匣子塞回床底下,將一切恢復原狀後,方才離開雜房,然後趕去嶽祠。

在嶽祠門前,宋慈見到瞭等在這裡的劉克莊。說完“找一樣東西”這句話後,他揭下封條,進入嶽祠,走到何太驥懸屍的那條鐵鏈之下,舉頭上望,怔怔出神。

劉克莊跟著進來瞭。原本望著鐵鏈出神的宋慈,忽然動瞭,開始四處尋找,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你過來,抱住我。”

劉克莊一愣:“抱住你?”

宋慈向頭頂的鐵鏈一指。

劉克莊頓時明白過來,原來宋慈是夠不著鐵鏈,在尋找踏腳之物。他上前抱住宋慈的雙腿,用力往上抬。

宋慈伸手去抓鐵鏈,可劉克莊醉得不輕,搖搖晃晃,偏來偏去,宋慈抓瞭幾下,都抓空瞭。

“你站穩點。”

“我穩著呢!”劉克莊嘴上這麼說,腳下卻還是晃,偏得越來越厲害。

宋慈又抓瞭好幾下,終於在劉克莊幾乎要摔倒時,猛地一下抓住瞭鐵鏈。他立刻脖子一伸,將頭探進瞭鐵鏈的環套之中。

劉克莊大吃一驚,醉意頓時嚇去瞭大半,道:“你……你幹什麼?”用力將宋慈的身體托高,生怕勁力一松,宋慈的脖子就會被鐵鏈勒住。

如此等瞭片刻,宋慈將頭縮瞭回來。劉克莊趕緊將他放回地面,道:“你瘋瞭嗎?”

宋慈當然沒瘋。他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為瞭尋短見,隻是把自己假想成是何太驥,借此推想兇手的一舉一動。他打個手勢,示意劉克莊別出聲,然後環顧整個嶽祠,種種畫面仿若重現,從他眼前一一掠過:太學學子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嶽祠祭拜,何太驥現身制止祭拜,與韓㣉發生瞭激烈爭執;學子們被一個個趕出嶽祠,滿地的香燭祭品被齋仆清掃幹凈,何太驥用鐵鎖鎖上瞭門,嶽祠變得空無一人;夜越來越深,忽然鐵鎖開啟,門被推開,一道黑影背著何太驥的屍體走瞭進來,那黑影取下神臺上的鐵鏈,將何太驥懸屍於正梁下,之後往神臺上潑灑燈油,扣上所有的窗戶,然後出門,重新將門鎖上;又過瞭一陣,嶽祠外面亮瞭起來,那是他自己在外面祭拜嶽武穆,而嶽祠裡面也突然亮起瞭一星火光,油助火勢,這一星火光很快變成熊熊烈焰,神臺被大火吞噬,滾滾而起的濃煙,籠罩住瞭何太驥的屍體;再接著,窗戶突然被砸破一個大洞,他自己翻窗而入,向何太驥的屍體沖去……

凝思許久,宋慈忽然快步走出嶽祠。

劉克莊跟著出來,見宋慈從懷中取出一物,是一把鐵鎖,將嶽祠的門鎖住瞭。

劉克莊越看越是詫異,今晚宋慈的一舉一動,可謂處處透著怪異。此時沒有外人在場,他正想一問究竟,哪知月洞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大呼小叫之聲,一夥人氣勢洶洶地闖瞭進來,是韓㣉、史寬之和幾個傢丁。幾個傢丁押著王丹華,王丹華臉有青腫,顯然挨瞭一頓毒打。在韓㣉一夥人之後,又有一群人追進月洞門來,是習是齋的十幾個同齋,人人臉上都有急切之色,顯然都想解救王丹華,卻又怕得罪韓㣉,因此隻敢跟著,不敢動手。

“你們兩個驢球的,竟敢在熙春樓耍我!”韓㣉指著宋慈和劉克莊道,“總算逮到你們回太學,看你們還往哪跑?”手一揮,幾個傢丁就要一擁而上。

宋慈舉起內降手詔,道:“聖旨在此,誰敢亂來?”

