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璀璨 第14章

探過瞭白雲飛,宣懷風從高級病房裡出來,下樓的時候,始終有點放心不下黃萬山,又繞到黃萬山的病房裡,悄悄推瞭門,探頭往裡面看。

屋子裡很安靜,黃萬山躺在床上,看模樣是睡過去瞭。

床邊坐著一個女孩子,拖著長辮子,因為側著身子,隻能瞧見小半邊臉,應該就是黃萬山的妹妹。

這也真是巧。

他兩個朋友,剛好住同一傢醫院,而身邊都帶著一個親妹子。

承平也在病房裡面,因為無事,正拿著一份報紙看,發現門開瞭,看見是宣懷風,就把報紙往桌上一放,站起來打算過去。

宣懷風連忙搖搖手,要他不要說話,免得吵醒瞭病人,做著口型,又輕輕打個看得懂的簡單手勢。

你照顧著,我先回去瞭。

承平點點頭,表示明白。

宣懷風就把門重新帶上,領著宋壬他們走瞭。

宋壬跟著宣懷風坐在林肯汽車後面,問:「宣副官,該回公館瞭吧。」

宣懷風看看表,說:「才兩點鐘,這麼早回去也無事。昨天找不到那位奧德裡奇?佈朗,我留瞭話,說今天要再拜訪的。先去那裡吧。這是正經事,不能耽擱。」

司機便把車開到瞭綠柳河旁那棟小別墅門前。

他們下去按瞭電鈴,門打開,又是昨天那個老媽子。

一問,那佈朗醫生竟然又出門去瞭。

宋壬說:「運氣真背。這洋人就是不識禮數,知道我們昨天來過,又留瞭話,今天怎麼又出門?」

瞪著那老媽子一眼,問她,「我們昨天留下的名片,你給瞭你們洋老爺沒有?」

他身上煞氣大,老媽子是怕他的,忙點頭說:「給瞭的。」

宋壬指著宣懷風問她,「這一位昨天和你說的話,你也一並說瞭?」

老媽子點頭,「說瞭的。」

宣懷風見那老媽子怯怯的,反而不忍,笑道:「是我們運氣不好,唬她幹什麼?這是國外有名的醫生,公務上很忙也是有的。彼此不認識,要別人閉門在傢隻管等我們過來,那也太自大瞭。劉備請諸葛亮,也要三顧茅廬呢。」

