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密遣下山傳秘笈 偶逢道友創新招1

他首先讀內功心法,他的內功從開始練的時候起,本來就是經常得到師祖指點的,因此閱讀毫不困難,有些奧妙精微的地方,一時間雖然還不能夠理解,但也隱隱覺得有理路可尋,自信假以時日,當可領悟。但讀到劍訣的時候,就不禁有點惶惑瞭,這劍快和他師父所授的劍訣,並不完全相同。令他最感為難的是,師祖隻傳劍快卻並沒有寫下劍式,究竟應該如何出招才對,根本一字不提。

不過在劍決的後面,卻有一段文字:“本門武學,貴在神悟。昔日張真人觀龜蛇二山山勢,始創太極劍法。你當領會此旨,不必拘泥,順其自然,天地萬物,皆足以法。要旨在於:太極圓轉,無使斷缺,意在劍先,綿綿不絕。守此真言,任何招式,都可自創。你天資聰穎,當能參透,到你把過去所學招式盡都忘掉之時,便是大成之日。”又另有兩行小字,是說他自己學武的心得的:“從有到無,無中生有。此乃武學最高境界,亦劍術之最高境界也。”

藍玉京對那十六字真言,似懂非懂,但怎樣才能“從有到無,無中生有”,他苦苦尋思,卻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瞭。

一陣清風吹來,藍玉京霍然一省,暗自失笑:“祖師當年以百載光陰,潛研武學,方始能夠另辟蹊徑,自成一傢。我如今不過才讀瞭一遍,要是這麼容易便能參透其中奧妙,張三李四也可以成為一代宗師瞭。”於是暫且拋開不想,先行熟讀。

他第一次離傢,不去苦思劍法,就難免想起傢人來瞭。他想起瞭爹娘,跟著也想起他的姐姐。自然而然的就想到瞭那次在展旗峰下,玉鏡湖邊和姐姐拆招的事。“為什麼那次我用師父傳授的最得意的一招,也會輸給她?”又想:“既然是要從有到無,這個‘有’字當是指我已經懂得的武功而言,俗語有雲熟能生巧,把已經學過的熟練,恐怕還是必要的。到瞭熟練的程度可以自創新招之時,這不是已經過一個循環,又再無中生有瞭嗎?嗯,師祖說的,恐怕就是這個意思瞭?”

於是他把師父所授的太極劍法重練一遍,練到他那次輸給姐姐的那一招“白鶴亮翅”之時,果然發覺好像有點不對。不過,這隻是個模糊的感覺,究竟是哪個地方不對,他可還說不上來。

第二日一早,他照平時習慣,一早起來,迎著朝陽,做瞭一回吐納功夫,練瞭內功之後,跟著練劍法。使到“白鶴亮翅”這招,咔嚓一聲,削下一枝樹枝。

這一劍之勢甚急,削下的樹枝又過長,樹枝急速飛墜,他來不及躍升,給樹枝的一頭打著肩膊。雖不至於受傷,也感到有點疼痛。

他先是一呆,心裡想道:倘若這樹枝是個活人,他會躲閃也會反擊,像剛才那個來勢,豈不是我還沒有將他的手臂削斷,反而會給他一劍刺穿我的琵琶骨瞭?

他放慢招式,再演一趟,終於悟出一點道理。這一劍斜削的幅度太大,前半格和後半招分成兩個弧形,圓圈不能相接。雖然這個“斷缺”隻是一瞬間吉,但已有違師祖所說的“太極圓轉”,無使斷缺的劍意。

他不知自己所悟道理對不對,既然無人指點,他就隻能憑著自己的意思修改劍式。練瞭幾次,漸漸覺得出招已無窒礙,削下來的樹枝也不會碰著自己瞭。

他開始窺測到一點門徑,就跟著這條思路練下去,一套太極劍法練完,隱隱發覺,恐怕最少有十幾招是不符合那“十六字真言”所含的劍理的。他每發現一個破綻,心裡就多一分疑惑:“義父的劍法是跟無色長老學的,無色長老是本門公認的第一劍術高手,為什麼這些破綻他看不出來?”

破綻太多,頭緒繁忙,改不勝改。他隻能專註一招,先把“它鶴亮翅”這招改到自己滿意為止。

第三日一早,他繼續按照自己參悟的劍理練習劍法,忽然發覺,昨天自己覺得滿意的今天卻仍是似有破綻可尋瞭。他嘆瞭口氣,“師祖創的這套劍法,真是精深博大,不知何日方能練成?”