幾個傢丁頓住腳步,回頭看著韓㣉,等韓㣉示下。

“你個驢球的,拿著我爹請來的聖旨,在我面前耍威……”

不等韓㣉把話說完,宋慈忽然道:“韓㣉,我正要去齋舍尋你,你來得正好。”

“我也正要尋你,今天不收拾你們二人,我韓㣉……”

“我想請你幫一個忙。”宋慈忽然道。

“幫忙?”韓㣉冷笑起來,“姓宋的,你不是油鹽不進,神氣得很嗎?居然也有求我幫……”

宋慈又一次打斷瞭他,道:“你回韓府後,請轉告韓太師,我想借吏部的眉州官簿一用,越快越好。”官簿是記錄官吏職分的簿冊,各州官簿皆存於吏部,若有一州官簿在手,便可一覽該州自建炎南渡以來的官吏任免情況。

韓㣉怒道:“你個驢球的,不要總是打斷……”

“請你再轉告韓太師,”宋慈道,“嶽祠案我已查清,明日一早,我會在這裡揭開真相。”

韓㣉一愣,道:“你查到兇手瞭?”

宋慈點瞭一下頭。

“兇手是誰?”

“你想知道,明早來這嶽祠即可。”宋慈舉著內降手詔,上前拉瞭王丹華就走。幾個傢丁懾於聖旨所在,又見韓㣉沒有示下,因此不敢亂動。王丹華仿佛絕處逢生,連聲道:“宋慈,多……多謝……”十幾個習是齋的同齋見宋慈敢與韓㣉硬碰硬,看宋慈的目光都為之一變,趕緊圍上來,幫忙扶著劉克莊和王丹華,快步出瞭月洞門。

韓㣉驚訝於宋慈已查出真兇一事,過瞭片刻才回過神來,領著幾個傢丁追出月洞門,將宋慈等人攔在射圃之中。

宋慈張開雙臂,將劉克莊和王丹華護在身後,十幾個同齋也都緊緊圍聚在他身邊。

韓㣉瞪著宋慈,怒道:“你個驢球的,又來熙春樓那一套,還想從我眼皮子底下……”

他話未說完,卻又一次被人打斷,隻不過這一次打斷他的不再是宋慈,而是從中門方向火急火燎奔來的一人。

“臭小子,總算找著你瞭!敢繞著彎子罵我,看我今天不把你的臭嘴撕爛!”來人又高又瘦,竟是辛鐵柱身邊那個名叫趙飛的武學生。

趙飛不是孤身一人前來,而是帶瞭好幾個武學生,都是在瓊樓上出現過的。

劉克莊看清來人,笑道:“我幾時繞著彎子罵過你?”

“你罵我是女人,還是那種淫賤下作的女人!”

“這我可就不明白瞭,我隻說你是武學糙漢,何時罵過你是女人?”

“你在瓊樓問我姓名,還說我如燕雀一般,當我聽不懂嗎?”

劉克莊笑道:“難不成你還真聽懂瞭?”

趙飛當然沒有聽懂,他是在宋慈和劉克莊走後,經鄰桌一位酒客提醒,才算明白過來。劉克莊曾問他是不是叫趙飛,又說他如燕雀一般嘰嘰喳喳,趙飛與燕相合,便是趙飛燕。趙飛燕在漢朝時恃寵而驕,熒惑皇帝,野史中還記載她與宮奴通奸,淫亂宮闈。趙飛本就對劉克莊心懷怨恨,一聽劉克莊竟繞著彎子罵他是趙飛燕,明擺著是欺他無知,頓時火冒三丈。他酒宴也不吃瞭,瞞著辛鐵柱趕來太學,要找劉克莊的麻煩。

幾個武學生也氣劉克莊不過,聽說趙飛要去收拾劉克莊,都借口離開瓊樓,偷偷跟著趙飛趕來瞭太學。

“我聽沒聽懂,你小子都逃不瞭這頓打!”趙飛卷起瞭袖子。

劉克莊笑道:“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你若真聽懂瞭,就該知道我沒有罵你。我那是在誇你。環肥燕瘦,傾國傾城,試問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得此高評?”

趙飛本就生得又高又瘦,一聽這話,尤其是“燕瘦”二字,不還是繞著彎子罵他是趙飛燕嗎?他氣得暴跳,正要動手,一旁韓㣉忽然道:“一群醃臢潑皮,敢來太學耍橫?還不給我滾!”

太學與武學隻有一墻之隔,歷來相互仇視,韓㣉雖然整天在外花天酒地,可仍自視是個太學生,一貫對武學瞧不上眼,再加上趙飛一上來就打斷他說話,言辭間根本沒把他當回事,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醃臢潑皮之語,比武學糙漢更為難聽,趙飛當場就要發作。一個武學生忙低聲道:“他是韓㣉,韓太師的兒子。”

“太師兒子又怎樣?”趙飛怒道,“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照樣收拾!”

