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獨處墓園懷舊侶 驚聞密室揭私情1

武當山上,紫霄峰下,禹跡橋邊,一個中年道人正在練劍。

紫霄峰是武當派始祖張三車當年修道之外。張三豐當年所住的茅屋,如今在它的遺址上,早已建成瞭一座規模寵大的紫霄宮,成為瞭武當道教聖地的中樞瞭。

從下面望上去,紫霄峰上,好像有無數仙山樓閣,浮沉在雲海之中。

紫霄官依山而建,紫霄宮的建築群包括有大宮門、兩座牌坊、二宮門、崇如、紫霄殿,以及數百級寬廣的石階,層層疊疊而上,在立體上比平面上取得更宏偉、更壯麗的仙山樓閣畫畫效果。

此時正是清晨,天空沒有半點雲翳,從禹跡橋邊望上去,視力好的話,還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幢幢人影,在古牌坊下,在石級上,在宮門前,時隱時現,好像是仙人正在山上遨遊。

當然,這一些人,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而是前來武當參加元相真人的葬禮的各方賓客。還有一些是陪伴他們的道士。

無相真人下葬的日期本來還兩天,但已經有不少人來瞭。因此本來就是中樞的紫霄官所在的這座山峰之上,今天就得更加熱鬧瞭。

不過,在這紫霄峰上的禹跡橋邊,卻是十分冷清,有的隻是這個中年道士。

禹跡橋的跨度不大,它是建築在一道狹澗上面的,橋洞窄高,給這道小澗添瞭幽深的景色,上面是精雕的玉石欄桿,橋下激流穿出。再過去是一座剛剛修建完的墓園。這座墓園是準備用來安葬無相真人的。

這個中年道士就是監督修建這座墓園的人,他也正是無相真人如今碩果僅存的弟子,以前的俗傢名字叫做戈振軍的不岐道人。

他雖然正在練劍,練劍是要心無雜念的,但他卻是煩躁不安。

在他的頭頂上方,有棵在懸崖上生長的白榆,枝幹橫空伸出。他身形撥起,劍勢斜飛,使瞭一招白鶴亮翅,劍光過處,落下瞭七片枝葉,而且每一片樹葉都被削成形狀對等的兩邊。

劍法練到這樣地步,本來已是足以令人驚駭的人,但他一看落下來的樹葉,卻是禁不住懊惱之情現於顏色,嘆瞭口氣,自言自語:“我這時怎麼搞的,今天練這一招,非但沒有進步,反而比昨天退步瞭。”

他昨天練這一招,是削下瞭九片樹葉;如今削下來的不但少瞭兩片,而且其中一片是被削成瞭大小形狀並不相等兩邊。

懸巖上面的一條山坡叫“太子坡”,懸巖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叫“磨針井”,那個剛剛修建完工的墓園就在“太子坡”的另一邊,和“磨針井”相去不遠。

他頹然收劍,目光從磨針並那方看過,對著墓園,喟然嘆道:“我練瞭十七年劍法,還是不及師父的一半功夫。若然是管束不住猿意馬,可真對不起師父當年在這裡教我的苦心瞭。”

原來“太子坡”和“磨針並”的得名是根據道教經典的故事取的。道經《三寶大有金書》裡面說,有個凈樂國王太子,十五歲時辭別父母入山修煉,就是在這個坡上得到玉清聖祖紫君的傳道,有一天他想出山不再繼續修煉瞭,走到一座並邊,看見一個老婦在石上磨鐵杵,他詫異老婦為什麼在石上磨鐵杵?老婦答想把鐵杵磨成一口針。他說那不是太困難瞭嗎?老婦答:功到自然成。一下指點迷津,令他登時醒悟,於是返山修煉,終於修煉成功,白日飛升,做瞭真武大帝。

這是把“鐵杵磨成針”這句成語加上瞭人物情節編成的道教故事,什麼凈樂國王子雲雲當然是子虛烏有的,便真武大帝卻成瞭武當山的守護神,而無相真人第一次給徒弟不岐傳授劍法,別的地方不選,特地選擇在這太子坡下的磨針井旁,用意當然也是要他像那位凈樂國的王子一樣勤學苦練。他的師父曾對他說道:“你的資質並不差,但還不能算是上乘資質,將勤補拙這四個字對你還是適用的。”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他不覺心頭不苦笑,突然想瞭一個人來。