他隻準備三天幹糧。過瞭這一天就要離開瞭。雖然在路上也可找僻靜的地方練習、究竟沒有在荒山方便,因此他必須做好準備功夫。

師祖給他的內功心法和太極劍決,他早已讀得爛熟,恐防有失,在心中再默念幾遍,幾乎可以倒背如流,這才放心將它焚毀。

他是把那個手卷撕成片片,放在破廟的香爐裡焚毀的。破廟破窗,香爐也沒蓋子。忽然有一陣大風吹進,把未焚化的幾張碎片吹走。他趕出找尋,拾回幾片,重新焚化。但是否還有“漏網”,他也不知。

“今天是在這裡的最後一天瞭,我得加緊練習。”

他希望在這一天之內,最少也得把“白鶴亮翅”這招練到自己完全滿意為止。

他練瞭一遍又一遍,覺得“白鶴亮翅”這招似乎是再也找不到破綻瞭,跟著又練已經發覺有破綻的第二招、第三招。

他正在練得全神貫註之際,忽然聽得有個人說道:“好,很好!不對,大大不對!”

這句話也如他的劍法一樣,是一口氣說出來,中間並無“斷缺”的。

何以剛剛贊完好,跟著又說‘不對’呢。

藍玉京呆瞭一呆,定睛看時,那個人已經從樹林裡走出來瞭。

是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少年,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

藍玉京道:“我的劍法,哪處不對?”

那少年道:“你是武當派的弟子嗎?”

藍玉京道:“我又不認識你,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是誰?”他已經“無師自通”,知道對陌生人是要保持警惕的瞭。但畢竟未夠老練練,這句話已經是等於作瞭正面的答復。

那少年冷冷說道:“我隻想和你公平交易,你倒想占我的便宜!”

藍上京愕然道:“我幾時想要占你便宜?”

那少年道:“我問你是該,你說瞭沒有?”

藍玉東方始省悟,目己既然不肯告訴份人,那就難怪別人不肯告訴自己。

“好、那我也不想知道你是難瞭。你走!”藍於京道,

那少年道:“這裡是你的地方嗎?我為什麼要走?”

藍玉京賭氣道:“你不走我走!”

那少年道:“且慢!”

藍玉京道:“幹什麼?”

那少年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誰、但你是想要知道你的劍法哪處不對吧?”

藍玉京給他說中心事。停下腳步道:“我已經問過你瞭,你不肯說,我何必再求。”

那少年道:“隻是空口說有什麼用?來,咱們比劃比劃!”腳尖一挑,把藍玉京剛剛削斷一根樹枝挑瞭起來,說道:“小兄弟,進招吧。”

藍玉京那日在展旗峰下和姐姐拆招、用的也是木劍。但木劍還有劍的形式。這人手裡拿的卻是一枝上面有幾片樹葉的柔枝。

藍玉京少年好勝,心想:“你這樣小覷於我,不給你一點厲害瞧瞧.隻怕連武當派也給你看小瞭。”便道:“你的年紀雖然比我大,但我用的可是寶劍,我不能占你便宜,你進招吧。還有,我可得把說話在前頭,切磋武功,本來應該點到即止的,但你這枝樹枝,隻怕,隻怕……”

那少年道:“你怕傷瞭我?”

“不錯,你要不要換過兵刃?”

那少年微笑不答。“好,你既然自信可以抵擋得瞭寶劍。我若誤傷瞭你,你可別怨。”

那少年哈哈笑道:“小兄弟,別說你傷瞭我,你有本領,殺瞭我,我也死而無怨。”

藍玉京哼瞭一聲,說道:“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請賜招吧!”

那少年笑道:“你不想占我便宜,我倘若還要讓你,那倒真是不夠尊重你瞭,小心,接招。”

聲出招發,也不知他用的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招數,但見他樹枝一抖,四面八方都是碧綠色的樹枝綠影,藍玉京面對的不是一枝樹枝,而是好像陷身在一片綠色的樹林中瞭。

藍玉京吃瞭一驚,謹依劍訣“太極圓轉”要旨,“任他泰山壓頂,我隻當清風拂面。”使出太極劍的起手式,劃瞭個圈圈,劍鋒並未碰著樹枝,綠影則已四方流散。

鬥瞭幾招,藍玉京被對方節節進逼,劍法施展不開,心裡不覺有點集躁,“十招之內”我若削不斷地的樹枝,縱然得勝,也是勝之不武!”把心一橫,飛身躍起,便即使出瞭他認為已經修得滿意瞭的“白鶴亮翅”這招。

他不使這招還好,一使這招,連那人用的是什麼手法都未看清楚,隻覺肘尖的曲池穴一麻,當啷聲響,他的寶劍已經落地。

那少年說道:“你這一招能夠削掉我這樹枝上的幾片樹葉,也算得難得瞭。你歇一會,咱們再比。”

藍玉京倒吸一口涼氣。這才知道那人的確並大言,自己認為滿意的劍招,在別人眼中還是破綻百出!