宋壬說:「您可別惱,我要駁您這一句瞭。這洋人能和諸葛亮比嗎?諸葛亮可是活神仙。」

宣懷風說:「能救命的就是神仙,佈朗醫生的本事,能救那些吸毒品的人的命,也算神仙。」

說完,從口袋裡掏瞭一張五塊錢,賞給那老媽子,說:「如果醫生回來瞭,請轉告他,今天我們又來瞭,不巧沒遇上。我們是誠心求教的,明天再來拜訪。」

老媽子得瞭錢,歡歡喜喜地應瞭。

兩人走轉回來,重新上瞭汽車。

宋壬屁股一挨坐墊,就說:「宣副官,這次您可真要回傢瞭。我們一大早出來,還沒和總長打過招呼呢。要是回去晚瞭,他不罵您,隻指著我罵。」

宣懷風好笑道:「這才幾點,我辦的是他要我辦的公務,又不是出去浪蕩。他能罵什麼?不過你都這樣說瞭,我們就回去吧。這鐘點,總長八成還在海關衙門裡辦公呢。」

不料汽車開回公館,入門就有聽差報告,說總長已經回來瞭。

宋壬攤著手,對宣懷風說:「您看,讓我說對瞭。您還說八成在衙門裡辦公,我倒猜他八成是在這裡守株待兔呢。」

宣懷風笑道:「你這陣子大有長進,連成語都用上瞭,跟瞭哪一位夫子學的?」

宋壬說:「我哪有這閑工夫,這不都跟著您在外面溜達嗎?這兔子的故事從前聽過,很有趣,便記住瞭。我不和您說瞭,快進去吧,總長要等急瞭,可有我好瞧的。」

宣懷風說:「既然是守株待兔,就讓他守著好瞭。那兔子是迷瞭眼才撞樹樁上的,我眼睛又沒迷。偏要在這大門吹一會風。」

宋壬以為他說真的,急得兩道濃眉擠到一塊。

宣懷風呵地一笑,落落大方地進去瞭。

到瞭書房門前站住腳,眼睛還沒往裡面談,就聽見白雪嵐的聲音從裡面很有威嚴地傳出來,「出去野瞭一天,回來還想溜嗎?快滾進來,我要打你幾下屁股。」

說到最後一句,語氣裡卻泄露瞭笑意。

宣懷風便風度翩翩地跨進門去,聳聳肩,說:「我出去忙瞭一天,沒功勞也有苦勞,憑什麼挨打?」

白雪嵐說:「憑你丟下我一天,這麼大的罪過,不挨打說得過去?本來早上要起來的,被你騙著又睡下瞭,結果等我醒來,你早跑瞭。一出去就混一天,說說,你跑哪裡去瞭?就算有事,也該打個電話回來說一聲下落。」

他坐在辦公桌前,在宣懷風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擲瞭鋼筆,兩手合在一起,把手肘豎在桌面上,抬頭打量著宣懷風。

宣懷風笑著說:「是有些對不住,事出忽然,我怕耽擱,匆匆就出去瞭。後來那些私人的事辦好瞭,我又想起公事來,再去拜訪瞭那位佈朗醫生。可惜他又出門去瞭。」

白雪嵐把手清脆地一拍,英俊的臉頰逸出笑來,說:「你們緣吝一面。你去他傢吃閉門羹的時候,他正在這裡坐著呢。你看,桌上那杯咖啡就是他喝的。」

把下巴一揚。

宣懷風轉頭去看,一旁兩張軟沙發圍著的矮桌上,果然就放著兩個殘剩瞭咖啡的外國瓷杯,驚喜道:「他竟然親自過來瞭嗎?你和他談得怎麼樣?」

白雪嵐說:「這人看來不錯。他說昨天回傢,聽底下人說有一位海關的官員來找,提到要辦戒毒院,他就很高興。他在國外研究的專長,就是這方面的,可惜中國肯花真功夫做這件事的人很難找,他在幾個城市逛瞭這些時候,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施展所長。故此他很沮喪,正打算回他的國傢再繼續研究,剛巧你就找上門瞭。所以他等不瞭,今天主動上門來瞭。」

宣懷風眼睛黑亮,興奮地說:「這真是一個好消息。還談瞭別的嗎?」

白雪嵐橫他一眼,反問他,「還能談什麼?我英文又不好,他又不懂法文。勉強湊合著談瞭幾句,隻好約下次我副官沒逃傢的時候再見面談。你要是沒出去,今天說不定就能談成好多舉措來。你說,該不該狠狠打你幾下屁股?離著這麼遠幹什麼,過來,我又不會吃瞭你。」

宣懷風如今哪裡怕他,瀟灑地走過來,翹臀往桌邊上一挨,兩手環在胸前,視線微微朝下,落到坐著的白雪嵐臉上,嘆瞭一口氣,問:「真要動手打人嗎?就算要挨打,至少先讓我吃點東西。」

白雪嵐一把拉瞭他,就拽到自己懷裡,逼他坐在自己腿上,沉著臉問:「這都什麼鐘點瞭,還沒吃午飯?該死。宋壬也是個吃乾飯的,他就不知道看住你。你也夠可惡的。」氣得在宣懷風項頸上咬瞭一口。

一邊咬得宣懷風直蹙眉,一邊伸手扯搖鈴,等聽差進來瞭,才像沉迷於撕扯獵物的野豹終於大發慈悲的松瞭口,抬起頭說:「叫廚房快弄點吃的來,不要太葷腥,不要傷胃的辣東西,要軟和一點的菜。」

等聽差一走,他又把嘴抵回剛才那片誘人的軟滑細膩,齒磨唇吮,從脖子啃到下巴,下巴吻到唇上,猖狂一氣,親得宣懷風呼吸紊亂,雙頰緋紅。

最後,還不甘心地輕輕咬瞭咬宣懷風又挺又漂亮的鼻尖,才問他,「那一大早急急忙忙的出去,到底是為瞭什麼事呢?管傢說好像是你的朋友出瞭事,偏偏他又聽一半聽不見另一半,亂七八糟的說不清。」

