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無相無礙觀自在 不歧不談訓終違1

無色道:“師兄緣何一再嘆氣?”

無相真人道:“本門其實也不是沒有資質上佳的弟子,比如藍玉京這孩子,單以資質而論,依我看來,他就決不在那個東方亮之下!隻可惜……”

無色道:“可惜什麼?”

無相真人喘著氣,沒說話。無色叫人端來一碗參場,無相真人喝瞭參湯,調勻氣息,說道:“可惜他年紀太小,我恐怕是不能看他成長瞭,師弟,將來你多照顧他一點兒。”

無色當然唯唯應命,但他心裡卻有個“特別”的感覺,覺得師兄似乎是有點什麼難言之隱。

無相真人苦笑道:“師弟,我沒工夫和你閑話傢常瞭,此刻,我是應該交代最後一件大事瞭。”無色懂得他要交代的是什麼,拍兩下手掌,眾弟子停止論論,靜瞭下來。

他吸瞭口氣,聲音突然響亮許多:“無名的劍法你們都已經見過瞭,現在還有誰反對他繼任掌門麼?”

當然是不會再有人反對瞭。

無相真人道:“無名師弟,請你上臺。”

無名上得臺來,隻見無相真人已經把一個錦匣捧在手中,緩緩說道:“這裡面是本派創派祖師張真人親筆寫的一部太極拳經和一方本朝太祖皇帝賜給張真人的玉璽,現在交你執掌,從今天起,你就是武當派的第十九代掌門人瞭。”

無名吃瞭一驚,說道:“這兩件寶物留待師兄百年之後,再傳給我也還不遲。”

無相真人莊容說道:“本派迭遭變故,有許多大事還等著你去辦呢。我已經活瞭八十歲瞭,你還不肯讓我息肩麼?”語氣帶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無名隻好跪下來接過錦匣。

無相真人這才哈哈笑道:“師弟,你的武功才能都勝我十倍,我做瞭三十多年掌門,自愧毫無建樹,隻有今天這件事。我覺得是做對瞭的,有你接任掌門,我是可以毫無牽掛瞭。”說完最後一句,閉上雙目,垂下頭來。

無色上前察看,尖聲叫道:“掌門師兄仙遊去瞭!”

無名起立作“贊”:“無相自無礙,無礙觀自在,舍卻奧皮囊,神遊萬象外!”

八十已屬上壽,何況他是含笑而逝的。無名這四句“贊語”也可說是贊得恰到好處瞭。

以無相真人在武林中的地位,他的喪禮自是必須隆重舉行。無名和兩位長老商量結果。決定遍請各派掌門、前來參加葬禮,並通過無量長老的提議,把兩件大事,並起來辦,先辦喪事,喪事過後第二天,跟著便即舉行新掌門人的就任儀式,這樣做可省各派掌門多一次的跋涉之勞。另外,因為武當派自從張三豐創派以來,朝廷一直“恩寵”有加,歷任掌門,都有當今皇帝賞賜“真人”的封號的。因此武當派這兩件大事,還必須稟告朝廷。要把這些事情辦妥,少說恐怕也得半年,出喪的日期,隻能暫且押後再行儀訂瞭。

此時一眾弟子尚未散開,不波以“不”字輩同門之長的身份,來請新掌門訓示。

無名說道:“訓示不敢,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倒是想當眾宣佈。”

不歧心中不悅,“真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尚未正式接任掌門,就有什麼事請要宣佈瞭?”