“怪不得師妹喜歡耿師弟,撇開他的相貌比我生得俊秀這點不說,他學武的資質也確實是比我高得太多!我得到掌門人的親自傳授,練瞭十七年,還未練成功太極劍法,如果換瞭是他,恐怕用不到七年,他的造詣已是勝過今日的我!”不岐心裡想道。

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在壓制著自己,不再想起耿京士的。但現在卻是不由自己的突然想起他來。

不過,這也並非無因而至,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耿京士,其實是受到眼前的景物觸發的。

在他眼前的這個墓園,除瞭正中那座留給無相人下葬的墳墓之外,側面還有一座較小的墳墓,頂部已經合攏瞭的墳墓,在它的下面,埋葬有三個人的骸骨,其中一個就正是他的師弟耿京士。

耿京士不過是武當派一個地位低微的俗傢弟子,他的遺骸怎能和掌門真人葬在同一個墓園?

這裡面有個原因,原起於不岐當年的一念之私。耿京士。何玉燕、何亮(何傢的老仆)和武當派當時的長老無極道人,是在同一天同一個地點死的。耿京土死於他的“誤殺”,何亮死於常五娘的暗算,何玉燕則是在生下兒子之後自盡的。其後大概一個時辰,他把師妹新生的嬰兒送到藍傢之後回來,跟著就是業已受瞭重傷的無極道人來瞭。無極道人說出瞭他要說的話,也就倒斃地上。

他當時為瞭一念之私,不肯讓耿京士和何玉燕合葬,他挖瞭兩個坑,一個坑單獨埋葬何玉燕,另一個大坑則是埋葬瞭無極長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

去年無相真人命大弟子不戒到盤龍山去把無極長老的遺骸遷葬本山,經過瞭十六年,沒有棺材的屍體早已腐化瞭,隻剩下骨頭,不戒隻好把在所有骨頭都拾在一個背袋之中,要本就分不出哪一塊骨頭是哪一個人的瞭。而不戒本人也因在盤龍山上受到強敵襲擊,身受重傷,幸得牟一羽將他救瞭回來,但一回到武當山,當天便即死亡瞭。

無極長老在武當派的地位僅次無相真人,他是應當葬在這個墓園的。既然分不開三人的骸骨,這就不僅耿京士得到“破格”的葬禮,連那個何傢的老傢人也得以分享“殊榮”。

但此際,不岐面對墓園,則是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瞭。

“你死瞭倒好,勝於我茍活人間,有著無窮無盡的憂慮!”不岐心中苦笑,暗自想道。

往事歷歷,都上心頭,當然,最難忘的還是他的小師妹何玉燕。“小師妹,你別怨我在你死後都不讓你的耿師弟合葬,我對你縱然有千般不是,卻最少有一樣是對得住你的,你的京兒我已經遵從你的遺囑,將他撫養成人瞭。”

他抬頭望向白雲,不覺愴然自嘆:“京兒自從下山之後,一直沒有消息,不知他是身在何方?唉,我將他撫養成人,卻又得提心吊膽,生怕有一天他知道瞭真相,會反顏向我尋仇!”他對耿玉京的心情實在是矛盾之極,一方面在懷念著他,盼他早日回來;一方面又怕他知道瞭自己的身世之謎,將他當作殺父仇人。倒不如不回不更好。

正在心情混亂之際,忽見一個小道士從“太子坡”走下來,叫瞭一聲“師叔長老”。

這小道土是他的師兄不波道人的弟子,道號悟性。不波是前長老無極道人的大弟子,在“不”字輩中,排行最高,無相真人去世之後,繼任掌門人無名真人(即牟一羽的父親牟滄流)提議將兩個“不”字輩的弟子升任長老,獲得通過。這兩位新長老,一個是不岐,另一個就是不波。

不岐自從上武當山當瞭道士之後,一向都是沉默寡言,面容肅穆。這個小道士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有幾分畏縮的樣子。

不岐道:“有什麼事嗎?”

悟性道:“沒、沒什麼事,不過…”

“不過什麼,有話爽快地說!”