宣懷風呼吸還未平緩,嗓子帶瞭一點性感的沙啞,低聲說:「是我一個叫黃萬山的朋友,被警察無緣無故抓瞭。」

便把去監獄把黃萬山保釋出來,又因為腿傷,送去醫院的事大概說瞭一下,最後說:「栽贓陷害,毒打被捕者,真是太無法無天瞭。」

白雪嵐說:「這算什麼天大冤屈?實話說,你朋友已經很幸運瞭,出來隻斷瞭一條腿,沒讓人把舌頭割瞭。他這舌頭也真的能惹事,上次賞荷會上,把火燒到我身上的就是這一位吧?」

宣懷風說:「人傢已經夠倒黴瞭,你不要記恨這些雞毛蒜皮。」

白雪嵐說:「我不是記恨,隻是舉例。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就是個禍根。得罪我還不打緊,得罪別人,別人就放不過他。」

宣懷風說:「誰說得罪你不打緊,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我看就是你。」

他這話本是隨口說笑,一出口,卻驟然想起大興洋行的事來,無來由一陣心跳。

笑容也漸漸淡瞭。

白雪嵐問:「你一個上午,就都去陪你那斷瞭腿的朋友瞭?」

宣懷風說:「不全是,我還去看瞭白雲飛。他也病瞭,很巧的是,也住在那一傢醫院,還剛好住瞭我上次中槍時那一間病房。我去看他,閑聊起來,忘瞭時間,等走的時候一看表,才知道兩點鐘瞭。再去佈朗醫生傢空跑一趟,就回來瞭。」

白雪嵐也很意外,問他,「怎麼白雲飛住院瞭嗎?上次賞荷會他也有來,竟然沒點聲響就病成這樣瞭?」

宣懷風說:「上次我就覺得他氣色不好,問他,他又矜持,不肯說。我也是今天問瞭才知道,他著涼後就一直拖拖拉拉的沒有大好過,嗓子也不好,沙沙啞啞的,連臺也不能登。不能登臺,我猜他自己心裡是不痛快的,故此病情又更加反覆。」

白雪嵐一向很賞識白雲飛的,聽瞭他的情況,說:「他這人很多地方都很不錯,就是有股命裡帶來的執拗。我知道他是諱疾忌醫的。等明天我也去看看他,罵他一頓狗血淋頭,叫他好好認識一下這次的教訓。」

宣懷風說:「你肯去看他,他一定很高興。」

一說話,胸口卻猛地一滯。

忽然想起,林奇駿恐怕是常常去照顧白雲飛的,白雪嵐要是過去,兩人撞到一塊,那豈不是要出事?林奇駿就算性格和順地忍讓著,白雪嵐這魔王脾氣卻是得寸進尺的。

想要轉口叫白雪嵐不去,卻更容易引起白雪嵐懷疑。

白雪嵐何等聰明,自己要是說歪一個字,保準立即被他順藤摸瓜全掏出來,到時候就連今天和林奇駿見過面的事也曝光瞭。

這兩個人,怎麼就不能安安生生的井水不犯河水呢?

真叫人頭疼。

宣懷風一邊在心裡苦惱,一邊說:「你說他諱疾忌醫,那是說得完全對瞭。他一直強撐著不肯看醫生,結果才讓小小的源頭,鬧到後面成瞭嚴重問題,肺部都受瞭感染。」

白雪嵐正思考宣懷風那一頓一蹙眉中藏著什麼秘密,聽著這最後一句,猛地抓瞭宣懷風手臂,眼若寒電,沉聲問:「你剛才說他肺部受瞭感染,那豈不是肺炎?」

身邊數丈范圍,溫度頓時降瞭幾度。

宣懷風說:「真巧,我當時也和你問的差不多。不錯,確實是肺炎……白雪嵐,你抓疼我瞭。」

掙瞭一掙,竟掙不開。

轉頭去看,嚇瞭一跳。

白雪嵐臉已經黑下來,眼中精芒懾人,猛地站起來,拖瞭宣懷風到睡房的浴室去,開瞭熱水龍頭。他不怕花錢,公館裡熱水二十四個小時總候著的,黃銅水龍頭嘩嘩淌出水來,開始是冷的,不一會便霧氣騰騰。