他沒想到無名宣佈的事情,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

原來無名是以掌門人的身份,宣佈把不波和不歧升任長老。長老地位崇高,本來是應由掌門先行作禮貌上的“敦請”,然後才正式宣佈的。但因不波、不歧是晚一輩的弟子“破例”提升、而且又正當武當派發生變故的時候,免掉“虛文”,那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自從無極長老十六年前不幸喪生之後,一直沒有補入新的長老。武當派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大門派。隻有兩個長老,當然是不夠的。這一點武當派的許多弟子亦都是早已感覺到的。隻不過他們以為無相真人當有安排,但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無相真人卻一直不提此事,所以才拖到如今。

不波是無極長老的衣缽傳人,不歧是已故掌門唯一的弟子。他們雖然年紀較輕(不波是四十八歲,不歧是四十三歲,但有例在前,無色當年升任長老之時,隻有四十一歲,年紀比他們更輕。武當派弟子自是全無異議。

不歧心中可是感慨甚多,不錯,長老的地位雖然崇高,但無論如何,總是比不上掌門。他在今日之前,還以為這個掌門的位子是他坐定的瞭,哪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師徒親如父子。平日我也以為是得到師父的看重的,誰知道瞭緊要關頭、全不是這回事瞭。他不許我探病,在這次同門大會中.又把我擱在一邊,甚至他自知死期將至,在臨終的時候,也不招我到他跟前留下幾句遺言,真想不到他對我比對外人尚有不如!”

他城府甚深,當然想得到無名將他升為長老,不外是想籠絡他的,但不管用意如何,總算是多少給瞭他一點面子。他自感失意,卻是不禁對死去的師父也有點怨懟瞭。

但無論如何,他總是無相真人唯一的弟子,又是剛剛升任的長老,即使是裝模作樣,也不能不對師父的喪事表示關心。因此在“不”字輩的弟子之中,他幾乎是最後離開會場的一個。此時天色已是入黑時分瞭。

他踽踽獨行,回轉自己所住的道觀。一陣冷風吹來,把他鬧得亂哄哄的腦袋吹得清醒一些,他忽地瞿然一省,好象有點什麼事情不對?

什麼不對?呵,是瞭,為何不見藍玉京呢?

他是藍玉京的義父又兼師父,藍玉京平日也是對他十分依戀的,在這次門人大會之中,他因為要應付接連而來的意想不到的事件,沒工夫想到去找藍玉京,但藍玉京是應該想到要來尋找他的,為什麼不見來呢?

藍玉京的輩份雖小,他卻是無相真人最疼愛的徒孫,這是誰都知道的。無相真人在會場中逝世,雖說他還夠不上資格來參加商議喪事,沒有人想到要把他找來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自己卻是應該前來向疼愛他的師祖致哀的呀,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為什麼他也不來?

“莫非他已是回到觀中等我?”哪知他回到自己的道觀,仍然是沒有看見藍玉京。

他本來想要到藍靠山的傢裡問一問的,但天色已黑,而且他的師父剛剛去世,他是唯一的徒弟,等於是“孝子”身份,為瞭表示他的哀悼,他也不宜於在這個時候離開道觀。

第二天一早,還未見藍玉京來到,他忍不住去找尋瞭。

剛走過遇真宮,忽見牟一羽從前面走來,不歧問道:“牟兄這麼早上哪兒?”

牟一羽道:“爹爹叫我回傢一轉。”

不歧怔瞭一怔,說道:“令尊新任掌門,你怎麼就要回傢瞭?”

牟一羽道:“無相真人的葬禮最快恐怕也得在半年之後方能舉行,這裡有師兄輔佐傢父,也用不著我瞭。”

不歧道:“那裡的話,說到辦事,我怎及得上牟兄的能幹。”兩人的話之中都是隱隱含有針鋒相對的意味。

牟一羽忽地大笑道:“師兄的意思是認為我即使想要回傢,也用不著這樣快就走吧,咱們一見如故,我也不瞞你,我是奉瞭傢父之命,在回傢一轉之後,就要前往遼東的。”

不歧不禁又是一怔,沖口而出,問道:“到遼東去幹什麼?”話出瞭口,方始發覺不妥,連忙加以補充:“我不過好奇,隨便問問。這是掌門人要你辦的事,其實我是不該問的。”

牟一羽笑道:“你是本派長老,你若不問,反而是見外瞭。實不相瞞,我是奉命到遼東去打聽七星劍客郭東來的下落!”