“牟師叔已經回來瞭,師父叫我告訴你一聲,牟師叔現在紫霄宮,不知長老是不是要……”

原來不岐因為督工建造墓園,這幾個月來,都是在墓園裡一間臨時搭起的茅棚住宿的,如今墓園雖然已經建築完工,他還未曾搬回原來的住所,是以悟性跑到這裡找他。

不岐心頭一震,臉色卻是絲毫不露,他打斷悟性的話,淡淡說道:“知道瞭,你回去招待客人吧。”他不說自己是否要去見牟一羽,悟性也就隻好走瞭。

聽到瞭牟一羽已經回來的消息,不岐的心緒更加不寧瞭,牟一羽是從不戒手中接過那個裝有無極長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的骸骨得佈袋,而且是親手將那佈袋交給無相真人的人。

風過林梢,鳥巢泥落,聲音本極輕微,但聽在他的耳朵,卻好像是那沉甸甸的佈袋放在桌子上聲音。

“好,你一塊塊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看!”師父當時對牟一羽所說的話,也是一字一句的在他耳邊重新響起來瞭。那天他是躲在師父靜室旁邊偷聽的。

一個藏在心裡的謎始終未得解開,“不知師父是否已經知道我的秘密?”不過,“好在”師父已經死瞭,他現在擔心的隻是:“不知牟一羽這小子對我秘密知道瞭多少?”

這件事情過後,牟一羽曾經很技巧的向他暗示,他曾經為他隱瞞瞭一些事情,包知中途“遺失”瞭一塊骨頭的事情在內(這塊骨頭裡是不是嵌有一口青蜂針呢?)。

他就是因為受到牟一羽的“威脅”(雖然牟一羽並沒明白說出來),以至不能不裝作心悅誠服的擁戴他的父親繼任掌門的。

他雖然沉默寡言,少與同門交談,但牟一羽下山之後的消息,他還是略有所聞的。他知道牟一羽曾經去過關外,回程時並曾路過金陵。

“隻不知他在關外,是否曾經到過烏鯊鎮瞭?”不岐是曾經奉瞭師父之命,到過烏鯊鎮調查耿京士當年匿居該處一事的,他也正是在烏鯊鎮上,碰上瞭七星劍客,受創回山。

想到牟一羽也可能到過烏鯊鎮,他的心緒是更加不寧瞭。

“管他知道多少,最緊要的是把劍法練成。”他強攝心神,重新開始練劍。

他的性屬倒是相當堅毅的,失敗瞭一次再練一次,不知不覺也就把煩惱拋之腦後瞭。

正在練到神與劍合之際,忽聽得一個人贊道:“好劍法!”

颯颯連聲,樹葉籟籟而落。這一次他削下瞭九片樹葉,每一片都是當中分開。

收劍看時,隻見來的是個相貌十分平庸的漢子,既不英俊,也不醜陋,就像那種你日常隨處可以見得著的普通人,過後不會留下一絲印象。

但這個相貌平庸的漢子,卻用著一種十分詭異的目光看他。

“你是誰?”不岐劍問道。

那人忽的噗嗤一笑,說道:“你連我都不認識瞭麼?”

聲音嬌媚,要不是那人站在他的面前的說話,他決不會相信這樣嬌媚的聲音,竟是出於一個相貌平庸的大男人之口。

但令他吃驚的還不隻此,而是這個嬌媚的聲音喚回瞭他的記憶。

從時間來說,那是遙遠的記憶,但卻並不模糊。

那是曾經令他神魂顛倒的聲音,也是曾經令他一想起來就心驚膽戰的聲音。

他呆若木雞,過瞭好一會子,方始囁嚅說道:“你,你,你是五……”

常五娘噗嗤一笑,說道:“多謝你還記得我。但我隻是你的五娘,你可別在人前叫出我名字。”

不岐定瞭定神,說道:“五娘,你的改容易貌術真是神乎其技。但即使沒人認得你,你也不該冒這樣大的風險的。你來裡做什麼?”

常五娘道:“來做什麼,當然是來找你的呀!”

不岐變瞭面色,說道:“找我?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身份”

常五娘道:“我知道你做瞭武當派的長老!哼,你做瞭長老就不理我瞭嗎?”

不岐低聲下氣道:“五娘,你別嚷嚷鬧鬧,你聽我說……”

常五娘可不肯聽他說,冷笑一聲,又道:“你這沒心肝的小子,你還記得當年你和我同床共枕的時候,在我耳邊說過不少甜蜜的話兒?現今卻擺冷臉孔給我來看!俗語說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

不岐苦笑連忙掩著她的嘴巴,說道:“五娘,求求你莫亂說瞭,你到底想要什麼?”

常五娘道:“我要你履行當年之約,娶我為妻!”

不岐道:“你別開玩笑好不好,我早已出傢,而且如今已經是本門的長老瞭。”

常五娘道:“長老又怎麼樣?出瞭傢也可以還俗呀!嗯,振軍,我看你做瞭道士也不見得快活,恐怕隻有麻煩更多!趁這裡沒人,不如你就和我遠走離飛吧!”腔調一變,變得越發溫柔,令得不岐當真啼笑皆非!

