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礪金 第25章

兩人相擁著睡瞭一覺。

到瞭早上,宣懷風又發起熱來,白雪嵐立即醒瞭,匆匆去把德國大夫找過來,得到的解釋也還是一樣,中槍的傷患高燒反復也是常見的。

幸虧白雪嵐手筆大,一次過要瞭十支盤尼西林,盡夠用的,隻要高燒一起,打一支便是。

打瞭針,慢慢的高燒又下去瞭。

這一天白雪嵐再不肯離瞭病房,就在病房裡出出進進,在走廊裡和孫副官說公務,簽文件,命人打電話到海關總署督辦諸事,自然也免不瞭電話回去白公館,就宣懷風的飲食囑咐一番。

不料,到瞭宣懷風傷口換藥的時候,考驗就來瞭。

白雪嵐正在走廊和宋壬談著事,看護士推著塗瞭白漆的小金屬車子過來,知道是要給宣懷風換藥瞭,便把宋壬先撂在一邊,自己轉頭進瞭病房。

護士們進來,見白雪嵐,便說:「要給病人傷口換藥,請您在外頭等吧。」

白雪嵐笑道:「有什麼不能讓我見的?不怕告訴你,前一陣子我才中過槍呢。」

護士們知道他是個重要人士,見他這麼說,也不再勸他,過去便打算動手。

白雪嵐忙道:「我來幫一把。」

把宣懷風身上的白薄被揭開一半,隻蓋住兩腿。

護士要解開宣懷風的病服,他又說:「這個我來。」

溫柔小心地解瞭,露出宣懷風包紮著白紗佈的腹部來。

護士笑道:「喲,您這位先生,可不把我們的活都給做瞭?」

白雪嵐卻無心說笑,說:「紗佈我就不解瞭,你們是專業人士,我這個門外漢比不上。千萬小心點,別弄疼瞭他。」

宣懷風被護士們目光打量著,怪難堪的,對白雪嵐說:「你到外面去吧,有護士在,有什麼不妥的?」

白雪嵐:「不是,我要留在這裡,給你打打氣才好。」

宣懷風嘆道:「你也太小看我瞭。」

他們正說著,兩個護士也做起事來,一人擺弄小金屬車裡的瓶瓶罐罐,另一人過來,給宣懷風解腹部的紗佈。白雪嵐坐在床頭,讓宣懷風頭靠在自己大腿上,竟比盯著自己傷口還要緊,不住口地叮囑:「小心一點,輕一點,慢慢地來,又不趕時間,不必太快的。」