那少年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說道:“還不至於到破綻百出的地步,你這一招,隻不過有三個破綻。”但一招就有三個破綻,已是足以令他慚愧瞭。

他盤膝而坐,閉目沉思,過瞭一會,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忽地張開眼睛,說道:“好,咱們再比!

他自以為已經想得通透,哪知還是不行,使到瞭“白鶴亮翅”這招,那劍勢分明已經罩住對方的身形,但對方的腳步卻仍是向前邁進,樹枝也並不閃避劍鋒,反而投入他所劃的劍圈之中。這一下來得奇兀無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結果反而是他被逼倒躍避招,虎口的關元穴才不致於被對方點中,雖不至於寶劍墜地,也總是輸瞭招瞭。

“為什麼還是不行?”藍玉京坐下來再想。那少年道:“不要灰心,你這一招現在隻剩下兩個破綻瞭。”藍玉京把兩次過招的經過,在腦海中重溫一遍,隱約看到瞭一線曙光,但僅是一線曙光,還不能夠令他豁然開朗。

那少年道:“不要太過勞神,今天想不出來,明天再想。”

藍玉京心想:“明天我就走瞭,哪裡還有明天?”時間有如奔流不息的長河,它是不會停頓下來的。藍玉京在感慨中,突然心頭一亮:“對瞭,師祖留給我的十六字真言,我隻做到瞭太極圓轉,無使斷缺這一半。可還有意在劍先,綿綿不斷這一半呢!”想通瞭這一層,好像“暗室”已經打開,眼前豁然開朗。

他一躍而起,說道:“好,再來,再來!”

他和第一次比試那樣,從起手式開始,使瞭幾招,那少年面有詫色,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藍玉京的那招“白鶴亮翅”,突然就使出來!那少年“咦”瞭一聲,這一次是他被逼閃躲瞭。

藍玉京收劍說道:“這一招行瞭麼?”

那少年比他還更歡喜,說道:“你進步得真快,一次能夠修補一個破綻已算不錯,這一次你竟然一舉就修補瞭兩個破綻,現在你這一招白鶴亮翅可說得是沒有絲毫破綻。不過,你要註意‘現在’這兩個字,這句話是我現在說的,過瞭一些時候,或許我的說法就不是一樣瞭。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藍玉京道:“我懂。我有進步,你也有進步,今天你找不出我這一招的破綻,並不等於明天你也找不出來。”少年微笑道:“你的悟性真高,不過,你的這套劍法,並不是白鶴亮翅這招才有破綻。”

藍玉京心悅誠服,說道:“你願意繼續指點我嗎?”

那少年道:“我不會教學生,我隻會和人比劍。”

藍玉京道:“好,那就再比。”

這一次是他在“玄鳥劃砂”這一招,首先露出破綻。也和“白鶴亮翅”那招一樣,經過好幾遍修改,方始能夠抵擋那少年的攻擊。

天色已黑瞭。藍玉京驀地想起,說道:“你不用趕路嗎?”

那少年道:“我有這樣問過你嗎?”

藍玉京也有點舍不得離開他,說道:“對,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過瞭一會,嘆口氣道:“隻可惜今天才碰上你。”

那少年道:“今天碰上也不為遲。”

藍玉京道:“你不知道,明天,我……”

那少年道:“明天你怎麼樣?”

藍玉京想起“逢人但說三分話”這句教訓.說道:“我不是住在這座破廟的。”

那少年道:“我知道。”

藍玉京道:“所以明天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還在這裡。因為……”

他本來想捏造一個‘藉口’的,但那少年卻道:“你喜歡留就留,喜歡走就走。我又沒有問你,你就不用告訴我是為瞭什麼瞭,其實。明天的事情又有誰能知道?”