他情知擺脫不開,心念一動,說道:“後天就是我恩師下葬之時,我就是要走,也不能在今天走呀。五娘,你得讓我好好想一想,不過,我倒想先問你一件事情。”

“好,問吧!”

“你怎能夠來到這裡的?”

常五娘佯裝不懂,說道:“我又不是瘸子,當然是靠兩條腿走上來的。”

不岐哼瞭一聲,說道:“別裝糊塗,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意思!不錯,你已經改容易貌,外貌上或許沒人識破你的本面目,但難道竟也沒有問你是誰?”

“我本來準備有人盤問我的,但可惜沒有機會讓我表演說謊的本事。我從大道走過嶽門,那些奉命接客人上山的貴派弟子,也不知怎和,也沒向我盤問半句。”

不岐瞪著眼睛道:“如此說來你倒真是神通廣大瞭!”

常五娘從他的眼皮神感覺有點異樣,這才不再將他耍弄,微笑說道:“不是我的神通廣大,我隻是跟著一個人上山的,要說有甚神通,也是個人的神通。”

“誰?”

“牟一羽!”

不岐吃瞭一驚,“好在我沒有魯莽。”

常五娘似乎識破他的心思似笑非笑說道:“振軍,你是不是嫌我給你帶來麻煩,想要殺我?嘿、嘿,你的劍術已經練得如此精妙,要想殺我,那也並非難事,難的隻是不會沒人知道!”

不岐強笑道:“五娘,你也忒多疑瞭,我怎會殺你?再說,你練有唐門的暗器功夫,我也沒那個本事殺你呀!”

常五娘道:“好,那就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你在想些什麼?”

不岐道:“你是在關外碰上牟一羽的嗎?”

常五娘道:“不錯,是在一個名叫烏鯊鎮的地方,不但碰上牟一羽,還碰上瞭你的幹兒子!”

“藍玉京?你,你也碰上瞭?

“他似乎應該改稱為耿玉京瞭吧?”

不岐心頭大震,道:“他已經知道瞭生身父母的誰?”

“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但看來他不至於像從前那樣一無所知吧。”

不岐變瞭面色,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常五娘微笑道:“我還知道一件事情,你如果現在要殺他的話,隻怕是辦不到瞭,因為他的劍術比你高明得多!”

不岐面色一沉,說道:“胡說八道,他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不但誼屬師徒,而且情如父子,我愛護他還來不及呢,怎會想要害他?”

常五娘噗嗤一笑,說道:“真的嗎?據我所知你教給他的劍法,卻好像是似而非的啊!好在他自己練成瞭上乘劍法,否則,你對他的‘愛護’恐怕早就把他害死瞭。”

不岐裝模作樣,嘆瞭口氣,說道:“五娘,連你都不能體會我的苦心麼?我這樣做,其實也是為瞭他好,我是想他平平安安在武當山上度過一生的。你應該知道,在江湖上得到善終的人反而多數是武功平庸的人,俗語說庸人多厚福,這話是絕對不假的。”

常五娘道:“但可惜耿玉京卻絕對不是平庸的人!”

不岐道:“你說得不錯。但我的本意是好的,我可沒想到他師祖會叫他下山,還把本門的劍訣傳瞭給他。”

常五娘道:“他現在已經知道你傳他的劍法是不管用的瞭,你以為他會認為你這是好心?這還隻是指劍法而言,如果他又知道他的本身之父是死在你劍下,你以為……”

不岐叫道:“別說下去瞭!無論如何,他總是在我撫養之下長大,我在他的身費瞭多少心血,他應該知道!他知道,他就應該相信我!”

常五娘道:“你的師父似乎都不相信你呢,否則他也不會連你也不告訴,就叫玉京下山。你以來玉京這孩子在明白真相之後還相信你?這恐怕是你的一廂情願吧?”

這話可正說中瞭不岐的心病,他像個鬥敗的公雞似的,頹然無語瞭。

常五娘道:“振軍,你還是和我遠走高飛瞭吧。我有辦法幫你,即使耿玉京明白瞭真相,我也可以將他對你的仇恨轉移到我的身上。”

不岐不覺怦然心動,但轉念一想:“一錯不能再錯,我怎能終生和這婦纏在一起!”

常五娘註視他的神色,好像亦已看出瞭他的內心就變化,嘆道:“振軍,你竟是這樣憎惡我麼?我還以為我們是同一類的人呢。”

不岐道:“多謝你的好意,隻不過我寧願死在京兒劍下,如果他真是不肯原諒我的話。”

常五娘道:“你不後悔?”