他目光懾人,嘴上又不停,那護士本來還很沉穩的,後來也有些亂瞭神,稍不小心,揭藥用膠佈時手就錯瞭一下。

宣懷風輕輕皺瞭眉。

白雪嵐氣道:「看!看!叫瞭你小心,怎麼就沒聽見?」

那護士頗有幾年資歷,見過的病人傢屬多瞭,沒有白雪嵐這一號的,不由反駁道:「您先生也真是,既這麼著,我們不換瞭,隻能請您親自動手。」

說來也奇怪,不管官帽多大,隻要是人,到瞭醫院來,便好像要比醫生護士矮一截瞭。

生死雖然由天,但生病的時候得罪這些人,卻是最沒有意思的。

白雪嵐想著宣懷風的傷到底要靠這些人的,瞪瞭她一眼,隻好不再做聲。

宣懷風還是第一次看他吃癟,竟是被一個護士嗔瞭,不由好笑,唇邊剛勾起一絲,剛好覆在傷口上的紗佈揭開,宣懷風臉色一變,擰起雙眉。

白雪嵐著急地問:「怎麼樣?很疼吧?」

宣懷風忍瞭忍,說:「還好。」

這一搶雖然沒有打中內臟,但歷來鉛彈就是個毒物。

昨日手術把子彈取瞭出來,為瞭消除互性,裡面仍塞瞭浸過藥的紗佈。

現在用鑷子在傷口裡一夾,夾出來的紗佈上都沾著腥臭的血水。

眉懷風疼得直皺眉,心忖,原來槍傷要這樣換藥,怪不得白雪嵐前一陣中槍換藥,總不肯讓我看,他倒是很為我著想。

便抬起頭,看瞭白雪嵐一眼。

白雪嵐發覺瞭,問:「是不是很疼?你千萬忍忍。」

宣懷風仍是說:「還好。」

白雪嵐說:「這一關總要過的,誰叫你中瞭槍呢?我握著你的手,要是疼瞭,你就使勁捏我。」

便一把握瞭宣懷風的手。

宣懷風又是感動,又是感慨,對他說:「這年頭中槍的人多著呢,你別擔心,我也不至於這麼不中用,不就是換個藥嗎?」

白雪嵐嘆道:「唉,你不明白的。」

護士仍舊做他們的功夫,把傷口裡的藥紗挑幹凈瞭,一人便用鑷子夾瞭一塊棉花,在一個液體瓶子時浸瞭浸,往傷口裡擦。

宣懷風猝不及防,疼得「呀」一聲叫出來。

白雪嵐宛如被人割瞭一刀,一邊緊緊抱瞭宣懷風,一邊朝那護士低吼:「你這不是存心嗎?我定要向院長投訴你!」

護士對他既畏且煩,說:「您到底要我們怎樣呢?傷口不用酒精擦,怎麼消毒?不消毒,又怎麼給他換藥?」

白雪嵐說:「要擦酒精,你也不會先知會一聲?」

護士說:「好罷,我現在知會您瞭,到底還擦不擦?要是不擦呢,不然我就撩開手,不然我就直接不消毒地給他換藥,您先生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吧。」

示威般地把鑷子往小白車上的消毒盤內一放。

白雪嵐被她氣得青筋直跳,要在平時,早教訓她瞭,可現在卻是宣懷風成瞭砧板上的魚肉,不得不服軟。

他也知道這個消毒是必要的,若趕起瞭護士,自己親自來,更是下不瞭這個手。

忍氣吞聲道:「我明白你們的難處,就照你們平時的做吧。」

那護士苦是對上別的病人,早就耍大脾氣瞭,因為知道白雪嵐來頭大,外面又這麼許多的護兵,也不敢太過分,默默瞅瞭白雪嵐一眼,冷著臉又把鑷子拿起來。

剛才那塊樣棉花已經不能用瞭,取瞭一塊新的,再浸到酒精瓶裡。

便伸到傷口處,裡裡外外地擦試。

受傷的地方,觸鹽觸酒最是疼痛。

宣懷風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個步驟,鑷子一往傷口裡伸,就痛得太陽穴一陣亂跳。

白雪嵐忙問:「怎麼?疼得厲害?你疼就叫出來吧。」

宣懷風搖搖頭。

當著白雪嵐的面,他不想失態,隻咬著下唇深深吸氣,四肢繃得硬硬。

但不管心裡怎麼想,身體卻很不願意配合。

他從小被當司令的父親寵溺,也是驕生慣養長大的,尤其吃不得疼,不過一會,額頭都冒出冷汗來,把前面幾縷碎發沾得濕濕。

臉色也一片慘白。

那平著酒精棉花的鑷子,竟像刀在內裡亂戳一般。

白雪嵐痛苦得心都碎瞭,忍不住道:「等等,這樣不是辦法,給他打點嗎啡罷,不然怎麼受得瞭?」

護士說:「換點藥就打嗎啡,那些截肢的人怎麼辦?現在嗎啡可也不容易得的,況且,也不是多大的痛,忍一忍就過去瞭,這樣就打嗎啡,會上癮的,總不能以後他每次換藥,都給他來點嗎啡吧?」