藍土京越來越覺得和這人投機,笑道:“你這人真是有點古怪,但卻正對我的脾胃。”

那人說道:“我沒說你古怪,你反而說我。”

藍玉京笑瞭一笑,不再說話,回到破廟吃最後一份幹糧,吃飽瞭就睡。那少年沒進古廟,藍玉京小知他是要樹林露宿還是已經下山。想到今後或者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不覺悵然若有所失。但他也委實是太疲倦瞭,想呀想的,不知不覺就睡著瞭。

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射進廟中,他張開眼,第一眼就看見供桌上堆滿野果.還有一包幹糧。他“咦”瞭一聲,跟著就看見那少年走進來瞭,在他手裡,還拿著已經撥光瞭羽毛的兩隻野雞。

那少年道:“早餐你先吃一點果子,午餐咱們再吃燒雞。”

藍玉京喜出望外,說道:“啊,你還沒有走,要你給我去找這許多食物回來,可真不好意思。”

那少年道:“你覺得不好意思,明人你去打獵好瞭。”

藍玉京怔瞭一怔,說道:“明天,我……”

那少年道:“對。明天將會怎樣,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咱們隻管今天。你吃飽瞭沒有?”

“吃飽瞭。”

“好,吃飽瞭那就來吧。”

“做計麼?”

那少年已拆瞭一根樹枝,把樹枝一揚,說道:“比劍啊!”

藍玉京心癢難熬,暗自想道:“遲一天去少林寺也不打緊。”說道:“比劍我是比不過你的,隻希望你今天在我的劍法中找到更多的破綻!”

那少年道:“為什麼你希望越多越好?”

藍玉京道:“不斷發現破綻,那就會不斷改進。到瞭一天,你完全找不到我的破綻之時,我的劍法不就練成功瞭嗎?”

那少年冷冷道:“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僅得乎下,我的劍法,最多隻能列在中等,你就算練到完全和我一樣,距離成功二字也還遠呢。更何況破綻總是補不完的,要想沒有破綻.除非沒有招數。”

藍玉京不覺一呆,心道:“要想沒有破綻,除非沒有招數。那不是和師祖說的,從有到無,無中生有,差不多同樣意思嗎?”

心念未巳,隻聽得那少年嘆口氣道:“這種上乘境界.談何容易達到。接招吧!”

這一天藍玉京練好瞭原來發現已經有破綻的兩招劍法,所謂“練好”,當然隻是指能夠防禦得瞭那少年的攻擊而言。

藍玉京練得興致越高,第三天不待那少年挽留,他自己也不想走瞭。

如是者,日復一日,不知不覺,過瞭七天。藍玉京最初發現有破綻的那十三招劍法,還未修改得完善,本來沒有破綻的劍法也發現有破綻瞭。

藍玉京嘆道:“怎的破綻越來越多?”心中本來就已經存在的疑團更加擴大瞭:“師父教我的這套太極劍法是得自本門第一劍術高手所傳,難道本門最高劍法竟是如此漏洞百出?”那少年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你的破綻越來越多.你想知道原因何在嗎?”

“我不知道,請指教。”

“因為我也發現我的劍法之中,還有破綻。”

“你的劍法這樣好,還有破綻?”

“你沒發覺我這兩天所用的劍法,和再前幾天所用的劍法,多少也有點不同麼?”

藍玉京仔細一想,說道:“好像是這樣。”

那少年道:“這就是因為我在發現瞭自己的劍法有瞭破綻之後,我也和你一樣,把它修改瞭的緣故。”

藍玉京道:“我還是不懂。你發現你自己劍法中的破綻,和我的破綻越來越多,卻又有何關連?”

那少年微笑道:“其實隻有‘破綻’兩個字,是不大恰當的。你的劍法,有些有破綻,有些本是沒有破綻的。但沒有破綻,並不等於就已經盡善盡美瞭。”

藍玉京道:“這道理我懂,這叫做精益求精。”

那少年道:“對瞭,這叫做精益求精。你的劍法進步得很快,到瞭最近這兩天,原來沒有破綻的那些招數,也給你練得更加完善,或者是另有創意瞭。於是這就顯出瞭我劍法中的不足之處,於是我也精益求精,又達到一個更新的境界,我又能夠發現你的劍法中不足之處瞭。這就是你為何感到你的劍法之中破綻越來越多的緣故。”

藍玉京這才徹底弄清楚其中道理,嘆口氣道:“我現在才懂切磋的重要。我用切磋二字,你不嫌我自高身份吧?其實你是先生,我是學生。”

那少年道:“其實你也是我的先生。你一定要和我客氣的話,那麼用教學相長這四個字就更加適當瞭。”

藍玉京嘆道:“學然後知不足。聖人之言,確是不錯。但不管是切磋也好,是教學相長也好,那都是永無止境的瞭。這許多頭緒紛繁的破綻,也是永遠補不完的瞭。”

那少年道:“你說對瞭一半。到瞭沒有招數之時,就沒有破綻。但即使到瞭可以隨心所欲之時,也還可以創出新的劍意的。亦即是說,武學之道,那才真正是永無止境!”