不岐道:“大不瞭是個死,我本來應該十八年前死去的,隻因師妹把她的初生嬰兒付托與我,我不能負她所托,這才活到如今。如今京兒業已成材,我縱然今天就遭橫死,亦已沒有遺憾瞭!”

常五眼裝模作樣嘆瞭口氣,說道:“原來你的心裡始終隻有一個燕妹,在你的心裡,活著的常五娘,還比不上死的的何玉燕。哼,算我錯識瞭你,但你對我,總不能沒有半點交待吧?”

不岐道:“十八年前和你相識的那個戈振軍早已死去瞭,現在我是武當派的長老不岐!”

常五娘道:“我不管你是誰,我隻問你,你怎樣處置我?”

不岐道:“你說吧,除瞭我不能答應跟你走之外,你要什麼,隻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答應。”

常五娘道:“好,那我就求你一件事,你帶我去見貴派的掌門人。但這件事情,可不許讓第三者知道。”

不岐吃瞭一驚,說道:“這怎麼可以?”

常五娘道:“你不答應,我就永遠跟著你,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不岐皮膚起瞭疙瘩,說道:“你當真非把我弄到身敗名裂不可嗎?好,你現在就射我一枚青蜂針吧!”

常五娘道:“你即無情,怎能責我無義!我告訴你,你倘若什麼都不肯應承,我一定要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我有這個手段?但你若肯安排去見牟滄浪,我卻可以擔保你平安無事。”

不岐心頭一震,說道:“你,你——難道牟滄浪也是你的……”

常五娘啐瞭一口,打斷他的話道:“你想到哪裡去瞭,難道凡是我所要見人,就非得是我的舊情人不可嗎?”

不岐道:“那你為何要見他。又為何敢作出這樣的擔保?”

常五娘道:“這是我的秘密,你如果願意做我的丈夫,我才能把秘密告訴你。”

不岐道:“那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吧,但你為什麼不請牟一羽幫你這個忙,即然他可以帶你上武當山?”

常五娘笑道:“我是天下聞名的壞女人,哪有做兒的安排一個壞女人去他的老子的!?”

不岐啞然失笑,心道:“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如果牟滄浪當真是她的舊情人,她自是不想牟一羽知道,更加談不上求他相助瞭。”

常五娘續道:“我隻是跟牟一羽上山,並不是牟一羽帶我上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人。再說,他並沒有欠我什麼,我這個人可不是隨便求人相助的。”此話半真半假,但聽在不岐心裡,可就隻有苦笑份兒瞭。

“不錯,五娘,我是欠瞭你的一份情債,但這件事……”

“你不肯答應,那就不必多說瞭。騎著驢兒讀唱本,咱們走著瞧吧!”常五娘冷笑說道,臉上好像刮得下一層霜!

不岐忙道:“不是不肯答應,但你總得讓我想一想。”

過瞭一會,常五娘道:“你想瞭沒有?”

不岐忽地輕輕一噓,說道:“有人來瞭,你快走吧!”

常五娘怒道:“你到底…”剛說這幾個字,不岐就掩著她的嘴巴,低聲道:“我答應你,今天晚上,你來墓園。快走,快走,不要讓人瞧見!”

常五娘是暗器高手,聽覺比常人靈敏,此時亦已隱隱聽見是有人走來瞭。她的輕功也真瞭得,一個轉身,躍上懸崖,就躲進樹林裡瞭。

不岐剛剛松瞭口氣,隻不悔師太已是攜著一個少女朝他走來瞭。

不岐怔瞭怔,裝作十分歡喜的樣子,說道:“水靈,你回來瞭!”

不悔師太道:“靈兒是昨天回來的,她本想馬上來稟告你,是我見天色已晚,叫她今天才來。”

藍水靈弟弟是不岐的義子,她的一傢這些年來又都是得到不岐照料,依常理而論,她一回來,當在是應該先來見他。因此,不岐倒不覺得奇怪。奇怪的隻是,不悔怎麼今天有空親自陪瞭徒弟找他。這個時候,不悔是應該在紫霄宮的。

不悔的神情好像有點異樣,不岐剛要向藍水靈發問,她卻已搶先說道:“剛才你有客人?”

不岐隻好說道:“不錯,是個客人,剛剛走瞭。”

不悔師太似乎有點思疑,“那個客人是……”

不岐力持鎮定,淡淡說道:“我沒問他的姓名。”

不悔皺眉道:“他怎的會跑到這裡來?”