白雪嵐怒目:「又不是往你傷口上擦酒精,你怎麼知道不是多大的痛?」

還要說,宣懷風在他懷裡動瞭動,耷拉著眼瞼,細聲說:「不要嗎啡。」

既然是他開口,白雪嵐就不能再說什麼瞭。

隻好緊緊抱瞭宣懷風,柔聲哄他。

護士們繼續用酒精清洗傷口,每擦一下,宣懷風身子就微顫一下,不一會,原來的棉花不用瞭,換瞭一塊新浸過酒精的,隔一會,又換一塊。

白雪嵐隻覺得快被弄瘋瞭,躁道:「怎麼還要換棉花?都幾塊瞭?」

護士沒好氣道:「向來是這樣的,難道就為著您不耐煩,我們就要把事情馬馬虎虎做瞭?那對傷患也不好。」

宣懷風一邊疼得渾身亂抖,一邊感覺白雪嵐也跟著自己顫動,自己是身體上的痛苦罷瞭,他竟是心靈上的煎熬。

既感動,又感慨。

便倒抽著氣,對白雪嵐說:「你不要在這裡看,出去吧。」

白雪嵐堅定地說:「不,我一定要陪著你。」

宣懷風苦笑道:「這樣自我折磨,有什麼意思?何況我這傷口是一定要換藥的。」

白雪嵐反問:「難道我出去瞭,呆在門外想著裡面的事,就不受折磨嗎?」

此時兩個護士也早瞧出端倪,一邊做事,一邊頻頻偷瞧二人間的情景。

要在往日,宣懷風是很介意的。

隻是現在,一則傷口劇痛,二則,白雪嵐又如此讓他感動,反而對周圍的事沒那麼在意瞭。

就把一邊臉,緊緊貼在白雪嵐大腿上,一隻手緊緊握著白雪嵐的手,暗暗覺得這樣可以給予自己很大的力量和幫助。

熬瞭不知多久,總算消過毒。

護士把新的浸瞭藥的黃紗佈重新塞進傷處,又是一番冷汗淋離的劇痛。

包紮妥當,扶風和宣懷風才同舒瞭一口氣。

這真是熬刑似的。

護士說:「這不是過來瞭嗎?早說瞭,就一會兒的痛。我們認真的做,您倒把我們好一頓罵。」

宣懷風輕聲道:「對不住。」

白雪嵐雖然總給她們找麻煩,宣懷風卻是個既英俊又斯文的病患,護士自然給瞭他一個笑臉,道:「您不用這樣客氣,換藥的時候,請這一位少吼我們兩句就是瞭。」

宣懷風一驚:「明天還要換嗎?」

護士笑道:「鉛彈很毒呢,不換藥裡面骨肉都要爛的,手術手頭幾天都要換藥才行。」

推瞭小白車便出去瞭。

宣懷風聽說這幾天都要再來一次,想起剛才的痛,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白雪嵐取瞭一條幹凈手帕,幫他試額上的汗,說:「不用怕,這幾天過去就行瞭,我每次都在這陪你的。」

宣懷風靜默多時。

最後,才內疚地嘆瞭一口氣,瞅瞅白雪嵐,說:「我現在回想,你受傷的時候,我對你可真的不好,不但沒幫上一點忙,反而三番幾次地惹得你生氣。如今輪到我……真不值得讓你這樣待我好。」

白雪嵐說:「你現在總算知道從前對我有多不公道瞭。」

宣懷風苦笑道:「接下來的一句,不會又要問我什麼不道德的補償吧?」

白雪嵐說:「補償就是補償,有分什麼道德或不道德的?」

如此私語,仿佛有嗎啡一樣的功效,兩人低低說著,漸漸忘瞭剛才的傷痛,不知不覺,竟又接起甜蜜的吻來瞭。

自那日起,白雪嵐越發打定瞭主意,叫管傢把自己的東西收拾瞭一個箱子過來,但凡洗換衣物、私人用品,都整整齊齊占瞭一個矮櫃子,儼然一副要在病房長陪的模樣。

宣懷風知道自己攔不住,況且心底其實也盼著換藥時有他在身邊,便沒說什麼,後來一看,他竟然白天也不走的,不禁奇怪問:「你連公務也不做瞭嗎?那怎麼成,傳出去,我倒是罪魁禍首。」