不歧縱然沉著,聽瞭這個名字,也不禁大吃一驚,失聲說道:“郭東來?”要知他正是曾經在遼東耿京士住過的那個小漁村碰見過郭東來,而且是曾經傷在他的劍下的。

牟一羽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件事本該由師兄去辦理才適當,不過這裡的事也非得師兄輔佐傢父不行,因此,傢父隻好叫我去瞭。”

七星劍客郭東來三十多年前在遼東失蹤,無相真人生前曾對不歧說過,他懷疑郭東來就是耿京士在遼東交上的那個好朋友霍卜托的父親。霍卜托是真死還是假死,目前還未知道,但假如他還活著的話,他就是唯一知道耿京士案真相的人。

不歧心頭顫栗,“莫非他的父親一當上掌門就要翻查我‘誤殺’耿京士的舊案?”這件案子可是牽涉著另外兩件更重大的案子的。不歧即使可以辯解,也不能不暗暗心驚。

牟一羽道:“算年紀郭東來大概也有六十多歲瞭吧?聽說師兄曾經在遼東和他交過手。”

不歧隻好承認:“不錯,他年紀雖老,我還是打不過他。”

牟一羽道:“郭東來的七星劍法,每一招都有七個劍點,確是甚難應付。但也並非沒有破解之道。傢父曾經和我講究過這套劍法。傢父說隻要將本門的太極劍法練到爐火純青境界,用上以靜制動的法門,那就不難破解七星劍法瞭。”

不歧苦笑道:“要把太極劍法練到爐火純青之境,談何容易。普天之下,恐怕也隻有令尊能夠。牟兄得到令尊指點,縱然未到到最高境界,或者也可以勝得郭東來。”

牟一羽道:“這不是單憑指點就行的。說到本門劍法的造詣,我比師兄還差得遠呢。不過,傢父隻是命我去打探郭東來的下落,我是不會跟他動手的。”說至此處,他似笑非笑地望著不歧,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師兄不用擔心!”

不歧不覺面上變色,強自鎮定,說道:“我擔心什麼?”

牟一羽道:“師兄和郭東來結下的梁子,傢父可以替你出頭料理。”

不歧吶納說道:“這個,這個,我可不敢麻煩令尊。”

牟一羽道:“大傢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氣?傢父言道,他這次因無相真人殷殷囑托,隻好勉為其難,接任掌門職務,今後要仰仗師兄之處正多。因此他打算在此間之事瞭結之後,就親自去找郭東來。到時定當為師兄報那一劍之仇。”

不歧苦笑道:“原來令尊叫你去打聽郭東來的下落,乃是這個用意。”

牟一羽道:“一點不錯,你明白就好。”說罷,便即拱手道別。

不歧何等聰明,當然明白他的話中之意。“原來他們父子是要用這件事來挾制我的。我若是不甘心為他父親所用,他們父子就要將這件事抖露出來。哼,看來我“誤殺”師弟那樁事情,他們父子也是早已知道的瞭。他們之所以要尋找郭東來,恐怕多半還是為瞭要翻查當年的舊案!”

他心神不寧,有一個老道人幾乎走到瞭他的跟前,他才醒覺。

武當山有幾百個老道士,換瞭別個道士他是不會註意的,但這一個道士卻非比尋常,他就是大半生服侍無相真人的那個聾啞道人。

聾啞道人的神色甚為怪異,不歧道:“你是來找我的嗎?”

聾啞道人並非天生聾啞,因此他雖然聽不見別人的說話,但卻可以從別人說話時候的口型,猜得個八九不離十,不過必須放慢和他說,倘若說得太快,他就不容易分辨口型瞭。

現在不歧就是用這個法子和他說話。聾啞道人點瞭點頭,作瞭個手勢,意思是說:“不錯,我正要是來找你。”但他嘴角掛著的一絲冷笑,不歧卻不懂得是什麼意思瞭。

唯其不懂,他才更加驚疑,問道:“京兒哪裡去瞭,你知道嗎?”