藍玉京悠然神往,“可惜我還要往少林寺,師祖雖沒有定下期限,也不能在這裡耽擱得太久瞭。嗯,現在已經是第十天啦。”

他心裡躊躇,臉色不覺也露瞭出來。那少年道:“小兄弟,你怎麼啦?”

藍玉京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我想,我應該走瞭。”

那少年淡淡說道:“你想走就走,我不會攔阻你的。”

藍玉京道:“這七天來,你幫忙我練劍法,我得益不少……”

那少年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搶先說道:“我不是已經說過瞭嗎,咱們隻能算是切磋劍法。我沒有多謝你,你也不必多謝我。”

藍玉京感激他的恩惠,暗自思量:“要是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豈不是說不過去。”

他想瞭一想,說道“你不肯做我的老師,但不知……”

那少年道:“怎麼樣?”

藍玉京道:“咱們已經相處瞭七天,該可以算得是朋友瞭吧?”他這帶有孩子氣的說話,逗得那少年笑瞭起來。

“朋友是自己結交的。那個人算不算是你的朋友,也隻能由你自己決定。你認為是就是,你認為不是就不是。”那少年道。

藍玉京道:“我姓藍,名玉京。”初時他本來不願意把自己的姓名來歷告訴對方的,但此時反而是他想要知道對方的姓名瞭。既然要知道對方的姓名,當然就得先把自己的姓名說瞭出來。

那少年聽瞭他的名字,臉色似乎有點古怪,說道:“好,很好!”

藍玉京道:“什麼很好?”

那少年霍然一省,笑道:“我是說你這名字取得很好。”藍玉京不過是武當派一個未成年的小弟子,從來也沒下過武當山,他當然想不到外面的人竟然會知道他的名字,是以他雖然覺得那少年的面色似乎有點古怪,卻也不怎樣放在心上。

藍玉京見他沒說下去,隻好再加一句:“我的名字已經和你說瞭。”

那少年道:“又不是我要你說的,你說瞭又怎麼樣?”

藍玉京逼得說道:“你不願意和我交朋友嗎?”

少年這才笑瞭起來,說道:“哦,原來你想知道我的姓名,不過,我的姓名可有點特別。”

藍玉京心想,姓名就是姓名,又會有什麼特別?心念末已,隻聽得那少年已在緩緩說道:“我的姓是兩個字的,姓‘東方’,單名一個‘亮’字。”

說罷,似乎帶著一點緊張的神態註視著藍玉京,好像是等待他的反應。

藍玉京卻是不覺笑起來瞭,復姓雖然比較少,但也並不“特別”啊。

“你不覺得特別?”東方亮問。

“姓東方的人我是第一次聽到,但這個姓我是知道的。”藍玉京道。

東方亮道:“那你在笑什麼?隻是笑我自認特別麼?”

藍玉京道:“你的姓名取得很好。”他不想令對方沒趣,對方既然稱贊過他的姓名,他便也禮尚往來。

東方亮道:“好在何處?”

藍玉京想不到他還要“糾纏”下去,好在他腦筋動得快,不假思索,便即說道:“東方一亮,就用不著在黑暗中摸索瞭。這不正好比喻我見到你一樣,許多我在劍法上想不通的地方,便都明白瞭麼?”

東方亮微笑道:“你的小嘴巴倒是真甜。”

他對姓名問題這麼“重視”,今得藍玉京頗為不解,因而也就不免有點奇怪瞭。“真想不到隻是通名道姓,他就能說上這麼一大串,不有點無聊麼?”

他哪知道這件事可一點也不是“無聊”,他之所以覺得“無聊”,隻不過因為他尚未知道這個東方亮曾經做過什麼事情而已。如果他知道這個東方亮就在他下山那天,曾經向他的師祖挑戰,他不知將會如何驚詫瞭。

東方亮放下瞭心上的一塊石頭,“看來他是的確不知我是誰瞭。”

藍玉京雖然依依不舍,但見紅日已經東升,要走也該是時候瞭,便學大人的口吻說道:“東方大哥,小弟要走瞭。但願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東方亮哈哈一笑,說道:“青山綠水可是到處都有的呢!”藍玉京走,他也走。

藍玉京道:“你也下山?”

東方亮道:“我一個人留在這山上做什麼?”