韓㣉火冒三丈,也不管宋慈和劉克莊瞭,指著趙飛等人道:“一群驢球的,給我打,往死裡打!”

幾個傢丁沖瞭上去。

幾個武學生敢來太學惹事,自然也非善茬,沒一個退縮,都跟著趙飛動手。

眨眼之間,兩夥人就在宋慈眼前扭打成瞭一團。

宋慈正打算出聲阻止,忽見一人從中門方向趕來,是辛鐵柱。

韓府的幾個傢丁都是練傢子,身手不弱,與平日裡習練拳腳、耍槍弄棒的武學生鬥起來,還能算是旗鼓相當。可辛鐵柱一進射圃,一拳一個,轉眼就將幾個傢丁全揍趴在地上。

趙飛大出一口惡氣,一聲“辛大哥”剛歡喜爽快地叫出口,不料辛鐵柱回手就是一拳,打得他半趴在地,臉頰腫起老高。

辛鐵柱臉色鐵青:“回武學!”

幾個武學生一聲也不敢吭,趕緊扶起趙飛就走。

“好啊,是你這個驢球的!”韓㣉認出瞭辛鐵柱,前夜他去習是齋找劉克莊的麻煩時,正是辛鐵柱幫著宋慈跟他作對,“你自己送上門來,真是再好不過!”

辛鐵柱對韓㣉毫不理會,向宋慈拱手道:“宋提刑,多有得罪,告辭。”轉身欲走。

“打瞭人就想走?”韓㣉指著躺在地上的七八個傢丁,搖頭晃腦地道,“宋慈,你不是提刑嗎?你倒是說說,把人打成這樣,照我大宋刑統,該如何處置?”

“輕則杖六十,重則流三千裡。”一旁的史寬之手拿折扇指指點點,尖聲尖氣地附和道,“把人傷得這麼重,我看怎麼著也得流一二千裡吧。”

“史兄說的不錯。宋慈,你還愣著做什麼?”韓㣉道,“還不快把這幫武學生抓瞭,下獄處置!”

宋慈道:“是你的人動手在先。”

“那又如何?”韓㣉道,“我隻不過隨口說幾句醉話,你就把我下獄關押,這幫武學生打傷我這麼多人,你卻當沒看見。我看你是和這武學生有交情,想知法犯法,包庇他們吧。”

辛鐵柱聽聞這話,也不走瞭,道:“宋提刑,人是我打傷的,與他人無關,你要治罪,就治我一個人的罪。”

幾個傢丁的確是辛鐵柱打傷的,可麻煩卻是趙飛帶頭惹出來的。趙飛聽出來辛鐵柱是想把罪責攬於一身,道:“辛大哥,不關你的事……”

辛鐵柱手一擺,不讓趙飛說話。

韓㣉冷笑道:“宋慈,還不抓人?”

宋慈卻道:“轉告太師一事,有勞瞭。”又向辛鐵柱道:“辛公子,請回吧。”話一說完,親手扶著劉克莊,從韓㣉的身邊經過,徑直離開瞭射圃。

韓㣉被晾在原地,叫道:“宋慈,宋慈!”他連叫數聲,見宋慈全無反應,連頭也沒回一下,十幾個同齋扶著王丹華跟著宋慈走瞭,辛鐵柱也帶著幾個武學生離開瞭。他一口唾沫啐地,道:“好啊,你們全都給我等著!”又沖倒在地上的幾個傢丁踹瞭幾腳,罵道:“一群廢物!”

史寬之將折扇一收,道:“韓兄,這幾個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囂張,絕不能饒瞭他們!”

韓㣉哼瞭一聲,道:“史兄說的是,我定要讓他們好看!”帶著史寬之氣沖沖地離開太學,徑直回瞭韓府,把所有傢丁叫到一起,有四五十人之多。他命所有傢丁抄起傢夥,打算去太學找宋慈和劉克莊算賬,再去武學找辛鐵柱報仇。

黑壓壓一大群傢丁在韓㣉和史寬之的帶領下正要出門,一頂轎子忽然停在門外。轎旁有一人隨行護衛,是夏震,他撩起簾子,一人從轎中下來,是韓侂胄。

一見到韓侂胄,一隻腳剛邁過門檻的韓㣉頓時定住,道:“爹,你回來瞭……”

韓侂胄看瞭一眼韓㣉,又看瞭一眼韓㣉身邊的史寬之,再看瞭一眼韓㣉的身後,臉色變得鐵青。眾傢丁不敢與他對視,全都低下瞭頭。史寬之小聲道:“韓兄,我……我傢中還有事……就先回去瞭……”向韓侂胄行瞭禮,一個人去瞭。

韓侂胄盯著韓㣉,道:“這麼晚瞭,還要去哪?”