白雪嵐任那熱水淌著,伸手解宣懷風襟口。

宣懷風吃驚地問:「你要幹什麼?」

往裡一縮。

白雪嵐動作更粗暴,把他按在浴室墻壁上,三兩下剝得幹凈,轉身去取毛巾。

他一聲不言語,悶悶的,更顯出渾身煞氣,連宣懷風也不由心驚膽跳,瞅著這個空,抱著被硬剝下的衣裳往浴室外跑。

白雪嵐猛撲上來,老鷹似的把他拽瞭回來,將毛巾漾在熱水裡,扭得半乾,就往他身上擦。

宣懷風被燙得叫瞭一聲。

白雪嵐臉色鐵青,可見氣得不清,擦幾下,便又把毛巾熱水裡漾一回,扭幹瞭再來。

宣懷風肌膚白嫩,白玉般的手臂被擦得紅彤彤一片,又熱又疼,看見白雪嵐抓著熱毛巾過來,又是一縮。

白雪嵐如狼似虎地瞪他一眼,磨著牙低吼:「再不老實,我真要打人瞭。」

宣懷風本來滿心氣憤,要和他反抗的,被他這樣不留情地一喝,心臟好像被皮帶狠抽瞭一下,疼得滴下血來。

那氣憤盡數化瞭心酸,直沖上眼睛。

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隻強撐著不肯掉下來丟人現眼。

宣懷風負氣地心忖,這身體是我自己的,寧願我自己先糟蹋瞭,也不讓你這樣作踐。

一咬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兩手一撐,猛然把白雪嵐推後瞭兩步,彎瞭腰,自把半邊肩膀靠去那開著的黃銅水龍頭底下。

這可就輪到白雪嵐嚇壞瞭,高叫道:「你幹什麼?」

慌得丟瞭熱毛巾,把宣懷風扯到一邊,動作雖然已極快,但宣懷風肩膀還是霎時燙紅瞭一片。

白雪嵐氣急敗壞,怕他又負氣做傻事,雙臂把他緊緊抱瞭,說:「你瘋瞭,那七八十度的熱水!」

宣懷風不答,咬著牙瞪他。

白雪嵐簡直要被這克星磨死,水龍頭還沒關上,熱水嘩嘩流瞭一地,連地磚都是燙的,他也顧不上關水龍頭,打橫抱瞭宣懷風出來,把他光溜溜地塞在被子裡,又匆匆去接瞭一盤熱水放床邊,仍舊扭瞭熱毛巾,把宣懷風手腳從被子裡掏出來一遍遍地擦。

宣懷風肩膀燙得發疼,他剛剛逞瞭氣,現在一口氣泄出去,隻是心裡哽得難受,索性讓白雪嵐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彷佛他碰的不是自己的手腳,仰躺著把頭扭得臉朝裡面,不言不語。

白雪嵐也不和他說話,隻管做自己的。

捧著洗臉盆來來回回地裝熱水,扭毛巾。

一直把他身子每一處都用熱毛巾狠狠擦過,渾身上下像煮熟的蝦米一樣發紅,才把洗臉盆裡的水倒瞭,到房門和聽差說瞭幾句什麼,趕緊又回屋子裡亂翻抽屜。

不一會,從抽屜裡尋瞭一個小玻璃瓶子出來。

白雪嵐走到床邊,硬把宣懷風拖得從床上坐起來。

宣懷風看他那氣勢,還以為他要動手打人,閉上眼,一臉倔強,想著你要打就打,打死我也別想我吭一聲。

不想巴掌沒抽下來,肩膀倒是忽然一陣清涼。

宣懷風睜開眼,看見白雪嵐把指頭往玻璃瓶子裡一勾,蘸瞭些白霜似的膏藥,就往自己肩膀上發紅的地方大片大片地抹。

便明白那是治燙傷的藥瞭。

心裡像被繩子猛勒瞭一下。

剛才雖然又疼又氣又心酸,眼淚畢竟隻在眼眶裡打轉。

現在好好的,反而沒瞭防備,視線裡一模糊,就有一滴熱熱的東西從眼眶裡滑出來。

宣懷風吃瞭一驚,覺得這樣無端的哭,是婦人才有的作態,怕被白雪嵐發現,猛地掙開白雪嵐手臂,翻過身重新躺下。

他這動作做得急,白雪嵐正專心為他上藥,沒一點防備,不禁手一滑。

哐當!