藍玉京隻道到瞭山腳,東方亮就會跟他分手,哪知東方亮還是和他同行。藍玉京不敢再像剛才那樣冒失,心想:大概他隻是和我走同一個方向而已,彼此要去的地點當然是不同的。他也巴不得和東方亮同走一程。

路上自是不免要找些話來說說,藍玉京受瞭他的恩惠,覺得什麼都隱瞞他有點過意不去,便道:“我這一傢是在武當山上種菜的,閑時看那些道土練武,所以我也多少懂得一點武當派的功夫。”這話當然是不盡不實,但他也隻能說到這個地步瞭。

東方亮笑瞭一笑,說道:“那你倒是造化不小啊,你這劍法大概是無色長老這一支的吧?”

藍玉京吃瞭一驚道:“你也知道無色長老?”

東方亮笑道:“我不但知道無色長老,我還知道武當派的太極劍法是有兩支的,無色長者創新的太極劍法是一支,原有的太極劍法以無相真人作為代表的又是一支。論功夫的純厚,當然得推無相真人,但無色長老的創新也不無可取之處。將來若是兩支合流,那就更可觀瞭。”

藍玉京驚詫不已,說道:“怪不得那天你一見我練習劍法,就說得出我是武當派的。但你好像不是武當派的吧,怎麼對武當派的劍法這樣熟悉?”

東方亮道:“我是江湖浪子,各傢各派的劍法見過不少,因此我的志願也是博采各傢之長,練成自己的劍法。”

藍玉京嘆道:“如此說來,你可真是聰明絕頂瞭。”

他哪知道,東方亮曾經上過武當山挑戰,和他的師父不歧,他的師伯不波等人都交過手,是以才能對兩種不同的太極劍法瞭然於胸。東方亮確實是非常聰明,但若論到聰明的程度,他卻是更勝東方亮一籌。“過目不忘”的本領兩人不相上下,觸類旁通抒發新意的天賦才能,則是他更高瞭,隻是藍玉京自己不知道而已。

兩人一路同行,不知不覺走到瞭三岔路口,藍玉京踏上當中的那條路,東方亮也是亦步亦趨。走瞭一程,藍玉京忍不住問道:“東方大哥,你上哪兒?”

東方亮道:“你呢?”

藍玉京心想:“我若不說,那就不夠朋友瞭。何況又是我先問他。”便道:“實不相瞞,我是想到嵩山少林寺去。”

東方亮道:“很好!”

藍玉京道:“什麼很好?”

東方亮道:“我也正是要去嵩山。”

藍玉京一怔,“怎的這樣巧?”說道:“不知大哥和少林寺的哪位禪師相識?”

東方亮淡淡說道:“嵩山也不是少林寺的,我去遊山玩水不行麼?”

藍玉京道:“我也不是和少林寺哪位大和尚相識,隻不過有位道長托我辦點私事……”正自思量要不要如實告訴這個有恩惠於自己的新交,東方亮已是哈哈一笑,說道:“我才沒工夫管你的什麼私事呢。你忘記瞭嗎,咱們見面的第一天,就曾經說過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的。所以,不論什麼事情,你喜歡說就說,不喜歡說就不必說。隻除瞭比劍的時候發現對方的破綻乃是例外。你不要我說,我也要說。”

藍玉京大喜過望,說道:“這樣最好。”

兩人一路邊說邊走,藍玉京聽他講一些江湖上的見聞,和一些必須知道的常識,聽得津津有味,得益不少。

他們在一個小鎮吃瞭中飯,繼續前行,走瞭一程,踏入山路。山路崎嶇,除瞭他們之外,沒有別的行人,兩人無須顧忌,又談論瞭一會劍法。不知不覺已是日影西斜。山風吹過,黃葉紛飛。東方亮忽然停止說話,好像凝神在聽什麼。藍玉京可是隻聽見風聲和落葉聲,心想風聲和落葉聲有什麼好聽。

東方亮忽道:“小兄弟,我說過不管你的事的,但現在有一件事,我卻是非管不可。”

藍玉京道:“什麼事?”

東方亮道:“待會兒要是碰上什麼人,那個人和你說話,你不要理他,一切由我替你說。”

藍玉京道:“是個什麼人?”

東方亮道:“我想你大概不會認識這個人的。”

藍玉京道:“那就不關我的事瞭,你要管也不是管我的事。”

他說得輕松,心裡可是甚為詫異,東方亮的武功那樣好,難道還會害怕什麼人不成?因何他如此鄭重其事,好像生怕自己說錯瞭話,會惹出鍋似的。

心念未巳,隻聽得一陣銀鈴似的笑聲,那個人已經出現瞭,是個女人。

東方亮道:“五娘,什麼事情這樣歡喜?”