白雪嵐說:「沒什麼,我受槍傷那陣子,難道我也天天上衙門辦事瞭?已經和孫副官打過招呼,公務不要緊的先壓著,要緊的把文件拿過來,我在這裡簽也是一樣的。看,我把海關總長的印章也袋子身邊瞭。」

拿出印章,在宣懷風眼前好揚揚。

果然,接下來幾天,白雪嵐寸步不離,外面宋壬領著護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把來探望的人不管張三李四,通通回絕瞭,宣懷風在裡面躺著,也不知道。

這一裡一外,兩道水潑不進的屏障,成全瞭白雪嵐和宣懷風的甜蜜小天堂。

漸漸的,宣懷風略為習慣,有貼身的事讓白雪嵐幫忙,也不那麼要命的別扭。越坐下來,越生出另一股旁人無法企及的親密,竟似比親人還親瞭一分。

和林奇駿那些所謂羅曼蒂克的記憶,就更微不足道瞭。

宣懷風偶爾想起,心下也會感嘆,當日總覺得柏拉圖的愛戀才是最美的,其實人自出生之日起,就免不瞭裝在臭皮囊裡,少不瞭口腹之欲,隻建立在精神上的感情,又怎麼比得上有血有肉、看得見摸得著的感情呢?

譬如換藥時,沒有白雪嵐握著自己的手,倒真不敢想象自己怎麼能抵抗那酒精擦著傷口上的痛苦。

向那護士說的,接下來幾天,每天都有換藥,每次換藥,有都要酒精消毒一番,宣懷風每次都疼得眼睛濕濕的,恐怕白雪嵐心疼,總不肯喊疼,咬著牙苦忍。

慢慢的傷口換藥時的膿血也沒那麼重瞭。

但是,發燒還是常常有。

這一點讓白雪嵐很煩惱。

有時候早晨不燒瞭,下午就燒起來;若是下午不燒瞭,說不定晚上又額頭變熱。

白雪嵐把宣懷風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禁不起一點意外,所以略有個發熱,就要醫生打針,居然把貴比黃金的盤尼西林當白開水一樣的用瞭。

到後來,連德國大夫也忍不住規勸,說:「白先生,這個,盤尼西林,是非常貴重的藥。病人燒得並不厲害,不需要頻頻……頻繁地註射,也許堅持一下,不註射盤尼西林也可以……」

白雪嵐哼道:「別人用不起,所以要堅持。他嘛,用得起。你少囉嗦,隻管按著最保險的方式給他用。」

於是不到四天,十支花錢也買不到的盤尼西林就這麼用光瞭。

孫副官來到病房,把這事和白雪嵐報告瞭一下,又說:「醫生說瞭,宣副官的傷勢現在很穩定,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大概也不需要盤尼西林瞭。」

白雪嵐說:「這個未必,如果到時候有出點意外感染起來,臨時找不到藥倒是急死人。」

孫副官問:「那怎麼辦呢?」

白雪嵐說:「還是再去弄十支過來,備用也好。」

孫副官也清楚這是軍用藥,對這東西伸手,比對公款伸手還危險,躊躇瞭一下,便建議道:「這一次,依我看,您還是親自去一趟總理府,和總理說說,過瞭明路比較好。」

白雪嵐笑道:「我說瞭這次又要冒名寫紙條嗎?上一次是情況緊急,不得已而為之。懷風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好吧,我過去見見總理,幫他討這十支藥來。我不在的時候,把他拜托給你。裡面你看著,外頭叫宋壬盯緊點。」