不岐道:“這個客人是有點莽撞。他在山中遊覽也還罷瞭,還想到墓園參觀,我說葬禮尚未舉行,請恕墓園不能開放給外人參觀,我拒絕瞭他,他就悻悻然走瞭。”

武當派並不禁止客人在山中遊玩,有個不懂規矩的客人,懷著對無相真人的敬意,想在墓園參觀,那也不足為怪。不悔師太聽他說得合情合理,疑心去瞭八九,說道:“原來如此。”

不岐松瞭口氣:“師姐,你怎的不在紫霄宮幫忙招待客人?”

不悔道:“掌門人大概是知道我不善應酬,又怕我受不住辛苦,他隻叫我到後天參加送葬,別的差事全給我免瞭。其實我的傷已經痊愈,即使是在一天之內上下幾次紫霄峰尋也算不瞭什麼。”

藍水靈插口道:“師父,我回山之後,才知道你中瞭那妖婦常五娘的青蜂針,臥床幾乎有半載之久。聽說那妖婦的青蜂針是著名的劇毒暗器,你雖然好瞭,可還得多多保重。”

不悔苦笑道:“是啊,我雖然痊愈,輕功卻已多少受點影響,恐怕還得過些時日,才能恢復如初。”

不岐心中也在苦笑:“好在她不知道剛剛從這裡走開的就是青蜂常五娘。要是她的功夫沒打折如,那就難說瞭。”

他恐防不悔師太再問下去,連忙轉過話題:“水靈,你下山半載有多,可曾聽到你弟弟的消息?”

藍水靈道:“我還曾經在斷魂谷見過他呢,隻是他因為要和少林寺的慧可大師到關外,不讓我和他同行。我隻好回來瞭。”

不岐心裡著慌,神色仍是絲毫不露,“哦,他和慧可大師遠赴關外,這可倒是我想不到的瞭。你可知道他們是為瞭什麼嗎?”

藍水靈道:“不知道。我正想請問長老,有沒有他的消息呢。師祖生前最疼愛他。按說他是應該趕回來的。”

不岐道:“唉,我也在盼望這孩子回來,但直到今天,還是得不到的他消息。”說的雖是謊言(他剛從常五娘口中得到耿玉京的消息),但對孩子的懷念卻是真情流露。

藍水靈之來,其實隻不過是作一次禮貌的拜訪,她對不岐,並沒存著奢望的。是以雖然得不到弟弟的消息,也不覺得失望。但就在她正要告辭的時候,忽聽得不岐又道:“不過……”藍水靈忙把“告辭”二字吞瞭回去,說道:“不過什麼?”

不岐說道:“玉京這孩子雖沒回來,另一位遠行的本門弟子卻回來瞭。”

藍水靈心頭一跳,連忙問道:“是誰?”

不岐緩緩說道:“牟一羽。據我所知,他這次下山,好像也曾到過關外。”要知牟一羽回山的消息,他不說也會有人對她們說的,因此他就說瞭。他需要靜下來,隻盼不悔師太和藍水靈師徒倆早點開。

藍水靈的面色唰的一下變得蒼白,不悔吃瞭一驚,問道:“靈兒,你怎麼啦?”

藍水靈道:“沒什麼。我隻是有點害怕,小師叔已經回來瞭,弟弟卻還沒有回來。”

不悔道:“他們縱然是去同一個地方,也未必那麼巧就碰上的,怎能一起回來?你別胡思亂想,牟一羽既然回來瞭,不如咱們就去向他打聽消息吧。”

她哪裡知道藍水靈害怕的並不是弟弟可以遭遇意外。而是她害怕見到牟一羽,但又不能不去見他。

她默默地跟在師父後在。從禹跡橋走過金鎖橋,紫霄宮已經在望,在寬廣的石階下面,有一片開闊的草地,那正是東方亮曾經在這裡向武當派挑戰過的地方。

不悔喟然嘆道:“日子過得真快,東方亮那天上山挑戰的事,好像還在目前,前掌門人已經離開我們將一年瞭。我還記得他為瞭應付這場戰,曾慨嘆我們武當派的人材凋落,幸虧今掌門人及時趕到,這才保全瞭本派聲譽。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早就約好瞭當時還是俗傢弟子的今掌門人的,隻因今掌門人遲遲未到,連他那樣有道之士也不由得著急起來。嗯,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慚愧,我是限於資質,未來的進境料也有限,隻能把希望寄托給你們這一輩瞭!”