那女人道:“碰上瞭你啊!東方亮,你這小子怎麼今天還在這兒?”

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從武當山上鎩羽而歸的“青蜂”常五娘。東方亮沒答,反問她:“為什麼你也還在這兒?”

常五娘看瞭藍玉京一眼,說道:“這位小兄弟是……”東方亮笑道:“你說對瞭,他正是我的小兄弟。”

常五娘道:“胡說八道,你哪來的兄弟?”

東方亮道:“他是我的師弟,師弟不也就是兄弟嗎?”

常五娘道:“這就奇瞭,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向天明還有另外一個徒弟。”

東方亮模仿她的口吻道:“這就奇瞭,我也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你和我師父是、是……”

常五娘道:“是什麼?”

東方亮道:“嘻、嘻,是、是老相好?”

常五娘噴道:“你作死瞭,竟敢調戲老娘!”

東方亮道:“你不是傢師的老相好,傢師另外收下弟子,又何須要告訴你呢?”

常五娘道:“豈有此理,我和你說正經的……”

東方亮道:“我也不是和你開玩笑啊!”

常五娘怒道:“不給你點厲害嘗嘗,你也不知……”突然一個轉身,撲向藍玉京。

她剛剛說的那句話,口氣分明是針對東方亮的,誰想得到她卻忽然襲擊藍玉京。

但東方亮卻料到瞭。

“如封似閉”、“龍躍深淵”!常五娘身形一動,東方亮就把這兩招先叫出來。

他是提醒藍玉京用這兩招來對付常五娘。

藍玉京反應極快,不過,假如他沒有別人提醒,倉猝受攻,他是絕對不能夠在這瞬息之間就想得出最佳的應著。

藍玉京和他練習瞭七天劍法,一聽他說出招數的名字,不假思索的就使出來。

刀劍相交,錚錚數聲,來得快,去得也快,待到藍玉京腳尖著地之時,常五娘已是站在原來的位置,長刀短刀都已入鞘,笑吟吟地看著他瞭。輕功之佳,固然是藍玉京見所未見,出刀之快和收刀之快也是難以形容。

瞬息之間,雙方的兵刃碰擊瞭七八下。更確切地說,這“瞬息之間”就是藍玉京使出第一招“如封似閉”的時間。

第二招“龍躍深淵”,他的身形是平地拔起,然後再凌空刺下的。以常五娘的身法之快,當他的寶劍從上方刺下來的時候,當然是連她的衣角都沒碰著瞭。

他身形撥起之時,幾乎感覺得到常五娘那把刀是站著他的鞋底削過。他脫下鞋子一看,果然發現鞋底原有的泥垢都已給刀鋒刮得幹幹凈凈。

藍玉京駭然自思:“要不是我使龍躍學深淵這招,隻怕半條腿已經給她削下來瞭!”

常五娘好像知道他的心思,笑吟吟說道:“你別擔心,要是我損壞瞭你的鞋子,我會賠你一雙新的。嗯,小弟弟,你今年多大,十五還是十六?小小年紀,雖然是得師兄指點,這兩招也真是難為你瞭!”藍玉京給她一贊,滿面通紅。他記著東方亮的囑咐,不管常五娘和他說些什麼,他都不應。

常五娘又再問道:“你是東方亮的師弟,為何你的劍法之中,卻有武當派的招數?”

藍玉京好生奇怪,心裡想道:“原來她剛才隻是試探我的武功,但怎的她也懂得我的武當派刻法呢?”

常五娘道:“咦,你這師弟是啞巴嗎?”

東方亮道:“他當然不是啞巴,他隻是不愛說話。”

說罷,突然撥劍出鞘對藍玉京道:“你那兩招是使得不錯,但還不夠完美。瞧清楚瞭!”如封似閉和龍躍深淵這兩招使出,藍玉京看得心悅誠服,自愧不如。想道:“要是我使得這樣好,如封似閉這招就可以把她的雙刀奪出手去,龍躍深淵那凌空下刺,料她也決計躲閃不開。”

常五娘格格笑道:“小亮,你是向我示威嗎?”

東方亮道:“不敢,我隻是幫我的師弟向你解釋,現在你該明白瞭嗎?你總不至於說我的劍法也是武當派的吧?”