聾啞道人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跟著做瞭幾個復雜的手勢,不歧隻能隱約猜到幾分,故意亂猜,令聾啞道人發急。

聾啞道人跪下來,突然伸出食指,在石路上書寫,隻聽得嗤嗤聲響,碎石紛飛,端的有如石工用鐵錐鐵鑿刻字一般,不過片刻。就現出一行歪歪斜斜遙大字。

不歧雖然知道他懂得武功,但這時親眼見他顯露這手功夫,當下不禁暗暗吃驚:“想不到他的功力似乎比我還高一些!”

但更加令他吃驚的是那一行大字。

“他奉真人之命下山去瞭!”

不歧說道:“真人因何命他下山?”

聾啞道人寫道:“你教不好徒弟!”

不歧大吃一驚,說道:“你的師父真的是這樣說?”

聾啞道人喉頭發出嘿嘿的冷笑聲,折下一枝樹枝,使出幾招劍法,正是不歧故意弄得“似是而非”的太極劍法,用來教給藍玉京。他臉上的神氣也好像是對不歧說道:“我沒冤枉你吧?”

不歧定瞭定神,說道:“我的師父不會這樣說的,這隻是你的猜想!”

聾啞道人不慣說謊,用手勢答道:“用不著真人說出來,我也知道他是這個意思。”

不歧稍稍寬心,但仍然止不住驚疑:“京兒為什麼不告訴我就走瞭?昨天京兒在師父身邊留瞭那麼久,是不是師父還和他說瞭一些什麼,他卻對我隱瞞呢?”越想越是放心不下瞭。

聾啞道人離開後,他四顧無人,便即腳上用力,把聾啞道人寫的那兩行大字抹去,他的內功稍遜聾啞道人,抹過的痕跡卻是不能弄的平整瞭。

不歧驚疑不定,思量片刻,一咬牙根,心裡想道:“看痕跡就看痕跡吧,也顧不得那麼多瞭。”主意打定,便即到藍靠山的傢裡去。他想,藍玉京可以和自己不告而別,但總不能和“爹娘”也不說一聲吧?他是想要從藍靠山夫妻口中,試一試是否可以打聽到一些他尚未知道的事情。

藍靠山是無量長老命徒弟不敗假借不歧的名義將他請來武當山的,靠無量的安排,撥給他一幅荒地讓他作個菜農。他的傢也給安排在後山一個少人居住的地方,以便不歧去探訪他,由於這樣的安排,不歧才能不著痕跡的在他來瞭幾年之後,收藍玉京作義子。在這件事情上,不歧是很感激無量長老的。

這樣按排,對他現在要去辦的事情也很有利,他踏著朝陽,繞過展旗峰向藍靠山的傢走去,一路上倒是並沒碰上同門。

可是當他已經看見藍傢之時,忽然發現有一個人正在對面的山坡,也是向著藍傢走去。

是一個中年的道姑,雖然隻是看見側面,但已令他覺得似是熟人瞭。

他正自吃驚,那道姑已經從山正面現出身形來瞭。他一看之一下,這一驚可就更是非同小可瞭!

這個中年道姑,竟是和他有過一夕之緣的“青蜂”常五娘,江湖上臭名昭彰的妖狐。十六年前,何亮就是給她用青蜂針暗殺的。十六年後,一戒之死,也是由於中瞭她的青蜂針以至無法醫治的。

常五娘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傢四川唐門唐二公子的情婦,十六年前的戈振軍固然惹不起她,今日的不歧自問也還是惹不起她的。

當年戈振軍之所以願意在武當山出傢,主要的原因當然是為瞭那幾樁兇殺案的嫌疑,而且做瞭無相真人的關門弟子對他也是好處甚多。但至少也有部份原因,是為瞭擺脫常五娘的糾纏。他料想常五娘是決計不敢上武當山來找他的。

誰知她竟然來瞭!

不歧的一顆心幾乎要嚇得跳瞭出來:“怎的她不怕給唐二公子知道,也不怕武當派弟子和她為難呢?她扮作本派的道姑,要是給本派弟子發覺,那時她即使拿瞭唐傢作護身符,恐怕也是護不瞭她的啊!哼,她這樣大膽所為何來,不用說是為瞭我瞭!她自身難保不打緊,牽連上我那就糟瞭!”