孫副官也笑瞭:「呦,這可不是內事問張昭,外事問周瑜?走開這麼一點功夫,您也太細致瞭。」

白雪嵐說:「反正給我看緊點,等他好瞭,自然犒賞大傢。」

叫司機備車,親自往總理府去一趟。

到瞭總理府,恰好總理在,白雪嵐不是別人,自然用不著先通報瞭再外面接待廳裡呆等,和門衛一頜首,徑直上瞭總理的辦公室敲門。

開門進去就說:「我今天可是有求而來。」

白總理正在看報紙看得兩道眉頭直擰,瞧見白雪嵐進門,把報紙往桌面一放,說:「來來,你來得正好。我問你,最近海關總署頻頻動作,一下子加強抽查船隻,一下子提供舶來品關稅,是不是你搗地鬼?」

白雪嵐說:「這是正經公務,什麼叫我搗地鬼?」

白總理狠狠瞪他一眼。「我還不知道你那不怕死的脾氣?你不把天給捅塌瞭,就消停不瞭!自己瞧瞧,報紙上連篇報道,盡說你的負面新聞。」

把桌上報紙一掀。

白雪嵐隻掃瞭一眼大標題,入目就不是什麼好字眼,無所謂道:「明擺著那些把要臉的記者收瞭商傢的賄賂,在上面胡說八道,你也信這些?」

「人言可畏啊。」

「這算什麼人言,十成十的狗放屁!」

「你……」

白總理被他這寶貝堂弟氣得眼睛一鼓,待要痛罵,又覺得這人壓根就不怕痛罵的,到沒有好對付他的辦法。嘆瞭一口氣說:「你是我傢裡人,所以我才勸你。換瞭別人,在交通滾蛋瞭。你其實也是個聰明人,怎麼就不為自己將來想想,吧周圍多人的人都得罪死瞭,能有什麼好下場?」

他要是往常那樣訓斥,白雪嵐還能嬉皮笑臉頂一兩句,這樣難得苦口婆心,反而不好頂撞瞭。

強悍如白雪嵐,也隻能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老老實實洗耳恭聽。

白總理先把他向來行事的率性妄為,如數傢珍的數瞭一遍,說:「你堵截毒品,就正正經經在海關那裡堵截,我知道你的志向,也不說你什麼。但是,你想一想,京華樓鬧出這麼大一場命案,不能說你般的對吧?如今還要把商人們都得罪掉,我聽見風聲,連商會會長也忍不住要開口瞭。你還一副不開竅的樣兒,有朝一日撞上瞭南墻,哭也來不及。」

白雪嵐沉默瞭半日。

等白總理告一段落,他才嘆道:「堂兄,你說這些事為瞭我好,我知道。但是,如果人人都為自己留後路,這個國傢會變成什麼樣?我難道就不知道槍打出頭鳥?告訴你一句,我早就想過瞭,世道太黑,黑如濃墨,我白雪嵐就算沒本事憑個人之力把它變白,也不能叫它隻有一團黑,至少,給它留點血色。那些混賬王八毒販的血,我自己是血,為所謂。「臉上冷冽一笑。

「趁著我收拾有點權,有你這個靠山,我索性能怎麼整,就怎麼整,也不用管規矩,不用人言可畏,倒要試試哪個夠狠。」他頓瞭頓,磨著細白的牙:「老子就以慈悲心,用金剛力,超度這群狗娘養的。」

他平日放任不羈,頑劣不化,此刻說出這番話,卻顯然經過深思熟慮,神情之凝重從容,語調之低沉威懾,未嘗有之。

白總理聽瞭,也半晌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感嘆道:「兄弟,我知道,不是尋常人,這是要割肉喂鷹呀。」

白雪嵐笑起來:「得瞭,哪裡就到瞭割肉喂鷹的程度,我也沒妄想著成佛。要說割肉,我還想割老梟們的肉呢。那群弄舶來品的老板們,每年賺的銀錢不少,怎麼,提高一點點關稅,她們就叫苦連天瞭?這些錢用在婊子身上,再多十倍他們也不心疼。」

白總理說:「他們當然要叫苦的,而且打算聯合眾人抗議上書呢。不過我想,這些人和毒販子不同,不能一樣強硬對待。畢竟有他們在,商業才繁榮。打壓瞭他們,國傢雖然多一點錢,卻也有不好的後果。」