裝燙傷藥的玻璃瓶子砸在地上,碎得一地晶瑩。

宣懷風才剛躺下,聽著聲音,身體驟然一僵,知道害白雪嵐砸瞭東西,想再坐起來看看,卻猶豫起來,想瞭想,仍是背對著白雪嵐躺在床上,伸出一隻手,把被子慢慢拉到脖子以上,幾乎蓋瞭小半的臉,像要把自己藏起來一樣。

從身後看,這完全是個宣佈冷戰的動作。

房間裡很安靜,宣懷風豎著耳朵,聽見白雪嵐的呼吸一下子變得粗重,自己心裡也很是焦躁。

怎麼好好的就鬧到這地步瞭?

正苦悶懊惱,不知該怎麼辦,一件東西倏地丟在床上,軟綿綿的。

白雪嵐低喝一聲,「穿上。」

宣懷風把手探出被子,撈瞭過來看,原來是一套棉質睡衣。

便在被子底下窸窸窣窣地穿瞭。

然後等著白雪嵐劈頭蓋臉地發脾氣。

不想等瞭半日,白雪嵐一個字也沒說,沉默的氣氛反而讓人更壓抑,彷佛受輪回的刑罰似的。

宣懷風躲在被窩裡,神經緊繃著,漸漸的連呼吸也困難起來,正琢磨著要不要坐起來和白雪嵐正面談判,恰好救星來瞭。

一個聽差在外頭忽然報告說:「總長,金德爾大夫來瞭。」

白雪嵐說:「快請進來。」趕緊到房門口去迎。

宣懷風也奇怪,怎麼有外國醫生過來,難道剛才白雪嵐在門外吩咐聽差,就是去請醫生嗎?他偷偷轉過頭,朝房門那頭看一眼,正好瞥見白雪嵐陪著那穿西裝的金德爾醫生進門,趕緊把頭轉回去裝睡。

白雪嵐進瞭門,指著床上的人說:「這就是病人。我知道熱水能消毒,已經換瞭他衣服,用熱水給他擦瞭身子,隻不知道有沒有用。」

頓瞭一下,像遇到什麼東西攔住路,挪瞭一下腳步,說:「不小心摔瞭藥,地上很多碎玻璃,請當心。」

剛才一則擔心,二則氣憤,竟忘瞭叫人打掃。

又狠狠搖鈴。

聽差趕緊過來問有什麼吩咐,白雪嵐就叫把地上弄幹凈。

聽差這頭彎著身子麻利地收拾,那頭白雪嵐不敢耽擱,把醫生帶到床邊。

金德爾醫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問:「請問大概是什麼癥狀呢?」

白雪嵐沉聲說:「恐怕是肺病。」

醫生說:「肺病嗎?那很嚴重,我先為病人檢查。」

白雪嵐慎重地說:「請仔細檢查,藥,務必用最好的,我這裡,錢是不怕花的。」說著,就讓到床腳邊,給醫生留出辦事的位置來。

因為要檢查,宣懷風便不好再裝睡,坐起上身,對醫生低聲道:「實在沒病,這是他誤會瞭。」

白雪嵐臉一沉,喝住他說:「你懂什麼?還不是你沒腦子,才惹出這些事?」

宣懷風心裡那點內疚歉意,被他冷冷一喝,通通喝退瞭。

不禁又惱火起來,用不滿的眼神瞅白雪嵐。

白雪嵐也用目光警告他。

那金德爾醫生雖說是個外國人,但也懂點人情世故,兼之在中國行醫幾年,很懂聽中國話,隻是說得不順暢。看他們兩人的情形,知道這是有錢人關心則亂的又一例子瞭,微笑著說:「不要緊,做個檢查,就知道瞭。請,麻煩你。」