想到切身利害,不覺動起殺機。

但一來他沒有把握對付得瞭常五娘的青蜂針,青蜂針,劇毒無比,給沾上瞭便有性命之憂,二來常五娘的輕功是江湖上有名的,即使他目前的武功已是在常五娘之上,在輕功方面也未必就能勝過瞭她,萬一給她逃脫,後患更是不堪設想。三來常五娘死在武當山遲早也會有人知道是他殺的,即使唐二公子不敢上武當山來找他的晦氣,他總不能一輩子不下武當山的啊!

不歧可並不是個魯莽的人,仔細再想,終於不敢冒這個險,隻好趕緊躲起來瞭。

常五娘沒有繼續登山,她走到藍靠山的門前就停下來瞭。

“奇怪,她跑來藍傢做什麼?難道有先知之明,知道我也要來?”不歧唯恐給她發現,他躲在藍傢附近,連大氣也不敢透。

藍靠山也是莫名其妙,他在武當山十六年,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道姑。也從來沒有一個道姑到過他的傢裡的。

不過他也不敢說他已經認識武當山上所有的道姑,或許這個道姑是勤於清修,很少出外走動,因而他沒有見過她呢?

常五娘知道他在懷疑,開門見山便即說道:“不歧師兄抽不出空,叫我替他來找今郎。令郎呢?”

藍靠山聽她說得出不歧的名字,懷疑去瞭一半,說道:“這孩子下山去瞭,他的師父還未知道嗎?”

常五娘怔瞭一怔,說道:“他下山做什麼,很快就會回來的吧?”

藍靠山的妻子端茶出來,說道:“我也不懂,他平日不下山,偏偏揀在今日下山,說的話也……”

藍靠山究竟比妻子老練一些,對妻子使瞭個眼色,說道:“不知師太找我的京兒是為瞭何事?”

常五娘道:“哦,你們難道還未知道掌門真人病得很重嗎?我們恐怕他過不瞭今天,令郎是掌門真人最疼愛的徒孫,因此我們想找他去和掌門師祖見上一面。本來不歧師兄是他義父,應該讓他來的,可是不歧師兄也是掌門真人唯一的徒弟,他可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的師父啊。”

原來她在武當山下,曾經碰上東方亮。無相真人病重一事,是東方亮看出來的。至於不歧和藍玉京的關系,則她是早已調查得清清楚楚瞭的。

許多事情她都調查得清清楚楚,隻可惜有一件事情,她卻是“想當然耳”,大錯特錯,錯得登時就露出瞭狐貍尾巴。

無相真人是在東方亮走瞭之後去世的,當東方亮與無相真人會晤之時,他隻看得出無相真人患病,卻絕對想不到他會這樣快就離開瞭人世。

要看出一個練過武功的人是否有病那並不難,隻憑無相真人說話的時候中氣不足這一點,東方亮就敢斷定他是有病的瞭。

常五娘深知東方亮之能,她本身也是個武學的行傢,因此她當然相信東方亮的判斷。而也正是因此,她才敢更加放膽的跑上武當山來,進行她的計劃,她的計劃就是要把不歧抓去使得不歧不能不受她的挾制。

但也正因為她的消息是得自東方亮口中,她也就和東方亮犯瞭同樣的錯誤——絕對想不到無相真人“過不瞭今天”,因此想把藍玉京叫去和掌門師相見上一面。無相真人內功深厚,她敢這樣撒謊已經是夠大膽的瞭。她哪裡知道無相真人“昨天”都過不瞭,還說什麼“今天”?

藍靠山的妻子頭腦簡單,聽瞭這話,不覺一怔,沖口而出,便即說道:“師太,你真的是武當山的道姑嗎?”

常五報道:“你為什麼這樣說?我倘若不是,哪會知道武當山上這許多事情?”