白雪嵐解釋道:「正式為瞭商業,我才硬把關稅提上去。現在民族資產正在成長,不少愛國商人自己買機器,開廠房,要曲線救國,做我們中國的工業。這種時候,我們隻能幹瞪眼什麼都不幹?所以,我加強盤查,再把外國貨的稅提一提,一來,降低一下外國貨湧進來的速度,就是進來瞭,他們成本自然也高一些。如此一弄,也能給我們中國出產的東西找點銷路,喘口氣。你想一想,要是將來我們都能用上中國制造的現代東西,什麼暖水壺。留聲機,玻璃缸子,都是中國做的,不是很好嗎?」

白總理聽得一臉微笑,擺瞭擺手,說:「你這人,表面上是務實者,骨子裡,其實就是天真的理想主義。海關總署這政策一改,難道隻得罪商人嗎?真該讓你到我這位置上來坐坐,就知道外交上的麻煩有多大。最近許多外國領事都來抗議瞭,說他們的商品收到瞭不公正的待遇。可不就是你給我找的麻煩?」

白雪嵐無賴地攤開兩手,嘻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是你總理分內的事,我管不瞭。反正海關總署這邊,我不改主意。有言在先,您就算下死命令要我把關稅調回來,我也自有別的法子折騰他們。瞧著吧,我總有自己的辦法。」

白總理不滿地瞅他一眼,說:「那些辦法,真是你自己的辦法嗎?」

白雪嵐問:「這是怎麼說?」

白總理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抽查的法子,調稅的法子,少不瞭你那位副官出謀劃策。」

白雪嵐說:「那是,孫副官很懂辦事。」

「別裝瞭!」白總理哼瞭一聲:「孫副官幫你辦的,不過是些小事。另一位姓宣的,才是真厲害,他恐怕於你海關總署的大政策調整,很有關系吧?」

白雪嵐恍若未聞。

被堂兄又問瞭一遍,反而站起來走到西式小酒櫃旁,自顧自地倒瞭一杯蘇打水,拿在手裡慢慢啜。

白總理說:「果然,我猜的就是。」

白雪嵐這才說:「他這些看法,是對國傢有利的,如果說的不對,我也斷不會采用。」

白總理說:「他倒是愛國,隻不過事情都是你出面辦的,以後要倒黴,也是你倒黴,沒他什麼事。要是報紙上現在罵的是他,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怎麼樣的愛國去?」