常五娘笑道:“不錯,是我忘記瞭。令師祖和武當派的掌門人三十六年前是交過手的。不過,你的聰明,看來更在令師祖之上。”

東方亮淡淡說道:“多謝你給我臉上貼金。正因為敝師祖當年曾得與無相真人切磋劍術,所以在他所創的劍法之中,也就把武當派劍術的精華融化進去瞭。他老人傢精思好學,不僅采納瞭武當派的長處,其他各派的長處,他也是兼容並包的。”

常五娘道:“但我還有一事未明,想要請教。”

東方亮眉頭一皺,道:“請說。”這兩個字顯然說得甚為勉強。

常五娘道:“據我所知,令師雖可說得是青出於藍,但他的劍法也還未出令師祖的范圍之內。比較起來,你的劍法之“青出於藍”則似乎‘出’得更多瞭,就以剛才那兩招而論,令師就決計使不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

東方亮道:“青出於藍這四個字我是絕不敢當的,劍法的變化,倒是頗有一些。其中原故,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話中之意巳是含有“心照不宣”在內,也不知常五娘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仍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東方亮道:“這很簡單,隻因為我比師祖更多一些和武當派高手切磋的機會。”

這句話在常五娘聽來,“高手”二字即使不是指無相真人,無色長老,這兩個頂尖的高手,最少也是指武當派“不”字輩如不波不歧這些高手。心中想道:“他不怕給這少年知道他上武當山挑戰之事,這個少年縱然不是他的師弟,大概也不會是我要找的那個人瞭。”要知她之所以打破沙鍋問到底,目的就是在想要查明藍玉京的身份。

但這句話在藍玉京聽來,想法卻又不同瞭。他想:“東方亮大哥也未免說得太過份瞭,怎能把我說成武當派的高手呢?”又想:“原來他的師門和本派還有這樣一段淵源,他一直沒有說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難道到瞭如今,他都未曾把我當作朋友嗎?”隻覺這個東方大哥好像謎樣人物,而這個叫做常五娘的女人。則更加處處透著古怪。

常五娘雖然不敢斷定藍玉京的身份,但對東方亮的話卻仍然是半信半疑,微笑說道:“如此說來,你不但比今師祖聰明,也比令師祖更加幸運。”

東方亮哼瞭一聲,沒有回答。

常五娘道:“那天你下山的時候隻是獨自一人,你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碰上你這師弟的?”

東方亮忍耐不住,板起臉孔道:“五娘,你是老江湖,我也想要向你請教一事。”

常五娘道:“好說,何事?”

東方亮道:“不應該知道的事情,最好莫向別人打聽。江湖上是不是有這麼一條禁忌?”

常五娘道:“不錯。”

東方亮道:“好,那就請吧!”

常五娘變瞭面色,勉強笑道:“小亮兒,你這是什麼意思,要攆我走麼?你的師父也不敢對我這樣無禮!”

東方亮道:“師父和你有交情,那是師父的事,我這個人嘛,卻是不買任何人的交情,去做任何自己不願意做的事的。你惱我無禮,大可以到師父跟前告我的狀。”

常五娘道:“你不願意說的,我當然不會勉強你說。不過……”

東方亮道:“沒什麼,‘不過’瞭,我已經言盡於此!”

常五娘笑道:“你言盡瞭,我可還未曾言盡呢。”

東方亮冷冷說道:“那你去找喜歡聽你說話的人去說吧!”

常五娘笑道:“這話正是你要我和你說的啊!”

東方亮一怔道:“我要你說什麼?”

常五娘道:“你這麼快就忘記瞭嗎,我一來的時候,你就問我,為什麼我現在還在這個地方,現在我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

東方亮道:“現在我不想知道瞭。”

常五娘道:“聽不聽隨你便,說不說可由得我。憑著我和你師父的交情,你既然問瞭,我就該說。”

東方亮道:“好,江湖上的禁忌你比我知道得多,你高興說就盡管說。”

弦外之音。你若說出不中聽的話來,可體怪我不客氣。

常五娘道:“你不必擔心,我隻是說我自己的事。唉,這幾天我真是倒黴透項,在武當上和一個道姑交手,她用的兵器是一支拂塵。她中瞭我一枚青蜂鋒,我卻也被她的一根塵絲射進瞭穴道。花瞭幾天功夫,還未能將它煉化。這就是為什麼我遲至今天還在此地的原因。喂,小亮兒,你對武當派的劍法甚為熟悉,這個道姑是能夠用拂塵使出劍法的,你可知道她是誰嗎?”

東方亮道:“武當山上的道姑,我怎會知道?”

這次他說的倒是實話,那日他上武當山的挑戰,不悔師太雖然在場,但卻並沒出頭露面,也沒和他交過手,武當派有數百弟子之多,他又豈能全都認識。

但他不知道,藍玉京卻是知之甚詳的。

《武當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