藍靠山雖然也是老實人,但畢竟要比妻子“懂事”得多,他知道一戳破這道姑的謊言,說不定就要招來橫禍,連忙說道:“她不會說話,你別怪她!”一捏妻子的手,喝道:“你不懂說話就別多嘴!給我做飯去吧!”他的妻子莫名其妙,但她是習慣瞭服從丈夫的命令的,受瞭委屈,也不分辯。

藍靠山道:“師太有所不知,小兒正是無相真人叫他下山。京兒的媽大概以為這件事情凡是在武當山上的道長和師太們都已經知道瞭,他也不想想京兒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弟子,他這一點芝麻綠豆的事情也值得人傢註意嗎?”

常五娘半信半疑,說道:“原來如此,我今天還未見過掌門師伯,怪不得我不知道。但不知掌門人叫令郎下山是為瞭何事?”

藍靠山道:“小兒沒有說,我也不知道啊。”

藍靠山更加知道她是假的瞭,他內心的驚恐不自覺的就從面色上流露出來。

常五娘也在猜疑不定,暗自想道:“他說的多半乃是假話,但他為什麼害怕我呢,這裡面一定有原因!”她想瞭一想,說道:“對啦,藍大嬸剛才好像提到令郎下山的時候說瞭一些什麼話,令她莫名其妙,她還沒有告訴我呢!令郎說那些話的時候,你當然也是在場的吧?”

藍靠山被她所逼,隻好實說:“小兒這次下山,我也曾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三年五載不定,十年八載不定,甚至永遠不回來也說不定。”

常五娘道:“那是什麼道理?”

藍靠山道:“你不懂,我也不懂啊!”

常五娘怎能相信,哼瞭一聲,說道:“你是因為沒見過我,多少對我還有點懷疑吧?好,那我再說一個人出來,相信你就不會懷疑我瞭。你的女兒是拜不悔師太為師的,對不對?我就是不悔的師妹。隻因我喜歡閉門練功,所以很少出來走動。你的女兒呢,你叫她來,她認得我的。”心想抓不著藍玉京,抓著藍水靈,那也可以派上用場。

藍靠山道:“這個,這個……”

常五娘道:“什麼這個那個,難道你的女兒也下山去瞭,也是要十年八載才回來麼?”

你道藍靠山因何不敢回答,原來藍水靈昨晚並沒回傢。

不過藍水靈沒回傢他可並不擔心,昨日藍水靈出門的時候就對爹娘說過她可能留在師父庵中過一晚的。她近來跟不悔師大練劍法正練到瞭緊要關頭,十天中幾乎有七八天是在師父的庵中過夜的。

但這個道姑自稱是不悔的師妹。又怎會不知道他的女兒是在她師姐那兒呢。

他越來越覺不妙.心中的驚恐就更掩飾不住瞭。“師太你知道的事情當真不少,那麼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個老實人。不會說假話的。我的女兒她、她真的是不在傢,她一大清早就出去。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師太,你隻是來找京兒,不是來找她的,是嗎?那你就不必等她瞭。”

常五娘心裡想道:“他為何這樣怕我,嗯,對瞭,戈振軍能夠把何玉燕的兒子付托給他,不用說他們是心腹之交瞭。嗯,莫非是戈振軍早已對他說過我這個人,叫他提防我的?他雖然沒有見過我,似已從戈振軍口中知道我的形貌?”

她自作聰明,暗自想道:“不拿著他的把柄,也嚇不出他的話來。”當下陰惻惻地說道:“不錯,我知道的事情的確不少,有一件事我還未曾說呢。我問你,那孩子的身世,你已經告訴瞭他沒有?”

藍靠山大吃一驚,顫聲道:“師大,你說什麼?京兒,他,他……”

常五娘一聲冷笑,說道:“他怎麼樣?你還敢冒認是他的親爹爹嗎?哼,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提高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瞭出來:“我說,藍玉京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藍靠山嚇得登時呆瞭!

藍靠山屋子後面的山坡上出現瞭兩個人,一個是中年道姑,一個是妙齡少女。

藍水靈已經回來瞭,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陪她回來的還有她的師父不悔道姑。

她在昨日的同門大會散瞭之後,遍覓弟弟不見,越想越是害怕:“不歧師伯為何把錯誤的劍法教給弟弟,他是存著什麼心,他是存著什麼心?”