取瞭聽診器,側著棕色的腦袋。

既然專程請瞭人傢過這裡來,宣懷風也不好意思為難他,隻好偏偏身子,拉瞭拉睡衣前身衣襟的寬口子,讓他把聽診器從前襟伸進去。

那金屬聽診器的聽頭貼在胸口上,一陣冰冷冷的。

金德爾醫生聽瞭一會前胸。

白雪嵐盯著他臉上表情,問:「怎麼樣?」

醫生搖瞭搖頭,說:「等一下。」

把聽頭挪瞭挪地方,聽瞭一會,又對宣懷風說:「麻煩你,掀一下後背衣服。」

再把聽頭塞進宣懷風後背衣服裡,貼在後背上,挪瞭幾個地方,細細聽瞭半晌。

然後才收瞭聽診器。

白雪嵐問:「到底怎麼樣?」

金德爾醫生笑著說:「你的這位朋友,肺部很健康,並沒有肺病。」

白雪嵐說:「你檢查清楚瞭嗎?」

醫生瞧他的神色不好,自然小心起來,沉吟著說:「我再看看。」

轉頭對宣懷風說:「勞駕。」

要宣懷風把睡衣前襟的兩顆鈕扣給解瞭,露出玉般白皙晶瑩的胸膛來。

白雪嵐臉色一變,猛地想起這是醫生檢查病人,隻好強忍瞭,像挨鞭子似的瞪著眼站一旁看。

醫生把左手覆在宣懷風胸口上,右手中指曲起,敲打左手的中指指節,一邊打,一邊聽著。

半晌,把手收回來,請宣懷風仍舊把鈕扣扣上,對白雪嵐說:「檢查清楚瞭,肺部健康。」

白雪嵐說:「不行,你再仔細查查。」

醫生很無奈,隻好又問宣懷風諸如「有沒有咳嗽?有沒有胸疼?」的問題。

宣懷風都搖頭說沒有。

醫生又伸手探額,說:「也沒有發燒。」

把頭轉回來,對著白雪嵐很鄭重地說:「我給人看病十來年瞭,就看的肺病專科,別的不管說,至少這位先生是沒有肺病的。」

白雪嵐今天卻偏偏執拗得要命,還是說:「他剛剛在醫院裡和肺病的病人待瞭很久一段時間,恐怕已經傳染瞭。我知道這種病,是有細菌作祟的,最容易傳染。」

醫生想瞭想,便問:「請問那位病人,是哪種肺病呢?如果是肺結核,那需謹慎一些。」

宣懷風忍不住說:「我那朋友是感冒引起的肺部發炎,體質不好,所以咳嗽虛弱。醫院裡檢查過的,絕不是肺結核。」

白雪嵐堅持說:「就算不是肺結核,別的肺炎,也會害死人。」

醫生已經大致明白瞭,笑道:「這一位把肺炎想得太可怕瞭。一般的肺炎,隻是球菌傳染,球菌生命力弱,不容易傳染給探病者。要是結核桿菌,那就不同,結核桿菌的傳播力強。而且床上這位先生,我已經檢查過的,現在確實看不出一點毛病。」

宣懷風說:「本來就沒有毛病。」

瞥一眼白雪嵐。

有毛病的,估計是這一位。

白雪嵐卻不肯幹休,很有威嚴地說:「現在看不出毛病,要是過幾天才顯出來,那怎麼辦?你是醫生,總要開點預防的藥。不然,他要是有什麼事起來,我可要找你。」

宣懷風又好氣又好笑。

這人真是既執拗,又蠻橫。

對著人傢醫生,也是一副隻以他為尊的強盜口氣。

好歹也是去法蘭西留學過的人,何以在這種問題上愚頑至此。

不過看瞭一下肺炎病人,就如臨大敵,觀念和鄉村疑神疑鬼的老朽一樣落後,竟不知科學為何物瞭。

虧他還和自己大談達爾文進化,論肉食動物和素食動物。

骨子裡原來如此刻板。

金德爾醫生遇到這個魔王,也是很頭疼,又知道他不可得罪,隻好嘮嘮叨叨,用拗口的中文和他解釋瞭半日,說瞭一堆細菌傳染之類的專業名詞。

白雪嵐手一揮,截住他說:「我不管,總之你要給他開一些藥,保著讓他不染上肺病。你不是城裡有名的看肺病的外國專傢嗎?你盡管開藥,診金我加倍的給。」

醫生無法,隻好開瞭一些維生素之類的藥。

白雪嵐這才放他走瞭,臨行之前,又對醫生說:「這最近,他要是有什麼不舒服,我必然叫人去請你的。到時候不管多忙,務必請先照看我這一位。」

醫生說:「一定,一定。」

苦笑著戴上圓禮帽,拿著雙倍診金,提著小藥箱告辭去瞭。

《金玉王朝》