她說瞭一大段,沒聽見徒弟回答,回頭一望,見藍水靈仍是好似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不覺詫道:“靈兒,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藍水靈道:“沒,沒有。真的沒有!”她見師父的眼睛仍在註視著她的,又再加上兩句,“我除瞭放心不下弟弟之外,哪還有什麼心事?”

其實她不單是有著心事,心事且還不隻一樁呢!

她的師父提起瞭東方亮,她心裡想著的也正是東方亮。

她想起瞭和東方亮一路同行那段日子,想起瞭那個有雨的晚上,東方亮把唯一可以避雨的山洞讓給她安眠,而他自己則獨自雨中為她守夜。

想起這些往事,她心裡充滿溫馨,但可惜隨之而來的就是恐懼。因為她在想起瞭東方亮的同時,可不能不想起瞭牟一羽。牟一羽的影子把東方亮擠開,而恐懼也就替代瞭溫馨瞭。

牟一羽並非對她不好,但牟一羽卻要她把東方亮當作敵人,甚至叫她可以不擇手段的去暗殺東方亮,如果證實瞭東方亮的確是已經偷學到武當劍法的話。他是懷疑她的弟弟把本門劍法私自傳給東方亮的,盡管她怎樣替弟弟辯解,他都不信。

她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師父,因為她不願意給師父知道她的內心秘密,而且師父剛剛提起東方亮那次跑來上山挑戰的事情,從師父的口氣中也可以聽得出來,她對東方亮的看法,恐怕也正是和牟一羽一樣。

不悔師太的一雙眼睛註視著她,半晌,說道:“不對,你好象是在害怕什麼?”

藍水靈勉強笑道:“我回山的時侯是點害怕的,但在師父的身邊,就什麼都不害怕瞭。”

不悔點瞭點頭,說道:“你心中對不岐長老存有疑懼,我是懂的。說實在話,當我發現他把似是而非的劍法教給你的弟弟之時,我的心裡也是著實思疑、不安。但看來他對王京的思念之情又似不假,而且這一年來他都在哀痛之中,這更是假裝不來的。你的弟弟是前掌門人最鐘愛的徒孫,他哀痛恩師,按說自是不會對你的弟弟存有利之心。”

藍水靈道:“他認我的弟弟做義子,本來就是一直對他非常之好的。我也不相信他會害我的弟弟,但那件事情卻是令人難解。”

不悔師太忽道:“我也有一事不明,想聽你的解釋。”

藍水靈吃瞭一驚:“師父想要知道什麼?”

不悔師太道:“你這次回來,我雖然未有空閑試你功夫,便也可以看得出來,你是頗有進境,尤其輕功方面,更是大勝從前,不過,卻好像不是我原來教給你的本門功夫,這是什麼原故?”

藍水靈暗暗吃驚於師父眼光的銳利,說道:“弟子不敢隱瞞,弟子這次下山,是有一點奇遇。結識瞭一位別派的朋友……”

“哦,是個什麼樣的朋友?”

“是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子。復姓西門,單名一個燕字。”

不悔聽說是個女的,本已松瞭口氣,但聽到也姓氏,卻又好像觸動什麼似的,怔瞭一怔,說道:“她復姓西門?”

藍水靈道:“她的父親就是三十年前北方的綠林盟主西門牧,不過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不悔師太道:“西門牧早已死瞭,她女兒想必不是女強盜吧?”

藍水靈道:“她父親死有時候,她不過兩三歲。父親一死,她的母親就已退出江湖,與她隱居深山瞭。我見過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也對我很好,認我做幹女兒。”

不悔師太道:“這麼說來,想必是這位西門夫人曾經傳授你的武功瞭?”

藍水靈道:“請師父恕罪,我不便推辭她的好意。不過,我在她傢中隻不過住瞭一個月左右,所學其實亦是甚少。”其實她的輕功主要是東方亮教她的,隻是不敢對師父說罷瞭。

不悔師太道:“我對門戶之見看得很淡。何況她又是你的義母,而你也還隻是我的掛名弟子。縱然是按最嚴格的武林規矩,我也沒權力禁止你學別派的武功。”

藍水靈道:“多謝師父寬容。弟子想懇求師你一事。”

不悔道:“你說。”

藍水靈道:“請師父答應,正式收我為徒。”原來她是想起瞭牟一羽那日要她幫忙“對付”東方亮之時,曾經給她許願,說是可以代求他的父親收她為徒。但藍水靈可不想要這樣的“殊榮”。

不悔說道:“我也有這個意思,不過,三清門下收俗傢的女弟子可要循例稟告掌門一聲。待會兒見到掌門,要是有機會的話,我就和他說吧。這隻是例行公事,他不會不答應的。”

藍水靈道:“多謝師父。”

不悔師太忽道:“西門夫人是不是長得很美?”