不悔也猜不出內裡情由,她能夠猜測的隻是:不歧多半不是存著什麼好心。但不歧新升長老,這句話她可是不敢對別人說的。除瞭她的記名弟子藍水靈之外。

藍水靈心裡害怕,她的心中也在惶惑不安,正是因此,她也放心不下藍水靈。

藍水靈一大清早就要回傢,隻盼能夠在傢中見得著她的弟弟。不悔因放下不心,就陪她回來。一路上叮囑於她:“這件事情,你隻可以告訴弟弟,連爹娘也不可告訴。”

藍水靈道:“我知道,我是不能讓爹擔心的。不過掌門師祖已經死瞭,弟弟即使知道瞭他的義父騙他,卻又能向誰投訴?”

不悔道:“這件事怪之極,不歧師兄對你的弟弟一向十分疼愛,誰想得到他會把錯誤的劍法教給他呢?但依我看來,至少他暫時還是不會害你的弟弟的,你隻要令你弟弟知道他學的是不切實用的劍法,重新跟你再練正宗的劍法那就行瞭,不過,千萬不能讓他的師父知道。”

說至此處,藍傢已經在望。藍水靈正想叫她的弟弟,不悔突然伸手掩著她的嘴巴。不僅掩著她的嘴巴,而且將她一拉,伏在地上。

不悔拉她伏下,在她耳邊悄悄說道:“你的傢裡有外人!”

藍水靈伏地聽聲,果然隱隱約約聽得見一個陌生的口音在和她的爹娘說話。聲音雖然模糊不清,大意還是可以聽得明白。她越聽越覺奇怪:“這個女人是誰,她好象是在查問弟弟的下落。咦,好像還在問起我呢。奇怪,我怎麼一點也聽不出她是哪個熟人的口音。”不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伸出手指在地上寫瞭三個字,“冒充的”。

藍水靈聽不清楚,偷偷看她師父面色甚為古怪,繃緊瞭面,眼眉毛擰成一條。看這情形,莫非師父,已經知道瞭那個女人的來歷。

她正想寫字問她師父,突然聽見那陌生的口音一字一頓的順口出瞭一句話來

“我說,藍玉京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這十三個字是一個個字說出來的,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瞭!

這剎那間,藍水靈不覺心頭一震:“這女人說的是真的嗎?她怎麼知道?她怎麼知道?”

不悔捏著她的手搖瞭一搖,跟著幾乎是咬著她的耳朵說道:“這妖婦冒充本派道姑,想來騙你爹娘,你聽我的吩咐行事。”

常五娘冷笑道:“怎麼,嚇壞瞭你嗎?但你不用害怕,我和這孩子的親生母親是好朋友,我不會害他的。你說實話,我也會替你隱瞞。”

藍靠山道:“你要我說什麼實話?”

常五娘道:“藍玉京在哪兒?”

藍靠山道:“我不騙你,他真的是下山去瞭。”

常五娘哼瞭一聲,說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兒,會相信你的話?除非他知道自己的來歷,否則他怎會離開爹娘,而且還聲言一去不回?我勸你還是老實點兒的好,你替我把他叫回來吧,否則……”

她是準備把藍靠山的妻子扣作人質,迫使藍靠山聽她指使,最後一句,她想說的是:“否則,就把你的老婆殺掉。”

但隻說得兩個字,她就聽見瞭一個少女的聲音在外面大叫瞭。

“弟弟,你為什麼躲在屋後,不進去呀?”

藍靠山大吃一驚.叫道:“你,你們別回……”話猶未瞭,就給常五娘點瞭她的穴道。

常五娘隻道躲在外面偷聽的果然是藍玉京,一個小孩子當然不會放在她的心上,是以她隻是點瞭藍靠山的穴道,目的僅在於不讓他亂叫亂嚷,卻無須把他狹作人質瞭。

她走出去屋前屋後一看,沒見有人,隻見站在山坡上的藍水靈。她笑嘻嘻迎上前去,說道:“小妹,你的弟弟呢?”