韓㣉低下瞭頭:“我有事……要出去……”

“有什麼事?”

韓㣉知道深夜帶這麼多傢丁出門,怎麼也瞞不過去,索性全說瞭出來,道:“爹,你提拔的那個宋慈著實可惡!他把我抓進提刑司大獄關瞭一天一夜,還從武學找來一個姓辛的小子,當眾打傷瞭我的人。我這就去找他們算賬!”

韓侂胄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道:“武學,姓辛的?”接著道:“全都回去。”眾傢丁如蒙赦令,趕緊就地退散。

韓㣉叫道:“爹!”

“你跟我來。”

韓㣉埋著頭,極不情願地跟在韓侂胄的身後,進入瞭書房。

書房的門一關,韓侂胄的語氣立刻變得和緩瞭許多,道:“㣉兒,你可知為父為何這麼晚才回來?”

韓㣉道:“定是朝中事務繁多,爹又忙去瞭。”

“你知道就好。”韓侂胄道,“十年瞭,我掌朝政十年,志在北伐中原,恢復山河,建千秋之功勛,留萬世之盛名。可朝堂上那幫腐儒,因我武官入仕,外戚出身,人人瞧我不起,處處與我作對。我要北伐,他們便在聖上跟前各種危言聳聽,說北伐的壞話。當年嶽武穆的北伐大業,就是毀在這些貪生怕死的腐儒手上。這些年我打壓這幫腐儒,手段不可謂不狠,無人再敢對我說半個不字。我調兵於江北,旨在今年畢其功於一役,哪知這幫腐儒卻像提前商量好那般,一起跳出來唱反調,著實可恨。聖上憂心北伐,連日留我議事,我想盡瞭辦法,好不容易才堅定聖上北伐之心。十年瞭,在如今這文恬武嬉的世道裡,想做成一件大事,真可謂是千難萬阻。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如今為父我已是滿頭華發……”

韓侂胄論及平生志向,滿臉英氣勃發,可說到最後,卻是喟然一嘆,道:“㣉兒,我韓傢雖是名門望族,可這些年人丁稀薄,傢族中沒什麼人能幫得上我,我所能指望的隻有你。這些年你一直留在太學,不肯入仕為官,我沒有強求過你,你在外面任性胡鬧,我也從沒說過你什麼。可如今北伐在即,朝局不穩,你不要再去外面招惹是非,別去招惹宋慈,也別去為難那個姓辛的武學生。”

韓㣉卻道:“可那宋慈處處與我作對,著實可惡,那姓辛的小子還當眾打瞭我。我長這麼大,沒受過這等屈辱,我……”

“我說瞭這麼多,你還不明白?”韓侂胄恨鐵不成鋼地搖瞭搖頭,又道,“你可知那宋慈是誰?”

“不就是一個窮酸學子嗎?”

“他是宋鞏的兒子。”

“這我知道。”

“知道你還要去招惹他?”韓侂胄道,“那宋鞏這些年在外任推官,學瞭一身斷獄本事,還把這些本事授給瞭宋慈,可見他父子二人對當年那樁舊案一直沒有死心。”

韓㣉心中暗道:“當年我才十歲,連他老子宋鞏都不怕,如今十五年過去,我還會怕他一個乳臭未幹的宋慈?”嘴上道:“那宋慈三番五次與我作對,我就是氣不過。”

“你氣得過也好,氣不過也好,總之上元節前,宋慈查案的這段時間,你別再去招惹他。”

“爹,那等宋慈查完案,我是不是就可以找他算賬?”

韓侂胄有些不耐煩瞭,道:“到那時候,隨你怎麼做吧。”

“爹,這可是你說的。那宋慈已經查完案瞭。”

“查完瞭?”韓侂胄微微一驚。

“這是宋慈親口說的。他說已經查清嶽祠案,查到瞭兇手是誰,還說明天一早,他會在嶽祠揭開真相。”

“宋慈還說瞭什麼沒有?”

“他還說要借什麼眉州官簿一用,要我轉告你。”

韓侂胄似有所思,對韓㣉揮瞭揮手,道:“記住我剛才說的話,下去吧。”待韓㣉走後,他手書一封印信,喚入夏震,命夏震明日一早持印信去吏部借取眉州官簿。

《宋慈洗冤筆記(宋慈韶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