藍水靈道:“她和女兒站在一起,就好像姐妹一般,她的女兒已經像朵鮮花,但在母親身邊,卻又給母親比得黯然失色瞭。”

不悔嘆道:“怪不得她當年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可惜我沒有機會見到她。”

不悔師太是個心熱面冷的人。素來不茍言笑。藍水靈聽瞭這話,不禁有點奇怪,何以師父會有這個想見西門夫人的念頭。

不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我是二十歲過後才出傢的。二十多年前,我傢住蘇州,那時殷明珠在她杭州的姐夫傢裡小住,殷明珠就是後來的西門夫人,我年少好奇,曾經想到杭州去看看這位武林第一美人,究竟是長得怎麼漂亮,但可惜還未成行,殷明珠就已離開杭州瞭。”

藍水靈笑道:“師父,你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美人兒吧,我猜你是想去和殷明珠比一比,對嗎?”

不悔你師太佯嗔道:“你這瘋丫頭,亂嚼舌頭,和師父也開起玩笑來瞭。還是說正經的吧,你的‘奇遇’似乎尚未說完呢。”

藍水靈道:“我這半年多的遭遇,說來話長。紫霄官就快到瞭,不如等到今晚我再和你說吧。”要知她是不想把有關東方亮的事告訴師父的,那麼如何“修剪”故事,可就得煞費思量瞭。

談到瞭西門燕,她又不能不同時想起瞭東方亮和牟一羽瞭。

“燕姐不知找到瞭東方大哥沒有,嗯,她對東方大哥那樣癡心,東方大哥卻像是有意躲避她。但願他們不要老是玩這‘捉藏’的遊戲瞭。要是再玩下去,說不定燕姐還會呷幹醋呷到我的頭上。”她想到那次西門燕要抓她回芳,為的就是不讓她在外面有可以接近東方亮的楊會,不覺啼笑皆非。那次是牟一羽幫她應付西門燕,她對牟一羽雖然殊無好感,但在這件事情上,她還是要感激他的。

“世事真是難料,那天我離開他們的時侯,最後聽到的那幾句話,好像是燕姐已經給牟一羽說動,願意跟他一起到關外去找東方大哥瞭。奇怪。牟師叔又怎麼知道東方大哥要到關外?現在牟師叔已經回來,不知他是否幫燕姐找到瞭東方大哥?”

不過,盡管她想知道這個謎底,她還是害怕見到牟一羽的。

藍水靈心有所思,落後幾步,低聲喚道:“師父,師父!”

不悔師太回過頭來,見她面色蒼白,說道:“怎麼,走累瞭嗎”就快到瞭!?

“我不想進去瞭。”

“為什麼?”

“夠得上被請進紫霄宮的客人,多半不是尋常的客人,負責招等客人的想必都是本門長輩,我隻是一個末入流的掛名弟子,恐怕……”

“怕什麼,有著我呢。鎮定點兒,別給人笑話我的徒兒上不得臺盤。”

“師父,我不是害怕見客人,隻、隻是——我想,我還是不去的好。”

“你不是要牟一羽打聽弟弟的消息嗎?”

“師父,你幫我打聽也是一樣。有我在旁,說話恐怕反而不便。”

不悔心道:“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要知在這樣盛大的場合中,牟一羽當然是忙於招待客人,她帶一個小徒弟進去,把牟一羽拉過一邊說話,的確是難免惹人註目。

不過,她卻也不是一個拘泥規矩的人,想瞭一想,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你進去也可以不說話的,跟我看看熱鬧也好呀!”

藍水靈不敢將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麼告訴師父,隻好跟著師父再走,但忽然她的師父反而停下腳步瞭。

這時她們已經走過牌坊,正在走入一片松林,紫霄宮前那個平臺已經在望。

平臺上有一堆人。而且有兩個人好像是在吵鬧。

“好小子,你冷言冷語,是存心要伸量我嗎?”說話的是個瘦漢子。

“伸量不敢,請教行不行?”被那人斥為“小子”的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笑嘻嘻地說道。

瘦長漢子哼瞭一聲道:“憑你也配!”

《武當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