藍水靈道:“咦,你是在我和說話麼,我可認不得你!”扭頭便跑。

常五娘道:“小妹,別慌。我是——”她正在考慮冒認什麼身份最好,總覺微風颯然,不悔已是從高處躍下,捷如飛鳥的向她撲過來瞭。

這一下當真是來得突兀無比,常五娘一驚,滑步閃避,不悔倒持拂塵,塵桿已點瞭頸背的大椎穴,常五娘應變也真迅速,倒在地上打個滾,不悔手腕一翻。塵尾散開,將她身形罩住,還未拂個正著,常五娘已是感覺頸背痕癢癢的瞭,她心知不妙,腳尖一撐,身子斜飛出去。

一個攻得快,一個閃得快,兔起鶻落,常三娘逃出瞭不悔那拂塵一擊的范圍。

她的反擊也是極為狠辣,她的身子幾乎是貼著地面斜飛出去,人未起立,一把喂瞭毒的梅花針已是有如雨點般灑瞭過來。

不悔早有準備,拂塵揮舞,劃瞭一個圈圈,隻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她內力貫註,每一根細如柔絲的塵尾都挺得筆直,變成瞭好像具體而微的鋼條,一陣叮叮之聲響過,常五娘那一把毒針給她掃蕩得幹幹凈凈。

不悔給他阻瞭一阻,追上前去的時候,常五娘已經站起來瞭。常五娘雖然作瞭道姑打扮,但她天生的那股騷媚之態藏在眉梢眼角,卻是掩飾不瞭的。不悔自信所料不差,使即喝道:“你不用躲瞭,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青蜂常五娘!”

常五娘道:“你這出傢人也真是忒好多管閑事,你是誰?”

不悔冷笑道:“你自稱是我的師妹,卻怎的連師姐也不認識?”

雙方再度交手,常五娘已經亮出瞭隨身攜帶的兵刃,是一雙長短不同的鴛鴦刀,短刀攻敵,長刀護身,招數極為很辣。不悔抖開拂塵,自左至右劃瞭一個圈圈,跟著自右至左反手又外一個圈圈。

劃一個圈圈就增一分沾粘之力,好象蜘蛛結網一般,縛住常五娘的雙刀,過瞭三十多招,她的刀法已是漸漸難以施展。

不歧躲在暗處觀戰,心中七上八落,也不知是盼望哪一方勝,他暗自思量:“倘若常五娘被不悔所擒,不悔自必將她交給新掌門審問,到時難保她不供出我和她的關系,但若是不悔為她所敗,今後我可也恐怕擺脫不瞭她的糾纏瞭。”不過,近憂重於遠慮,在他的心底,目前恐怕不希望常五娘得勝多些。

忽聽得不悔喝道:“還想逃麼?”隻見白光一閃,常五娘的長刀已經擲出,跟著又是一把青蜂針向她射去。

長刀擲出,呼呼挾風,青蜂針則是無聲無息的,她是要利用這長刀的一擲,來掩護青蜂針的偷襲。在這樣情形底下,一流高手,恐怕也難閃避。

幸虧不悔早已知道她是常五娘,無時無刻不在防備她的毒針,一見她的長刀擲出,便即料到她的毒針也會隨之而來瞭。

在這危機瞬息之際,不悔顯出瞭她精純的武學造詣,她握著塵桿中間,一招兩用,桿頭一擊,把長刀未落,塵尾一卷,把那叢毒針也掃數卷瞭去,好象泥牛入海,無影無蹤。塵尾千絲萬縷,毒針也是散開的,拂塵之所以有卷那叢毒針,全靠它那一股在急速旋轉中所產生的吸力。

躲在暗處偷偷看的不歧也不禁吃瞭一驚:“她用這招,可是太極劍法的精華所在啊!她的功力和狠辣或不如我,但要是我用這一招,恐怕也還不能如她那樣精純。”原來不悔用的雖是拂塵。但自始至終,她都是用太極劍與常五娘交手。

“唉,常五娘隻怕是難免要破不悔所擒瞭!”心念末已形勢突然又生變化。

《武當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