白雪嵐躁道:「誰是海關總長?是我!有沒有事,扯上我副官幹什麼?」

白總理說:「你看,我不過說瞭一句實話,你就這樣發脾氣,可見他把你影響得太厲害瞭。」

白雪嵐生著悶氣,把杯子裡的蘇打水一口氣喝光瞭,伸手要去握那個伏特加玻璃瓶,忽然頓瞭一下,改瞭主意,轉而又去到瞭一杯沒滋沒味的蘇打水。

白總理看在眼裡,問:「聽說你現在不喝酒瞭,也是因為他?」

白雪嵐說:「我愛喝什麼就喝什麼,不喝酒,不是好事嗎?」

白總理說:「總之,這個副官,對你而言如此重要,不是什麼好事。」

白雪嵐這一次來,本來是想坦白上次冒寫紙條取走盤尼西林的事,現在聽白總理的意思,如果再一說,更成為宣懷風的罪證瞭,便不肯提出來。

隻是,接下來的藥,又不能不要。

辦公室裡,彼此尷尬地沉默瞭一會,白雪嵐把手裡那杯蘇打水又喝完瞭,取瞭一個幹凈的杯子,倒瞭一杯殷紅迷人的葡萄酒,擺到白總理面前。

白總理以為他正生氣,沒料到忽然轉瞭態度,抬起眼瞅他:「幹什麼?」

白雪嵐笑道:「自然是借花獻佛。」

白總理說:「我明白瞭,你有事要求我。」

白雪嵐說:「是的,不然,我也不至於急急地趕過來。」

白總理把那酒以漂亮的手勢端起來,輕輕晃晃,無奈道:「小混蛋,用本總理的酒,來求本總理給你辦事。說來聽聽,什麼要緊事?」

白雪嵐說:「我上次中瞭槍,心有餘悸。」

白總理噗的一笑,紅酒幾乎灑出高腳玻璃杯子:「我聽錯瞭吧。你這專吃豹子膽的人竟然也會心有餘悸?」

白雪嵐正色道:「有什麼奇怪,有誰想莫名其妙地挨黑槍。不過,我想是上次槍傷後,有過一次發燒,像是感染,醫生說瞭,外傷感染起來,很可能要送命。」

白總理聽得不明白,皺眉道:「你不是好瞭嗎?」

白雪嵐說:「這次好瞭,難保沒有下次,你也知道我得罪的人都是亡命之徒。聽說指揮部這次弄瞭一批盤尼西林來……」

白總理恍然,搖頭道:「別的可以給你,這批盤尼西林是花錢也買不到的,試用上都做瞭明確規定呢,一般的人需要,都不批。隻有帶兵打仗的大將官才可以領。」

白雪嵐問:「難道我一個海關總長,連一個帶兵打仗的老粗都比不上瞭?」

白總理說:「雪嵐,你這是強詞奪理啦。如果你受瞭傷,需要這個,自然我會給。現在你好端端的,要這個幹什麼?」

白雪嵐說:「先放著,準備一下,我好安心。萬一出瞭意外,要臨時去領,豈不麻煩?」

白總理搖頭道:「不是這麼回事,不該這麼回事。」

白雪嵐問:「那麼,總理,這是關於我性命的東西,你給還是不給?」

白總理老辣地掃他一眼,問:「你要這個,真是給自己用嗎?」

白雪嵐反問:「不是給自己用,難道給別個用?」

白總理說:「我知道,你那個副官在京華樓受瞭傷,現在正躺在德國醫院裡。不會是借瞭你的名義弄瞭去,是在他身上吧?」

白雪嵐避而不答,脖子倔著問:「那你給,還是不給?」

白總理瞧他那表情,知道要是不給,恐怕他是不幹的,真對抗起來,以白雪嵐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說不定又捅個大窟窿給自己收拾善後。

盤尼西林雖然珍貴,但好歹這一批有上千支,給幾支也無妨。

白總理笑道:「你既然開瞭口,我隻能賣你這個面子。」

白雪嵐是:「多謝。」

白總理說:「不過,海關總署裡,也隻有你夠資格用這種珍貴的藥,你這次把自己的份額領瞭,下次再要,我也不能給你瞭。也不能你要一次,我就給一次。」

白雪嵐說:「那行。請總理寫張條子。」

白總理無奈,在辦公桌上翻瞭一張政府公用書箋處來,拿著鋼筆寫瞭一行字,看瞭看,打開抽屜,把公章取出來,蓋瞭一個鮮紅的圓章,遞給白雪嵐,問:「怎麼樣?這回你該滿意瞭吧?」

白雪嵐看瞭看,說:「不行,數量不夠。」

白總理詫道:「一個人四支,已經頂夠瞭。這可不是市面上能買到的藥。」

白雪嵐說:「我也不要多,給十支吧。」

一輪軟磨硬磨,逼著白總理又寫瞭另一張紙條,上面寫明批準海關總署領取盤尼西林十支。

白總理便把原來寫的那張拿回來,當著白雪嵐的面撕瞭,攤開手道:「喝我自己一杯進口葡萄酒,被你敲瞭好一頓竹杠。你倒真會做買賣。」嘆瞭一口氣。

白雪嵐遂瞭願,俊臉自然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來,樂道:「我們是一傢人,我做買賣有賺,總理你也不會虧呀。感激不盡,不敢再打擾瞭。」

朝白總理微微一鞠躬,拿著那張討到的紙條下樓,立即催著司機到指揮部領藥去瞭。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